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苍山
2016-10-27刘绍良
●刘绍良
久违的苍山
●刘绍良
我曾经与苍山有过许多亲热,并以在巅峰中段的世界最高电视差转台住过一宿,第二天,顺着刀刃般的山脊,南北向地走过一程为骄傲。那时的许多照片,被我精选后放大挂在客厅,空间感就大了起来。在夏天,云雾缭绕的风光让周身凉爽;在冬天,西坠倚山的红日让心胸满溢温暖。
在大理,许多人爬苍山爬的都是东坡,有十九峰和十八溪。近年来因旅游产业的兴起,有了直上洗马塘的缆车,游览苍山东坡便不需再费脚力。只是,当我坐了一次缆车之后,感觉却远远不如当年徒步时愉悦。苍山有东坡自然就会有西坡,东坡因为面对洱海,还有大理古城,就被许多人登临,留下许多千古文章。及至今天,仍然有更多的人群向它注目,为它吟诗,为它作画,为它的美艳拍下照片。如此,传播于世界的苍山,大都仅以一面示人。那么西坡呢?西坡常常如人的后脑壳,被人忽略。
云南多山,苍山的西面还是山。苍山是南北向的,长约六十公里,这应该就是“百二河山”题字的由来。不同的是,苍山的西面是一条同样南北向的狭谷,长度远远超过苍山。狭谷的底部有一条江,地图上叫黑潓江,本地人叫漾江。漾江的水流,在经过苍山这一段的时候,因有西坡十余条湍急溪流的注入,猛然地大了起来,汹涌着向南流去。由此,可以想象,高耸入云的大气磅礴的苍山,其实还是一座立体的水库,灌溉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滋养着我们不可干涸的灵魂。在峡谷里,有一条江的地方,必然还会有一条公路,这条公路连接着许多村庄和许多民族。以苍山为中心,这条路的北端,属洱源县境;南端属漾濞县境。古时建城,特别讲究方位风水,洱源县城坐落在苍山北麓的正北端,漾濞县城坐落在苍山南麓的西南端,两城方位虽不能完美对称,但因势而行,因地制宜的意义和风貌,却都无可挑剔。在本地近代、现代的历史进程中,这条公路的开通和存在,还有着一个非常的意义,这就是盐道。苍山西北方向的不远处,即属洱源县境的罗坪山上,有一个叫做乔后的山村,那里产盐,量大而质优。继马帮之后,盐的输送需要公路,公路便顺江而行了。但是,盐属洱源县物产,就必须还得有一条公路翻越罗坪山进入洱源县城。如此,以乔后为起点,这两条公路都可以把盐输送到更高一级的行政中心的大理和下关。就整个苍山西坡和以漾江为中心的峡谷,以及漾濞县城来说,因为盐道,才少了一些闭塞和冷寂。我在很早以前多次行走此道,只感觉冷寂中有一种别样的宁静,宁静中有一种别样的美丽,美丽中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别样的诱惑中我猛省自己为别样的武陵人,别样的武陵人撞入了别样的桃花源。只是,在峡谷底部,无数次仰首东望,却总不能窥见苍山西坡的真面目。
在苍山东坡东南麓的边缘地下关,因政治、经济、文化的高度集中而热闹非常,在中心地段鸿诚广场的一幢高楼里,有一户宽敞的住宅属于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常常会习惯性地站在窗前凝视苍山作沉思状,回想着足迹曾经到过的那些地方,那些景物和那些同行者的模样,以及,属于自己少年时期的美好时光。许久,转首东北,便是碧波万顷的蔚蓝洱海了。我常常与洱海有肌肤之亲,有胜于当年无数次攀登苍山东坡时的那份触觉。由于此,早在五六年前,海边的泳友对我说到了苍山西坡,说到那里的春天,以及难以计数的大树杜鹃,如何用一树树火红的硕大的花朵,为湛蓝的天空染色。我的泳友们注重的是用心灵与自然界深刻对话时的那份快感。他们讲述在苍山西坡行走时的奇遇,在遍地落英的花树下驻扎时,从帐篷缝隙里看月亮、星星的情景。我不能随泳友们每年一次地登临苍山西坡,是由于我的时间大都转移到了下关南面的那个叫做巍山的坝子里,在坝子中段的东山脚下种植一片果园。