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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天光

2016-10-27商玉宝

大理文化 2016年6期
关键词:帖子教育局校长

●商玉宝



七日天光

●商玉宝

2015年11月8日,夜

闵晓磊一口气坐到电脑前,断然点开了网页,十个手指在键盘上一阵敲打……打了一些什么,他不甚清楚,但清楚一点,他在上网投诉。两名副校长公示那天,他就有过这一想法,但念头只是蜻蜓一样在耸起的眉梢停了两秒。他以为一切都会过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是不行,接下来的日子已然质变了,他过得闷闷不乐,像突然丢失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呢,是这次落选了?闵晓磊认真审视过这个名头,自己已经奔五,对此提不起半点欲望。但丢失的东西分明与这一次推选相关。这个东西与生俱来,看不见摸不着,但失去了照样疼痛。皮肉之伤骨骼之痛只是一时,而这种疼痛会深嵌在时间里,长相厮守。他整天惶惑不安,像一个查不出病因的病人。哪里想到,这个东西躲进了夜晚。闵晓磊一眼瞥见就死死地盯住了它,怕它跑掉。它终于躲不掉,被盯得如一块坚硬的金属,从雾霭一样的虚幻中咣当掉落下来,直接砸到了脚前,声音脆亮而且真切。他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心跳陡然加速,血液直冲脑干和肢体的神经末梢。

——闵晓磊就这么惊醒了。

几点了?闵晓磊问自己,黑黢黢的窗外,不再有往来的汽车声,想必是深夜。闵晓磊闭上眼想睡回去,如一次起夜或者噩梦醒来,但他没能做到。睁着眼睛,便有了视觉,尽管在黑暗里。他分明看到了那个丢失的东西,就在前面不远处招摇,有着旗帜一样的红色和猎猎作响,以致他躺在床上却不得不瞪着如炬的双目。更惊奇的是,他那些匆匆忙忙醒来的碎片般的思绪,都自觉地拢到一块,有序地排成一支队伍,精神饱满地朝着红色的方向前进,再前进。

有那么一瞬,闵晓磊恢复了常态,觉得自己有点荒诞,梦就是梦,虚幻不定,哪有醒来对梦如此认真的呢?这么想的时候,大风就呼啸而起,一股红色的风,再看这一缕犹疑,没影儿了。之后,那些暂时被搅乱的思绪害怕失散了似的,更加急迫地跟上来,急迫到了义无反顾。

闵晓磊就这样下了床,嘴里故意嘟囔了一句“上卫生间”给老婆听。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别人只会让他产生软弱和犹豫。他要马上行动,甚至等不到天亮,他在心里已经纠结了好几天。几天来,他一下子变得自卑起来,碰到同事他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课下,看教师在操场上打球也没有了加入其中的劲头,感觉自己成了个失败者。悲怆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失败者,莫名其妙。三选二,自己就这么单下来,被舞台上的聚光灯罩住一样,想躲都躲不掉。闵晓磊悄悄带上卧室的门,他像梦里演绎的那样,径直走进书房,一口气坐到了电脑前……

他相继登陆了渚市的民间和官方两个网站,心中的义愤让近千字的帖子一挥而就,笔锋直指孰县教育局在任用干部上的随心所欲。不过标题上没用“随心所欲”,而是“毫无尺度”,口吻上要来得正式一些。他满意这个词语,等帖子发出来,这一表示彻底否定的词语定会像热油里撒进一把朝天椒那样,直扑人的胃口。

操作完,并不见帖子显现,两个网站对上传的帖子都要进行审核。是几个小时,还是一两天?闵晓磊不太清楚,他没在渚市的网站上发过帖子,先前,他只会手握鼠标和众多的网民一样去浏览别人的帖子。现在,他也成了发帖子的人,他至少知道,在他点击“发表帖子”的一刹那,他已然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深夜,点燃了一根导火索。不是吗,几十年了,平坝小学从未发生过一起内讧,更不要说还将矛头指向了教育局。闵晓磊重新躺下,世界恢复了先前的静寂,但他彷佛听到了有什么在“哧哧”地冒着烟……

爆炸,已经是迟早的问题。

2015年11月9日

帖子先在民间网上发表出来。闵晓磊看到时,帖子刚发表十分钟。短暂的十分钟,浏览者已经达到了三百多,还有人回了帖,可谓立竿见影。闵晓磊想,他(她)们再口耳相传,浏览者势必会成倍增加。如同江潮,风起浪涌,一浪高过一浪。

