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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

2016-10-26赵培龙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10期

赵培龙

又是一年菜花黄。

清明前夕,我回苏北老家为母亲上坟。完毕,回到二哥家中坐下不久,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说:“培龙啊,巷子里的老人都走了,就剩我了,孤形单影的,整天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你二哥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我一人在家,非常寂寞,这一无聊就胡思乱想,想你妈,想儿女,想过去,憋得久了就想说话,一肚子的话呀,总想找人说。我想,我都九十岁了,说不定一觉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再不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恐怕真的没机会了。你想听我说吗?”

这话听起来苦涩了,我不假思索地说:“爸,今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听您说,您想说多久我就听多久。”

父亲很高兴,稍沉默,就打开话匣子。

父亲叫赵文俊,1927年7月7日(农历六月初七)生于苏北里下河水乡泰东河畔一个叫草舍的小村子。他身形瘦小,不算英俊,但眉浓、眼大、鼻挺、嘴宽,天庭饱满,耳垂肥重,看上去福相睿智。他爱读书、喜藏书,“文革”之前家中被书籍占去不少空间,对于书籍的看护不亚于自己的子女。他的读书笔记,工整、详实、细密;备课笔记,规范、整洁、清楚,红浪黑波,圈圈点点。他受曾祖父影响,写得一手好字,老颜体,春节找他写春联的乡亲络绎不绝,带不带红纸均可以。他是远近闻名的老校长(至少8所学校),一生教了很多学生,遍布各行各业,但从不给别人添乱。他喜欢种花,春风吹过,家前屋后姹紫嫣红,香飘四溢,为别人续家谱什么的,给一小盆栽即高兴得不行。他处事低调,心态平和,社交圈子很窄,平时几乎没有应酬,只有极少几个朋友。他生活简朴,对自己十分抠门,衣着极其单一,四季冷暖即可,洗澡只用清水,饮食十分简单,粗茶淡饭,饭量大、不偏食,只喝汤、不泡汤,早起早睡,从不刻意锻炼身体,每天步行百八步即可。鲐背之年,心明眼亮,耳朵背了,看报读书记笔记,不管闲事操心事,血压血脂血糖均正常,只是有点肺气肿,感冒就是大病。鹤发一头,寿星一颗,活像一个老神仙!他有不少小本子,密密麻麻记录了许多,兹录几段如下:

人这一辈子就是一个过程,富贵也好,荣华也好,都是花间露水,草上霜雪,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才能真安宁。

健康是最大的财产,满足是最大的快乐,心安是最大的福分。

人要有几个朋友,但交友不是简单的事情。当你在高处的时候,你的朋友知道你是谁;当你坠落的时候,你才知道你的朋友是谁?所以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首要问题。当然,成功需要朋友,但大成功需要敌人,而有时候这个敌人可能就是你自己,而且永远战胜不了。不过,要想交到值得深交的朋友,你自己得成为值得深交的人才行。

人要有点真本事,否则在哪儿都干不好,甚至干不下去。

有时候怀才不遇是坏事,也是好事,让自己怀更大的才,蓄更大的势,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怀才就像妇女怀孕,千万不要急于显露,时间久了想藏都藏不住。有才的人尤其要夹着尾巴做人,否则,就会被人误解,最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少年有为,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二是大难临头,万念俱灰,自我放弃。其实,人生的长进全在遭受苦难的时候,苦难让人身体疲惫,但神志清醒。

人最大的修养是知人不评人,给人最大的恩惠是善解人意,给自己最大安慰是不自欺欺人。

笨人才耍心眼儿,聪明人只需厚道。

出身不好固然遗憾,但还有一条通往高贵的路,那就是读书。人不管受过何种教育,都要不断地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只要真正融会贯通,你的气质已经藏着你曾经读过的书,知识已经把你不知不觉改变了,变得有力量了。

天下最好的教育不是教知识,而是育人心,学生知识再多心术不正,再好的学校都不如牢房。牢房尚且能改造人,学校都做不到,这教育还能是好的?教育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教育是万万不能的。国民教育,教育国民,全民教育,教育全民,全民素质高了,国家才有希望。

家和万事兴,家国连着筋,无国不成家,无家不成国。连家都不顾,国都不爱的人,别理他,那是衣冠禽兽。

想成功是好的,但要走正路。利用好外力可以帮助自己成功。但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利用的,比如善良,利用人的善良去做违心的事是最大的丑恶。