渐渐地,在对苍山只能遥望的日子里,心距便大了起来。我的土地异常干旱,只有在植株生命垂危的时候,才会更清晰地联想到苍山的白雪和十九峰之间的十八条溪水。有一年,为了增加种植绿化树作商品之用,我在朋友的引领下到漾濞的淮安租地,为的是那里的气候和苍山西坡经年流淌的溪水。在有强烈的商业意识的行为中,顾不上去考虑西坡日渐引世人瞩目的大树杜鹃,更不能及时去作一次倾心浪漫的观光游。当然,这里还有着我身上日渐滋生的惰性。前年、去年,每到春天,我都会向漾濞的友人询问开花的情况,当听说道路艰难时便放弃了念头。大树杜鹃每年都如期开放,开放在我的目光之外。
我曾经在攀爬东坡的时候碰到过大雨和小雨,那雨很冷也很美。在雨中,云雾总会一堵堵地涌了起来,将你包围。这时,冷会让你的身体紧缩,灵魂也会紧缩,无疑地,对于迷路者来说,危险正一步步地靠近。美是雨水将一切植物都淋湿了,绿叶绿得更加鲜润悦目。东坡特有的大黄杜鹃也在雨中开放了,黄黄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雨珠。而云雾呢,影影绰绰地将一株株冷松幻化成一个个点苍派的武林高手,或者南诏天宝战争时期的将军和士兵,进而,还会有由奇石幻化成的金戈铁马。因为雨水的缘故,整个世界显得更加生动美丽,更加如幻如谜。我们走的是一条不会轻易迷路的古老的山道。这条山道与过去翻越苍山的马帮有关,与南诏天宝战争时期的军队有关,与采药人的生计有关。顺延下来,与苍山电视差转台的设立有关,与不断登临山巅的游人有关。我们有幸在电视差转台住了一宿,那房间里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烧得通红的大瓦数的电炉,所发出的红光也似乎是湿漉漉的。我们和衣躺在床上,紧紧地缩成一团,在微微的晕眩中,感觉着高处不胜寒的如在广寒宫里的滋味。古人真的睿智,他们在想象中创作的广寒宫,竟在后续的时间里,得到了准确的验证。
第二天一早,我们顺着山脊往北走,这是海拔在四千米的座标上略有参差的天道。最窄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风往西边吹来,行走时,常常担心会跌入东坡。无风时,稍一摇摆,身体西倾,也担心会跌入西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俯视了整个西坡的艰险行程。我脚下的西坡,从南到北,从高往低,好一片空旷辽阔的无人之境,不毛之地。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天地有阴阳,天地不交,万物不兴。如此,当阳为阳,无阳为阴,习惯上,群众把东坡称为阳坡,把西坡称为阴坡。如此说法,我却不以为然。试想,太阳初升时的一片温暖,自然只洒播在东面的山坡上;日当正午,太阳的光照平分秋色,东西各有一半。太阳西斜,斜到一定的角度,便只光临西坡而不顾及东坡了。如此,只有先后之分,并无阴阳之别。我站立在山脊上看西坡,因目力原因,眼前这段因海拔高、气候冷,或者,因土层薄且贫瘠,石质结构突出而不长树木,应是情理中的事情。往下一段距离之后,大略占了西坡三分之一的地段,再往下,便看见茂密的森林了。我们从东坡走来也从东坡返回,故西坡的森林景观,远看不得其详。不过,直观之下,总觉得西坡的自然景观,必然远远不如东坡。西坡的坡形相对东坡平缓,平缓,对于雄伟奇峻的名山来说,也似乎就含着平淡。在大理州境内,与苍山相比较,因平缓而平淡的大山已经很多,比如我的家乡巍山,一个椭圆形的坝子之外,四周都是群山,山上也有森林,也有大树杜鹃,但整体风貌和气势,无法与苍山相比较。北边喜玛拉雅山有世界屋脊之称,从地理学的角度,从地壳因运动而变化的走势看,苍山虽然形似独立,却可看做是喜玛拉雅山山脉向东的延伸,中间经过了云岭山脉的缓冲,海拔就从八千多米降到了四千多米,按高矮胖瘦的顺序排列,苍山确实是喜玛拉雅山家族中的一个小兄弟,虽小,仍属伟大神圣之列。如此说来,我们长时间忽略了苍山西坡,确实不该,让我不能不说声遗憾。就我来说,相对深刻地认识西坡,也才是最近的事情。