的确如此。有一组数据可以说明:到了一小时,浏览人数八百,有十人回帖;半天下来,浏览人数逾千,回帖至十五条;一天结束,浏览人数达两千,回帖数超过了二十。

在互联网,这个增速属于小打小闹,但足以令闵晓磊惊叹。他终于相信一个绯闻一个事件,为何能一夜之间传遍全国。闵晓磊的落选没到事件的程度,他也不需要传遍全国,他只期望当地人能看到这个帖子,看到他的学校,看到几个握有权力的人如何信马由缰地去开展基层干部的推选工作。

闵晓磊关注每一个回帖。回帖中有人为他鸣不平,有人借此发表感慨,也有反对者,甚至冲他抛砖头。一个网名“汪汪叫”的人说,关键时候校长都不推荐你,说明你在人际关系方面不怎么样。闵晓磊看了,不知该不该承认,心里不是滋味。他和阮仕权校长尽管没吵过没闹过,但两个人的关系确实谈不上好。

原先,闵晓磊是学校教导主任,把他提到这个位子的是校长褚炳华。阮仕权当时还在乡教委供职。褚校长不谙教学,但思路明晰,他意识到教导处是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得有精通业务的人顶着才行。一排队,三十岁出头的教师闵晓磊参加过县里的教学比赛,拿过市级二等奖,同时获得孰县“教坛新星”的称号。这样,闵晓磊就进入褚炳华的视线。闵晓磊进教导处后,教导处就活泛了,优质课评比,各科小竞赛,外出教学观摩……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一点点地在改变农村边远学校的落后面貌。就在这时,地方实行机构改革,撤消乡镇教委,阮仕权分流到平坝小学。从常理来说,他会担任支部书记一职,工作任务轻,又不失脸面。重要的是,基本不改变旧有的班子结构。但实际情况是,阮仕权下来后,一伸手就拔掉了褚炳华手中的“一支笔”,让他无条件地沦为了副职。在褚炳华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就显得肆无忌惮。了解阮仕权的人分析,阮仕权为人厚道软糯,根本做不出如此强势之举,可能是受了别人的撺掇,他人或者老婆。老婆拿此主张的可能性更大,他老婆也是教师,性格泼辣强悍。而阮仕权对老婆素来又是唯唯诺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被同事戏称为“阮大嫂”。再者,当时的大环境大气候也允许阮仕权这样挑精拣肥,他曾不止一次地炫耀过,他好几个同学都在孰县政府部门谋了职务,其中一个同学就在孰县教育局,而且担任的是要职。

问题是,他不可能背着老婆去上班,工作还得他自己去做,所以,刚上任那段时间,面对褚炳华的消极抵触和过渡期教师的自由散漫,阮仕权常常是吊着苦瓜脸抱着臂膀,“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谁当一把手,闵晓磊都是在做教导工作。四月底,教导处例行检查。这是期中的检查,不做任何结论,旨在督促教学工作。检查到五年级李老师,发现只备了一课,教后记也没有。闵晓磊给他指出来,要求他抓紧时间补上。不想,李老师发作起来,说当初是学校做工作他才肯代的这个班,现在又嫌我没备课。嘴里一阵骂骂咧咧,一把抓起桌上的书本,奋力掷了出去,书本哗啦啦在空中展翅穿行,“叭”的一声坠在地上。情况突如其来,闵晓磊一时发懵,其他教师都把目光投过来,看他闵主任的反应。闵晓磊搞不懂,备课上课是教师的本分,课没备,他闵晓磊没怎么着,这个教师倒发了飙。闵晓磊克制住自己,语调平和但又不失严肃地说,当初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既然接受了,课还是要认真去备,倘若期末还是这样的话,对照考核细则肯定要扣分。李老师一听更加来气,你扣吧!我教他妈个×!跟着,一支改作业的红笔也追随书本悲壮殉情。闵晓磊依然坐着,但脸上一阵生疼,似乎那支砸在地上的红笔是戳在了他的脸上。恰逢阮仕权走进来,闵晓磊找到了依靠,不无委屈地说,校长,这还怎么检查?阮仕权看了李老师,又看了闵晓磊,脸上簇拥起了很为难的笑容,那种笑容比哭还难看,办公室里因为铺陈着这样烂棉絮般的笑容而呈现出一片难耐的死寂。好半天,阮仕权才知道应对,朝闵晓磊说,检查还是要检查的。仅此一句,再没有别的话。闵晓磊感觉自己一下子悬了空,他想起褚炳华,过去他在工作中也与教师发生过分歧,褚炳华总是站在他这一边做教导处的后盾。今非昔比啊!此时,闵晓磊沮丧不堪,想找个地缝都找不着,他把检查表往桌上一搁,说,校长,那你来检查吧!

