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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兽之夜

2016-10-28孙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10期
关键词:李成电话

陷入失恋泥潭的她,跟随一个陌生女孩回家。女孩和女孩的家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恐惧。这个寂寞的小年之夜,众生被围困在欲望和绝望之间,生死疲劳,谁能堪破?

整个事情只剩了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如今首尾相连,摆在那里像一条畸形的怪鱼。而中间的一截,已经被斩下、砍掉、拔除了。

她都能看到那段被截下的肢体上跳动着一簇簇血红色的神经,使整具死去的肢体艳若桃花。尽管如此她也还是明白,它已经死去,并且,它正在腐烂的途中。一种比死更鲜艳更锋利的腐烂。

车窗外是孤寂黢黑的旷野,有一两点鬼魅的灯火从窗前一闪而过。李成静坐在这夜行火车的车窗前独自看着窗外。陈列在卧铺上的人们都睡着了,如同集体被装进了一只大抽屉,只有她一个人被锁在了外面。她孤独地坐在那里,外面的夜色穿过玻璃在车厢里流淌着,整节车厢仿佛一只贮满水的大鱼缸。那些熟睡的人们带着鼻息和梦话在水底飘摇着,每一种梦话都是一个秘密,都挂着一把乡音的锁。只是那些钥匙已经永远丢失在了时光深处。她独自沉在水底,那些梦话就在她身边游来游去。

这是个冬夜,万物凋零,草木成灰。时间如枯骨沉睡于大地之下。

她想,早在一年前她被公司外派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会有这样一个冬夜了。现在她果真一个人荒凉地坐在这车厢里,忽然再次感到了来自季节深处的嘲讽。光阴像所向披靡的坦克一样慢慢往前推动,春天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冬天就储备好的一个阴谋。

一年前在机场,她就感到这种恐惧了,她拖着两只行李箱对送她的赵同反复说,一共也就派出去两年,两年总等得了吧。

赵同还是他那副半笑不笑一只嘴角翘起的表情,这副表情让她在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曾一度觉得全天下男人都应该以此为标准,长一张不够对称的脸。赵同是教哲学的,有一段时间她特意跑到他课堂上去旁听他讲拉康与德里达。

“一份被封装加密的文字,必定有待接收,必定自有其目的地,即使它的目的地或者接收者是发送者自己。其次,只要有人接收,它就达到了目的地,因为它的目的地不是既已规定的某人,凡是它所到达的地方都是它的目的地。最后,它一定会到达目的地,而不管收信人是否知道它所传达的信息,即使收信人以为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她)也是知道的。”

是的,不管信会不会到达,收信人自己从来都知道它会到达。

因为怕他不给自己打电话,她便每晚都抢先一步把电话给他打过去,或多或少聊几句,便感觉又多了一点安全感。而这些电话往往在打完之后才会真正生效,它们在夜晚自顾自地膨胀、肥胖,体积径直扩大了好几倍。然后,它们像婴儿尸骸一样浸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痴肥苍白地瞪着她。

电话里可说的话越来越少,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找话刨话说,她对他说,我住的这楼前有棵大树,树上总是落满了喜鹊,每只喜鹊有手提包那么大,一开窗户就想飞进屋,一点都不怕人,听说喜鹊能吃掉兔子,吓死我了。

哪有手提包大的喜鹊,把它们轰走就是了。

人家要能轰走就不和你说了。

那就把窗户关紧。

我觉得我这里缺一台榨汁机,每天应该喝点新鲜的果汁。

那就买一台嘛,榨汁机又不是什么难买的东西。

你就不会送我一台啊。

我送你还得给你寄过去,多麻烦,你自己买一台不就行了。

你连个榨汁机都不肯送我。

又来了。

……

今天想我了没?

嗯……

到底想了没有?

嗯……

到底是想还是没想?

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多说一个字会死吗?

……

多说一个字不会死的。

她站在那里已经感觉到自己在摇摇欲坠,但手里还死死抱着那电话不肯撒手,电话的屁股上拖着一条长长的电话线,好像那根线是设好程序的轨道,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沿着这轨道一路冲下去。

有时候她像蝙蝠一样竖起耳朵捕捉着他电话里的背景,辨别着可有什么蛛丝马迹游弋进来。有一天她忽然听到背景音里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心脏猛地抽搐起来,像一只巨大功率的水泵把全身的血液都抽到了心脏里,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尖又干,且步履踉跄,这声音像是刚刚从沙漠里逃生出来的。很干,很渴。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赵老师,这么晚了还和别人在一起,不是在给女学生辅导论文吧?

赵同说,我正在外面和一个朋友谈点事情,你先睡吧。

不会是这么晚了还在探讨学术问题吧?你们真是够敬业的。

你先睡吧。

对方已经咔哒一声挂了电话,她感觉自己咣当一声被推进了一只黑匣子里。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半天才渐渐活了过来。她先是冷笑,然后呆呆地看了会儿窗外的黢黑,再然后为了安慰自己,起身翻出一包爆米花,找出一部古老的科幻片,四仰八叉地歪在沙发里,开始大口吃着爆米花看电影。这部电影是她用来哄自己开心的御用电影,她喜欢这部电影里的男主角,一个开始时装作人类,但最后不得不乘着宇宙飞船离开地球的外星人。当第一千零一次看到那艘银色的宇宙飞船渐渐消失在太空中的时候,她的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这眼泪本来是给刚才电话里的赵同准备的,可是她就是真的流泪了他在电话里也看不到。事实上,赵同已经像这个外星人一样乘着宇宙飞船提前离开了,或者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来过地球。他对她的在乎程度甚至于还不如窗前那提包大的喜鹊。它还时不时隔着玻璃盯着她,或者只是盯着她脖子上那条闪闪发光的项链出神。

“他(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信总是会达到其目的地,像是被压抑的东西一定会回来。”

她已经忘了电影里在演什么,她只是需要盯着一个地方,然后哗哗流着泪。她忽然如此想念他当年的哲学课堂,那些虚无而闪闪发光的课堂。那些课堂,仿佛是神对人的抚摸。

第二天她买了一盒巧克力给他寄了过去。妥协和屈辱让她在这一天里都感觉身体不适,像生病了一样。她的身体从来就不是庙宇,不足以让她在其中祭祀一个男人,而现在它简直从庙宇变成了一幢空房子,眼看着就要年久失修,了无人烟。

她在心里隐秘地盼望着,他也能回赠她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哪怕十几二十块钱的小东西,只要是他派遣出的经过旅途一路颠簸投靠到她脚下的,她都会怜爱地收养起它们。给它们水喝,把它们养大养肥,直到它们看起来就像爱情的亲戚。可是,他没有任何给她寄出礼物的迹象,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地倒数过三二一,幻想着过几天会有一份礼物从天而降忽然砸到她。可是,没有。没有。没有。

为了惩罚他,她又给他挑选了一件衬衣追加过去。她要让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让他终于感觉到愧疚,直到他有一天忽然追悔不已地回头来求得她的宽恕。

她等待着他收到又一份礼物的惊喜,起码他应该用雀跃的声音告诉她,他很喜欢这件衬衣,她如此了解他的喜好、颜色、款式,他应该迫不及待地谢谢她。但是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她投出去的核弹并没有爆发出任何威慑力,相反,它好像不幸沉到海底,独自悄悄熄灭了。她一直等了六个晚上,在第六个晚上已经过了十点的时候,她还站在黢黑的窗前发着呆,那盒巧克力和那件衬衣经过几天的发酵,已经在她体内进行了新的化学反应,形成了一种新的物质正腐蚀着她,她听到自己身体深处的某一根骨头断裂开了,有什么在那里呻吟着,好像在那里关押了一只小动物。流浪猫。仓鼠。或别的什么。

疼痛饥饿地啃噬着尊严,她终于鼓足勇气冲到桌子前抓起了电话,然后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话号码用力掷了进去。

喂。他声音平静而安稳,如同一个圈套。像是他在那里等她的电话已经许久了,这让她忽然间打了个寒战,她感觉到有什么更可怕更庞大的东西正悄悄向她靠拢过来。她对着电话说,给你寄的衬衣收到了吗?

他还是可怕的平静,收到了。

她的音阶却在他的平静里陡然飙高,以至于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瞬间就变得面目狰狞。不,不要这样,她绝望地想阻止自己,但她已经听见自己在电话里喊道,既然收到了,为什么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

……

他不说话,他居然没有来安慰她或寻求安慰。一种腐蚀性更强的物质从她身体里分泌出来,眼看要将她彻底掏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被撕成了一缕一缕的。她走风漏气地无力地说,为什么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

他开口了,她忽然就听见他说,小静,我们分手吧。

那是一种极端平静的声音,平静得不像人的声音,更像一艘来自外太空的宇宙飞船,威严,冰凉,遥远。是那艘要接走他的宇宙飞船?他不是早就乘飞船走了吗?而她不是早已经暗暗知道这个事实了吗?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嘴唇忽然无比干裂,她艰难地舔舔嘴唇,声音更加嘶哑干旱,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她抱着电话慌乱地匆忙地笑了一下,仿佛是笑给他看的。然后她听见自己用可笑的干巴巴的声音问了一句,为什么?她居然要问一个已经乘上飞船的人为什么,她简直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然而她身上那道干裂的口子还在继续扩大……你记不记得你抱着我的感觉……你带我去逛街……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你记不记得……那道口子越裂越大,她的身体成了一只巨大的蚌壳,现在这裂开的蚌壳一定要把里面所有的软体动物都倾倒出来,一直到把自己彻底腾空为止。

然而他打断了她,这些记忆我都不会忘掉的,它们又不会消失,可是,我们真的该分手了。

她像急于扑过去抓住一个人的手臂一样,紧紧抓住了他的话尾,她慌不择路语无伦次地对着电话那头的那个外星人说,我给你寄礼物只是为了让你高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就不给你寄礼物了。她急于把所有真真假假的错误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她生怕他真的像个外星人一样就要飞走了。

但她分明已经听到他发动宇宙飞船的引擎声了,他说,其实这话我早就应该对你说了,只是一直不忍心,怕你难过。你最近总是给我寄礼物,我不是不感谢你,只是我心里更多的是恐惧,我不想再让你付出。

她已经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她没有想到她寄过去的那些礼物,她派出去的大使,那巧克力和衬衣居然都已经背叛了她,已经酝酿出一种全新的阴谋。她抽泣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居然为自己寄出去的那些礼物道歉,好像她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的声音从太空里飞旋着落下,雪花一样落了她一身,小静,你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没有结婚的原因吗?其实不是因为你不想结婚……也就是说,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的,是我不愿意结婚。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想得很清楚了,我觉得我不需要婚姻里的东西。婚姻的本质就是让人失去自由,它是违反人性的。可你是要婚姻的,因为你和别人一样,需要急着给自己的生活下定义,命名让你们不再焦虑,这是一种意义快感。可我不需要这种命名。总有些东西更重要,比如自由。

她开始由抽泣转向了愤怒,她冲着电话喊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哲学课吗?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更冷静的声音说,你看,我们其实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连什么是自由都不理解。不过你从来就没有去理解过。你只会去套用别人已经定义好的生活模式,不管那是对是错。

她几乎要咆哮起来了,她说,我是不懂,但我不会用自由的幌子去遮盖一切!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是凛冽苍白的,像冬夜落在地上的月光。他说,那就这样吧,不必多说了,希望你以后能幸福。

他真的已经整装待发,真的要乘上那艘银灰色的宇宙飞船了,他从此以后就要彻底消失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无常的恐惧,孤独的恐惧,不再被爱的恐惧,一切将不得不从头开始的恐惧。她很早就问过他,人用什么可以抵御对无常的恐惧?他说,信点什么,不管是什么,一定要在内心里真心信点什么。

现在,他正在离她远去。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扑进电话里了,她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她跌跌撞撞地绝望可笑地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

他的回答居然是沉默。她再一次感到了他的庞大、遥远还有面目模糊。

我认识她吗?

不认识。

你爱她吗?

……说不上。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需要。

我被外派的这一年你们是不是一直就在一起?

晚上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她是不是就睡在你身边?