不要怕犯错,年轻的时候做错事连上天都会原谅。但世间有一种错犯不得且不可原谅,那就是背叛,如果承诺过,发誓过,结盟过,背叛意味着失去了人格,活着也是行尸走肉,一钱不值。

孝敬父母,天下首善。一个不孝敬父母的人,永远不要与其谈忠诚守信,更不可以与其合作共事。这种人已经失去了连动物都无法突破的底线。宁跟风车打架,也不要跟这种人说话。

父亲说,弄清从哪里来,才知道往哪里去。

我们的先祖与海陵赵姓最为亲近,而海陵这支与徽州巢湖一脉相承,据说始祖叫赵突。果真如此,老祖宗的故事就波澜壮阔了。这要从赵突的父辈赵庸说起。赵庸起先跟着哥哥替大元做事,镇守水寨,屯兵巢湖,后投靠开平王“常十万”。史载,他的这位老哥,为人谨慎,行事狐疑,办事缺少担当,陈友谅兵陷安庆时,非但不去用力抵抗,反而带着家小弃城逃跑。常遇春念他乖巧仁厚,请求主子原谅,朱元璋不依不饶,非杀不可,但有一条,可将官位留给弟弟。赵庸比哥哥强,文韬武略,作战勇敢,在攻打庐州、安丰、淮东、海安、泰州时立下战功,连升三级,明朝立国后被封为大官,跟随大军攻破河南、河北、山西、陕西。后随常遇春北追元帝,再与李文忠攻庆阳、应昌,功劳本来最大,但因在应昌这地方私纳奴婢,被人告发,只得降级封侯。后来,在平定福建、广东叛乱中,与燕王朱棣出古北口,招降乃儿不花等,再立新功。然而,由于宰相胡惟庸谋反案的牵连,虽然过去十一二年,终于被李善长的家奴告发,揭发赵庸等三侯与胡共谋不轨。朱元璋排除异己,借机削弱兵权,一连再杀多个王侯。此时已杀了三万余人,历时十余年。

那是一场浩劫,听老辈人讲,金陵城内赵氏近亲几被斩尽杀绝。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是赵家子孙的最好选择。东南西北中,大难各自飞。哪里偏远就到哪里躲避栖息,某年某月某日,有一支逃到苏州阊门,多少年后又衍出赵朗如、赵朗松兄弟,辗转来到黄海之滨浩瀚无边的盐碱滩涂荒草甸子之中。起初,他们以捕鱼为生,后来渐渐开荒种地。烧砖制瓦,建房修舍,繁衍生息。现在,草舍这支赵姓,能够列出祖先名号的从朗如朗松兄弟始,凡下数九代,人丁兴旺,人才济济。

曾祖父赵寿山讲,他的高祖父赵瑞芳是个有故事的主儿。某年,他从海陵送完砖瓦返家,刚好碰上土匪上门“借钱”。赵瑞芳面对强人,以礼相待,酒肉侍候。席间,首匪傲慢无礼,居然用匕首扎肉,直送赵瑞芳口中。赵瑞芳不动声色,张口迎接,刀入口中,咔嚓咬断,然后淡定地对众匪说,弟兄们朝上看,“福”字上少一点,随着众匪抬头,“突”的一声,一道寒光飞上屋梁,不偏不倚,正扎原先少一点的“福”字上。功夫了得,众匪愕然。匪首自愧不如,象征性“借”了一点财物溜之大吉。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从此匪患渐少。

父亲说,无钱积善,有钱积德,有钱无钱都要积善成德。

苏北里下河水乡“三泰”地区,细数书香门第,在他的父亲赵济川出生之前,已经算得上一户。那时候,他的高祖父赵瑞芳已经做起砖瓦生意,且小有规模。后来随着资本积累,他的曾祖父赵寿山又做棉花和食油买卖,并与泰州城的“田星记砖瓦行”合作经营,这生意益发红火。到了他的祖父赵桂城手上,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