苍山西坡一溜的山脚下,自然地存在着一溜的村庄。这些村庄因拥有土层肥厚的良田,又拥有享用不尽的清流,加之海拔比东坡山脚下的大理坝子更低,拥有更典型的河谷气候,自然就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去年二月中旬的早晨,我们从漾濞县城出发,沿黑潓江溯流而上,约二十公里后,到了一个接近漾江镇的路口,汽车便右转进了一个更为小型的东西向河谷。河谷里长满了蚕豆、小麦和油菜。油菜花是金黄的,大都已经凋谢,蚕豆和小麦也成熟在即,但那份满目的茂盛和青绿,让我眼馋得不住地称赞。漾濞县的同行者见惯不怪,只奇怪我竟那么兴奋和忘情。我告诉他们,我是从极为干旱的土地上走出来的。我拥有一片土地,种植的上万株果树非常缺水。十余年来,果树因缺水而呻吟的时候,邻近的山村因生活用水而无奈的时候,我的灵魂也在呻吟。眼前,当看见一条溪流汹涌地向下流去,我的兴奋和忘情是源自内心的渴慕和赞美。不远处,有一二农人在田间地头,我的相机便对向了他们。他们浑然不觉生活在幸福之中,生活在大自然的厚爱之中。觉而不觉,不觉而觉,都是一种境界。我虽为过客,却想与他们一起,融入其中,去把握那份真情、真理和真义。汽车不断爬高,境界便不断升高。高到被刚吐蕊抽芽的核桃林掩映的只有三五家的小村庄时,嘴里便涌出了刚吃过的核桃蘸蜂蜜的滋味。在这山野里,除核桃林之外,更外一层的,便是古老茂密的天然林了。被两种树林包围着的这三五人家,或稍远处的一家独居,便在俗世中显清拔之气。我已久居于山地,进得州府、省城,便觉一切失真。一幢幢高高的楼,一方方排列有序的窗,让我马上跟养殖蛋鸡的车间相比,人的生存模式,若真的与蛋鸡一样了,这是人的悲哀。更悲哀的是,千方百计离开山野农村的那些人,他们以住进高楼为幸福,为骄傲,为优越于如我般的山野中人,在我眼中,他们却如蛋鸡一般了。古往今来,无数人追求的幸福和自由,是从人性的角度,我赞美空旷辽阔的自然环境,并以在此环境中生活为至境,是遵从人的天性和客观的自然法则。
自然法则在海拔更高,约三千米处的官房坪有了很好的体现。汽车经过了一段较为狭窄、陡峭而又弯急的山道之后,刚在简易的草坪车场上停住,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前后左右,一树树大树杜鹃,花事正盛,一朵朵绣球般的大红的花朵,在春日的暖阳下燃烧潜隐了一冬的激情。这是苍山西坡的激情,这是古老苍山迸发的年轻的生命活力,它自然而真诚,激动着每一位光临此地的来客的视觉神经。自然界给人的启迪是无言的。它的功能,能在无言中净化人的灵魂,特别是那部分被俗世污染了的人性。人性非常需要返朴归真,眼前的红色的花潮,无疑是召唤人性回归的旗帜。我们不必为俗世的烦忧所累,而身处俗世的每一个人,常常又会身不由己地不得不累。在与自然界亲密接触的过程中,这些烦忧就被无形的力量所排斥所拒绝,让你心中充满阳光和快乐。这时,还会有一种不可抵御的诱惑存在,那就是让你想成为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或者一棵草。我看见一群黑山羊到树下吃落下的红花瓣的时候,便想做一只羊,去品尝花瓣的滋味。黑山羊是动物中极为普通的一种,它们也只有在这个放牧的过程中,才会有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在这个场面上,它们是一群最为生动自由的精灵,是苍山西坡宠爱的群体。有一只羊叫了,那声音传得很远;另一只羊也跟着叫了,似在应答着什么。我想,一定是红色的花瓣让它们的精气神旺盛起来,让眼睛特别明亮,让四条腿特别有力,进而,整个形象矫健完美。