有时候。

……

她抱着电话几乎站立不稳,可是她仍然不肯把它扔掉,似乎只要扔掉它,他也就从她身上彻底连根拔起了。她不肯扔掉它,又觉得自己像抱着一枚定时炸弹,不知道这炸弹还会发出怎样的威力。她对着它大声抽泣起来,想让他听到她的哭声,幻想着他还会安慰她,幻想着他忽然心软了。以前她在他面前哭的时候总还是有效的。然而这次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的哭声,并不说什么。他在耐心地等她哭完。

一种更黑暗更豪奢的东西像水银一样灌满了她的全身,要把她铸死在那里。她忽然明白了这哭泣的无用,戛然收住了哭声。

你……会和她结婚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也灌满了水银。银白色的带着毒性的声音。

不会。她有家庭。

有家庭?她的指甲都要嵌进那部电话里了,然而,她此刻似乎已经对疼痛上瘾了,再疼些才好。她反复盘旋着,一定要残忍地向最里面窥视。她说,你居然找了一个情人?

……

你情愿找一个情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既享受性爱又可以不结婚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长满了牙齿,还有新鲜的嘲讽。

对,我和她可以不结婚。婚姻对人有太多束缚,人必须结婚只是一种符号,它是被人的语言和观念虚构出来的,并不是一种真实的东西,它的消亡是迟早的事。但那些真实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她冷笑起来,原来这种奸情就是你口口声声要的自由?

我们真的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自由就是你无权干涉别人,别人也无权干涉你的选择。

直到他已经挂断电话很久了,她还一直抱着那部电话像抱着他声音的尸骸。仿佛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又仿佛她还在那里侥幸地等待着,他会再次把电话打过来,像从前一样对她说,不吵了,好么?

可是这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响起。

一个被绑架走了的男人,连头都不回。

李成静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躺在床上,那部电话就静悄悄地躺在她身边。被阉割了声音的电话看上去孤独而丑陋,如挂在她身上的一只空荡荡的断肢。

分手意味着,如果她惧怕孤独,就得再次从看台上跳进茫茫人海里,四处游弋着只为了捕捞到下一个男人。然后按照程序,他们先是用各种电子产品交流,用电子产品的上瘾之处是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说话,原来不发出声音也是会上瘾的,看来人类终将连说话的力气都省掉。

然后,他们将开始约会,男人会把她带到请前任们吃过饭的地方,把请每个前任吃过的饭菜再请她一次,他谙熟它们的味道、价格,以及谙熟该用什么样的味道和价格来应对她。当他在同一家饭店请第十个女人吃同一道菜的时候,饭店老板不给他打折都不忍心了。她将是几分之一或十几分之一,最糟糕的境地是几十分之一,将是那个庞大分母里的一个个位数。

她已经感觉到了,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人都正在变成分母。一座巍峨壮观的分母的牢笼。分母们一起买房,一起生孩子,一起离婚,一起独身。当浩大的分母们聚集在一起时,即使是暴动也会变得温柔,整个混乱的世界都会在瞬间变成一道有解的数学题。

而他却将变成某种自由飞行的不明太空物。一个提前替人类废除了婚姻制度的男人会不会也觉得孤独和恐惧?还是像一个独自守着疆土的国王?她看着那部喑哑的电话,它发不出一点声音,它就像从她或他身上砍下来的一部分,龟缩在那里,已经幻化成了一只青铜的兽。

她决定回北方找他,明天就回,她得和他再好好谈一谈,她要去拯救这个外星人。

深夜她给他留了条短信,明天我去看你吧。阉割了声音的语言让她觉得安全,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开对方的语气,可以让两个人都藏在语言下面窥视着对方。也许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厌倦声音,正在向无声化进化。就像当年的一部分鱼,因为厌倦海水而爬上岸进化成了猴子。

早晨的时候他终于回了短信。看到手机上的提示,她忐忑了半天不敢看,因为不知道他会说什么,竟有了正在等待判刑的感觉。最后把心一横、牙一咬,才终于打开了那条短信。不用来了,好好生活吧,我们已经把该说的说清楚了。她扔掉手机,任由自己在被子里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他居然不肯给她留一丝缝隙,是不是他在埋葬她的同时已经让另外一个女人接了她的班,而她却一定要从棺材里跳出来,一定要复活,一定要与她的接班人装作不期而遇?

“在象征秩序中,信件持有者是一个绝对虚弱的位置。”

她必须得去找他一趟,就是情知自己也许已经在他那里死了,心里却还是不愿相信,就是死了也一定要亲眼见到自己的尸骸。更重要的是,她必须承认,她仍然幻想着,也许在见面之后一切又有了转机,也许她又会在他那里死而复生。虽然心里已经作了决定,却并不敢立刻订一张机票直直飞过去,似乎过去看他这件事终究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不适合光明正大地冲过去。犹豫再三,最后她用迂回迟缓的方式,买了一张当天晚上的卧铺火车票。这趟车要晃荡整整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能到达终点站。已经多年不坐这种慢速的火车,而此刻她却满意于这种速度,似乎这路上的速度越慢,就越能拉长和稀释她去找他的恐惧与悲伤。

订好行程之后,她又冲到商场给他买了一件外套,快要过年了,应该给他带件礼物。抱着那件价格不菲的外套走在路上,她愈加忐忑不安,忐忑之外周身还多了一层羞耻感。似乎她怀里抱着的正是要去贿赂他的证据。

她一路抱着这件外套走回去,因为是给他买的衣服,所以衣服提前散发出了他身上的气味。回想起从前拥抱在一起时他身上就是这个气味,她的泪又落下来了。等到晚上上火车的时候,她只带着手提包和这件外套便上了火车。

火车上,她坐在窗前不时抬头看看这件衣服,它被码在行李架上正一路俯视着她。在这北上的路上,她感觉与这件衣服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好像它是从她身上裂变出来的一个孪生姐妹。车灯灭了,她坐在黑暗中觉得有些冷,便从行李架上将它取下,抱在怀中来取暖。它身上的纤维伸出无数只手来细细地抚摸着她,她拥抱着它,一边畏惧着这长夜还不过去,一边又恐惧于终将到来的黎明。

火车到达终点站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四十分。她想他也许还没有起床,他要看书,总是睡得很晚,自然起得也晚。北方的朔气割着行人的脸,她孤零零地在车站徘徊了一会儿之后,走进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肯德基,要了一杯热茶,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那件厚厚的显得笨重的外套放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看着它,这与她相对而坐的孪生姐妹。

八点半了,按照他往常的习惯,应该起床了。她紧紧握着手机,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才一咬牙,终于把他的号码拨了出去。铃声响了很久很久他才接起电话,他接起电话的声音略带不耐烦。她心里一抽搐,浑身的血液开始往心脏里涌。他说,怎么了?

她努力做出一种欢快的音调,她过度活泼地说,起床啦?知道你肯定起来了。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

告诉你吧,我已经到火车站了,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呢。我现在就过去看你好不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蹦蹦跳跳,努力让自己欢呼雀跃,努力要像个跳高运动员一样蹦起来,然后忍痛从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上面一步跨过去。

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自己过来了?她从声音里都能听出他正在皱眉。果然,他并不欢迎她。她的全身开始迅速变凉,变凉,血液正哗哗离开心脏,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仍然在挣扎,她对着手机更努力地笑,向求饶一样对他说,我来都来了,我们见一面好吗?你今天上午有时间吗?我们再谈谈好吗?

她能听到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更结实了,他说,前晚上我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觉得还有见面的必要吗?你说服我的结果是我们不分开,然后我们结婚。但我们其实根本不是一种人,不是同类在一起会加倍孤独的,婚姻什么都解决不了,真的。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一个踉跄前行的乞丐,你和我见一面吧,我还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他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静静地流着泪,声音却还是努力地不顾一切地活泼着: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很适合你呢,我看第一眼就知道适合你。

他的声音哑下去了,听上去灰涩干燥:你不要再送我什么礼物了,我其实很怕你再送我什么东西。就是因为你一直在送我礼物,才让我下了决心,我不能让你再投入了,这样只会让我对你更愧疚。你理性想一想,见面真的没有必要,因为我们解决不了根本分歧。我这几天很忙,也真的没有时间和你见面。对不起,你还是回去吧,好好生活。

她忽然就失控了,她抽泣着对着电话大叫起来: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只想知道,和你那个情人在一起时你就不再孤独吗?

对方已经咔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她觉得自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掰折在了电话里,她愈加悲愤,再把那个号拨过去,他不接,咣一声挂断了。她再拨,对方已经关机。她被一堵厚厚的墙猛地弹回到了椅子里。

她扔下手机,颓然缩在那把椅子里。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就连蹲在她对面椅子上的那件外套也在默默看着她。它居然连一个被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一件价格不菲的男式外套,此刻因为无人收留看起来像面灰头土脸的镜子,它照出了她那张绝望的脸。她对着它大声地抽泣着,似乎它此刻是她唯一的亲人。

就是在抽泣的时候,她还是发现周围一圈人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她有一种被看猴戏的感觉,于是拿起随身带的手提包躲进了洗手间。她在洗手间里足足大哭了有20分钟,哭到外面排队上厕所的人开始敲门了,才出来冲了个脸。等到冲完脸再回到刚才的座位上时,她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再一想,是刚才就放在她对面椅子上的男式外套不翼而飞了。

那张椅子上空荡荡的,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她一时恍惚自己是不是坐错了地方,再环顾一下四周,发现没有错,只能是这里。她忽然明白了,是趁她去洗手间的时候,那件衣服被人偷走了。她在椅子上呆呆坐了几秒钟,脑子里把这件事情的性质迅速分析了一下。拿走衣服的人一定就是刚才坐在她周围的人里面的一个,这个人有可能还坐在周围,也有可能一拿到衣服就迅速离开肯德基了。而这件衣服对她的意义又是什么?她不远千里把它带过来是为了送给赵同,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讨好赵同,说服他不要和她分手。而现实的处境是赵同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无法亲手把衣服送到他手里。她可以采取的措施只有三种,一、围追堵截,堵在他门口等他回家,无论他要不要,一定要把衣服硬塞给他。二、她把衣服丢进垃圾桶,自己返回去接着去工作,接着再找新的男人。就当把几千块钱扔进了垃圾桶。三、她是怎么带来的,就怎么把它再带回去。当然,她不能一直把它压在箱底,日后或许会把它转送给自己的下一任男友。如此一来,她又感觉像一个将死的人在为自己准备隆重的后事。

可是现在这三种情况都不会成立了,因为第四种情况像一块石头横着飞了过来。它居然被人偷走了。一件物体的价值往往是在丢失的瞬间才突然跳出来,此时这件衣服的价格就像一根骨头一样惨白地硌着她,以至于让她忘记了就在前一分钟还曾有过把它丢到垃圾桶的想法。

她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她周围零零散散地坐着十几个人,有几个是像她一样刚下火车提着行李在这里吃早饭的,有几个是连早饭也不吃就光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估计是天寒地冻无处可去的闲人或者是在这里等人的人。有个女人正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化妆,大约是在为即将来接她的男人准备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看样子大约是网友约好了第一次见面。还有两个人是专门跑到肯德基来睡觉的,因为趴在桌子上,看不清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除了那个化妆的和那两个睡觉的,其他人都在用正面或侧面的目光窥视着她。看来他们其实都看到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看她的目光躲闪中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一般在一场好戏开始的时候观众都会持有这种表情。

那件衣服,她又想起了昨晚还在火车上把它抱在怀里取暖,它纤维的肌理仍然残留在她手心里,像一个人的体温。孪生姐妹的惺惺相惜再次涌上心头,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对着周围这圈人茫然喊了一句,你们看到谁拿了我的衣服?没有人吭声,好像他们集体失去了耳朵。只有几双闪烁不定暗藏笑意的眼睛像小刀一样,从她身上划过来,再划过去。有一种凉飕飕的痛。

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群坐着的人中间,她发现自己此刻正像个侦探一样在收集他们的目光,有几个人的目光明明就湿漉漉地黏在她背上,可是只要她一回头,那目光立刻就不见了,还有几个人故意撞到她视力范围内,拥挤一番忽然又鸟兽散。还有一个男人一直在盯着她看,眼睛里却是空空的,好像压根儿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干坐半天了,没有动也没有点任何吃的,也许只是在这个冬天的早晨蹭点温度罢了。

