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梦之湖
2016-10-26朱俊生
朱俊生
好多次,我很想对母亲把那个称为羊城的广州淋漓尽致地讲诉一番,像解谜一样,一层层解开,能够让她看到谜底。然而,我每次却如鲠在喉,还是把想法烂在了肚子里。母亲在山里生山里长,从未出过远门,南方以南的广州,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她没有机会去广州,但她对广州的关注,远远超过了自己居住的乡村与县城。因为,在那遥远的广州,有她两个为生活奔波的儿子,还有从这座南方城市寄出的信件与包裹。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为父亲的辞世,我的两个弟弟不得不随着南下的人流,陆续去广州打工谋生。家,是母亲心中的世界。父亲走了,两个弟弟继而又离开家,母亲心中的世界就散了。尽管,当时母亲已经从乡村迁入了县城,但她乘坐的车程最长没有超过四十公里,她对千里之外四通八达的广州,认识更是几乎为零。母亲无从知晓,她称之为羊城的广州,对于打工者来说,是一个由汗水、泪水组成的城市,并以汹涌之势向佛山、东莞,甚至深圳、汕头扩散……母亲没有进过正规的校门,大字不识几个,弟弟的来信,都是我念给母亲听的,当母亲听到前后不同的寄信地址时,心中就有了疑惑与不安。为了消除母亲心中的疑惑,我给她打了一个广州好比是县城,东莞就像乡镇,深圳俨如村庄的比喻,无论县城、乡镇,还是村庄,都在一个县域的范畴,只是地点不同而己。母亲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疑团还是渐渐消除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现在工作很忙吧/身体好吗/我现在广州挺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虽然我很少写信/其实我很想家……”当以《一封家书》让李春波星光闪烁的年月,我的一弟却不知何故,向家中中断了流水账似的来信。一弟仿佛在广州隐匿了,连在东莞的二弟也无从与他联系。
每每母亲问起老二是否来信,我都以一弟可能工作太忙劝解她。
问多了,我也烦了。我对母亲说,他是在广州打工,你以为坐办公室呢。就是这样一句话,仿佛把母亲噎住了,她转身开始偷偷地抹泪。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我每次看到的是,母亲问信时无奈而失望的神情。一年之后,母亲每次接到老三的来信,便泪眼涟涟,总问有没有老二的音讯,问得我心里都空落落的,不知所措。我赶紧去信给二弟,让他来信说联系上一弟了,好让母亲心中有个安慰。然而,这种善意的谎言无法抵挡住时间的软刀。
而有的时候,善意的谎言也是不容易说的。一次,我接了二弟告知还是联系不到一弟的电话,因是当着母亲的面,只有含含糊糊地应着。母亲问我是谁来的电话,我怕她难过,只好说是朋友打来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母亲一看区号就知道我在骗她。母亲厉声责问我为什么要瞒她。
那几天,即便我怎么续补,母亲也懒得搭理我。
翌年春节的前夕,母亲叫老三传信给老二,说不管怎样忙,没空写信,但必须打个电话回家报个平安。新春的钟声敲响了,电话里再次传来的是老三的问候,母亲哽咽了许久,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后来的来信中,一弟一直没有与母亲谈起他为何失去音讯的事。见面我问一弟时,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了。是呀,那样潦倒的日子,不说也罢。一弟感慨:对于外来务工人员,广州有开放的襟怀,但也有混杂而冷漠的一面。他无望无助甚至万念俱灰的时候,看到深南大道上的拓荒牛雕塑,自己又找到了精神的支点。
母子连心。母亲看不了报纸,她能连接广州的讯息途径,除了儿子的来信,还有电视。母亲不但关注着南方城市的新闻事件,而且还关注着南方城市的天气变化。2003年春天的一场“非典”(SARS),把母亲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每天都在关注着广州及其周边城市的防控状况,以及“非典”背后的故事。母亲在这年春天的牵肠挂肚,母亲在这年春天的祈祷,决不少于老二失去音讯的那段日子。“非典”时期,母亲每天都期盼着儿子来信来电话,但每次电话来了,她都会说电话费钱,还是多写信。在邻人眼里,母亲瘦弱的身体中透着一种坚韧。
然而,在这样肆虐的灾难面前,一位母亲心中的柔弱、虚空、惶惑,只有她的儿子能够读懂。
让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广州没有“戒严”之前,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因为工作出差到了广州。想想都后怕,那对母亲是一个怎样的心理压力——她的三个儿子都身陷“非典重灾区”。
人,经历了“非典”那样的疫情,会更加懂得家的温暖与爱的珍贵。
那是人生一段最为郁闷而又无法消解的日子。甚至,可以用沮丧来形容。三兄弟同在广州,却无法相聚。记得我在广州,每天是戴着口罩,吃着方便面和矿泉水过日子。想必,我的两个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当时,为了避免疫情扩散,婺源对“疫区”来的人要实施隔离,禁止回家。无奈之下,我从广州白云国际机场飞往黄山机场,一下飞机就去了黄山和九华山……一路上,母亲给我是一天一个电话。
而我和两个弟弟,都像约好了似的,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
许是长期受传统文化的滋养和影响,我觉得电话、手机短信、电子邮件、微信,甚至视频等等现代通讯工具,与手写书信相比,便捷之余,仿佛缺乏一种温情,少了一份关爱。我每次给南方城市的弟弟写信,最后一句基本上是格式化了:多给母亲写信,有事说事,无事报个平安!
后来,两个弟弟经过多年的打拼,基本融入了这座南方的城市,他俩能够说一口流利的粤语,就是最好的明证。再后来,两个弟弟陆续在东莞和汕头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同时,一弟在汕头开了面包房,有了自己的店铺,而二弟呢,在广州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生意都步入了正轨。我曾对母亲说,定个时间,陪你去广州走走,主要是去看看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孙女。母亲因为晕车,一直没有成行。每一次陪母亲回老家,她坐短途车都晕得厉害,等于生了一场病,我们三兄弟再也不敢提去广州的话题了。
到了2014年,我的儿子,也就是母亲的长孙,大学毕业进入广州,然后在深圳工作。母亲与广州,又多了一层联系。母亲已是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她的听力已经不如以前。然而,她特别喜欢听电话,尤其是她的长孙给她的电话。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问一问,吃过饭没有,节假日回不回家?
直到现在,母亲对与北京、上海一起称为“北上广”的广州,完全没有一线城市的认识,甚至隶属广东的深圳、东莞、汕头等等区域,还没有一个地理概念。或许,母亲曾经听过广州有关“五羊衔谷,萃于楚庭”的民间传说,她觉得广州叫羊城,是吉祥与美好的象征,抑或有一条亲情的纽带与之牵连,于是,母亲的生活中就有了一个不可缺少的羊城。
没有人能够界定称之为羊城的广州,在母亲心目中的样子。而我,也无法描绘。我想,在母亲心中,肯定有一个标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