他的祖父人称“城二爷”,先前读过乡塾,研习“四书五经”,懂得诉讼文理,为人豁达豪爽,写得一手好字,赚了大把银子后,越发重视子孙们的课业。其次,虽然不尚武功,但为人豁达仗义,交得各道朋友,经常济贫扶困,注重捐学修桥铺路。其三,特别注重庄园建造,只是把大门选偏了方向,面向西北,尽管造了照壁,终究是个大忌。大兴土木之余,乐于帮人打官司,据说在扬州、泰州、东台一带很有名气。兵匪从不亲近,也不得罪。他对新四军印象极好,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支持 “铁头游击队”拆桥梁、炸铁壳船、袭击鬼子兵。

他母亲生他那年,中国发生了大事变。里下河水乡同样经历了生死劫。先是夏季的洪涝,家住低洼处的农户流离失所。后是冬季的一把大火,把那连绵不绝、浩大无边的芦苇荡,烧了个焦黑连天,纵横交错的河沟渠汊,宛若扭曲的枯藤老根,裸露于浩瀚无边的黑幕之上。风吹过,阵阵煳味熏人鼻息。这年冬天,祖父开仓放粮,外购柴草,救济乡民,共赴时艰,从此成为水乡标杆。他的祖父说,钱是王八蛋,用完再去赚。

他三岁那年,春天的雨水特别滋润,不知怎么了,整个夏天只下了几场不算太大的雨,他的祖父慨叹地说,这点水连芦苇喝都不够。好在芦苇生性泼辣,干旱年份同样长得一望无际,波澜壮阔。入秋后,每天仍然阳光朗照,天上不见一丝云影,蓝得如同海水,地上芦苇提早黄成一片。进入冬季,芦叶枯败蜷缩,开放的芦花汇成起伏的银海,随风荡漾,飞舞的蜡穗细毛茸茸,腾空而起,翻腾旋转,那阵势比鹅毛大雪还要壮观。看得人汗毛直竖。这一次,村庄没有遭难,倒是他,突然打起了摆子,发烧时浑身抽搐,发寒时咬牙切齿,几个来回下来,早经不省人事。请了不少郎中甚至江湖术士,病情也不见好转。他祖父几近绝望了,无奈之下,开始求神拜佛,沐浴焚香,磕头许愿:菩萨,请您慈悲,救死扶伤!菩萨,只要您保佑我的孙子逢凶化吉,我愿为您建庙宇、塑金身!菩萨,我求您……

奇迹还就不可抗拒地发生了。据他母亲讲,求神不过半个来月,他的病居然好转了。苍天显灵,佛祖保佑。如此重誓,不可失信。于是乎,他的祖父再次使出大手笔,在那滾滚东流的泰东河畔,修建了一座带有廊院的庙宇,为供奉的菩萨塑上金身,耗费巨大,令人咋舌。成为村中,以及四邻八乡善男信女们的精神之所,也是流浪乞讨者的栖息之地。“文革”期间先办合作医疗站,后来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拆毁了。

他六岁的时候,祖父便给他请了家塾先生。先生叫吕觐臣,写得一手好字,主要教国文,偶尔教点算术。先教《三字经》、《千字文》,再教《百家姓》、《弟子规》,后来干脆教起了《论语》、《荀子》。同时也讲点八股文,从“永字八法”入手教写大仿(毛笔字)。他的祖父对先生十分敬重,逢年过节都要登门以礼相待,对他的学业十分关心,平时要求先生对他严加管束,不听话、不背好书就用戒尺打手。他前后跟着先生读了三年书,收获之大,不可言说,古文基础,鼎立终身。九岁那年,他进入草舍义务小学读书,半年后转入草舍短期小学读初小,之后转入草舍初级小学读书并毕业。十三岁那年秋天考入东台圣堂完全小学读五年级,通过补习、旁听,十四岁考取圣堂私立精诚中学,十六岁考取罗村第一临时中学(后来有名的华罗庚就读的南通中学),一年后转入东台县台城江苏省特别行政区区立高级垦植中学普通科高三就读并毕业。十八岁这一年在泰州城内补习迎考,十九岁考取上海国立临时大学先修班,认真读书一学期。正当准备年底投考大学,没想内战爆发,兵荒马乱,被家人接回,从此中断学业。

