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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体画的意义机制初探

2016-10-26沈语冰

中华书画家 2016年6期
关键词:潘天寿变体毕加索

变体画的意义机制初探

主讲人:沈语冰(浙江大学教授)

时 间:2015年10月

地 点:潘天寿纪念馆

这个讲座的主题是“变体画的意义机制初探”,从列奥·施坦伯格开始讲起。

列奥·施坦伯格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学者,但是他在我们国内美术史界的声望,应该说还不像潘诺夫斯基、贡布里希这些大师那么响亮。到现在为止,他的书只有一本被翻译成中文,就是《另类准则:直面20世纪艺术》。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他获得过美国人文学科的最高奖,相当于人文学科的诺贝尔奖。当然,人文学科的评价,不像自然科学那样客观,评价体系或许稍微软性一点。但是,如果说一个学者没有公认的学术成就、卓越思想,以及几乎公认的地位的话,也很难获得这样的奖项。汤姆•伍尔夫是耶鲁大学美术史博士,他写过一本书,其中把格林伯格、罗森伯格和施坦伯格戏称为对美国艺术文化影响最大的“三伯格”。我们知道“伯格”这个词在西语里是“山”的意思,所以“三伯格”就成了美国艺术界不得不面对的三座大山。

在施坦伯格之前,形式分析和图像学被认为是对立的两个阵营,图像学本身就是因为不满足沃尔夫林等人的形式分析才诞生的。形式分析关注的是画面形式以及形式背后的意义,但是,图像学却发现了形式分析的缺陷,即对主题的忽略。形式分析对于现代艺术特别管用,因为在现代艺术里,主题的重要性相对来说已经削弱了,形式获得了高度的凸显,而所谓的主题相对平等化了,也民主化了,什么样的题材都是一样的。但是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光靠形式分析是远远不够的。比如很多中世纪的作品,既不知道标题也不知道创作者。在这种情况下,潘诺夫斯基等学者发展出来的图像学,就更多地聚焦于确定艺术品的主题。所以在很大的程度上,形式分析和图像学被认为是两个门派,当然他们最后关注的都是一样,都是对作品意义的追问。

过去的情况就是这样,但是施坦伯格发展出了一个更加有意思的巧妙方法。他注意到无论是在古典艺术里还是在现代艺术里,都有一类作品,其主题往往是固定的,但是画家却对这同一个主题反复地进行尝试,画了一系列作品。也就是说,它们的形式在不断变化,风格也有变化,但主题却是同一个。因此这一类作品的意义就特别值得探讨。他认为,对这一类作品意义的追问,不能把形式分析和图像学分析截然分开,而要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也就是既要有形式分析又要有对于主题的辨析和追问。反复出现的主题,我们称之为母题。但是对于同一个母题,画家会采用不同的方法去表现,这就成了美术史上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施坦伯格对这类课题做了长期的研究,在他关于现代艺术的研究中,最有名的大概是他关于毕加索的一些重要论文,尤其是关于毕加索系列变体画的研究。

毕加索晚年创作了一组根据德拉克洛瓦的《阿尔及利亚女人》而来的变体画。就德拉克洛瓦来讲,他其实也画了两个版本,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对变体画。德拉克罗瓦的《阿尔及利亚女人》,一件在卢浮宫,另一件在蒙彼利埃博物馆。这两个版本的主题都是阿尔及利亚女人,但是他的画法,尤其在构图方面有很大的不同。蒙特利埃博物馆藏本采用的是一个近镜头,或者说是一个近距离的画面。卢浮宫藏本已经把空间放大了,人物处于稍远处,这幅画可能给年轻的毕加索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然,德拉克洛瓦这幅画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因为他那种大胆的笔触和色彩加上主题的神秘性—东方的主题,本身在当时就很有吸引力,因为这是能够满足西方人对东方的好奇和想象的画作。当时的西方人不知道,阿尔及利亚国王的后宫有那么多妃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德拉克洛瓦设法说服了阿尔及利亚国王,居然允许他进入后宫去画了一些素描。