官房坪只有一户人家,从山脚顺延上来,这是三千米高海拔处的最后一户人家了。漾濞的同行者告诉我,这里曾经是茂密的森林,只因马帮到此处时必得休息,便被当年的官府砍出一片空地来,并在上面盖了房屋,因而被群众称为官房坪。我想,眼前的绒绒的黄草坪,一定因公路和汽车的兴起而沉寂了许多年月,让下沿的村民把它当作牧场了。在森林中有几块草坪,让牛羊骡马悠闲地吃草,进而撒欢,为一幅幅让人迷醉的图画生动起来,这是非常恰当的构图。我怀疑在十年或者十几年前,官房坪是没有人家的。因为今天的这户人家,所有的建筑和设施,似乎都只为今天的游客准备。果然,距离约二十米的两院房子,一院全是客房,另一院则为餐饮休闲之用。我很看好这样的房屋,主人必然是就地取材,全用纯木结构的传统方式。特别屋顶,用的是斧头劈出的木片,一层层地铺成梯形瓦状,经年之后,露出与周围景观极为协调的灰褐色。当然,这是曾经热闹的客栈的地方,今天仍为客栈;当年为马帮服务,今天为游客服务,对象不同,时代不同,客栈的内部设施和服务方式也就会有了些不同。
我在官房坪上部的古驿道上捡到一只马掌,便奇怪如何还会有驮马存在。身旁的同行者也是从大山深处走来的壮汉,将这只铁掌审视一番后问我,是前掌还是后掌,是左掌还是右掌?这铁掌还有些厚,应该是铁钉的钉帽磨平之后掉落的,若驮骡身上有重驮,四掌掉了一掌,那它在翻越苍山时,必将苦不堪言。幼时,在我老家古老的街道上,不仅有骡马客栈,还有用手拉风箱鼓风的铁匠铺,我会常常站在一边,看铁匠打造马掌和铁钉。我把捡到的铁掌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然后才很有把握地回答说,是左后掌。这是我在记忆中搜寻的结果。那时初看赶马人钉铁掌,一棵铁钉直直地钉下去,我担心那钉子会钉到痛处,骡驴会因此而扬起蹄子,把钉掌人踢伤。但是,那铁钉下去一截之后便往外斜,斜出了蹄壳,之后,露出的一截钉尖,被钉掌人用铁锤反敲上去,更为牢固地固定了掌和钉。最后,向后还平伸着的两端铁掌的尖,又被铁锤敲了下去,形成约四十五度的角,包在蹄掌的后面。我之所以判断捡到的铁掌是左后腿的,便是根据这环形的铁掌左边磨得比右边薄,左边的斜尖比右边的短的情况来定的。
因为有这条古驿道,有官房坪,有这样一户客栈,漾濞县政府便把此处作为苍山西坡大花园的中心。站在官房坪上部的高亢处,左右看去,目光能及处都有无从估量的大树杜鹃。若要以亩或公顷来计算,分布的面积就只有依靠人造卫星的功能确定了。顺着古驿道向上走去,当别人把镜头对向眼前,对向高处的时候,我却把镜头对向了下面。从上往下看,官房坪客栈的北面,在黄色的地毯般的草坪上,有一棵兀立的大树杜鹃,这树一定有着些年头了,粗大壮实,一树大红的花朵,让它如火把节时傲立在广场中央的火把。这时的画面是静态的,有着西方油画的感觉。我欣赏这样的画面,胜过了一片片花海,以及,杂生在古老沧桑的杂木林中的一树红。官房坪下面逐渐多起来的村庄,村民多为彝族,他们都在火把节那天的晚上,绕着火把打歌。火把节在仲夏的日子,那时这火红的花朵早已凋谢。那么,在这春天无限的日子里,如果能有一群人在这草坪上的花树下打歌,那应该是另一番别致的景象。有人在赞叹之后把这里说成仙境了,仙境是有别于人世的另一种环境。仙境中应该有仙人,仙人就应该是最早赶马帮翻越苍山的赶马人,他们在此歇脚的时候,一定会有传奇色彩如这大红的花朵一般的故事发生,若是爱情,便会美丽浪漫至极;若是情义,便很容易义薄云天;当然,也许还会有匪贼出没,被害人的鲜血染红了土地。山腰上或者山脚下的采药人、捕猎人、牧羊人是游荡其中的天之骄子,这里是飞禽走兽的家园也是他们的家园。我知道这里有过黑熊、豹子、野驴、野猪和岩羊,还有过马鹿和麂子。在我初说苍山的日子里,有人向我炫耀过他的长统皮靴,说是用他从苍山上打来的野驴的皮做成的。今天的动物已经很少了,但在严格的保护下,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整个苍山又被恢复成曾经的动物的伊甸园。飞禽的种类除巨大凶猛的黑鹰之外,所存的数量仍然很多。在下关的摄影圈内,有一位专摄苍山鸟类的摄影家,让我在影集中见识了许多我不认识的鸟。在本义上,人不可能成为神仙,而神仙般的生活,只属于生活其中的飞禽走兽。