这是终身遗憾。更加遗憾的是他入上海国立临时大学先修班时,不知不觉中被人在学籍材料中夹入一张加入伪组织的表格。这张不明不白的纸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1951年开展清查和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政治运动时,组织专门对这张表格和他本人的解释说明进行了极其严格审查甄别,从上海、合肥,一直查到青海那边。那是一段不同寻常的日子,他被监视居住,反复调查,多次讯问。之后,终于弄清原委。时堰乡人民委员会最终作出书面结论:经严格调查甄别,本委员会认为赵文俊同志没有参加任何伪组织活动,历史问题审查清楚。那一刻,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但这也成了他终身难以洗清的污点和难辩的屈辱,成为之后别人随便随时说事的由头和把柄,成为苦难人生肩负的沉重的十字架。直至后来他改造彻底、思想先进、工作积极,某领导动员他入党时一直心有余悸,以没有改造彻底为由婉拒,弄得他终身后悔。

1949年初溱东地区解放,人民政府实行土地改革。此时,他家的家产也已所剩无几,从而因祸得福,否则罪孽深重。又因他的祖父人缘好,行善多,积德厚,1950年春天病故前没有受到追究。他的母亲活到上世纪90年代,临终前一直享受着政府“公私合营”生活补助金。因此,他对人民政府的宽容和善待十分感激,发自内心拥护共产党,热爱新社会,并以勤奋工作作为报答。

父亲说,南来北往任漂泊,一支粉笔写人生。

内战爆发后,上海很乱很恐怖,1946年底,他的祖父只身冒险去了上海,将他接回。在乡下,读完高中非常不易,何况他读过大学,尽管没有毕业,但在连绵数百里布满了河汊、长满了芦苇、门前屋后都是湿地的草舍,甚至东台来说,这个文化层次的人都是不多的。第二年春天,他被任命为(国统区)草舍初级小学校长,一任就是两年多。东台地区彻底解放后,父亲响应号召,在人民政府支持下,开办了草舍第一所新式学校,即“凌家墩改良私塾”,教识字、算术和宣传共产党、毛泽东、人民政府好等内容的课程,区署督学十分满意,当即带他到陶庒,收私塾旧书,讲新式进步课程。由于他的不懈努力,新式学校办得有声有色。8月初,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邀请去东台参加共产党领导下的东台县教师暑期文研会。他说,这次文研会,时间不长,收获很大,使他的思想进行了彻底改造,人生观世界观发生根本改变,开阔了视野,增强了见识。培训结束后,人民政府即任命他为草舍初小副校长(1949年10月20日又发文“代理校长”)。从此,一家人跟随他辗转于东台许多乡村学校,沿着那条古老的泰东河寻求生计,在范公堤西这片里下河水乡过起了寻常人家平凡的日子。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初,三十年期间,他先后在二十多所学校任教,不计价钱,任劳任怨,拖家带口,何等不易!

父亲说,他一生中遇到不少好人,比如说他的开蒙塾师吕觐臣先生,知书达理,诲人不倦,和蔼仁厚,言传身教,培养了他求知好学的良好品质;比如说那个区署督学毛启思,思想进步,大公无私,为人真诚,办事利落,将他带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时先烈公社党委书记顾家安和梁垛镇郊的那户白姓夫妇,乐善好施,不求回报,救苦救难,帮助一家人渡过了艰难时期;比如“文革”期间遭到陷害时遇到防止他想不开寻短见,整日开导看护他的夏龙的那对母子,大义凛然,正直善良,有胆有识,义薄云天,拯救他生命的同时也拯救了他的灵魂;比如下放草舍劳动时,“920”农药厂的工友们,尊重理解,真诚相待,包容帮助,让他在劳动中重新找回做人的尊严;比如那些好心的邻居、同乡、同事、领导,为他重塑自我、再返教坛、教育子女、安度晚年提供了极大理解、支持和帮助。每每想起,他感激不尽!

当然,他的一生也遇到了恶劣的时期和一小撮坏人。比如“文革”期间在夏龙任校长,由于有人出于私心杂念,加之当时要按比例抓阶级敌人,刚好他家庭出身高,又是旧时知识分子,于是在用蜡纸誊写文艺演出剧本时,遭人陷害(被人用火烬烤熔誊写蜡纸后,将剧本中毛泽覃的“覃”,改成毛泽东的“东”),被戴上了诅咒革命领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被监视居住、揪斗批斗、游街示众,一次批斗大会上被造反派从高台上推下去,摔得头破血流,险些丧命。但他相信,人间有真理,组织辨真伪,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调查清楚!果然,1967年12月21日东台县革命委员会经过审查甄别,宣布给予解放,推翻一切强加在他身上的污蔑不实之词和莫须有罪名,销毁退还各类逼供而来的虚假材料!