他们都坐着,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这样看过去,他们就像一个整体,甚至就像一个人,一个体型庞大的人与她对峙着。她想,是啊,有什么奇怪的,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再习惯发出声音了,不再习惯打电话,不再习惯告诉旁边的人钱包已经被偷走了,不再习惯任何需要声音的方式。声音即将成为又一件被人们自行阉割掉的器官。

这种沉默让她感到了某种恐惧,她背上拂过一阵阴森森的感觉,像孤独地站在一眼井里。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早点离开这里,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正一边偷看着她,一边用一只手摁了摁放在椅子下的提包。这是个很轻微的动作,轻得像一只苍蝇飞过,可是她此刻高度紧张如蝙蝠,竟然敏捷地捕到了这个小动作。

她心里冷笑一声,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径直走到那女孩身边。女孩有些紧张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那只手又摁了一下提包。李成静都奇怪自己从哪里借来了这么多底气,她一语不发劈手拎起对方那只黑色的提包,二话不说就往开拉拉链。女孩蹦了起来和她抢包,一边抢一边嘴里嚷着,这是我的包,你凭什么翻我的东西!李成静一言不发只是死命往开拉拉链,女孩子扑上来拼命护住那道拉链。周围的人们只是默默地围观着她们,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过来把她们拉开。似乎每一步情节的发展都不过在他们预料之中。

这几日积攒下的悲愤和委屈在她体内开始发酵,那是一种很安静的类似于植物发芽前夕的发酵,无声无息,她不想生气,甚至不想说话,但是她觉得自己此刻浑身都长满了可怕的力气。她终于一把抢过了那只包,刺啦一声拉开了拉链,提包像被开膛破肚了一般,里面的东西开始往出流,那件外套露出了一角,然后整个都露出来了。所有的眼睛包括店里服务生的眼睛都盯在了这件外套上。李成静一言不发地把这赃物从里面拽了出来。只听那女孩子站在那里大声地自言自语:我看见座位上没人了,只放着这件衣服,就以为没有人要了……

她没朝女孩子再多看一眼,她甚至都不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她先是对着空气大义凛然地一笑,然后把那件外套往胳膊下一夹就大步往门口走去。

她不由得敬佩自己行事果断,这件衣服居然能失而复得。方才查获赃物的豪迈炙烤着她,出了肯德基的门一头扎进北方的寒风里竟也没有觉得冷。她拎着手提包,怀里抱着那件男式外套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急匆匆地要去赶路,要去办什么要紧事。走出十米之后,方才燃烧在身体里的那点柴火已经开始熄灭,开始渐渐变冷了。她在路边站住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更要命的是,这件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的外套又跟着她回来了,此时还被她抱在怀里。简直是赖上她了。

赵同不要它,如果真的再带着它回去,这对她来说分明是一种双重的侮辱。她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可是,她真的把它就这样扔掉吗?她踌躇着,忽然想起了刚才在肯德基里偷衣服的那个女孩子,它都被偷走了,为什么还要问她要回来呢?事实上她偷走这件衣服不是正好帮它解决了一个去处的问题吗?她居然又生生把它要回来了。这样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在肯德基里的举动真是愚蠢。更何况,她努力回忆着刚才那女孩的穿着打扮,想来也定是个可怜人。不是穷人谁会稀罕拿一件别人的衣服?这样的早晨,也只有穷人们才会在肯德基里待着,蹭一早晨的空调而舍不得买一杯热茶喝。刚才,就在刚才,她居然那么大义凛然地对待了一个穷人。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正好一个白发苍苍的流浪老人走过来,旁若无人地开始翻捡离她不远处的垃圾箱。她想,如果此时她把这件价值几千块钱的外套扔进垃圾箱里,那正好就算是送给他了。可是,可是,刚才就在肯德基里,她还那么不留情面地对待一个穷人,现在一转身倒又立地成佛了。更何况这里四下无人,没有人能见证她的慈悲,未免还是有些落寞。略一犹豫,她下了决心,转身又向肯德基折回去。她决定还是把这件外套送还给刚才那女孩子。

一则是因为她也许真的是个穷人,起码是一个比她更穷的人,需要这件衣服,或者是她的男友需要这件衣服。总算有人需要这件衣服,也让他赵同明白,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和他一个品种。二则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衣服,这样也算给它一个归宿吧。

进了肯德基,那女孩居然还坐在刚才的位子上,正低着头看手机,那只黑色的大提包还像只大狗一样静静地蛰伏在她的脚下。她一进门,便有两双眼睛殷切地落在她身上,大约是认出了她就是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人。她目若无人地坐在了女孩对面的椅子上。女孩抬起头一看是她,脸色立刻变了,一边紧张地看着周围,一边喃喃地说,我真的是以为没人要了,我不知道你去了洗手间,我看见放在那里就以为是别人落下的,我就……

李成静打断了她的辩解,她知道此时有几双眼睛正在她身上游来游去,便有些自豪,还有些紧张,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是要有场排练才更熟练。她把衣服往那女孩面前一推,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没事,这件衣服我就送给你了。女孩更加惊慌,似乎认为这一定是个新的圈套,她连连摆手,语速急促混乱,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你去了洗手间,我真的以为是别人落下的,真的,我真的以为……

她的声音带出了哭腔,而她愈慌乱,李成静便愈镇定。她靠在椅背上,终于开始像个上帝一样细细打量起了对面的女孩子。女孩年轻得让她嫉妒,20岁出头的样子,圆脸上有不少雀斑,好像很多天没洗过头发了,一绺一绺油腻的齐刘海遮着眉毛,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羽绒服。

她想这女孩子一定是想在过年时送自己的男朋友一件礼物,但是没钱或者是舍不得买一件像样的礼物,这时候正好看到她坐在肯德基里和赵同在电话里吵架,然后又失魂落魄地去了洗手间。便顺手牵羊地把衣服藏了起来,想着等她离开肯德基,衣服便归她了。

又想到这女孩的男友穿上这件新衣之后欣喜若狂地抱起女孩,然后,他们会接吻,再然后,他们会做爱。两副那么年轻的身体。而这件衣服将像个间谍一样夹在他们的性爱中间,背负着她身上的悲伤与嫉妒旁观着这对年轻的情人。赵同对它来说已是回不去的故乡。

女孩嘴里歇了几分钟,偷偷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姐,我要知道这是你的衣服我肯定就不拿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衣服是你的……我……

李成静觉得自己周身都是发酸发涩的,连舌头也像被腌制过的,她再次把那衣服使劲往前一推,有些费力地说,衣服真的送你了,你拿走吧。女孩又不说话了,眼睛从刘海下抬起偷偷看着她,她正揣测着她的用意。李成静忽然就觉得很疲惫,疲惫而无聊,她飞快地说,衣服真的送给你了,反正也没人穿它了,总不能浪费了。说完她不再看那女孩一眼,站起来就往出走,一边走一边想,确实,还是做好人舒服。可见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情愿做坏人的。

再次出了肯德基的门,冬日的阳光惨白地照在她身上,她忽然感到格外空虚和孤独。现在身上除了一只手提包,两只手里是空的,她终归是帮那件衣服找到了归宿,可是她自己呢?她茫然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摸索着赵同的那个电话号码。如今这个世界对每个人的保存方式就是一串数字,一串串电话号码像墓碑一样指示着下面有一个个人。那些久不联系的号码便逐渐废弃坍塌了,即使心中祭奠也无人修理。

她在寒风中站立良久,终于还是拨出了那个电话。他不接,她再拨,他还是不接,他由着她自己晾干,曝晒,成灰,最后连灰也被风吹走。电话里空寂的忙音响了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她主动把电话挂了,开始往火车站的进站口方向走。人群裹挟着她挪动,她几乎是被推着往前走的,这给了她一种被包裹起来的安全感。她跟着队伍一直走到查票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没买回程车票。不过现在就是去排队买票也肯定买不到当天的票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急着要回去,我现在就得上车,我一上车就补票,相信我,让我先进去吧。她有一种类似于生病的感觉,周身在收缩、坍塌,一切正朝着心脏的那个地方游弋。玻璃后面那个穿制服的人面无表情地摆摆手,没有票不能进站。她哀求着,我一上车就补票,我肯定不会逃票的,你相信我吧。制服摆摆手,往后退,下一个。她还站在那里不肯离去,后面的人推搡着她,让开啊,别堵着别人。

她忽然一言不发就往里冲,玻璃后面的制服立刻跳了起来:拦住她,别让她进去!那个人,就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要逃票。旁边有另外两个制服走过来,像抓越狱的犯人一般,一把抓住她就往外推,一直把她推到了门外。推的力气大了些,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倒退几步然后踉跄倒地。

冬日的阳光再次追打下来,舞台灯光一样聚拢在她身上,她周身已经收缩成一团的肌肉、血液,还有神经,忽然就炸裂了,炸得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绚烂夺目。她当着人来人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就跳着脚,尖着嗓子大叫起来,我就是想上车补个票怎么了,我补票都不行吗?我就是急着要离开这里怎么了,我就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我怎么了,我就违法了吗?忽然高跟鞋的鞋跟崴了一下,她再次摔倒在地。

周围人轰的一声笑了,他们看起来很满意。他们在枯燥的火车站围观着她,好像她是一头刚刚从动物园里侥幸跑出来的动物。动物园里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动物们,棕熊因为冬天也要被观赏,长年不许冬眠而瘦成了一副骨架。吃树叶的长颈鹿日夜像牛一样麻木地咀嚼着干草,强迫自己长出四个胃。被拔掉牙齿的鳄鱼忧伤地浸泡在污浊的水池里不动。猩猩们在人们的观赏中露出红屁股交配。魁梧的大象则对着观众露出硕大的生殖器排泄着粪便。此时在这个城市里,她就是一头刚刚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动物,裸露,低级,野蛮,不文明,任人类从各个角度观赏和践踏。她的高跟鞋,她的香水,她的丝袜,她的职业经理人身份,都在那一个瞬间里迅速沉没到了水底,变成了远古生物的骨骼化石,迟钝苍白,锈迹斑斑。

她倒在地上,地面冰冷坚硬,像面巨大的镜子,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缩成一团的倒影。手机也跟着摔了出去,她趴在地上终于摸到了它,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落在了那只手机上。此时她真想把一只手臂伸进这手机里,拼命把躲在手机后面的那个男人拽出来,然后告诉他,哀求他,你不要走,你真的不要走,你为什么情愿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却一定要和我分开。这时候忽然有只手落在了她身上,她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难道是赵同真的来找她了?他终究还是来找她了。猛一回头却发现,是肯德基里那个拿了她衣服的女孩。

女孩一言不发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像扶伤残病人一样扶着她从众人面前慢慢走过,一直走到了肯德基门口。她想,她居然还敢进去?那女孩倒是一脸的若无其事,一只手拎着自己的黑提包,另一只手还要扶着她上台阶。她挣脱她的手臂,倨傲地说,我还没残疾呢,谢谢你。女孩说,先进去再说吧,外面太冷了。今天是小年了,能不冷吗?她说,你以为肯德基是你家开的啊,不买人家的东西还要赖在里面不走。嘴里说着,还是跟着女孩进去了,外面确实冷,西北风随时会把人撕掉一层皮,她的手已经开始变僵硬。

肯德基里的人少了一半,除了那两张牢固地长在肯德基里的面孔注意到她们又回来了之外,基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进来。两个人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冬日里干瘦的阳光透过一层玻璃进来之后,立刻变得肥大松软,棉絮一般罩在她们身上。女孩说,姐,你渴吗?你喝点什么吧。

她只是呆呆地颓唐地看着窗户外面,有时候她觉得这些快餐店最大的功德其实不是提供了快餐,而是为人们发明了一处无处可去时的去处。就这样呆呆地坐在窗前什么都不做地看着外面的人流也不错,拥抱的人,流浪的人,哭泣的人,独自微笑的人,看久了会恍惚觉得自己是从空中俯视着他们的高僧。

女孩去了又回来,只给李成静点了一杯热牛奶,自己什么都没要,又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李成静用两只手捧住那只装牛奶的纸杯取暖,像正捧着自己的一颗心脏,眼睛却还是看着窗外。她像是正坐在那里自言自语,为什么有的人宁可孤独终老都不肯结婚?你说他老了怎么办,你觉得他就真的不害怕孤独吗?他就愿意一个人住进敬老院?我不相信,你信吗?