我在驿道上走走停停,不停地拍摄那些能明我眼目、悦我心境的画面。之所以不停地走,是因为景物的不断变换,此景非彼景,新意非旧意。上到高处的一处草坪下,路旁树上有一木牌,写着“下牧场”三个字。再走几步,下牧场豁然开阔。更高处,有六七个游人走了下来,其中一位老者,年岁应是七十有余,虽被年轻人挽扶,却面容清朗,目光流动,我知道这是此环境为他年老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古老的苍山上,每一个人都会年轻。在我比今天更年轻的日子里,春夏秋冬地到洱海里游泳,第一次爬东坡,山顶还有皑皑的白雪,而我带了游泳裤,决心要在洗马塘游泳。到了洗马塘边,清浅的塘水让我大失所望。有一群游客比我们早一些到了塘边,他们兴奋地在雪地上打滚,那是比我们年长得多,应是正从中年走向老年的男女了,他们在此时年轻得让人嫉妒,纯真得褪去了一切城市裹在他们身上的人性的伪装。他们在返老还童,我们则童之又童,在陌生的环境,两个陌生的人群之间,没有了心距。相比之下,苍山东坡多为冷色调的风景,而西坡呢,在无边无际的火红杜鹃花朵的开放中,色调却暖得让人如醉酒一般。一年有四季之分,人的心理需求,也需要有冷暖的调节。在春日,这暖得不能再暖的色调,让我的血液滚烫起来。莫名地,我想放歌,我想呐喊,但只恐惊扰了这亘古的宁静。这环境是需要有声音的,最好是鸟的啭鸣人的歌吟。我们都不懂鸟语,但那声音总让人心熨贴;人的歌声呢,最好是情歌,让采药的儿郎与牧羊的姑娘对唱,唱出一份与山色相和谐的真情,唱出一份上天赋予人类的千载不变的真义。许多人说真想在这样的环境中结庐住下,我相信在这一时刻说的都是真话。真话又常常不能兑现,这是今天的人类社会对人性的异化。我们的古人常常寻找这样的环境进行修练,在练武的同时又练心。我已在另一块山地上练了十余年,虽不练武,却把心练得淡泊,不为功利所累。淡泊的是对人生的真爱,并延伸为去爱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座山,每一泓水,以及每一丝拂面的风,每一缕飘过的云。如此,我的心性决定了我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结庐居住,一年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操持官房坪客栈的这户人家,据说原来的家在下面不远处,海拔更低的位置上,只因每年有游客上山,便联连了半个世纪前的历史,在此处新建了两院房子。风景和场地都已天设地就,传统木结构的大门前,还有一株粉白的杜鹃,其花正盛。我站在门里,用取景框框住大门,门外的粉白色的花,更远处的大红的花,按下了快门。这是让我感觉非常良好的画面和层次景深,是我最迷醉的人与自然和谐共荣的生存环境。两院房屋呈九十度直角样座落,夹角处有一大块围栏围住的菜地。在高海拔地区,蔬菜长得特别缓慢,但水好、土好、空气好、肥料好,入口的滋味就特别鲜美。我是非常能随遇而安的旅行者,在山林中拍了许多照片之后,返回院子时有点乏困,便在餐室里拉了两条传统的木条凳并在一起,仰面朝天地睡了一觉。在菜肴的香味中,我被同行者拉起入席,口角就流出了口水。这是一桌原生态的菜肴,我想,炖好的带皮羊肉就是刚才被我看见的吃花瓣的群羊中的一只,入口时便似乎尝到了大树杜鹃幽香的气息。杜鹃本来是一种鸟,有典故说杜鹃啼血染红了花朵,这花朵所属的科属就被叫做杜鹃了。假若这典故有其真实性,那么,西坡这无边无际的火红的杜鹃花丛中,又该有怎样的铺天盖地的杜鹃鸟?在下关那位摄影家的影集里,有着一种叫做杜鹃的鸟,它的形象并不美丽,个头较小,毛色灰褐起着黑斑,但在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它却为主角,演绎了一个让人柔肠百结的爱情故事。眼前,同为叫做杜鹃的花和鸟都真实地存在着,只是那个悲剧性的故事,离我们已经遥远。
