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忌与两真”
2016-10-27任旻弼
任旻弼
若平心静气,本着客观求实的精神,考察目前评弹界“说噱弹唱演”的创新现状,可谓:
说,如书法中的用笔,约定而俗成,似乎较难对“说”去谈论创新,因为“说”千古不易其语言本体;然,好多的演员自己本身已经被“说”——这一道越不过的难关——逼到了招架不住的边际。说书难,就难在一个“说”上,故而,“说”的创新又叫人从何谈起!
噱,如植物中的昙花,难得有一现,已经很难就“噱”来评论创新,因为“噱”且衰并微在逐渐泯失;惜,向来都被号称为书中之宝的“噱”——这一种高难度的精华——正在向博物馆深处拥挤。说书妙,就妙在一个“噱”里,因此,“噱”的创新则让人以何为基?
唱,如花园中的幽芳,婉转着百喉,应该克难以“唱”来立论创新,因为“唱”争亮夺响而大道得至;赞,评弹艺术永远骄傲示世人的“唱”——这一条靓丽的风景线——极有可能将是龙头第一。说书好,就好在一个“唱”中,所以,“唱”的创新便使人几何心冀?!
弹,当然在弹词中寄附于唱腔流丽,蒋月泉说弹是服务服从于唱的;
演,着实在评弹中不过是雕虫小技,京剧大师盖叫天便曾如是说过。
故,评弹创新指向离不开演唱创新这个响亮龙头,应该说是不必高论的先在事实。
21世纪以来,中篇弹词、弹词开篇这两种艺术形式,在全国范围乃至走出国门所一再取得的轰动效应,个中最大的劳绩,实然亦归根于评弹的“唱”——中国最美的声音。
创新的谜底,总是难以被轻易猜破。然则,面对创新这个没有现成答案的严肃问题,前人创新成败的经验教训,后来者务当鉴其真、避其忌。
那么,笔者以下的例举取证,是否能够在评弹艺术通向“演唱创新”的道路上,告诉评弹艺术的实践者们今后当得要引以为鉴的——“三忌与两真”。
一忌“为开流派而创新”。十多年前了,一位艺术事业如日中天的青年评弹演员,突然带着自信和激情“最大胆地”向全体评弹界宣布:不久将弹唱自己新的弹词流派唱腔。一石激起千层浪。哗!鼓舞者有之,欢欣亢奋——无不感到评弹艺术从此或将有了新热门;啊?惊诧者甚之,冷眼相视——终究不相信跌停10次的股票突然会涨停。笔者则持旁观者清的态度:因为任何宣言基本上大多是为起一种广告的放大作用,对于开创流派最有发言权和决定权的只能是最广大的听众。这应该是艺术创新方法论中对待听众应持的历史唯物主义原则。评弹艺术大师蒋月泉生前就一再地这样谦虚自认:听众们拿我的唱叫做“蒋调”。问题不在于谦虚与否,而在于——“开创流派是评弹艺术创新的高峰,创新只是其起点”——那位青年演员发愿“为开流派而创新”,其高标准的精神值得鼓励,按照古人说法“取法乎上”也不过“得乎其中”,然而,这种“并不是建立在听众认可基础上”且其所谓的“流派创新”基本条件都未成熟情况下的“起爆头”做法,说到底,还是由于其艺术上缺乏深刻自信和厚重底气。而且,此类随便的举动本身亦表现出对艺术创新的不严肃态度与对广大听众的不够尊重。