那两天,闵晓磊暂停了手里的工作,不是撂挑子,他在等待着阮校长的反应,以为阮仕权会私下找那个教师,给闵晓磊认个错,或者一个解释。等了几天,什么也没等来。直等到周五教师例会,闵晓磊侧耳倾听,从头至尾也听不到阮仕权说一句教师在常规检查中肆意顶撞教导处的话。闵晓磊懂了,阮仕权根本不敢得罪那个教师,他要的是安定民心坐稳校长的位子。闵晓磊心痛不已,是那种突然失去了依靠訇然一声倒地的大面积的疼痛。不是为自己心痛,而是在为教导处。后来,他忍受着屈辱,把剩下的常规工作检查完,默默地,不作任何评判。前面的例子如标志物一样矗立在教师面前,他还能评判谁?

从此,闵晓磊静默成一颗棋子,挪一步动一步。可他受不了无所作为的状态,2006年,乡政府抽调教师协助地方宣传,郁闷之下,闵晓磊主动报了名,一时离开了平坝小学。

是眼不见为净。是自我疗伤。

也是在逃避。

三年后,他重回学校,做了政教主任。三年之间,学校除增添了一栋中石油援建的综合楼外,面貌并没有改变什么,陈旧而杂乱。教学上,一两个骨干教师还是他当教导主任时培养的,再无新人跟进,更不要说什么课题研究这样前沿的领域了。但阮校长已然“平稳过渡”,整天一副知足常乐的样子。县局来人检查,他总要陪人喝上几杯,然后晃着一个红灯笼一样的脑袋,坐在教师办公室,一面喝着祁门红茶一面海吹,内容多半与他那些位尊权重的同学相关,——他们的人事变动,他们的轶事。身边围了若干同事,也有一两个班子成员,笑声不断。闵晓磊从不置身其间,他反感这样的知足常乐,更不要说刻意跟阮仕权拉关系套近乎了。

学校里的个中曲折,是那个“汪汪叫”的网民无从知晓的,他不免会说出失之偏颇的话。闵晓磊不生气,但他有顾虑,这样的有违实际的言论会抹黑他的帖子。他思忖着该怎么解释一下。没等他回复,早有人接了“汪汪叫”的话茬,一个叫“翠螺轩”的网民反驳道,有才能的员工,是没有多少精力去经营领导关系的,相反,那些业务能力不强的,又想混个样子出来,才会整天琢磨领导的喜好,想办法去迎合领导……

读着“翠螺轩”的回帖,温暖在闵晓磊心里潺潺流淌。后面,那个“汪汪叫”的还会跟帖,或者是别的网民,但闵晓磊相信,像“翠螺轩”这样的声音应该占大多数。这样的声音,就是炸弹爆炸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硝烟会腾空而起,无数个弹片会“嗖嗖”横飞。

闵晓磊相信,某些人会被弹片击中。

2015年11月10日

不用说,孰县教育局应该第一个中弹。

至少,闵晓磊是这么推想的。可现在是第二天了,教育局依然虾不跳水不动。下午,教育局基教股的几个人来平坝小学,查看民办幼儿园,闵晓磊以为股室里的谁会提到帖子的事,结果没有。股室几个人的言谈举止并无异样,只是无端地感觉到,他们的神情比往日绷紧了些举止端庄了些罢了。不过说回来,教育局又能作何反应?帖子里说教育局在平坝小学推选副校长拿不出任何标准:以教师无记名投票吧,没有当场公布投票结果;以个人条件吧,他闵晓磊还能摆出获奖情况,另外两位啥都拿不出来;以学校推荐吧,该校校长本身就治校无方,其推荐有何威信可言?三个论据,均列出了相应的事实,逻辑严丝合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顶得住敲打。