在苍山西坡更南向的地方,山脚下,黑潓江边,一溜地还有着几个好去处。西坡上不仅有大量的凉得沁人肺腑的清泉汹涌而下,也还有热得让人筋骨酥软的温泉从泉眼里冒出。温泉的名字就叫温泉罢,二十年前,温泉被开发成休闲山庄,迄今又换了好几个名称。我是常常到那里去的,我喜欢在小型的游泳池里游泳,然后,无数次地练习跳浅水。我曾经在洱海边因跳浅水而引人注目,被认为这是一件玩命的事情。人入水中,水温太高会让胸中窒闷,待不太长;水温太低,也会因体内热量的急速散发而不能坚持。此处温泉的水温,于我最为适宜。浸泡良久,皮肤细腻滑爽;经络通泰舒畅。温泉里有很多于人体有益的矿物元素,这些元素有益于人体健康。在水中,人体的毛孔是吸取大地养分的生命根须,但不必伸出去,只需引进来。这是另一种补充能量的方法,这是肠胃之外的另一种咀嚼。有时,我会在尽兴之后在那里过夜。夜里,静听月光的声音和风声雨声。这个温泉的原貌是在古老的滇缅公路的路边,三两间石墙瓦顶的小房子,里面是石砌的澡塘,享用者多为本地村民,过往的马帮和行人。二战时期,自然地变得非常的热闹,为筑路民工补充了体力,为政治要人、名商巨贾、文化名人,甚至援华的少数美国人洗去了尘埃,留下了足迹。那时,澡塘设施虽然简陋,但周围林木葱笼,清溪奔流,自也浑然天成。那个时期,中国名画家徐悲鸿先生必然地经过了此地,只是他在行色匆匆中无法顾及如此景观,笔下就有了缺憾。这本是苍山四围脚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但这个温泉的旧时模样,却总是长存于我心中的温暖。
温泉往北,往漾濞县城的方向,十余里处的石门关,今天已经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了。石门关坐东向西,本为一座笔立的坚石构成的山峰,中间又刀劈斧削般地裂开一条缝,一裂到底。底部的河流水质清澈汹涌,毫不停歇地向西流去,入黑潓江。这道裂缝是水流的门户,但我很难相信这是水流亿万斯年的打磨。我宁愿相信的,是远古时期的一道极为奇异的闪电,直击而下,在地动山摇中完成了如此杰作。这道被称做石门的裂缝高约百余米,宽窄相差不大,两边相对的距离约为二十余米。门底均为石头,大小不一,形状不一,但外表圆润,全无尖利的棱角,颜色均为灰褐色。我已经见识过太多的产自苍山的石头,最著名的是被称做大理石精品的彩花石。彩花石因多色而得名,把原生态的石头剖开后,剖面上的图案奇绝异常,有蓝天白云,有人物肖像,有飞禽走兽,加上色彩的渲染,一幅幅栩栩如生。这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艺术珍品,被海内外许多珍视者收藏。在苍山东坡,大理石若不被开采,便不会有此奇绝的艺术品展示于世人;大理石被开采了,为着利益的需要,东坡曾一度遍体鳞伤。那么,西坡相对的完好如初,是否也会有如东坡一般奇绝的彩花大理石呢?当我在石门关的河底攀爬,触摸着审视着一个个石头的时候,有的,已被我看定是彩花大理石了。这些石头若被剖开,抛光打蜡,再然后,镶入屏风或者木框,又是一笔巨额财富。但是,这里的石头是不能动的,谁也不敢动,动则会有法律的追究。西坡一定还有着很多的如东坡一般的彩花大理石珍品,只不过埋藏得深一些罢了。而西坡相对于东坡,邻近的人口少了许多;加上西坡居民因环境相对闭塞,闭塞中少了许多物欲的诱惑。世人之所以向往桃花源,就因为桃花源在闭塞中保存了人之天性和本性,人心的纯净和自然环境的纯净构成了一个整体,一种完美至极的社会秩序。石门关流出的河水让我喜爱之极,在落差大的地方,它们跌宕着飞溅着,色白而且闪亮;在落差小的地方,它们轻缓地抚摸着每一块身旁的和身下的石头,颜色就有着淡淡的绿;若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挡路,绕过石头的水流就会在紧贴石头的背面形成深潭,那水色就有了翡翠般的绿。在这里,做一块石头是幸福的,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如它们一般,幸福地闭上眼睛。