因此,有志于开创流派的评弹艺术家,首先要把自己主要的精力,全身心地积极投入到创新中去,像徐丽仙那样“说不好、唱不好比死都难过”,真正地经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或方始可能达到谈得上开创流派的“资质”,而千万不得本末倒置,也就是——想好了流派满心自信在先,拿不出创新空手无奈于后。与此事同期,青年演员周红并没有许下“创流派”的一番宏愿,却以她并不十分突出的“琴调”唱腔为基础,谱唱了具有“丽调”气韵的弹词开篇《听雨楼》,得到了评弹界内外的一致公认,扎扎实实摘取了创新成功的橄榄枝。
二忌“不以书情为转移”。喜欢评弹的人都知道,“侯调”称得上是评弹艺术流派中“花腔女高音”之魁首。听上去美轮美奂,令人倾倒。可是,以“高亮圆婉”著称而演唱难度较大的“侯调”,其传播广度与听众崇拜度,却远逊于嗓音条件只是“云遮月”而较便于传唱的“丽调”。这是什么原因呢?一言以蔽之:演唱为听众服务,务必不能“不以书情为转移”。不少专业人士、包括作为“侯调”创始人的侯莉君自己也承认过:有时候,“侯调”演出评弹书目中,因其十婉九曲、回肠荡气的唱腔太过委婉不驻,便会“产生矛盾”与实际的书情相脱节。这是由于唱腔的“高亮圆婉”,加之拖腔的“绝对长度”,往往会同时分散演员演出和听众欣赏的心理注意,从而“以腔害情”影响到书情的心理逻辑的关联与情节正常的演进。上面提到那位青年演员之所以“创新失败”,部分原因正是跟其弹唱的“新调”过于“高亮圆响”且又“拉足拖腔”有关,这样的唱腔虽然听来“得劲得很”,但是情绪太冲激又十足个人化,便有可能因“顾不了书情”而落得“孤芳自僵”。于是与“侯调”相仿,其他演员在学唱这类唱腔时会由于曲调“过婉、太响、超长”等等,而碰到“复制难度大”的问题。况且,书情与听众始终是每个评弹演员演唱时必须解决好的两大方面,实践表明:弹词演唱及其创新只有做到了“以书情为转移”来服务于听众,才能更好地发挥唱腔的艺术特长与审美功效。
三忌“误耽高处不胜寒”。演员的先天条件是不可选择的,十分优越的天然嗓音虽然极其让人眼红,可有时会起到“高处不胜寒”的反作用。再来看“晏芝调”创始人,独有“呖呖莺声别有腔”一条“煞俏喉咙”,直将“晏芝调”唱得——音域宽广、情思跌宕、奔突如潮。应当说,“晏芝调”的“高亮圆婉”比“侯调”更胜一筹,而“晏芝调”是否开创了新的流派在评弹界向来有所争议。上世纪80年代,一曲新腔《杜十娘》催生的“晏芝调”,在情感浓烈、旋律优美、声腔华雅各个方面,创下了诸多妙奇。以纯粹音乐方面而言,特别是“晏芝调”《杜十娘》华彩悦耳的气场甚至比“蒋调”同名曲都可算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笔者从那时起一直都是“晏芝调”的“愚忠级”粉丝。但是,一些业内人士认为“晏芝调”只是一种新的声腔还没有能够开创新的流派。这究竟是因了“葡萄酸心理”所致,还是另有道理呢?