然后她又猛地把目光从窗外抽回来放在了对面的女孩子脸上,她困惑而急切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糟糕?觉得我居然逃票?我是买不到票,但我会上车补票啊,我怎么可能逃票?你不觉得我其实还是一个好人?你说是不是?她用目光急切地拽住那女孩,要求她为她作证。证物就是她送给她的那件衣服。

女孩想了想,低头从提包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慢慢放到她面前。李成静一看,又是那件男式外套。只听女孩子说,我知道你这衣服是打算送人的,这么好的衣服,是我不该拿你的衣服,你还是收回去送人吧。李成静愤怒地把那件衣服往前一推,说,我说送你就送你了,难道你以为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吗?对面的女孩讪讪地抠着指甲,不敢抬头,那你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李成静避之不及地把那件衣服又往女孩身前推了推,似乎一定要和它划清界限。她语气僵硬,嘴角略带嘲讽,你拿了这件衣服是想送给你男朋友吧,你送他礼物他一定会高兴的。这衣服本来是要送给我男友的,可是他连见都不愿见我,我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他,给他送礼物,可是他连见都不见我,因为他要和一个不能结婚的女人在一起。我今天就回去了,这衣服我也不想再带回去,你就帮我收下,当礼物送你男友吧。

女孩的眼睛忽然在刘海后面奇怪地亮了一下,好像眼睛最里面有一盏明灭可见的灯笼。她慌忙又低下头去,像是不愿看李成静的眼睛,她低头抠着指甲说,你今天肯定是买不到回去的票了,今天都小年了,票不好买,要不,今晚你就先住我家里吧。

李成静疑惑地看着她,住你家?

女孩慌忙抬起头,迫不及待地说,对啊,就住我家,我家今晚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会害怕呢,你就住我家吧,住外面的宾馆旅店又贵又不干净,住到我家我给你换上全新的床单被罩。

李成静再一次上下打量着她,说,你家就住在这城里?那你一个人在火车站干什么?

女孩说,我在广州打工,这是回家来过年,今天早晨刚下的火车,在硬座上坐了一晚上腰都要断了,所以下了车就先在肯德基歇了会儿……

既然是回家,你男友怎么都不来车站接你一下,亏你还想着要送他礼物。李成静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从痛苦下面泛起的轻微的快乐,还有比快乐更轻微但更摇曳生姿的幸灾乐祸,它们像一条血红的鱼尾在水面上倏忽扫过,却在水中留下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她忽然发现此刻的她是如此需要援军的力量,如此需要由他人的不幸组装成的援军。是的,现在她只要看到拥抱在一起的恋人们就会心生仇恨,就恨不得把他们统统都赶到火星上或者干脆把她自己赶到火星上去。她现在只想听到别人的悲伤和愤怒,她像一个饿了很久很久的饕餮,现在最好还有长篇的关于悲伤的传奇来款待她。她期待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希望她能给她讲述出一段不幸的感情来。最好,她也是被男友刚刚抛弃了。

女孩转脸看着窗外,目光忽然之间阴沉下来,她说,我没有男朋友,这件衣服我拿了本来是想送给我父亲的。

故事刚开了个头就急转直下,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原来不过是个还有孝心的女儿,只是,连送父亲的礼物都要用偷来的东西,这实在是有点……不过也不是今天,是这个世界早就失去秩序了,哲学教授光明正大地和别人的老婆睡在一起,还要以一种哲学的姿态告诉她,婚姻是必定要消亡的,他只不过是个人类的先知罢了。从这个角度讲,哲学与通奸已高度融为一体,甚至难分彼此,也真是人类社会的一大进步。他独自一人提前奔赴到共产主义社会了,搞得大跃进似的。但想来那感觉大约和一个人住在火星上差不多,也真是够孤独的。

女孩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看她,只是阴郁地看着窗外一棵光秃秃的槐树,我上学不多,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16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广州那边的工厂里打工,我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寄到家里来了,只给自己留不多一点吃饭的钱,所以自己一直都攒不下钱……厂里的男工们知道我的情况,都不愿和我谈恋爱,怕要是和我谈恋爱了,他们的钱也被吸到我家里去。

两个人都盯着那棵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冬天的树周身没有一片树叶,只留下骨骼一般交叉的树枝。她们投在玻璃里的两片倒影正好挂在这树枝上,魂魄一般。李成静又把那衣服往她面前一推,不管你送给谁,这衣服我都送给你了。真的,拿去吧。

这时女孩忽然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很奇异的东西把她的眼睛撑得满满的,她吓了一跳,只听女孩说,姐,今晚就住我家吧,陪我住一晚上就好,我一个人害怕,就一晚上……你叫我小秦吧。

这是一套破旧的一室一厅,顶层,连着一间阁楼。

整栋楼房藏在城西郊区废弃的钢厂后面,这种工厂曾风云一度,后来纷纷在90年代末倒闭破产,工人们集体下岗。想来这房子应该是这工厂80年代为职工们建的宿舍楼。公交车晃到孤零零的终点站之后,抛下这两个最后的乘客便扬长而去。她跟在小秦后面曲里拐弯地穿过好几条街道,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低矮破败的平房,很多门口摞着高高低低的蜂窝煤和大白菜,不时有人钻出来把污水泼到街上,然后盯着这两个路过的女人放肆地看。还有的门口站着女人,女人们戴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嘴唇血红,嗑着瓜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走过,乳房几乎要从低领毛衣里跳出来了。路面上的水很快结冰,李成静好几次差点摔倒。每次刚要开口,走在前面的小秦像是用后脑勺看到了,立刻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姐你坚持住再多走两步啊,前面一拐弯就是。结果又过了一条街,还是没到。

周围越来越荒凉,李成静心里有了几分恐惧,心想自己今天不知是中了什么蛊,敢跟着一个刚刚认识还偷过她东西的女孩回家。现在撤走也还来得及,她总不能在半路上把她给绑架了。可是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不自觉地跟在女孩身后,好像她们中间浮动着一块隐形的磁铁。她一边跟在后面一边设想着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自己和她无冤无仇,甚至还送了她一件衣服,最多,最多她真的有什么同伙把她给绑架了,自己身上又没带多少现金,那他们就要让她供出一个来解救她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她唯一可以供出的名字就是赵同。她跟在女孩的后面恍惚觉得自己正朝着一个人质的方向走去。它立在那里,像月光下一套可怖的银色盔甲,谁穿上它谁就变成了暗夜中的人质。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她忽然明白自己敢跟着这女孩来到这郊区的真正原因了。

她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渴望危险时产生的快感并不亚于渴望快乐时产生的。这个渴望危险到来的过程就像是把刀锋埋进自己身体里,再拔出来演示给别人看,以作为一种惩罚。这样想着,竟对未知的危险暗自生出了几分向往。

穿过那个破败的工厂院子,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排巨大的白杨树,粗壮无比的树干上长满了大大小小苍老的眼睛,好像工厂废弃工人们下岗之后,这些无人搭理的树便只靠了日日夜夜的疯狂生长来打发无边无际的时光。树上所有的眼睛正无声地盯着这两个外来的女人,李成静又迟疑地站住了,小秦指着树阴里隐隐露出的一角灰色楼房说,姐,就在后面,到了。

这藏在杨树后面破败的楼房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也无人修缮,好像在这里隐居很多年了。两个人一直爬到了六楼,一室一厅的狭窄房间,屋里的摆设简陋异常,两把人造革的旧折椅,几只小板凳,暗红色的圆桌,布沙发破了,吐出了里面肮脏的海绵,掉了漆的平面柜。因为窗外有大白杨的缘故,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再加上这些古老的家具,一走进这房间竟有一种走进时间深处的感觉,阴森森的。屋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像是这房间在这里等候她们已久了。

李成静打量着周围问,这就是你家?怎么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那你父母以前应该是这厂里的工人吧。

小秦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走到阁楼的门前把那扇木门锁上了,然后又马上换了一种轻快的语调,姐,我这就给你换床单被罩啊。你等着,我马上就换。她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折叠起来的床单被罩给李成静看,她用旅店里的老板娘才有的口气说,这可是新的,姐,给你用。你就睡里屋的大床,平时我父母睡。我睡外面的沙发床。李成静狐疑地问,那你父母呢?他们都不在家?小秦已经快步走到了里间,声音还滞留在客厅里,他们这几天出门去了,不在家里。

你父母原来都是这钢厂的工人?

嗯……

是不是后来都下岗了?

嗯……

是在90年代末吗?

嗯……

那他们下岗后靠什么生活?

嗯……什么都做过。

她并不抬头和李成静说话,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太大兴趣,看上去只是在聚精会神地换床单。那床单好像浩瀚无边,居然半天也换不完。

李成静在狭窄的屋里慢慢走了一圈,厨房窄得只能放下一个人,洗手间的水龙头坏了,在漏水,在上面绑了一块毛巾,毛巾吸饱了水,使这水龙头看起来像一只兽的脑袋。通往阁楼的一扇油漆斑驳的小木门紧紧闭着,刚才已经被小秦从外面锁住了。她忽然有些懊悔为什么要跟着这女孩来到这么破的地方。对新环境最初的紧张感消失之后,赵同再一次杀了回来。她想到她现在其实离他很近,她想到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曾经离她很近很近,几乎是她的亲人,活在这世上,每个人都只有那么几个亲人。可是现在,他一定要把自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抽走,消灭,蒸发。

她盯着那扇出去的门,她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在流泪,也许,也许她应该冲出去找他,然后不顾尊严地告诉他,她还爱他。可是一想到他此时可能正和另一个女人幽会,接吻,做爱,她便又对着那扇门连连冷笑起来。

里间的小秦看到她站在门口,忽然便一步从里屋蹿出来,挡在了她面前。李成静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小秦紧张地护着那扇门,嘴里说,姐,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

快中午了,我给你做饭吃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

姐,你刚才想和我聊什么来着?对了,你问我我父亲都做过什么,是吧?他做过很多很多工作,几乎什么都做过。我给你讲啊,我记得有一年他借了钱要在村边开养鸡场。为了让鸡多下蛋,鸡舍里的灯泡24小时都亮着,这样鸡就以为永远是白天,就不会睡觉,就没日没夜地吃饲料和下蛋。可是这样它们半夜也得吃几次饲料,我父亲一个人就住在鸡场,半夜要起来喂好几次鸡。你是不知道,鸡养在一起最怕的是受伤,只要有一只鸡受伤流血了,其他鸡就会一拥而上啄它,啄瞎它的眼睛,直到把它啄死。鸡场里还有很多老鼠偷吃鸡蛋,我父亲就养了一只黑猫,那只猫除了嘴巴是白色的,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的。它在鸡场里只吃过两样东西,就是打碎的鸡蛋和老鼠。靠着这两样食物它长得好大好强壮,浑身的毛都发着油光,看起来就像一只骄傲的豹子。我父亲特别喜欢这只猫,它半夜回来就钻进他的被窝里。后来,后来有一天晚上,它忽然跑到我父亲面前叫了几声,就转身出去了。直到几天后我父亲才发现它已经悄悄死在了一个角落里了。它可能吃了老鼠药……猫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就会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人看到它……那天晚上,它围着我父亲叫了几声,原来是在和他道别。

再后来呢?

再后来鸡场传染了鸡瘟,我父亲养的那些鸡几天之内就全死光了。听到哪里发了鸡瘟,那些收购死鸡的人就都赶了过来,用一点点钱把死鸡收走,再卖给饭店啊食品厂啊什么的。所以,这么多年里我们家的人从来不吃鸡肉。

养鸡是在乡下吧,那你们后来怎么又住到这钢厂了?