顺着石门关往上,约六七里,又有一堵干燥的天然石壁,上面有着壁画。壁面是需要颜料来表现的,奇怪的是,这壁画经考证已有三千五百年的历史,有的学者还认为更长一些。今天的后人从壁画上看到了古人的劳动场景、歌舞狂欢、人物肖像、飞禽走兽,以及生活和狩猎的工具,都是靠这些颜料来表现的,在已经斑驳暗淡的图形中,颜料还呈现着红黄褐的色彩。今天是现代科技非常发达的时代,但还没有任何一种颜料能有如此的生命力。猜测中,根据那时的生活习俗及科技性的生产力低下的特点,我想很可能是用羊血或者牛血,添加了一种或许几种天然矿物质,才能达到如此效果。类似的壁画在更南面的边境沧源县也有一处,内容、色彩及年代也颇相近,都被认为是考证当地的人类祖先生活实况的重要遗迹。石门关的壁画内容,被认定是当地的彝族先民,以及他们的生活内容,这就有着许多可信的成份。
追根溯源,关于云南的各民族的文献记载,最早的,仅能从西汉时期的史籍中查寻一二,西汉前极少甚至没有。如此,西汉只是两千年前的事情,这壁画记载的内容,就早于西汉前一千五百年了。这是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的范畴,我不必穷追下去,只凭这壁画,以及壁画下边黑潓江两岸的气候土地,相信三千五百年前,就有相应的人类部族生活于此,这是顺应逻辑规律的推论。顺延下来,还有一个传奇故事应与壁画有着蛛丝马迹关联。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土著领袖孟获的故事,由小说《三国演义》渲染,不知者甚少。据《巍宝山志》记载:“孟获之兄孟优,居巍宝山,喜道。”如此说来,孟获乃此一方土地上的土著领袖,难说还是壁画上人物的嫡系后代。七擒孟获的发生地多有争议,但我倾向于在石门关南侧的西洱河流域,上下左右地延伸更为可信。如是,孟获在某一次战败之时,为保存实力,休养生息,难说还会循入石门关内,以一夫当关,万夫难敌的优势,在祖先的荫庇下调神远思。至于一败再改,然后归蜀,在《三国演义》中,是为了顾全大一统的需要,并非孟获在地利人和中庸碌无能。其后,庸碌无能的是大理国时期的某一位皇帝。这位皇帝佛心太深太诚,竟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丢下好山好水的大理坝子,从苍山东坡跑到西坡来了。在西坡,他选择了今天石门关外南侧的福国寺为僧,每日念经颂佛,当然,也会常常伫立河流边上,手捻佛珠,对着石门关发呆。我也会对着石门关发呆,呆得久了,有所悟,又似无所悟。从人性的本义看,我对这位皇帝心存敬重,他应该是凡人中的智者,生活于此地,每日让关内流出的圣洁之水洗涤心怀,心智自会明亮如炬。眼前,有一坝一江;身侧,有一关一水;口里,有佛经数卷。精神的空间里,自然阳光灿烂,一定的,他在这里,一定拥有了超然物外的明朗人生。