以30多年来的听书经验,笔者观察到:“晏芝调”所以会起争议,原因有三:
一是演唱情感性难度很大,导致其代表作少,因为同样激情的题材较难找到;
二是天然条件性要求极高,招致其学唱者少,因为一般条件的嗓音很难达到;
三是传播复制性实际较空,以致其操练得少,因为平时书目的演出确难用到。
因此,“晏芝调”爆发的大力度创新现象,在评弹界已处于衰退期的当时着实堪称了不起,但它的持续长度、波及广度、影响深度,观之事实却不得不说是足叹惋惜的。可见,“高处不胜寒”——它作为一种美学态度固然是让人羡慕的骄傲,而当做一种艺术追求应视为叫人却步的误区。
一真在于“一曲百唱”要唱好一收效百。蒋月泉,无疑是20世纪评弹界艺术创新中的第一大赢家。专家们说:弹词唱腔的显著特色就是“一曲百唱”。而蒋月泉的“一曲百唱”,一中有百变——是创新,百里归于一——还是创新。
这里正好就有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五部中篇弹词“蒋调”创新的实例。
《海上英雄》:“风急浪高不由人,遍体鳞伤不能行”,你听:风急,浪高,唱得多么形象与沉稳,大难临近的平静心情——英雄主义跃然而出,大自然的威力吓不倒、也压不垮革命战士,“蒋调”的高明在于:它不用高呼而大喊的声调,只以一种节奏有致的起伏,便使“蒋调”那多有节制而又无法掩藏的艺术活力动人了起来;
《南京路上》:“说什么南京路上的风也香”,你听:无产阶级的感情与爱 ,不仅并不简陋而且丝毫都不是粗淡,春妮那爱、那忧、那深挚,细腻得富有层次、深切得无法捺平,内心不安的波澜动静——演唱效果有声有色,唱“南京路”的拖拍、“风也香”的顿挫,声腔和音调显得平常,感情与浓度达致最佳,“陈喜读信”内中的创新点画分明、恰如其分,一信牵挂起人物两个、一读表现了加倍感动,它所体现出的夫妻情深厚满腔、同志谊语重心长;
《王孝和》:“好容易养儿到如今,今天完成了我一生”,你听:革命者热爱生命,从来就不怕牺牲,然而却娓娓唱来、心平气和,视死如归、不激不厉,战场、刑场同为历练的场所,革命、牺牲俱是奋斗的召唤,完成人生的归于宁静——气度不凡凛然正气,这里没有李玉和那样豪迈的大牌高腔“雄心壮志冲云天”,这里却有人性中最为强烈的奉献心愿“甘洒热血写春秋”,此时此刻“蒋调”新腔唱出了:革命人道主义的崇高激情,就是普世人性理念的至爱之情;
《夺印》:“书记说话情义深,不由我万分羞惭泪淋淋”,你听:即便1960年代严重左倾时期的“蒋调”,也并不会因为政治任务的高头压力而让艺术表现力发生扭曲与错异,同样渗透着可贵的艺术辩证法——不是大喉咙喊喊,而是真感情表露,当时形势下,这段唱腔是“高亮圆”的,它是在高音度进行的声腔对比,加之多次的音调转折,人物内心的剧烈活动,终于通过高低起落、亮晦圆涩的演唱,表现得肝胆相照、淋漓尽致;
《厅堂夺子》:“徐公不觉泪汪汪,顿时恼怒满胸膛”,你听:对于衰迈之年、白发苍苍的可怜老人徐公,蒋月泉却以惊人之举,创造性地使出了一记高明“险招”,他就是敢于用那声泪俱下大幅度瀑布落天般的“最强音”,唱徐公的悲、唱徐公的哀、唱徐公心中最深的“骨肉亲”,这样在蒋月泉一反常态地做了“把‘蒋调习常的中和换成冲动的高拔”之艺术处理,有机见出了这位真正的艺术大家“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真活儿”,而这样超级的“冲高峰”唱法,蒋月泉不用则已,而用则必放出百倍之光彩,弹词泰斗何其地名不虚传乃尔。
由上述中篇中的“蒋调”而论,“一曲百唱”同样可以产生出——创新。请看:结合特定情境唱英雄、结合不同层次唱感情、结合人道心态唱大义、结合形势要求唱任务、结合人生转折唱奇强,没有一腔一句、一字一叹经不起当时推敲与历史检验,上述“蒋调”的一曲曲脍炙人口的臻美唱腔,给自觉以创新为己任的“蒋调”艺术的宗师天平又一再添加了沉甸甸的创新砝码。
