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慧的翡翠洋白菜

周煊

洋白菜，甘蓝，大头菜，包心菜，说的其实都是一种菜。就像你的大号、小名、绰号、昵称一样。

这种菜，春慧小时吃伤了。父母离异，她归父亲，弟弟归母亲，实际上她从小一直和奶奶一起过。

父亲有了新人，是个年轻的姑娘，自己都还需要人千般抚慰万般疼爱，如何还有心意分给她？而从来就更醉心吃喝嫖赌的父亲，当然更没钱没时间给一个前朝的事故，他很少来看她，等继母有了龙凤胎，她更是影子一样存在了。

爷爷早没了，奶奶一直自己住，她在，也是个伴。一老一小，剪影一样瘦，她在三四岁就能跟奶奶去街上捡瓶子卖，一晚上，两人能捡50多个。奶奶好像并不爱爷爷，一说起他，往往叫他冤家。

六月是洋白菜的丰收季节，特便宜，做起来简单，更可贵的是到下午，菜贩子经常就会扔很多。所以从每年的六月中旬开始，她就跟着奶奶吃洋白菜，用干红辣椒炝锅炒着吃，包饺子或包子，里面加指甲盖儿那么小一点肉皮，不晓得是朝人要的还是在地上捡的，还有就是做疙瘩汤，总之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洋白菜。

吃到青春期，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洋白菜。大学没钱上，她去超市做了收银员，每月2100元，她很满足。超市经常在晚上搞活动，她总能买回不同又便宜的食材给奶奶改善生活，那些快坏或坏了一半的食材，在奶奶巧手下全变成珍馐美味，吃得她对生活充满无限的满足和感恩。

吃的时候奶奶总叹气，嘴里总说你爷爷要是能尝尝就好了，那时候怎么穷之类的。看来和心爱的人分享美味佳肴会让快乐加倍。奇怪的是每问起爷爷死因，奶奶又三缄其口，好像刚才只是自己一时冲动。大人总有太多秘密。

春慧长成一个瘦弱白皙的颀长少女。经常披一头垂腰的长发，女鬼一样在深夜还和奶奶一起捡塑料瓶子。奶奶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她想多攒几个钱，怕奶奶有病治不起。

有谁说你是什么人就会遇到什么事，她不信。可是某天遇到，她信了。坤第一次出现是个客户，每天都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有印象那种，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长得也一般，总是在中午没人时候来，买的多是日用品，没人时候和她聊几句，她没在意，只是当他是个熟人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还在云彩里飘着，面目不清。

夏天的雷阵雨多，她没带伞，也不愿求同事。在站牌下，她的黄格T恤衫全湿了，是超市处理货，才9.9元，她不在乎，是新的就行，她有青春，青春就是最美的化妆品，那些年龄大的女同事，一生孩子全成大妈，穿什么都那么俗气。而她一件便宜T恤、一条牛仔短裤和球鞋，就青春逼人。

一辆车停下，不是宝马，是旧的普桑，黑色的，坤摇下玻璃，叫她。她看看继续狂风暴雨的天，愣了一下就上车了。停车是在一处旧楼，他自己住，跟她说先去避雨。

她还不懂拒绝，就跟着上去。是二楼，不大，整洁安静，让人放心。他默默放下东西，去给她找毛巾找浴袍，让她洗澡，她出来时候看到他眼睛里闪了一下什么，给她煮了姜汤，还给奶奶炖了只鸡，缥缈中能看到枸杞、枣和人参片，他很像她爸爸昙花一现的时候。

他让她给奶奶电话，说晚上别做饭，等她带回去。然后他忙碌中继续问：你最不喜欢吃什么菜？她说：洋白菜。他给她开了瓶酸奶，给她找了细巧点心，让她吃着，就消失在客厅里。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来为什么还不走，她好像完全不想走，这里有种熟悉的味道，好像她一直都住这里。

除了一碗清香的鸡汤，还有一盘如碧玉般脆生生的虾仁拌洋白菜，还有水晶碗盛着醉醺醺的活虾，和一盘很薄很白的葱油饼，葱花点缀如繁星。他撺掇她夹一片洋白菜，她摇头，他用筷子夹一小片送入她嘴里，说不好吃就吐了。就一下，面对他的鼓励她试探着嚼了一下，结果眼睛瞪大了，这么鲜香微麻可口的味道就是她一想就恶心的洋白菜？她又一筷子，接着是N筷子。他笑眯眯给她剥虾喂她。端鸡汤喂她喝。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她逐渐离不开那个小屋。她经常找借口骗奶奶，她现在回到和奶奶住的低矮平房就憋屈，黑夜中她睁大眼睛，好像在找自己的未来。她模糊知道他似乎有家，他暗示他老婆有病快死了，在乡下，说经常睡着睡着就昏迷了，他也规划过他们的美好未来，甚至给他们的宝宝取了名字嘉琪，是个美丽精灵的女孩，管他叫爸管她叫妈。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好好一姑娘怎么就把自己弄到这步尴尬田地？

有时候她也为这种关系烦恼，多数时候愿意听他安排一切。她好像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觉得在地面上。和奶奶在一起好像在水面上，没底，不知道下面有没有鳄鱼，也不知道前面迎接她们的是狂风大浪还是海市蜃楼；她和同事介绍的男孩子在一起觉得好像在沙上，轻轻一动就滑下来，她尤其不喜欢他们仗着自己家条件好就说话那腔调，反正只有和坤在一起，她才愿意有未来。

有段时间坤似乎消失了，电话短信全联系不上，开始她心很疼，以为他不要她了。她整晚整晚失眠，白天眼睛肿着，吃不下饭，说不出的苦。

几个月后情况似乎缓解些了，一直到保险公司找她，事情才逐渐清楚：坤离婚后净身出户，单位组织去西藏旅游，出车祸，他保险的受益人是她，所以她和奶奶以后都不用过那种穷得只有自尊的生活了。

她是五年后结的婚，那时候她已经是超市的店长，一身得体的套装，头发也烫成妩媚的空气烫。新郎波是买房子时候遇见的富二代，她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波居然是个脚踏实地的大好青年。而且更让她意外的是，波最不喜欢吃的居然也是洋白菜。于是她消失了半小时后，也端出一盘这样的翡翠洋白菜。只一口，就彻底征服了波，原来男的都是吃货呀。她开心一笑，如闪电划破夜空。

后来家里来客人，别的菜都可保姆做，唯这道菜她一定自己做，并且一做就做两盘，因为哪次客人都嚷着吃不够：洋白菜要用手撕；花椒油要慢火现熬；洋白菜冬天的最好吃；洋白菜飞水后要迅速放入凉水中保持颜色翠绿光滑，每道步骤都按部就班，都自己躲厨房里慢慢完成，做的时候眼泪会不知不觉滴入盘中，让菜的颜色更鲜，让菜的味道更美。流完泪的眼睛让她看上去依然有孩童的天真与清澈。

她很满意现在的一切。这一切，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