石门关往东北七八里,有着一个富裕而又美丽的村庄,叫做光明村。我们离开石门关之后,约下坡一公里,便向右转。渐渐地,茁壮的小麦和蚕豆隐于身后,核桃树一片片地迎了过来。这是西坡的坡脚部分,在气温的作用下,树上已经吐出了嫩芽和抽出了一串串花苞。花苞太多,便应该疏花,疏下来的花苞可作蔬菜,用腊油炒着下饭,其味有别于常用的蔬菜。核桃的保健功能已被食用者大为称赞了,那么,核桃花里也一定含着些核桃仁里的元素,食之清凉、润肺、止咳。我对光明村非常向往,因为读了一部叫做《喜鹊窝的秋天》的长篇小说。小说是友人杨义龙所作,还获了一个国家级的奖项,两个省奖。在读书时,故事中的两个情节让我热泪盈眶。我问义龙,喜鹊窝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说光明村。如此,光明村不仅产核桃,还产文学性的文化。经济与文化的交融,文学与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渗透,当是今天中国新农村的最好的选择。我在核桃林里寻找喜鹊窝,更想用像机去框住一只只喳喳叫着的喜鹊,当然,这只是理想主义的因素使然。在太阳快要接近西山山尖的时候,我们在一户农家乐里进一餐,主菜是烤羊肉,那肉油汪汪地紫红透亮,入口则酥脆香润,辅菜均为本村种植和野生,品来别有风味;我不喝酒,但总有彝人的酒歌在耳边唱响,平添了许多亲热的气氛。这时的太阳红红的接近山尖了,看出去,第一景物是另一院房舍的一角屋顶,以及核桃树枝漆黑的剪影,这是我最喜爱的画面,让我放下羊肉而去拍照。在光明村里很少见到人影,他们一定到地里去了,散落在核桃林里,去做着他们想做的事情。光明村离那幅著名的壁画不远,我凝视夕阳的时候联想到壁画的色彩,由壁画的色彩联想到光明村今天的色彩,这色彩是一条历史的线、文化的线、血脉的线,光明村人应该是那群壁画人物的嫡系后裔。壁画在上,光明村人在下,完成了一段跨度三千五百年的联结。
光明村下面那个叫做马厂的小坝子,傍在黑潓江的东岸,富饶而又美丽,这是古丝绸之路必经的地方。再往西北,便是今天的漾濞县城了。我们在漾濞县城住宿,夜里,便会在梦中听到隐约传来的马铃声。漾濞县城曾经被叫做老街、上街和下街。下街,则是古丝绸之路必经的地方,因为马帮,下街就成了热闹非常的驿站。在漾濞县境内的长长的一段驿道,还被叫做博南古道。漾濞县城处在从苍山西坡流下的雪山河与黑潓江的夹角处,雪山河小,便有石桥;黑潓江大,便有铁索桥。铁索桥很有名声,叫做云龙桥。下街连接着西北方向的云龙桥,桥头就有了下街人的爱抚和照应。今天的铁索桥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如此,站在铁索桥上,还能在晃晃悠悠中晃出当年的味道。在第二天早晨的游览中,我不断地走进下街人古旧的宅院,一看究竟。院主人见有客来,总是满脸堆笑地热情招呼。这情景,对于赶着马帮辛劳一天的赶马人来说,便是一脚踏进了家门。
云龙桥两岸有着许多大树,柳树和榕树。这些树的寿命已无法详考,但我相信,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后期,它们一定迎接过络绎不绝的马帮;它们躯干的年轮里,一定还存储着马铃的清音和马蹄的浊音。树枝在微风中轻摇,树叶会撞击出它们的心语。如果,在夜晚月明之时,独自坐于树下,就一定能听懂它们讲述的一个个传奇故事。对岸的坡上有一座寺庙,里面有法力无边的观音。观音是静态的,僧人是动态的。前面是江,后面是山,一切显得动静相宜。今天的漾濞县城,有了新城旧城之分;新城越建越漂亮,老城越来越落寞。新老之间,虽然有了有机的结合,入我眼中,却觉老字更为亲切。走在街上,碰到好几起外地人,他们也如我一般,首先是冲着西坡的大树杜鹃来的。来了,少不了要逛逛县城。但是,他们不知道古丝绸之路中的一段,即博南古道在哪里,更不知道云龙铁索桥在哪里。只有少数年长者,还知道漾濞是大理州最早通车的县份之一,名噪一时的滇缅公路,就从老城的东南角擦边而过,过了那座新造的水泥桥,然后上坡。
相对于东坡而言,西坡的美正逐渐被世界认知。我久违了苍山,苍山并没有久违于我,在红杜鹃的召唤下,完成了心灵与苍山对话的行旅。因为怒放的红杜鹃,还让我和我的同行者们更加年轻。苍山已经非常古老了,但仍然是一座立体的水库,因为有甘洌明净而不竭的水流,所表现出的这一切又充满着永远年轻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