小秦的身体还堵着那扇门,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成静的表情,看她不像要走的样子,这才放松下来。她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便像一堆苍白滞重的肉摊在了门口,她呆呆站着,再一次听不到李成静正在说什么。

李成静叹了口气,离开门口,坐到了椅子上。今天对她来说,是一个难熬的日子,她一个人撑不下去,需要有人不停地和她说话,不管这个人是谁,只要能不停地和她说话就能暂时把赵同的魂魄驱赶开。小秦见她坐到椅子上了,这才离开那扇门,声音又比刚才欢快了些,她拉开一台旧冰箱的门,张望着里面问李成静,姐,你今天想吃什么,想吃什么我都会做,我很小就会做饭了……姐,今天是小年……我们吃饺子好不好?

你打算包饺子?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小秦怀抱着一大包冻饺子站在了她面前。小秦说,这是我母亲提前给我包好的,她出门前给我冻在了冰箱里。

冰箱的门还没来得及合上,李成静悄悄往里瞟了一眼,空荡荡的冰箱像一口山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她便说,好啊,那就吃饺子。

肥白的饺子盛了满满一盘,两人围坐在圆桌旁边,小秦不停地给她夹饺子,姐,你多吃点。她的语气殷勤中带着点羞愧,大约是为她早就知道这顿午餐将是冻饺子而羞愧。但李成静觉得享受,现在她需要别人对她的羞愧。这点羞愧让她在吃饺子时都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她像个醉酒的人一样忍不住又想落泪,她感觉整个世界此刻都欠了她,现在她对他人的愧疚是如此饥渴。

小秦,你觉得结婚这件事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不过我到现在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没有哪个男人会和我谈恋爱的。

看你说的……你说一个男人为什么情愿和一个情人在一起都不愿和自己的女友结婚?

轻松吧。现在的人都想图个轻松。

你觉得孤独是不是最可怕的?

不是。

那是什么?

……

你说他以后生了病怎么办?谁去照顾他?

快吃饺子吧。

你觉得他像不像一个傻瓜?

像。

最后他的情人一定会抛弃他,因为人最后都会回归家庭的,你信不信?

信。

他会在生病的时候都没人照顾他,当他病得像一条狗的时候都没有人管他。我要等着看他住进敬老院,坐在轮椅上和敬老院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字排开地晒太阳。

嗯。

可是……你真的觉得人必须结婚吗?

再吃几个饺子吧。

……和我说说话好吗?你觉得人最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

饺子吃光了,小秦一边在厨房里刷碗,一边大声地和厨房外的李成静说着话。姐,你觉得我家的饺子好吃不?我在广东那边最想念的就是我母亲包的羊肉胡萝卜饺子,我在那边想吃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所以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家,我母亲就只给我做饺子吃,她总是提前就包好了,然后冻在冰箱里等我回来,这样我一回来就能吃到。

冬日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白杨树的枝杈,雪团一样软绵绵地砸在玻璃上。屋子里幽暗的光线中兀自流转着一种迟钝与煦暖,李成静独自坐在圆桌旁边不禁有些昏昏欲睡,但厨房里的小秦一直在和她大声说话,她打了个盹儿,忽然就被惊醒了。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一种很阴森的东西忽然把她叫醒了,她坐在那里又想了想,忽然明白了,是小秦说话的声音。狭小的客厅离厨房一共也没有几步,小秦却在厨房里用一种奇怪的大声和外面的她不停地说话。就好像是,在狭窄的厨房里挤满了看不见的人,而只有小秦看到了,她是为了把这些看不见的人赶出去,才故意这样大声和她说话。

她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打了个激灵,她盯着那扇出去的门看了几秒钟,然后悄悄站起来向那扇门走去。厨房里的声音又一路追了出来,姐,你是不是累了,你要不要先睡会儿?姐,你到里面的床上睡吧。这时李成静已经站在了那扇门前,她无声地把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一扭,不动。再扭,还是不动。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厨房里的小秦还在不停地大声说话,姐,你睡着了吗?睡的时候把被子盖上,不然会感冒的。半天没有人回应。她猛一回头,忽然发现李成静就站在她身后,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盘子差点砸到地上。李成静冷冷盯着她的眼睛往里看,为什么要把门反锁上?她听到自己声音里散发着一种生铁的气息,与此同时,她的目光飞快地打量着局促的厨房,然后她看到一把旧菜刀正摆在案板上。她觉得自己的目光里也全是生铁气,以至于在碰到菜刀的一瞬间都有一种金属撞击的铁腥气。铁腥气在屋子里缓缓流动着,酸而冷。

小秦并不放下那只盘子,她把那盘子像枚月亮一般扣在自己腹前,好像这样就可以让她们之间多一重障碍。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声音里忽然就没有了刚才佯装出来的响亮,她只说,你想多了,我们家的人都是一回来就把门反锁上,习惯了。

李成静倚着门纹丝不动地盯着她,习惯?你们家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习惯?

她手里摸着那只盘子,目光四处乱躲,语气却越来越冷,这里是郊区,这里治安不好,随手反锁门更安全些有什么不好吗?

李成静觉得她此刻必须愤怒了,她把她锁在屋里,居然还敢这样反问她。她死死盯住小秦说,你以为你把门反锁了我就出不去了?

这里是郊区,你出去了连车都打不到。

李成静冷笑起来,她居然开始威胁自己了。冷笑的同时又忽然感到了自己笑声里的虚弱,如果这女孩真的有什么同伙,她今天怕是真要插翅难逃了。但她听到自己声音外面的那层壳仍然是硬的,连车都打不到?你什么意思?这是要绑架我吗?说完这句话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忽然想到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跟着这女孩来到她家里。其实她真正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冲着这个危险来的。而现在,这个危险真的要被从瓶子里放出来了吗?她感到了恐惧,与此同时,却又感到了一种嗜血般的渴望。生怕它被放出来,却更怕它不被放出来。

小秦站在那里,两只手死死抓着那只盘子,好像只要一松手盘子就会自己跑掉。她的目光四处乱撞,唯独不看对面的李成静,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带着哭腔:你真要走也没人能拦住你。

李成静心里哆嗦了一下,声音却还是像铁器一样追打过去:那把钥匙给我。

……

给我!

……

你信不信我会报警。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张脸向上仰起,用鼻孔对准了对面的人,甚至连她自己都感觉到了鼻孔中正喷出的热气。她心里对自己大声喊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时只听站在对面的人用近于哭泣的声音喊了一句,就在我挂起来的羽绒服的口袋里,你自己去拿吧。

这样的声音让她又一阵难过,但同时却像别人露出的伤口一样加倍激起了她嗜血的快感,她在那一瞬间里终究还是看到了自己面目狰狞的一面。这狰狞让她痛苦,但她还是坚持向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红色羽绒服走去,钥匙果然在口袋里。她打开门,拎起自己的手提包就往出走,她的背后悄无声息,她站在门口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秦就站在她背后,她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要上来阻拦李成静的意思,她的眼泪已经淌了一脸,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李成静跨出那扇门,往前走了几步,开始下楼梯。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门还开着,女孩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上身穿着一件起了球的黑色毛衣,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勾勒出她短粗的大腿,满脸的泪水使她看起来丑陋异常。她站在那里还是不肯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用两只空荡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成静。李成静试图迈下一级台阶,那眼睛跟着她,她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女孩已经看不见了,那两只眼睛却还是湿漉漉直勾勾地黏在她背上。她注意辨别着楼上传来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甚至怀疑只要她现在回过头去,顶层那间破旧的房子连同里面的女孩已经一起消散了,只留下一缕薄薄的山间晨雾。

她已经拐了弯往下走,却觉得那两只眼睛还是一路追着她,像两只狗的舌头一样正拼命舔着她的手、她的背。她拼命想甩掉它们,可是不行,它们绊在她的脚步里,咬着她的衣角。楼道两边的房门看起来已经久无人住,有的挂满蛛网,蹲在门口的大白菜状如干尸。走到三层楼的时候,她站住了,从楼道的窗口看着外面。窗户上的玻璃早没了,亘在西北风里像一道伤口。她从这窗口静静看着外面的白杨,白杨后面是破败的工厂,工厂后面是低矮的平房。这是一处奇怪的三岔口,城市、农村和破败的工厂在这里交会,形成了一片干涸的浅滩,又繁衍出了这浅滩里特有的生物链。在来的路上她就看明白了,那些住在平房里的多是些外来的打工者和低级的妓女,还有可能里面藏着杀人犯、劫匪、赌徒、被人群抛弃的艾滋病人,还可能藏着这个钢厂下岗之后没有活路的工人们。他们租不起市里的房子,便自然而然地汇聚于此,租那些廉价的平房。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河流终会相遇,相遇成人间之外的另一重人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思考婚姻究竟是不是在反人类的同时,正有人花二十块钱花五分钟刚从低等妓女的身上爬起来。然后妓女对他说,快穿起你的裤子,下一个马上就进来了。

“花儿可以有一万种颜色,

每一种都来自污泥。

任何一个冬天和任何一个夏

天一样,

其实都不过是,

你栖身的土壤。”

她就那么在窗口久久站着,像是在等着那楼上的女孩终究会追下来拦住她,就像她的两只眼睛一样。但是,她再听不到楼上有任何动静。只有西北风刮得整座楼都在摇晃。

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她开始往楼上返。

顶层的门还开着,门里的人还以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她看起来像座石像一样立在那里,脸色灰白,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表情。

李成静进了门反手把门关上了,然后看着呆呆立在那里的石像说,你说我是不是好人?

我把那么贵的衣服都送你了,你反锁了我,我还要回来找你,你说我是不是好人?

有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外面也会觉得害怕,然后我就对自己连说三遍,长这么大你做过坏事没?如果没有那你怕什么?我就是这世上一个最普通的好人,我永远不会去做坏事,所以你要是敢绑架我,你家三代之内肯定都没有好报,你信不信?

……

我就回来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

小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流泪。李成静感到自己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怕被对面的女孩看见了,连忙假装翻自己手里的提包,翻了没两下,一大滴泪还是吧嗒一声掉进了包里。

李成静坐在沙发上,客厅里那台破电视被打开了,两三个穿着古装的人正在里面走来走去。小秦出出进进地忙着给她倒水,又给她找吃的。最后找出了一包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花生。小秦有些羞愧地说,姐,家里找不出别的吃的了,我给你剥花生吃吧。这花生还是能吃的,就是不那么脆了。说着她把花生一粒一粒地剥开了,把粉色的花生米一字排开摆在桌子上,又从里面挑出品相端正的,像贡品一样摆到了李成静面前。

李成静端坐在那里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新鲜的祭台上,不无得意,更多的却是如坐针毡。眼前趴在桌子上挑花生米的小秦让她觉得就像一只猫为了讨好自己的主人,正把自己最好吃的东西,那些捕到的老鼠一一上供给她。她畏惧地看着那堆越堆越高的花生,说,不要剥了,我不喜欢吃花生,真的。

小秦抬起那张圆脸惊慌地看着她,姐,那你想吃什么?你觉得什么有意思?你会打牌吗?要不,你会打麻将不?两个人也没法打麻将……对了,姐,我给你跳段肚皮舞吧,我在广州的时候专门花了几百块钱学过肚皮舞,听说肚皮舞能让女人身材变得特别顺溜。姐,你有没有发现我下身太胖。上身还好,就是腿太粗了,屁股又大,整个人长得像个梨。

说着她便忽然站起来,一下就把身上的黑毛衣脱了,露出了里面的一件红色的紧身小背心,李成静吓一跳,忙说,快穿上,要感冒了。小秦忙说,怎么会,不会,肯定不会的。她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开始冲着李成静扭腰送胯,她光着肩膀拼命扭动着肥胖的下半身,看起来像一只底座肥大的天鹅俑。她立在那里不像一个活的人,倒像一种随时准备把人击垮的全新存在。她一边卖力地扭动着屁股,一边偷偷瞟着李成静的表情,嘴里说,其实当初学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不能心疼那几百块钱的学费,学会了跳舞是好事啊,以后就是跳给自己家里人看也不错,省得买票看了,你说是不是?

她把屁股收回来准备再次送出去的时候,被李成静喝止住了。李成静坐在那里,脸色煞白,看起来比那跳舞的人还要疲惫。她说,坐下,和我说说话吧,说说话就行。

我怕你无聊。

说说话就行。

姐想说什么?

