叶嘉莹: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
2016-10-29彭苏
彭苏
“很多人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叶嘉莹先生清音平缓,“钟嵘在《诗品》序言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人心有所感才写诗。‘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身处贫困卑贱之中,安分守己,不为外物所动;独处时有诗为伴,陶渊明、杜甫、苏东坡、辛弃疾,都在你的眼前……”
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提出过“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有人问,您是否有什么遗憾?
她说:“我的遗憾都已过去了。”停顿片刻——“我最大的遗憾,还是我小时候书读得不够。”
叶嘉莹是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1924年,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院里。父母对她用的是“新知识,旧道德”的教育理念。“后来父母虽准许我到学校读书,但在生活方面约束极严。因此我的见闻与感受,几乎全与外界隔绝。加之我天性中又有一种喜欢蹈空梦想的性格,重视内心的感受,而忽视外在的现实。”
后来踏上诗词之路,第一个要感谢的是伯父狷卿公。狷卿公国学素养深厚,膝下无女,见侄女爱好诗词,不由格外欢欣。
伯父鼓励叶嘉莹试写绝句小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这首《咏莲》是她少女时期的作品。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与她同在北平的辅仁大学就读的堂兄彼时这么评价她。“同是社会中人,岂能真对外界事充耳不闻?”她淡然一笑。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进犯北京城。老师们突然不见了,历史、地理教科书被一页页撕毁、涂改。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抗战开始后,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不得不随单位步步南迁,渐与家人失去联系。母亲忧思成疾,身染重病,去天津租界动手术,执意不要他们姐弟陪同,最终溘然长逝于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昨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没有坚持陪同母亲去天津这件事,使她抱憾终生,也理解了人生无常的真义。
另一个要感谢的人是顾随先生。顾随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一代大家。1942年秋他来到辅仁大学时,叶嘉莹正读大二。她家中书柜玻璃窗夹着的泛黄老照片,正是她们几个学生与顾先生的合影。
左侧墙壁的匾额上,她的别号“迦陵”二字是顾随先生的亲笔。“一次先生提出要把我的作品交给报刊发表,问我是否有别号或笔名。我一向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当然没有。先生要我想一个,于是我就想到了当日偶读佛书,所见到的一种唤作‘迦陵’的鸟。”
南下是因为婚姻。1948年3月,叶嘉莹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文职人员赵东荪。11月,夫妇二人辗转来到台湾高雄附近的左营海军军区。
关于这段婚姻,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选择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选择。他姐姐是我中学老师,她很喜欢我,我老师选择了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但是谁让我结了婚呢?”
为叶嘉莹写传记的学生张侯萍说:“叶先生熟谙古诗词中的儿女情长,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恋爱过。”
1949年8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言言降临人间。当母亲的喜悦她曾对人说过:没有做过母亲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但幸福感并没有维持多久。1949年前后,国共两党对峙白热化,不少赴台人士被怀疑为共产党,台湾当局在民间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第二年年底,“不爱诗词,偏好政治”的赵东荪被怀疑为“匪谍”投入了大狱。
随即,叶嘉莹也失去了工作。万般无奈下,她投奔了先生在高雄的亲戚。亲戚也刚刚到台湾,生活窘迫,自顾不暇。烈日当头,瘦小憔悴的她抱着孩子四处奔波,夜深人静时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窄小的走道里铺上一张凉席。
她在《转蓬》中这样写道:“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现实渐渐磨掉她创作和读诗词的心力,此后近十年时间她的创作量微乎其微。
几年后丈夫释放出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言慧。见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孩,丈夫并不高兴,而且,因为久被囚禁他性情大变,动辄暴怒。最痛苦时,叶嘉莹想过用煤气结束生命。
“那时我终于被逼出一个自求脱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杀死,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我现在如此说决非过言,因为我那时确实在极端痛苦中,曾经多次在清醒的意识中告诉自己:‘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我现在要把自己杀死。’”
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一家六口的生计落在了她纤弱的肩上。
1950年代,戴君仁、许世瑛两位先生在台大教书,经他们推介,叶嘉莹先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校兼职教授诗词曲。
“产后身体本就瘦弱,在台北兼教三所大学时,课程繁重,又染上了气喘。每天下课回来,胸部都隐隐作痛,好像肺部气血精力已全部耗尽,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隐痛。回家后,还要因没有做好家事怀着负疚的心情面对夫权的责怨。可我真是热爱古典文学,只要一讲课就神采飞扬。”
在那段生活里,无论是出于强烈的自尊,还是为使女儿们不受悲观情绪的影响,她一贯以平和愉悦的面容示人。而心里,最常忆及的是王国维咏杨花的《水龙吟》:“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坠。”“我以为自己如同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凋零了。”
去年5月丈夫“去了”,叶嘉莹在诗中写下心境——“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
1966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当时大陆杜绝与美国院校的一切文化交流,于是美国人要研究汉学只能跑到台湾去。“三个大学的诗词曲,杜甫诗、苏辛词,电视、电台的古文讲座,都是我在教。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在晚年时,有一次她丈夫看到她讲课时的录像带,惊奇地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与她生活了一辈子,就像一个陌生人。
1970年叶嘉莹再次去往哈佛,开始了对王国维的研究。哈佛燕京图书馆给了她一把钥匙,闭馆后她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从长长的、黑暗的通道经过,“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
1976年3月24日,结婚不足三年的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殒命。
历尽悲苦之后的余生,竟然还会遭遇如此致命的一击,她绝想不到。车祸之前她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还探望了女儿和女婿,其后转往费城探望小女儿夫妇。一路上她满心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度晚年。谁知抵达费城第二天就接到噩耗。因为一直是这个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哪怕痛不欲生,她还是强抑悲痛立即赶到多伦多为他们料理后事……
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一切友人的问候。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会引发悲哀。“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这是《哭女诗》中的一首。
但她并未沉溺于哀伤。母亲过世,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人生短暂。女儿女婿双双罹难,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关节。“过去顾随先生说过两句话:‘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我当时并没有过深的体悟,历经世事无常,痛极以后才有了彻底的参悟。”
1979年在南开读历史系的张侯萍还记得叶嘉莹第一次讲学的盛况——
南开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在一间大约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文革”刚刚结束,学生们如饥似渴,不仅是南开学生,天津其他学校的学生也赶来听课。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上课时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中文系没辙了,想出一个方法:持听课证才能入场。
结果天津师范大学的一个女生心生一计,找了一块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己做了假听课证(如今她已是天津电大的老师,仍不时去听叶嘉莹讲课),引致很多人效仿。所以叶嘉莹讲课时,教室的阶梯上、墙边、窗口,挤满了学生。讲座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课,一直等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了才依依离去。
当年她的《唐宋词十七讲》系列讲座可以卖到十几万册,现在只有一万册销量。当年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跟随她、沉迷她,而今,中文系毕业生就业困难,又有多少人敢和她一样痴迷古典诗词?
一位晚辈记得:有一次他们几个人送她到机场。进入登机口后,她一个人拎着那么大一个包,身影孤独。这样一个瘦弱老人的身上,担负着一种东西。30年来,她不断往返于中国大陆、台湾、加拿大。刘波他们问过她:“飞不动时有何打算?”她说得平静:不行就回加拿大住进养老院。
她什么都很清楚,从没有迷失过。
(李欣摘自《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