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魇到现实
2016-10-26裔兆宏
裔兆宏
历史的脚步匆匆,但人类的记忆总会有储存的必要。
《长梦》这部长篇小说(原载本刊2016年第8期),就是一个时代的记忆。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深圳,在此之前,曾经是令地方和中央领导十分头疼的一个地方。这里与资本主义的橱窗香港仅一水之隔,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存在姓“资”与姓“社”的意识形态差异,香港与内地的分道扬镳显得更加坚决和迅速。此后近三十年时间里,内地与香港看似水火不容的两个世界,却并未将它们之间的脐带完全斩断,除了官方有限度的交往,以偷渡为主的民间形式始终活跃,最终汇聚为一股股令人难以置信的“逃港潮”。
改革开放前,在香港与宝安县(1979年改名为深圳市)山水相连百余里的海岸线上,历史却不断错步向前,触目惊心的是,内地人常常铤而走险,蹈海求生,逃亡香港。在当时的深圳,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以深圳为例,在公开的文件里,“深圳历史上共出现了四次大规模偷渡”,分别为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据广东省委边防口岸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统计,1954年到1980年,官方明文记载的“逃港”人数就有56.5万多人次。参与者来自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全国12个省区、62个市(县)。
李泽光的长篇小说《长梦》,就是以这样的背景为依托,详细叙述了当年宝安青年农民的逃港悲剧。
新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是走过一条曲折道路的。在公社化“大锅饭”的模式下,财富一切归公,如个人财物方面,全部金银首饰都要报告政府,然后存入银行,极大伤害了民众的生产积极性。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在广东沿海一带很多走投无路的民众,怀着不解、不甘的心态,孤注一掷,冒死逃亡香港。
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大批在深圳宝安插队的知青也开始选择偷渡香港,他们拿青春与命运赌明天。广州一带,常常出现“早上一醒来,就发现身边几个知青已经不见了”。
1976年“文革”结束,内地民众从极端的政治高压中解脱出来。沿海一带,老百姓们通过境外亲朋好友接触了更多的信息,加上阶级斗争的枷锁开始松懈,一种前所未有的躁动在民间浮现出来,“逃港”高潮却再次拍岸而来。较之以前,“文革”刚刚结束的“逃港”风波,人员更广泛、势头更迅猛,甚至引发了局部的社会恐慌。自然,作为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更是渴望摆脱贫困的困扰。像作品中的主人公之陈友林一样,面对贫瘠的土地,面对家徒四壁的家境,为了追求美好的物质生活,为了追求美好爱情,他们是多么渴望通过偷渡香港,然后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生的命运让陈友林感受到,人穷志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在那个物质财富匮乏的年代,嫌富爱富几乎成了绝大多数人的眼界。
农村青年陈友林中学毕业回到家乡宝安县的村庄,虽然是帅小伙,又有文化,但在同龄人相继成家立业之后,他却茫然四顾,烦恼不断。在一批批当地青年偷渡香港,寻求繁华富裕的生活后,陈友林兄弟也若有所思。他好不容易看上了心仪的姑娘陈凤珠,可这个漂亮姑娘却嫌弃他家的贫困,最终水性杨花,悄然离而他去。而另一个漂亮的姑娘阿艳虽然也喜欢陈友林,但他一贫如洗的家境,却遭到阿艳父母的一致反对,最终她父母隐瞒事实,成功策划了阿艳去了香港,嫁给了阿艳并不喜欢的人。
向往美好生活不是青年人的错,为了追求美好的前程,陈友林兄弟也偷渡香港,寻求幸福生活。然而,“父母在不远行”是国人的传统美德,他们兄弟必须留一人守在家。在大义面前,作为兄长的陈友林只能让机会给弟弟二林。在弟弟偷渡香港之后,陈友林的烦恼如故,当他又一次爱上心爱的姑娘小芳时,同样面临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为了追求美好,为了追求爱情,他不得不与小芳远走高飞,一起偷渡香港。然而,他们再一次遭到了命运的嘲弄,他们的偷渡失败了,被遣送回了家乡。幸运的是,他心爱的小芳也同样回到了家乡。
面对一系列的人生挫折,陈友林只好认命,在贫瘠的土地上,他与心爱的人小芳结婚了,日子虽然清苦,但也不失为安逸。个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的命运、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的。小说主人公陈友林及其周围人命运也是如此。一水之隔的宝安,究竟与香港的差别在哪?生活在内地的人为何要拼命逃亡香港?这是一直摆在中国领导人面前的一道难题。
1962年,《人民日报》曾经委派一名记者前往深圳、香港采访,他想看看香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社会。
当时,内地对香港的宣传是恐怖的。官方发过一份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其中是这样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二、香港黑社会横行;三、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
然而,深圳、香港之行,这个记者看到的却并非如此。他和逃港者聊天,对方哭着说:“我们对不起祖国,给社会主义丢了人,可我们实在没办法啊!”
他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并非像宣传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生活比内地高出了许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香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在内地还吃不饱饭的时候,香港居民已经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回到深圳后,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这个记者闭门不出。他先后写了4篇内参,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情况向中央报告,希望执政者能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半年以后,原本铁板一块的政策,开始有所松动。
但这样的政策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依然发生了多次大规模的逃港浪潮,各级政府对此似乎也束手无策。
1978年,习仲勋主政广东后,经过大量的走访,亲身感受到了当地居民对提高生活水平的渴望。他意识到,光靠严防死守不可能有效地遏制偷渡,必须另辟蹊径。随后,广东省委主要负责人向中央提出了在深圳设立经济特区的想法。很快,他们便迎来了复出不久的邓小平。当广东省主要领导向邓小平汇报情况时,“逃港”作为一个重大的恶性政治事件被捅了出来。正当广东的同志忐忑不安时,邓小平却出奇地沉默,他连吸了几根烟,缓缓地转过身来,平静地对大家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此事不是部队管得了的。”
1980年8月26日,在逃港的桥头堡深圳,中央率先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
令人惊讶的是,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几天,“逃港”的现象突然消失了。
正是这一英明的决策,也让小说主人公陈友林的命运发生了逆转。他不仅在家乡逐渐致富了,还引来了许多曾经逃港者的羡慕。作为新崛起的特区深圳,城乡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水平不断提高,他从原先一个居住狭小的土坯房,逐渐登高,最终住上宽敞明亮的别墅,无论他们夫妇去香港探亲,看到众多故乡人的艰辛劳作,生活依然窘迫不安,还是亲弟弟二林毅然回乡定居创业,都让陈友林感到,自己当初逃港失败,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后悔。自然,他也从内心感谢国家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正因如此,富裕后的陈友林没有声色犬马,没有忘本,而是尽力帮助依然贫困的人。他去湖南资助贫困的山区孩子,就是最好的诠释。我想,这也是这部小说描绘最成功的一笔。
事实上,1997年香港回归后,大量的香港人拥入内地反而成为一种潮流。2006年,香港特别行政区规划署发布“香港居民在中国内地居住情况及意向”调查结果,数据表明,到内地定居的香港居民,2001年为4.1万余人,2003年为6万余人,而2005年为9.18万人,4年间增长了一倍多;另外,还有8.02万人打算未来移居内地。
应该说,《长梦》仅仅是我国改革开放前后时代的一个缩影,是值得回味与记忆的时代印痕。
事实最有说服力。“千言万语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习仲勋这句话意味深长。
通览整部作品,如果作者能在语言与文字上进一步锤炼,那么对于作品的升华则更有裨益。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