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吗?

不是……去年才搬过来的。

去年?那之前你和你父母都住哪儿?

很多地方……搬过很多次家了。

为什么?

……

那你们为什么要搬到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来?

……

这楼老得已经快没人住了。你们住这里是不是因为这里房子便宜?

……嗯。

再和我聊聊你父亲吧,你说他做过很多事情,他还做过什么?

他什么都做过……不过后来的几年里就只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停地搬家……我母亲就跟着他不停地搬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再搬。

为什么?

……后来我每次从广东回家,看到我母亲手里都拿着一本祷告书,一本很粗糙的油印小册子,专门教人如何祷告,慈爱的天父上帝,我们带着一颗欢喜快乐的心来到你的面前敬拜、感谢、赞美你的圣名,因为你恩待我们,眷顾我们,带领我们……使凡听见你说话的人起死复生,有病得医治,有忧伤得安慰,软弱得刚强,冷淡变火热,求主把我们每个人分别为圣,使恶者在这里无分、无权、无纪念……连我都能背下来了。你没有见过那本小册子,每一页每一页都被她翻破了翻烂了,然后每一页翻破的地方都用胶纸细细地粘好,一点一点粘好,就像个小学生的作业本一样。

……

她不会用电脑,不会用手机。我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不停搬家的时候,她就会时时刻刻把这本小册子带在身边,揣在怀里,一遍一遍地背诵上面的那些话。一遍一遍的。上帝啊,我来到你面前实感不配,因我在你面前是个罪人,然而你不以我的罪受阻隔,不以我的恶待我,你以你那伟大牺牲的爱爱我、接纳我、抬举我,你一次一次地赦免我,宽恕我。

小秦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却只是在那里蓄着,并不落下来。她用这两只浸泡在泪水中的眼睛看着李成静,使这两只眼睛看上去有一种黑白分明的寒意。李成静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疼了一下,她想避开对方的眼睛,可那两只凛冽的眼睛还是毫不躲闪地看着她。显然她知道自己已经暂时占了上风。

那堆花生没有人再去剥了,它们温钝安静地挤成一团,挤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仿佛一群背着壳在赶路的海底小生物。它们要在天黑前赶到自己的栖身之所,就像人类一样,要在天黑前守着自己的巢穴和烛光。

窗外已是黄昏,白杨树的枝杈正在变暗变斑驳变阴森,树干上的那些眼睛也在慢慢瞌睡下去。小秦看看桌上座钟显示的时间,忽然就站起来说,姐,该吃晚饭了,吃了晚饭好早点睡觉。李成静正要问需不需要出去买菜时,小秦又站到了那台冰箱前,她侧过半边脸看着李成静,似乎这样就可以尽量少和她对视。她扶着冰箱的门,犹豫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姐,晚上还吃饺子可以吗?

……还吃饺子?

我妈给我包了好几顿的饺子,都冻在冰箱里,可以连着吃好几顿呢。

楼下有卖菜的吗?我下去买点菜吧。

姐,就委屈你一下了,家里除了饺子也没有别的好吃的了。

为什么不下去买点菜呢?你不下去我下去。

……附近没有卖菜的。

没有卖菜的你们平时都吃什么?一年四季吃冻饺子?

姐,就委屈你了。

算了算了,就吃饺子吧。

又是中午那个白瓷盘子,又是满满一盘饺子。李成静吃了两个饺子,忽然感觉自己正在这房间里乘着某一种诡异的环形轨道缓缓行驶,所过之地之时都不过是一种循环。冰箱、饺子、门,都是循环。然后她更可怕地发现,就连她们的话题也如轨道上的火车,驶过几个交叉口之后,再次庄严地滑进车站。

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

嗯……要生小孩吧。

小孩就可以让人不害怕?

……

你说人活着到底在害怕什么?

姐……你是不是想说,你男朋友正在干吗?

和他的情人在一起约会。

你恨他不?

你说他们约会的时候会做什么,做爱?

……还是吃饺子吧。

你说他们现在是不是正在做爱?

小秦刘海下面的眼睛忽然就变硬了,她恨恨地说,这是人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成静看着窗外,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落在她脸上,她的整张脸像蜡烛一样被点亮了,然后那疯狂的光亮倏忽而过,她坐在那里,开始渐渐暗淡下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非人间的绝望。她慢慢向女孩转过脸去,满脸是泪,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就算一辈子不结婚我也愿意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不要婚姻。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他,这是对他的惩罚,也是对我自己的惩罚。

小秦坐在那里沉默半晌,说,不吃了吧?然后开始收拾盘子。这时候屋里的光线变得更昏暗了,小秦几下便洗完了盘子,她不安地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姐,天要黑了,你快去洗洗脸吧。说完她又从抽屉里找出两根蜡烛,这里经常停电,说不来过会儿又停电了,停了电我们就只能睡觉了。今晚可是小年夜。

果然,大约快到八点钟的时候停电了。李成静咕哝了一句,你们在这种地方居然也住得下去?这时候她在一团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忽然听到小秦发出了一种古怪尖利的声音,姐,你在哪儿?

她看不到她人在哪里,只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瞬间里的感觉是这声音不像是人嘴里发出来的,倒像是忽然从人的肉身里刺出来的某种恐怖的植物,就是在黑暗里,她也闻到了它身上的这种恐怖的气味。她忙说,我在这儿呢。小秦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火柴擦亮了;接着,蜡烛也亮了。

小秦就站在桌子后面,一只手抓着火柴,另一只手里擎着一支红色的蜡烛。她的整张脸是从烛光里浮出来的,在黑暗中看过去,就像一只浮动在黑暗中的人面气球。光和黑暗在她脸上筑起一座奇怪的建筑,在每一道光影的褶皱里她都看得出这桌子后面的人正在害怕。最后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两只细长的眼睛此时忽然变得很大很空,在烛光里,黑色的瞳孔像猫一样变成了一条线,一个尖利的点。这双眼睛正死死看着她。

李成静吓了一跳,说,小秦,你没事吧。

那个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瑟瑟擎着一支红烛。

她向小秦走过去,你怎么了?

小秦还站在那里,全身发着抖,她忽然说了一句,姐,你今晚就跟我在一起。

我不是就在这儿吗?两个大活人,有什么害怕的。

姐,你今晚不会走吧?

怎么会,都这么晚了,我去哪儿?……你父母也是,就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管,这破楼本来就没几个人住,又遇上停电,一个人还确实有点害怕。

姐,你跟着我一起去检查一下门锁好了没有。

门不是中午就已经被你反锁上了吗?你忘了?

小秦嘴里哦了一声,却还是擎着蜡烛慢慢向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慢,就好像那门口正藏着一个人,使她不敢走近,又必须走近看个究竟。她慢慢挪到门口,试了试门,确实反锁了。李成静说,这下放心了吧,停电了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就睡觉吧。

小秦嘴里说着好,却举着蜡烛站在那里不动,她把蜡烛举过头顶,紧张地四下里张望着,毛茸茸的烛光从她的头顶泻下,她看起来像一座立在黑暗中的青铜烛台,孤独荒芜锈迹斑斑的烛台。周围的家具拖着巨大的影子,无声地蛰伏在黑暗之中,正悄悄地打量着她们。小秦忽然拉住了李成静的一只手,那只手像蛇一样冰凉。她一只手死死拉着李成静,另一只手举着蜡烛慢慢在屋里走了一圈,当走到柜子边、门后的时候,她便用蜡烛仔细照一照后面的阴影。好像在每件家具每扇门的后面都可能藏着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好像这房间里的每一团阴影里都可能藏着什么。李成静的那只手被她牢牢抓着,看她举着蜡烛找东西的样子,背上不禁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她说,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就是检查一下。

检查有没有人藏着?你不是说你父母都不在吗?那屋里除了我们俩还能有谁?

是啊,还能有谁。

那你怎么还在找?

我就是检查一遍,就一遍,检查完我们就睡觉。

你门窗早就锁好了,还有什么人能进来?

我怕他们白天就藏好了,晚上才出来。

你别吓我,你说什么呢。

李成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仿佛也觉得周围的阴影里正立着一圈密密匝匝的人影看着她们。她们举着蜡烛,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把所有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包括卫生间和厨房。可是除了大团大团的阴影,什么都没有找到。最后李成静说,这下可以睡觉了吧,你说我睡里面你睡沙发?

她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秦还举着蜡烛站在那里不动,她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正浮在烛光之上,姐,让我和你睡一起吧,我害怕。李成静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好吧,反正也就将就一晚上。

小秦把蜡烛蹲在了床头的桌子上,那只蜡烛已经剩下一小截了,灯芯变老,蜡烛在哗哗流泪。小秦伸出一只手指去拨弄灯芯,手指伸进烛火里了也没有立刻抽回来,好像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烛火的烫手。李成静说,把蜡烛吹灭,我们睡觉吧。小秦没有吹那蜡烛,只说,它自己着一会儿就灭了。

两个人在一条被子里躺下了,身体上的偶尔接触让李成静浑身不自在,她往一边让了让,在两个人中间空出一条通道来。最后的烛光无声地跳跃在墙壁上、天花板上,像很多魂魄拥抱在一起取暖。然后,烛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烛光终于熄灭了。

小秦又往李成静那边靠了靠,李成静又往一边躲了躲,两个人都没说话。两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李成静怀疑这身边的女孩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窗外开始有人放烟花,缤纷的烟花飞进夜空炸开,整间屋子瞬间被照亮了。就是在这一瞬间里,李成静忽然发现躺在身边的女孩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吓了一跳,问了一句,你还没睡着?

嗯。

我也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

嗯。

今夜是小年夜,这边放鞭炮的人可真少。

嗯。

快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不觉又一年。

嗯。

你说……我男朋友现在在干什么?

……你想让他干什么?

和那女人在一起做爱?你说偷情是不是确实更符合人性?我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想他们做爱的情形时我难过得快死了,我恨不得把他们杀掉,可我还是要去想,就像上瘾了一样停不下来……你说他和这女人做爱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不知道。

你觉不觉得他其实很可笑?他居然以为他拥有几个哲学概念就是自由的。他居然以为人是可以自由的。他其实就适合活在他的课堂里,以他那种隐秘的方式活着,他根本就不适合活在人群里。可我还是爱他,我想起当年经常去旁听他的哲学课,那感觉就像基督徒来到教堂。人要活下去总得真心信点什么,你说是吗?

她甚至已经不再需要听众,只是需要不停地往下说不停地往下说,只有在这个不停地往下说的过程中,她才觉得舒服了一点安全了一点。

这时,躺在身边的小秦忽然在黑暗中昂起了头,像一条警觉的蛇。她竖起耳朵,像在黑暗中捕捉着什么动静。听了半天,忽然用一种压低的声音悄悄问李成静,姐,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敲门?

李成静在黑暗中屏息听了听,屋子里除了那只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再没有了别的声音。她狐疑地看着这个身边的人,这个人的面孔已经融化在黑暗中了,只留下两束目光单独地可怖地走来走去。她说,什么声音都没有。你怎么一晚上都疑神疑鬼的?

姐,真没有?

那双眼睛忽然在黑暗中变大变清澈,变得像两只湖泊。她知道对面的人在流泪,却忽然觉得很疲惫,她扭过脸去,说,真的什么都没有,睡着就好了。

姐,谢谢你今晚能来陪我,谢谢你。要是我活不过今晚了,你也千万不要骂我。

那双眼睛变得更大更晶莹了,李成静几乎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你胡说些什么,今夜可是小年夜,你快少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姐,我真的怕我活不过今夜。

……你到底怎么了?