或者说教育局已经有了反应。不予理睬,也是一种反应。这种反应,是完全不把来袭者当作对手,当一回事,完全忽略他的存在。想想也是,闵晓磊之于教育局,是个人之于集体,下级之于上级,是百姓之于官府,对抗起来,确实存在力量上的严重失衡,“蚍蜉撼大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他这个“蚍蜉”是不是太不自量力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闵晓磊的思绪起伏不定。

早上在西街口坐中巴车上班,闵晓磊特别注意了一下阮校长的精神状态,他是闵晓磊希望被单片击中的“某些人”之二。帖子里直白地提到了他,只是没冠以姓名而已。寥寥数语,几乎把他戳得体无完肤,但凡看到这个帖子,他的脆弱的心脏肯定受不了。别说捶桌子打板凳地跟闵晓磊开战,铁青着一张脸不理闵晓磊是肯定的。透过车窗,闵晓磊看见阮仕权朝中巴车走来,他眼皮耷拉,嘴唇嘟起,似乎很受伤。闵晓磊只能用“似乎”来下结论,因为阮校长跨进中巴车,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和司机搭讪,和同座位的人说天气,聊时事……中巴车等红灯,他竟然在别人难以辨别一款小车子时,一口报出了车名,从而博得乘客交口称赞。他沾沾自喜,更加有了精神头,追忆他最初是怎么知道这种车子的。他依旧博学而健谈,看上去,他丝毫没有受到什么坏情绪的袭扰,甚至闵晓磊在和谁说话时,他也会插进来一两句,捧个场。

到了学校,闵晓磊洗杯子时,阮仕权主动递过来一句,办公室有茶叶,安吉白茶。其表情分明是跟别人套近乎才有的。更怪异的,闵晓磊下午有事请假,一时找不到阮仕权,便用短信跟阮仕权请假。这种请假,曾经有过几次,阮仕权因为视力不济或者是个人习惯上的原因,每一次都不会回复信息,但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又是及时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闵晓磊疑惑,难道他还没看到帖子?

网上,新生的帖子蜂拥而上。适逢宁安高铁通车,是新生事物,又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出行,什么订票、站点、停靠次数……一阵纷扰。在不断涌现的新帖子中,闵晓磊的帖子像夹在出车站的人流中,被挤到了下一页,下下一页,以致一个白天,只有几百人的浏览数。完全可以推想,用不了多久,他的帖子就会被超量的讯息所淹没。

闵晓磊不免有些怅然。

下班回到家,闵晓磊去露台上收被子收衣服,然后一头扎进厨房煮饭烧菜。老婆孩子回来,他也很少言语。吃饭的时候,他便埋下头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生怕把饭菜咬疼了似的。女儿突然说,爸爸两鬓有白发了。闵晓磊随口说到年龄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骤生的白发与他这段时间的心情压抑直接相关。老婆看出来了,劝他,当那个副校长有什么好,又不多加一分钱。闵晓磊说,不是当副校长的事。老婆问,那你整天愁苦什么?闵晓磊否认,谁愁苦啦?这么说自然骗不了老婆,老婆安慰他,在平坝小学,谁都知道你书教得好,做事情认真负责。闵晓磊一下生气了,认真负责顶个屁用?老婆问他,当了副校长就顶用啦?闵晓磊再一次说,这不是当副校长的事!话似乎又绕了回来。

闵晓磊重新埋下头吃饭,不作声。他觉得他没有心情把头抬起来,没心情吃得吧唧吧唧,喝得呼啦呼啦,尽管是面对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庆幸这两天没有什么朋友聚会,他还想到再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一过年,远近的亲戚都会聚拢在一起,他突然害怕这个日子临近,在亲戚面前,他照样无法抬起头,意识里,似乎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他落选的事情,谁都会用一种轻飘飘的眼光看他。

2015年11月11日

跟着,政府网那边的帖子发表了,这让闵晓磊的心情重新明朗起来。

从两天多的审核时间来看,政府网站不像民间网站那么随意,彰显出了它的庄严肃穆。阅读人数,也没有民间网那样剧增,一整天才五六百人浏览。但帖子的反响不小,十几个人回复。浏览者估计多半是机关事业单位的人吧,他们的回复,不像民间网站上鱼龙混杂,而是清一色地支持,点赞。有个叫“林中响箭”的支持者竟然在回复上给闵晓磊提供了中纪委的网址,让人倍受鼓舞。好几个回帖者估计是教育战线的,他们除了认同帖子,还进行了横向联系,结合孰县一中出现的混乱状态,从一中的视角同样针砭了孰县教育局在用人上的重大失误。