“文革”后,随着那些整人的“五种人”的倒台,他的好运接踵而来。他一生中最为自豪的有四件事:一是有7个子女,虽然5个没有受到良好的基础教育,但个个身体健康,都可凭借自己的诚实劳动过活;二是恢复高考后,3个儿子凭借努力考取军校和大学;三是孙子辈们虽然人数不多,但文化程度有所提升,现有博士2人,硕士1人,大学本科3人,大学专科1人,其中留法、留英各1 人;四是自己离休后衣食病养无忧无虑,安享幸福晚年。

父亲说,他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同舟共济的老伴。

他从上海回到乡下不久,家中为他定了一桩门户不对、年龄倒挂、文化学识相差甚远的亲事,这在封建思想浓厚的乡下简直不可思议。这得益于他祖父的开明。据说,结婚那天,他的心里都很别扭,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他于1947年与母亲结婚,娶了一个比自己大两岁,出身中医世家,初小毕业,在乡下也算是有文化的妻子。由于子女较多,后来她只好在家专司家务。多少年来,走南闯北,她没有吃过安心饭,没有睡过安稳觉。为了照顾培育儿女,为了这个家的油盐酱醋柴,为了儿女的衣食、上学、就业、婚姻、住房、前程……她操碎了心。本来,她可以与他一起安享晚年,可由于积劳成疾,终于在2005年的春天撒手而去。她走了,走得十分匆忙和悲哀!

如果她不是太早离世,他的人生会更加美好。她从70岁开始行动不便,十分拖累人,但他愿意服侍她,他说他再服侍她八年十年都愿意。(说完这番话,父亲流泪了。)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印象深的四次流泪。一次面对死亡想起子女;一次老弟兄分家,面对他那不太公正的家人;一次大女儿出嫁那年被婆家接亲的人带到大门口;还有,就是这次。

父亲说,兄弟阋于墙,但也有辛酸泪。

父亲是长子,还有6个兄弟姐妹,“文革”前期同舟共济,和睦相处,“文革”开始同仇敌忾,“文革”中期手足相残,到了1974年已是水火不容。事情由三间旧式瓦房产权归属引起。土改时,他的小家庭已与大家庭分开立户,人民政府分了三间旧瓦房给他的小家庭,另外三间旧瓦房分给他母亲和弟弟们居住。当时颁发了房屋所有权的《土地证》,可惜作为“四旧”被收缴销毁。一天,他的4个弟弟强行拆房,他去阻止,一时间房屋上弟兄5个扭成一团,差点闹出人命。由于拿不出证据,加上奇怪势力参与,在众多人员的逼迫下,他终于屈服。北边的一间卧室,终于遭到强折。拆墙时有人突然发现了一个壁橱,里边排满书籍。听到这个消息,他如遭晴天霹雳。

原来,这是他自作聪明的杰作。“文革”开始后,破“四旧”、立“四新”,只要涉及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物品和书箱,必须全部查封销毁。他是个读书人,对于文化古籍的热爱深入骨髓,眼看着毕生收集的古旧藏本被收缴销毁,内心十分不忍和痛心,于是,在上缴了几箩筐各类书籍的时候,他瞒着家人偷偷藏了一些精品,并且将它们藏匿于墙壁之中。这些书籍重见天日,无异于一次风暴,他可能又会被揪斗示众,成为专政现行。其实,这些书籍在现在看来,一点都不是“四旧”,而是文化精髓,印象最深的是一套33本的线装《康熙字典》。好在他的弟弟们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或是看在了毕竟是同胞兄弟的分上,将书籍一本没动,堆放一边,而且没有向任何人告发,不然,不知又会闹出多少事端。

这些书籍,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在“横扫一切”的年代,能够见到书,真是天方夜谭!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让他的子女们接触了《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优秀作品,将子女们引进了高等学府,引向了追求知识和文学的道路,引向了追求一切梦想并为之不懈奋进的道路。

他说,今天想来,当年那个错误犯得“相当值得”且“当之无愧”!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