有时候我会恨我父亲,有时候又觉得他太可怜。我老家的那个村子多年以前地就被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地也很少有人会种麦子,因为辛辛苦苦种一年地也卖不了几百块钱。农民们越来越觉得没有活路。我父亲属于那个村子里最早开始试着折腾活路的农民,那时候我还很小,他曾经蹬着一辆三轮车带着我和弟弟,去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庄集市上卖批发来的袜子;曾经在村口办过养鸡场;曾经在夏天贩卖过西瓜,晚上就和西瓜睡在一起,一斤西瓜只能挣两分钱;曾经贩卖过木料,给村里人盖房子用。后来,他认识了镇上信用社的一个人,通过贿赂那个人借到了信用社的一笔贷款,他用这笔贷款开办了一家小型铸铁厂,算是当年最早的农村企业,办这个厂子赚了些钱,他成了当年的农民企业家。我记得我家是全村最早接上电话的人家,我父亲当时还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开着车在村子里出出进进。

……后来呢?

他为自己的农民企业家身份自豪,一心想办出更大的厂子赚更多的钱。他就买了几块地扩大厂子规模,把村子里的年轻男人们招进厂子当工人,给他们发工资,那时候他走在村里的时候,全村人当神一样看着他。可是这种好光景只持续了几年,几年之后,这种设备简陋技术含量不高的农村企业就纷纷倒闭。铸出来的零件因为不够精细,逐渐失去了订单,全部积压下来生锈,变成废铁。当时我们村子附近开铁厂开砸的还不少,不止是我父亲一个人,多数人开砸了也就认命了,大不了再回去种地。可是我父亲就是不认命,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可以东山再起。

……

信用社的贷款因为还不清成了死账,再贷款出来是不可能了。他就问亲戚朋友们借钱,几乎把所有的亲戚都借了一遍,给每家打了欠条,按了手印。最后实在借不出来了,可他还是不认命,他觉得自己迟早能翻身。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赌徒,坚信自己一定能把所有丢进去的钱赢回来。后来,因为有个中间熟人的牵引和担保,又因为他曾经办过三个最成功的铸铁厂的名声和厂里保留下来的设备,他融资到了一百万的高利贷。因为承诺的利息很高,很多邻村包括县城里的一些人,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做投资想多赚点利息,有的是养老钱,有的是准备给儿子娶老婆的钱……

后来……

不错,一百万打了水漂。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整个时代都已经在淘汰农村企业了,只有我父亲不认命。在最后的阶段,整个厂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日日夜夜住在厂里,靠我母亲给他送饭。他一个人还要每天检查机器,测量模型的尺寸,还要搬生铁开炉。他已经成了一个艺术家,而不再是一个农民企业家。就是这样,厂子最后还是彻底倒闭了。厂子里的设备和废铁全部被搬空,而高利贷的利息每天都在长,一年以后已经远远不止一百万了。就在那一年,我四岁的弟弟被人绑票,因为我父亲拿不出钱,我弟弟……就那样没了。

……

为了躲债,我父亲带着我和母亲离开老家,四处躲避,我们一年一年不停地搬家,每次都找那种最偏僻最破旧的地方住,就是为了不让追债的人找到我们。可是无论我们躲在哪里,每年小年夜的晚上,都会有人找上门来追债,因为过了小年夜,就进正月了,欠债的要还债。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父亲先后被追债的人剁掉了两根指头,被刺瞎了一只眼睛,还有一条腿被打骨折后就瘸了。他们没有杀了他是因为还幻想着有一天能要回自己的钱。我父亲残疾后就再没有了任何挣钱的想法,就只是一天一天地活着,活一天就是一天,可他还是要活着。他不再是企业家,也不再是艺术家,就单单成了一个为活着而活着的人。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早点死了,那些人也许就会放过我和我母亲了,但我母亲说,不可能,父亲欠的债,儿女也要还的。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如此爱他,如此可怜他,以至于我经常因为梦到没有了父亲而哭醒。所以我想为他准备一件过年的礼物,让他过好这个年。每个年对他来说都可能是最后一个。

……你送他礼物是应该的。

这些年里,开始是我母亲出去给人帮工挣点小钱养活我们,后来是我16岁就开始到广东打工,每月给他们寄钱养活他们。最近两年我总是在小年夜前就赶回家里,我让我父母躲出去,我怕那些来讨债的人又找到他们,为难他们。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躲起来?

……总要留下一个人去面对的。

今夜就是小年夜。

……是。

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对视着,整个房间忽然变得很小,似乎周围所有的黑暗都有了重量,正带着超过自身体重的重力向她们压过来。然后,李成静听见了自己陌生异常的声音,也许他们今年不会来了,睡吧。

他们来了就会杀了我的,我知道。

不会,杀人是要偿命的。李成静听见自己忽然在黑暗中尖叫起来。

两个人又发着抖躺下了,她们蜷缩在一起,李成静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再给我讲讲你的母亲吧,我喜欢听,讲讲她那本书,你说里面全是祷告文,专门教人怎么向上帝祷告的书。

……是,专门教人祷告的书。你说人总要信点什么的,可是我不信,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信不起来。

给我讲讲吧。

姐。这时候,小秦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起来,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他们来了。

果然,那扇反锁的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动,只在黑暗中默默对视着。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再次响起。敲得并不是那么急,仿佛敲门的人很有耐心似的,只是一下一下地敲。李成静感觉她们像被装进了一只铁皮鼓里,有人在外面敲鼓,这里面便装满了鼓声,鼓声在黑暗的神经里发酵,又比外面的鼓声凭空凶猛了十倍、一百倍。好像在屋子里四处都是游弋的心脏,到处都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你……去开门吗?

嗯。

你就不会不开吗?装作里面没人。

他们过会儿会把门砸开。

为什么不报警?赶紧报警。

是我们欠了他们钱。

那他们会怎么样?

……

我今天真是倒霉,被你生生拉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你不说就让我陪你过一夜吗?

对不起。

他们会杀人吗?

……

他们会不会把我俩都杀了?

……

还是会剁掉我们的一只手?

……

你说,会还是不会?

……

可是我和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门外幽灵一样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长出了很多牙齿要咬碎这扇门。李成静开始感到头晕开始觉得窒息,她本能地看着卧室里唯一的那扇窗户,她忽然意识到,刚才一瞬间里她竟想从那里跳下去逃走。这时候小秦开口了,声音冰凉冷静:你就在这屋里,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也千万不要开门,我告诉他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真要去开门?

小秦已经光着脚走到卧室门口了,她准确地找到了那扇门,像是不用点蜡烛也不用灯光就能把这屋里的每个角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你真的要去开门吗?

小秦已经走出卧室,然后把卧室的门掩上了。李成静连忙跳起来躲在门后,再从那道门缝里使劲辨别着外面的动静。靠着那扇门她听到自己牙齿发抖的声音。

敲门声戛然而止。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和一片杂沓的手电筒的光柱扑了进来,她从那道门缝里使劲听着:你爸呢?

我爸不在家。

又躲出去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在外面打工今天才到家。

以为躲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他了?

那你们找吧。

听你这口气还真是你老子养的。你们这坏了良心的全家,你知道你们借的都是什么钱?当年口口声声骗我们厂子能赚大钱,结果呢,那些钱都是我们一辈子攒下的一点血汗啊,有的是老人们的棺材钱,有的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有的是要供孩子上大学用的,就这样全都给你们家搭进去了。你们还不了钱了就躲起来就装死,我就想问问,你们全家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噩梦?你们每天吃饭就能咽得下去?

我爸妈都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我也没钱,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看来你是一定要给你老子出头了,以为我今晚不敢卸了你一条胳膊腿是不是?

我没有钱。你们随便吧。

李成静用手死死抓住门,简直连指甲都要镶嵌进去了,她把全身都趴在那道门缝上听着外面。小秦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迟钝,像用木头做成的,连一丝恐惧都听不出来了。她好像忽然之间就什么都不怕了,又好像她已经提前把自己的害怕用完了,用得连点儿底都不留。不只是害怕,她好像连血液连心跳都没有了,她就像一件空荡荡的皮囊一样挂在这午夜。

你老子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也真是有种,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那欠我们的钱呢?到底什么时候还?

我们没有钱。

能还多少是多少,快过年了,你老子不会一点钱都没准备下吧?

我只攒下这么多钱,你们都拿去吧。

这是几个钱?

三千块。

打发叫花子吧?连我们一路找你们的路费都不够。

那你们随便吧,想砍掉我的胳膊腿或者杀了我也随你们。我们已经连过年的钱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冷静不再是平坦甚至不再是悲伤,李成静感觉这声音像一盏孔明灯一样正在黑暗中慢慢飞起来,它不顾一切地旁若无人地歪歪扭扭天真烂漫地往上飞,然后飘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俯视着这要债的男人,也俯视着自己。她也许已经像个观众一样,准备好观看自己的那具皮囊像诡异的木偶一样,被摘掉胳膊、腿或者脖子。然后她的尸体躺在她苍白的断肢旁边,仿佛一双母女,没有人知道她躺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报警。所有的时间在残酷而安静地盛开,而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直到腐败。消散。无。

接着,李成静从门缝里看见两柱手电筒的光束像兵器一样在房间里来回乱劈,然后是两个男人的嗡嗡低语声,再然后是真正的兵器碰撞时溅出的冰凉酸冷的金属气味。她浑身打了个寒战,仿佛这金属气味只是一只守门的石狮,在它的后面,一道被闭着的门正被悄悄打开,更多的东西正在被放出来。

她悄悄把门缝拉大了些,她看到锋利杂芜的手电光里小秦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她一个黑黢黢的背影,但边缘清晰,像是被剪下来贴在那里的。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起来有点倨傲有点倔强,还有点无所畏惧之后的可怕平静。她能分辨出她短粗的双腿、油腻的头发,还有起球的黑毛衣。她站在那里像一个随时准备谢幕的小丑,像一件刀枪不入的笨重家具,像一个高傲的上帝,又像一种彻底失去了恐惧的可怕存在。

原来有人竟可以失去恐惧。

这失去了恐惧的人类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人,更像上帝或者魔鬼。

她在门后作了个长长的深呼吸之后,忽然就推开门向着那堆交缠在一起的光和人走去。卧室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让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用手电筒久久地打量着她,然后那个年轻的男人又扛着这条光柱把卧室里也扫视了一遍。他嘴里嘀咕着,操,连电都没有。年长的男人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指着李成静问,你是谁?小秦把脸向李成静转过来,姐,你不是已经睡着了吗?怎么又起来了?然后又转向那男人,她是我一个干姐姐,我家就我一个人,她是来陪我过夜的。

谁也没想到李成静忽然就顶着那道惨白的手电光,上前一步说,他们家真的没有钱,你们要不出钱的。你们就抓了我做人质吧。话音落地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小秦忙说,姐,你进去睡觉吧,没你的事。两个男人又拿手电筒一遍一遍打量着李成静,似乎觉得其中有诈。

手电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像有很多只金光闪闪的脚正从她脸上踏来踏去,她甚至看不清另外三个人到底站在哪里,只知道他们的声音和呼吸就在她身边。她一开始觉得眼睛被晃得睁不开,觉得有无数把箭镞正向她射来,她站在那一片光的箭镞里疼痛着、死亡着,到后来忽然开始有了享受的感觉。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她迎着那手电光微笑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光束里明亮地流转:你们真的要不到钱的,不如你们把我绑架了,然后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我男朋友,你们就对他说他女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他立刻拿着钱过来救她。

她说着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手机,她的手里竟一直牢牢擎着一只手机。她指着手机屏幕上一个明灭可见的电话号码,对那两个男人说,就是这个号码,你们给他打,就说我被你们绑架了,我叫李成静,他叫赵同。两个男人看看手机,又看看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她举着那只手机就像举着自己身上一只血淋淋的器官,她说,你们快打呀!没有人动,她使劲对他们诡异地笑着,泪却哗地下来了,她语气急促,像是在发烧,浑身都在发抖:求求你们了,把我绑架了吧,你们把我捆起来,然后给他打电话,就说我被绑架了,让他拿着钱过来救我,他一定会来的。

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年老的男人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对李成静说,那你自己打,就说你被绑架了,让他拿钱过来。李成静痛苦地摇着头,他看到我的电话都不会接的,你们给他打,多打几次他一定会接的,我了解他,现在他肯定还没有关机,他总是睡得很晚。

年轻男人用刀指了指小秦,拿你的手机打。小秦看看李成静,拿过自己的手机,拨出了那个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没有人接。李成静的脸已经痛苦地抽搐成一团,她急切地命令着:你再打,再打,多打几次,他会接的!我知道,他还是个好人,他不是没有感情,他一定会来的。

果然,打到第六次的时候,赵同接起了电话,找哪位?