一起爆炸引发了另一起爆炸。

许多同事们也知晓了。课间闵晓磊下楼,几个同事聚在楼梯口窃窃私语,瞥见闵晓磊,一时闭上嘴巴。他们还在把帖子当作一个秘密。闵晓磊笑笑,有什么遮掩的,虽说他署的是网名,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QQ昵称。闵晓磊不想遮掩,他从不做暗箭伤人的事,做了,就敢承认。承认,对于他来说,无需勇气,反而是一种快意,他要的就是把事情暴露在众目睽睽的天光下,裸露别人,也裸露自己,最后看看丑陋的到底是谁?

中午,卞同事在QQ上给闵晓磊来了一句:你真牛!后面还附了一个翘大拇指的表情。区区三个字,所指已经十分明了。同事的三个字和一感叹号涵盖了两层意思:一是惊叹闵晓磊身上具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二是帖子无形中也替他出了口气。卞同事是下面村级小学校长,但这一次推选副校长把村小校长排除在了线外。理由是,村小校长属于中心小学下派的负责人。该同事心绪不平,按最初的文件精神,两名副校长原则上在45周岁以下的正职中产生,可符合年龄条件的只有一人,教育局只得把年龄扩展到50周岁。既然年龄能放宽,为什么级别上不能放宽到村级小学?难道村级小学校长从事的不是学校管理,而是饭店里的小跑堂吗?

这是卞同事在一次酒后发的牢骚,他没想到闵晓磊没有这些“山雨欲来”,数天后,闵晓磊的帖子已经上了渚市的政府网。

因为帖子的支持率高,到了晚上,闵晓磊发现,他的帖子一跃上了论坛热点。翌日早上,他的贴子再创新高,登上了首页的一周热帖,并且在五条热点帖子中赫然排在了头条,也就是说,广大的渚市人民只要点开政府网的市民心声,则举目可瞻。

闵晓磊无比振奋,感觉已经不是他一个人在抗争了。

更加令人期待的是,政府网对投诉的帖子有个规定,凡是投诉的帖子政府网都会督促办理,三天内没有回复的,对其亮黄牌,一周内还没回复的,进入红牌督办,有章法,有力度,有点像刑事诉讼那样规整。按照这个规定,市政府会把闵晓磊的帖子转给孰县,再由孰县政府敦促县教育局处理回复。

如此说来,教育局想装聋作哑也不行了。

2015年11月12日

果然,教育局回复了帖子。

回复称,推选工作是严格按照组织程序,符合全体教师的共同意愿,并没有任人唯“情”。措辞冠冕堂皇,铜墙铁壁。闵晓磊觉得好笑,那天参加副校长推选的教师,抓壮丁似的一个学校都没能凑齐,占不到教师的三分之一,但到了教育局嘴里就成了“全体教师”;一个空洞无物的任命,却成了“严格按照组织程序”。真会打官腔!这一回复,等于再一次强调:闵晓磊不具备任命副校长的条件。闵晓磊又一次想到了“蚍蜉”和“大树”,他的拗劲上来了,热血在血管“突突”地奔涌,这回,他这个“蚍蜉”就要撼一撼孰县教育局这棵“大树”!准确地说,是“翠螺轩”“林中响箭”那样众多的支持者给了闵晓磊莫大的力量。他不想辩驳什么,只是在后面回了一句话:三天后,帖子将出现在腾讯、新浪、搜狐各大网站……

2015年11月14日

中午,教育局托平坝中学的严校长跟闵晓磊通融了——严校长曾是闵晓磊的初中老师。

至此,闵晓磊才知道,前面教育局的那段回复只是在做表面文章,内里早就一片虚空。帖子出来的第二天,教育局就绷不住了,让阮仕权去做下属的思想工作。阮校长为难,理由是帖子的内容涉及到他,不好出面。阮校长说的倒是心里话,在推荐副校长这件事上,他按照人情的远近厚此薄彼,本身就感到心虚。加上闵晓磊用了“低能”一词把他的四两家底子彻底抖落在世人面前,更是让他羞愤不堪,难以面对。

令阮仕权气馁的是,“低能”一词如一顶帽子,难看是难看,但大小却合适得很。

还是从阮仕权刚上任说起。

上任之初,阮仕权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环境卫生。之所以会成为难题,是因为校内校外都存在小店。

一个小店开在传达室,店主是护校的人。据说平坝小学建校时用的是生产队的地,他当时是队长,理应靠山吃山靠学校吃学校。校内的小店是一个老教师家属开的,家属没工作,在西边废弃教室里卖点文具糖食,帮补生活。两家小店均属历史问题,怎么停得了?