二真在于“演唱创新”要新出真情实感。艺术创新效应的最佳状态,无疑决定于它的可重复性、拟狂性、峰值性,也就是说,每一次倾听、每一次重复、每一次回味,都有可能让审美体验者愉悦得意到喜也乐哉、忘乎所以。真可谓:夸妙无比,难可言传。类如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这,或许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艺术生命力、审美感染力吧。创新有加的“蒋调”如此,而其后来者兼高蹈者徐丽仙则实出其右。
只有真情实感,才是艺术保持永久生命力的根性与灵魂。徐丽仙及其“丽调”的创新、不断再创新,为弹词演唱创新中真情实感的较高标准创立下不可磨灭的印识。前文笔者已论及,“演唱创新”首先要悦耳动听,其次要美化实用,关键是要能落实到书情需要、服务听众上,而其最后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归结则必是—真情实感。
用了分量超过整个自我生命承载的浩大艺术情怀,徐丽仙为20世纪评弹创新篇章谱就了最热血、最挥泪、最感人的光辉乐符。木兰女,杜十娘,敫桂英,林黛玉,一个个情感真挚到让人不忍面对的妇女形象,一段段思想真诚到深入触及灵魂的声唤歌泣,一阵阵精神真实到剖开全部身心的喊天呼地,创新的“丽调”在听众的心中跨越今昔、超越时空,“丽调”的创新为评弹的发展写就传奇、造就高峰。
花木兰时代精神—你听:木兰不用尚书郎,谁说女儿不刚强!唱的是木兰从军、夸的是巾帼豪情,徐丽仙的心曲就是要以“丽调”艺术来古为今用、高扬女权,把社会主义新中国以及千百年来妇女解放大业终得实现之浩浩荡荡的时代精神推向最高峰;
杜十娘洒血殉身—你听:泪珠儿化作长江浪,流向人间鸣不平!刚烈女子杜十娘,怒绝的心情,暴突突、深兀兀、气愤愤,杜十娘身虽抛投长江、心却在解脱中涅槃了,那种冲决铜臭味幽幕后的悲剧美学,张扬了人物性格、张扬了命运乖张、张扬了对黑暗压迫的反抗;
敫桂英以泪洗面—你听: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己归,花谢春归你郎不归,是——托物言心、借境造情;手托香腮对面陪,两盏清茶饮一杯,为—势将得假、情却愈真;善良心毕竟有光辉……可叹呀,想人间事,太悲哀,则—善良者哀、世道可悲;对比,辩证,重叠,只一个“情”字,拥满了敫桂英爱恨情仇的全部人生定义,又怎一个“情”字啊!
花开的却是败谢至美、强笑的却是痛哭不已、自欺欺人的却是意切情真;
林黛玉潇湘悲风—你听:今朝花落侬收葬,他年葬侬知谁人?小小一个弱女子,切切一份旷世情,荷把花锄林妹妹,她的娇弱倩影在大观园余辉残照夕阳下伴随,掩去了种种心思、掩上了重重心门、掩盖了滔滔心迹,恍惚间,1987电视剧里演过的瓜子脸、细俏眼、樱桃小口且眉头微蹙出疑世、怯世着又恨世、笑世了的林姑娘,与手抱琵琶正襟危坐在眉宇中不露丝毫声色而神态里透彻不世哀恸的徐丽仙,蒙太奇般放缩推摇、叠影交织为一景!
以曲调活化真情、用声腔力造实感,徐丽仙独出机杼、颇建奇功。徐丽仙创新的“活儿”—老实得近于愚讷、朴实得近乎平淡、真实得近似重现;徐丽仙创新新出真情实感—花木兰实感于其刚强、杜十娘实感于其刚烈,敫桂英真情归之柔善、林黛玉真情归之柔弱;是“徐丽仙精神”能动造就了演唱创新,是演唱创新光耀烘托了“徐丽仙精神”,不是吗?君不见:《黛玉葬花》起首“一片花飞”短短那一句,徐丽仙谱曲竟长长花耗了九天时间。
九日谱曲成一句,只将创新超全心,新出真情和实感,价高艺术与人生—“徐丽仙精神”感人种种之后,笔者总在想:那么,它,将给中篇弹词的创新特别是其演唱创新,又能给予怎样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