小秦把手机递给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和年老男人对视了一下,都没有接手机,仿佛手机是一堆正在燃烧的炭火。四个人包围着这只手机,只听见手机里的男人又用犹疑的声音问了一句,哪位?

大约是感觉这炭火马上要熄灭了,年轻男人一把抓过手机,大声对里面的男人说,你是赵同吧,你女朋友李成静被我们绑架了,快拿着钱过来救她。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故作凶狠听起来有些滑稽,像是一个未上道的劫匪正在为想象中的抢劫做一次彩排,中间竟结巴了好几次。

他的话音还未落,电话里的男人已经咣当一声把电话挂了。嘟嘟的忙音像只诡异的红舞鞋一样从四个人的神经上跳来跳去。年轻男人拿着挂断的电话有些意犹未尽,似乎做劫匪的瘾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迫中断了。他重新用手电筒打量着李成静,似乎忽然对这女人的长相发生了兴趣,语气略带嘲讽,你说你男朋友肯定会来,是你说的吧?李成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裂开了无数的黑色小洞,每一个小洞都足以像血盆大口一样把她吞没,她迎着那手电光束,冰冷地说,让我来和他说。

她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赵同不接。她再打过去,他还是不接。她不敢朝另外三个人的脸上多看一眼,只用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机,好像那手机是一只斑鸠,带着体温,随时会飞走。她越发用力地把那个号码掷进电话里,似乎越用力便可以更快地得到对方的回应。但电话尽头里的山洞仍然严丝合缝地关着,他不接电话。

她忽然抬起头,胡乱找到了小秦的那张脸,她其实并不敢确定那就是小秦的脸,她拼命对着那张脸解释着,他一定是现在很忙不方便接电话,你说是不是?小秦没有吭声,好像根本没听见。两个站着的男人在这冗长的剧情面前好像也有些疲乏了,年长的男人把手里的刀先放在了地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上去,开始以观众的身份观看着李成静。

她继续打了几次,赵同还是不接。年轻男人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你就别打了吧。李成静迎着手电光抬起头来,脸上因为没有了血色而接近于透明,她对他们空空荡荡地笑了一下,好像在向他们致歉,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辩解道,他肯定会接的,他只是以为我在开玩笑,他一定以为我在恶作剧。

三个或坐或站的观众都不去接她的话茬,她则继续孤单滑稽地一遍一遍地拨打那个电话,原先已经弥漫在房间里的血腥气,忽然之间被一种戏谑的舞台剧气氛暂时代替了,但观众们显然正在失去耐心。就在这时,电话终于打通了,李成静站在一束手电光里,就好像舞台上投给她的追光灯,她倨傲地站在那里,捧着电话,两只眼睛蒙着一层闪闪发光的泪影,在那一瞬间里她近于炫耀地看着他们,他接电话了,他终于是接电话了。只听见电话里传出赵同疲惫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你一定不要挂电话。我被人绑架了,就在城西郊区的废弃钢厂宿舍,你快过来接我吧,我只想见到你。

大半夜的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考验我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自己好好过吧。就是为了你自己好,你也不应该再和我有联系,更不要再和我开这种不高明的玩笑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开玩笑?

李成静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三个观众都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要是没别的话要说,我就挂了。

李成静已经泪如雨下,她死死抱着那只电话。泪水一直流到了明灭可见的屏幕上。不要挂不要挂,求求你了不要挂掉,你听我说,我今晚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过来接我吧,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来接我吧好不好?今晚我可能会死,可能会被人砍掉一只胳膊,我很害怕,你过来接我吧,算我求你了。

你是不是晚上喝酒了?今晚我要不是在等一个重要电话早就关机了,别胡闹了,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等一个重要电话?李成静听见自己的鼻孔里发出长长一声鼻音,她流着泪冷笑起来,接着她听见了自己尖酸凛冽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在等这么重要的电话,是等着和你那情人的约会吧?

你又来了,我说了,人都应该是自由的,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李成静鼻孔里连连冷笑,在灯光里喷着雪白的霜气,自由?你觉得人是自由的?你真觉得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偷情的事情告到你的学校,告到你校长那里,让你们全校师生都知道你的丑闻,你照样还可以自由是不是?

连三个观众都不忍再看下去了,年轻男人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小秦开始认真揪自己毛衣上的线球,年长男人则两手抱肩,低头欣赏着自己放在地上的那把刀,显然刀刃是来之前刚开过的,雪亮雪亮。

李成静这时候好像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在心里拼命地阻拦着自己,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丑陋,求你了。她痛苦地弓下腰,把自己扭成了一团抽搐的血红色的肉,她大颗大颗地滴着眼泪,对着电话无声地张开嘴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时屋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电话里传出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你真可怜。

然后便是苍白清冷永恒的忙音,这忙音像大雪一样在房间里翻飞着,旋转着,像是要把所有的人都静静覆盖掉,像是要把这房间埋葬为一片宁静的墓园。

李成静扔了手机,先是蹲在地上,然后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她对着地上那只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的手机失声痛哭,你怎么就能相信,你怎么就能相信我的话,你怎么就能相信我真的会去你的学校告发你,你就这么不了解我吗?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为什么?我真的只是很害怕,我今晚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带走,真的,相信我,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带走。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年长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终于说话了,姑娘,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不要再打了。

李成静抬起脸来困惑地寻找着他的声音,两只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关掉了,房间重新掉入了黑暗,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三个或坐或站的剪影静静地立在黑暗中。她已经不再管他们是谁,他们是谁已经不再重要,她对着他们伸出一只手去,仿佛那只手很干,很渴,很饿,你们觉得我是个坏人吗?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像个坏人?我竟然去威胁他,恐吓他,我居然这么逼真地像个坏人,像个傻逼。你们真的把我绑架了吧,这是我应得的,你们把我带走吧,你们随便处置我吧,砍掉我一条胳膊或腿都可以。我必须让他相信今晚是真的,我必须让他相信我没有撒谎。

要真的把你绑架了,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还得供你吃喝,还得怕警察抓我们。和你说句实话吧,这是我和我儿子第一次出来要债,因为今年轮到我们家了。秦建强当年欠的人家太多了,我们就每年轮流出来要债,不管要到要不到,这已经是我们这些人活着的一种寄托了,都习惯了。当年我们的钱全被套进去,这些年里我们缺吃少穿,不能盖房子,不能给30岁的儿子娶媳妇,但一年又一年,总还能在心里给自己一点点念想,这个世界上有笔钱总归还是自己的,只是暂时不在自己身上罢了。也有的人心里扛不过这道坎,知道钱这辈子都要不回来了,几十年攒下的血汗钱就这样打水漂了,再也没有了活下去的盼头,就自杀了,上吊的喝药的跳河的。他们秦家离开村子后的这些年里,已经有五个老人先后自尽了……我们本来是被人欠了钱出来要债的,我们不过就是些本分的庄稼人想要回自己的钱,这一绑架你,我们就真成罪犯了,被警察四处通缉,钱要到要不到就先不说了,只是晚上怕连个安生觉也别再想睡了。

他又在黑暗中把脸转向小秦,今夜是小年夜了,我看你一个姑娘家独自扛着也不容易,你能还多少是多少,就当是打发我们父子回家的路费吧。要债的事就交给明年的人吧,我老了。

他又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那把刀子,说,别看这刀子磨得还像个样,都是准备好吓人的,我这辈子不是被逼到这个份上,连杀只狗都下不了手,何况是人。

小秦站在黑暗中始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薄薄地立在那里。

窗外爬起了一轮焦黄的残月,像窗花一样冰凉地贴在玻璃上。就着这一点微弱的月光,伏在地上的李成静看到扔在地上的那把刀正散发着幽冷的寒光。她与那把刀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用一只手抓起那把刀,在黑暗中向自己的另一只胳膊砍去。

屋里的其他三个人同时听到了金属砍到骨头上发出的沉闷的钝响,然后就是鲜艳的血腥气。这血腥气蛰伏了一晚上,终究还是被人放出来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两只手电筒再次被打开,灯光慌乱地惊恐地在屋里乱撞,被收进光束里的人脸、眼睛、衣角、手、毛孔、伤口、鲜血、白骨,像一堆被剪辑在一起的凌乱的胶片,在这个深夜的月光里无声上映着。

小秦跌跌撞撞地跑开拿过来一条毛巾要替她把伤口扎上,李成静一把推开她的手,她扶着自己那只不停流血的肩膀,仰起脸对那三个人乞求着:你们快给我拍张照,给他发过去,一定要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我今晚没有骗他。我可以分手,我可以,我真的可以,但我不能让他以为我是个坏人,是个骗子,是个傻逼,以为我什么都不是。

父子俩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远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小秦趴在门上一直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最后彻底没有了,她才转过身来,像个刚刚睡醒过来的人一样迷茫地打量着周围,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甚至连她看李成静的目光也是陌生的、困惑的。她无比疲惫地站在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焦黄的月光从她脸上碾过,映出两行泪痕。

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向那扇通往阁楼的门扑过去。那扇门上还挂着锁,她慌里慌张地找来钥匙,把门开了就往里冲。李成静拖着包扎起来的肩膀跟在她后面,有一道狭窄黑暗的楼梯通往上面的阁楼,没有灯光,两个人都脚步踉跄,薄薄的楼梯空空地发出回声。上了楼梯,就着月光李成静看到这上面是一间狭窄的陈旧的阁楼,屋顶是斜坡的,有一扇不大的窗户透着月光。这时候小秦已经把桌子上的一支蜡烛点着了,就着烛光,李成静看清楚这间很小的阁楼里只放着一张单人木床和一张木头桌子。桌子上除了蜡烛还放着两只空饭盒和两双筷子。木床上安静地睡着一个人,盖着被子,被子上还放着一本书。在地上还铺着一床褥子,褥子上有个人蜷着腿朝里睡着。在离地铺不远的地方摆着一只很大的红色塑料尿壶,里面的尿已经满了,散发着刺鼻的尿骚味。

睡在地上的人听见动静,便缓缓把头扭了过来,李成静看到,这是一张苍老的男人的脸,满头白发,他只用一只眼睛看着她们,他的另一只眼睛只剩下了一个阴森的黑洞。李成静往后退了一步,小秦则一步抢到了床前,她摇了摇床上睡着的人,妈,快醒醒,他们走了,快醒醒,你饿了没?我给你煮饺子去。

妈……妈,妈,你醒醒啊,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

睡在地上的独眼男人爬起了半个身子,用一只独眼看看李成静,又有些畏惧地看着小秦,他说,你妈昨天夜里说她忽然觉得很害怕,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说也不是头一年这样了,让她忍忍。后来我们听见他们来了,她就不敢出声音了,我们吹了蜡烛就这么躺着,不敢出一点声音。她一晚上都把祷告书拿在手里,黑灯瞎火也看不见,就听见她嘴里一直在悄悄祷告,不停地祷告。我说你不要有声音,不然人家就找到咱们了。她就用更低的声音祷告,祷告,再后来慢慢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以为她睡着了……

妈……你看看我……

你看我一眼。

就看我一眼。

妈妈。

李成静始终没敢朝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多看一眼。她只看到放在她身上的那本书已经滑到了地上,她一只手哆嗦着捡起了那本书。

这是一本粗糙的油印小册子,绿色的封皮,红色的花丛里画着一只大大的十字架。里面是各种祷文,“天父啊,求你做我坚固的磐石,做我的避难所,求你为我修平崎岖之路,让我深信你能拯救我脱离一切的患难,领我走出死荫的幽谷,使黑暗变光明,你是我的神,是我的救赎主。让我有信心,跨过横沟,到那流奶与蜜的蒙福之地。将荣耀归与你。”

几乎书里的每一页都被翻破了,然后,在所有翻破的地方都细细地粘上了胶纸。它如此安静地躺在她手里,就像一本认真的小学生作业。

作者简介: 孙频,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苏作协专业作家。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隐形的女人》《三人成宴》等。

原载《钟山》2016年第4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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