但卫生又不能不抓,卫生是学校的脸面,但凡来人都能看得见。

于是,一场整治校园卫生的战役徐徐拉开帷幕。这个战役很大,大到十年都没能打下来,艰难程度超过中国人民的八年抗战。细论起来,对手并非固若金汤,纵观整个战役,扭转局面的战机完全存在,并且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2005年,有人向上面举报了校内开店的事。教育局随即做出反应,让老教师家属撤出了西边的房子。护校的也识风头,将摊子搬出了传达室。小店的事情似乎要画上句号了。

但一周后出现了新情况,阮校长注意到,下了课不断有学生往教师宿舍区跑,回来手里都握着糖食。

这个情况让他手足无措,得找谁商议一下。褚炳华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但他舍近求远地去了总务处——他没勇气找褚炳华商议,找褚炳华等于在给他看笑话。另外,褚炳华沦为副职后,人变得十分颓丧,除了一周代几节《品德与社会》外,对学校的事不再过问,跟他商议自然没结果。褚炳华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如今身体患病,向县局辞去了副校长一职。

好像是搬到家里卖了!

阮校长不无担忧地跟苏主任说,似乎在讨主意。苏主任认为可能是在卖下脚料,少亏点本吧。阮校长也希望是这样。观察了几天,依然有学生往宿舍区跑。他心里生出疑虑和不满,他没胆量直接问那个老教师,而是在遇到苏主任和闵晓磊时嘟囔一句,剩下的货还没卖完吗?两个主任也给不了确切答案,那段日子,他只好一个人被这样的一件事搓揉得水深火热,嘟着要哭的一张嘴,无助的凄然神情让爹妈看见了一准心疼。

闵晓磊看不过去,建议他趁教育局介入,就势召开班主任会议,杜绝学生带钱到校买东西。没学生买东西,校内外的小店都会自动关门,这也是对学生养成教育的一次契机。阮校长听了,有所触动地点头,但他没有开会,他总感到那样会起风浪,风浪起了,他屁股下的椅子就会跟着摇晃。

数周后,往宿舍区跑的学生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显然,老教师家属已正式在宿舍里卖了。护校的见状,也把摊子挪回了传达室。阮校长这才急了,连忙召集班主任开会。阮校长第一次板着个脸,态度严肃地三令五申。看着他乌云压顶的凝重表情,班主任不知道深浅,规规矩矩地抓了两天。阮校长也背了手站在学生必经之处监督。但校长不能总在那里站着,学校的事情还有很多。不站在那里,嘴巴馋自觉性差的学生就会见缝插针地越过三八线。这样的学生像感冒一样有着传染性,很快更多的学生越过了界限。教师也有传染性,看到别的班级学生去买东西班主任不去过问,自己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一周后,学生买糖又恢复了原貌。阮仕权没辙了,只好再度抱着手臂,站在三楼的走廊里,愁苦满面。不同的是,闵晓磊和苏主任再也不过来进言了。

这样,校内小店终于在阮校长无限忧戚的目光里奇迹般地活转过来。

第二次是闵晓磊从乡政府回到学校,校内小店已经停掉了。不是阮仕权的原因,而是老教师的家属在外找到了工作。校内没小店了,课间,学生就过马路上护校的人家去买——护校人的家和学校仅隔一条三米宽的马路。阮仕权看见了,要求护校的上课期间关上大铁门。关上铁门后生意大减,护校的趁阮仕权不注意,把糖食又搬到了传达室。阮仕权盯紧了,护校的再将其挪回去,就这么跟阮仕权来回拉大锯。阮仕权没这份精力,加上看门人答应帮学校倒垃圾,阮仕权最终竟默许了。这样一来,逢到上面来人,校园卫生只好临时突击。当校园喇叭突然响起要求各班学生打扫卫生时,谁都知道是教育局来人检查了。

第三次是2015年。学校在小学部南边征了一块地新建中心幼儿园。为了统一布局,学校大门改到东边。这样,原来的大门封闭成围墙。这意味着,传达室小店将彻底消亡。阮仕权也看到了这一点,他以学校有保安为由,不再让护校人看门——当然工资照发。为防止门口再有摊点,校门口二十米处还设了一道电子门。关隘重重,学生课间出不了校门买零食了。9月份开学,新建的学校大门,新铺的塑胶操场,新筑的水泥路面……让人耳目一新。但不消一个星期,这些地方就落上了垃圾,酸奶盒,香蕉皮,吃烤肠的竹签,海母一样随风漂浮着的塑料袋……偌大的校园,成了一个没有爹娘照管满脸污垢的野孩子。教育局领导突发性下来检查,就会一眼看到这个野孩子,一顿批评是免不了的。挨了批评的阮校长竟然在坐车时跟同事们诉委屈,说摊点已经挡在校门二十米外,学生不买,但上下学家长买给学生吃,叫学校有什么办法?说着,无奈而倦怠地将脑袋耷拉到一边。

闵晓磊也听到了,他想插嘴说,学生听老师的,家长也会听老师的。他没说出口,经验告诉他说了也白说,这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可扶不起来,照样有人愿意去扶,所谓贵人自有天相,以至于他可以在校长的位子上稳当当地坐了十多年。这样来看今天的副校长推选就不奇怪了,年代不同对象不同但异曲同工。

压抑一时,没必要压抑一生。现在闵晓磊说了,在帖子里不管不顾地说了,他说,一个平庸的教师,只会影响一个班级,而一个低能的校长、弄权的局领导,他们对一方教育的影响,不啻是一枚集束炸弹。

真话总是那么刺耳,但它毕竟是真话,你让阮仕权就这个帖子来做闵晓磊的思想工作,除了自寻难堪之外,还会有什么结果?他所能做的,恐怕只有在闵晓磊跟前陪着小心了。

2015年11月15日

周日,闵晓磊贴出“事情已得到解决”字样,给这件事打上句号——老师出面是一个因素,重要的是,教育局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卞同事看到后问,你说解决了,解决了什么?

教育局低头了。

这么说,教育局要重新组织推选副校长了?

不是。

不是重新推选,算解决了什么?

解决了。

……

卞同事搞不懂。

无需别人搞懂,自己懂就行。从头至尾,闵晓磊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2006年,面对眼前的憋屈,他无奈,他沉默,最后只有去乡政府躲清静;但2015年,他不再去逃避,他站在现实里痛快淋漓地对世界喊了一声“不”,世界听到了,这就是他所需要的结果。

这个晚上,闵晓磊酣然入眠。

睡前,他想到明天是周一,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但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周一——上班时,他可以抬起头走进平坝小学了,迎面而来的学生、同事,都能看见浮在他脸上的神情,那神情应该是久违的微笑……

编辑手记:

《多角家庭》这篇小说的一大特色就是营造了诸多的矛盾和麻烦给小说的主角江川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孩子的姓氏问题、夫妻异地分隔问题,还是双方老人多边居住的问题等等,这一系列问题都是当下独生子女家庭普遍碰到的问题。作者以此介入现实生活,但却不急于阐释和解答,他只是以江川的口吻和江川的角度将所遇到的事情缓缓叙述出来。并捕捉到江川及其家人在这种多角生活中内心和情感的变化,把一种时代情绪中的波动鲜活地呈现出来。开放式的结尾,是作者给读者留下的开阔空间,促其在想象和余味中思考。

《七日天光》这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较劲的故事,在七天的时间里主人公在激烈的心理活动中对抗着自己和现实。小说高清晰,高像素地讲诉了闵晓磊心理的暗夜,又细腻地呈现他被时时咬噬和压迫的痛楚,以及其发帖复仇的浓浓火药味。用发帖揭发县教育局及阮校长在推选副校长任命时的“毫无尺度”是他的目标。却最终在无任何改变的情况下失败了。教育局及阮校长都无比坚固,却又似乎脆弱不堪,闵晓磊与校长、教育局的“无声战争”其实质是一个人与自己的关系,是一个人与自己、与现实不能和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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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第十二届中学生作文大赛(初中组)优秀组织奖名单
校长给力“九个一”
高手是这样拍马屁的
尖耳兔小电之志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