这个题材一展出就引起了轰动,西方人很少能够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们想象中的东方世界,他们认为的“东方”包括北非、近东这些地方。这些都是他们想象中的东西,德拉克洛瓦算是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也吸引了年轻时候的毕加索。所以到他晚年在大概三四个月里,他居然画了15个版本的变体油画,除了油画,还有素描、版画。

我们可以来看一看毕加索是如何创作这类作品的,还有施坦伯格是如何分析他的变体画的。这样的作品,不能单独就一件作品来看,而是要把它放在变体画的系统当中。就一件作品而言,他的变体画作品的意义可能无法确定,因为它就像一个单独的符号,它的意义是不能固定的,要放在一个语言的环境和语言的系统里面,通过与其他符号的差异来显示出这个符号本身的价值。

毕加索的第一幅变体画,基本要素来自德拉克洛瓦,但是他对这些要素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然后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在德拉克罗瓦的作品里,有三个宫女一个黑人女仆。这个女仆把帷幕拉开,就好像为了让国王看到他的妃子,或者让观众看到国王的妃子们。但是在毕加索第一幅变体画里,三个宫女他只画了两个,一个是抽着水烟袋穿着尖头鞋的,基本形象还保留着。另一个宫女坐着,还有一个黑人女仆把帷幕拉开。就德拉克洛瓦这件作品来讲,宫女那种闲躺着的、无聊的、静止的状态,与黑人女仆的站立、用手拉帷幕、回头观望以及抬起的脚,这实是一动一静的关系,德拉克洛瓦完全捕捉到了这一点。而这一点也是毕加索感兴趣的,他反复地经营这一个细节,行动中的女仆背朝着观众,抬起脚,脚心朝着观众,然后一只手拉开帷幕,另一只手托着一个盘子。这一点很清楚,首先进入毕加索视野中的,可能就是这个动静关系。他可能认为,中间那个女仆,得到的空间太小了,被挤在中间。所以他就画了第二个版本。他在第二个版本里把两个宫女分开,更多的空间给了黑人女仆,她的造型还是一样的,就是一只手拉开帷幕、另一只手托着盘子,她飞身向后面走又回过头来的行动姿势还是保留着。

毕加索在他后面几个版本里面,继续探索。从技法角度来讲,最后一张似乎效果更好,因为它不但更像一件综合立体派的作品,还比综合立体派的语言复杂得多。为什么?综合立体派的作品,往往就画一个单独的人物。而现在他要处理四个人物,以及与四个人物有关的空间,难度翻了好几倍,好多问题都纠缠在一起,他要来解决这些问题。在毕加索的这一组变体画里比较成功的,就是这一件。从风格上来讲,要比前面十几件的作品更加统一,更能够为我们所接受。

毕加索可能认为,最后这个版本无论是从安顿这几个人物以及这几个人物与空间的关系来说,还有从色彩等其他方面来说,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已经接近完美了,因此他就结束了这个系列的作品。当他完成了这个任务后,他就把它抛开,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其他题材开始另外一个系列的探索。这种工作方式,就是毕加索创作的方式,尤其是他晚年的工作模式。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毕加索会那么多产,除了他的长寿以外,也与这种工作模式有关。毕加索不是每次都拍拍脑袋,都等待灵感来了才去创作,而是有意识地、系统地去探索一个母题,直到穷尽其中各种可能性为止。

我们仔细观看这件作品,也会发现更多有趣的地方,比如他用黑色来暗示立体派的空间。但是这个模特身上的几块黑色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模棱两可的。另一方面,我们又发现这件作品比较起前面各件作品,在完成度方面也比较高,确实在各方面都达到了毕加索的标准。他除了安顿好这些人物形象外,还把人物与空间的关系、色彩关系以及更多的虚拟空间和装饰性的关系,都安排好了。可以看到,这里有些古典油画常用的空间暗示,例如天花板的后退线,他也画出来了,感觉又回到了古典画,好像这里面有明显的空间。但是很多地方,我们又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有些比较集中的线条好像是室内的某些部件,又像是单纯的平面装饰所需要的效果。这幅画的复杂程度,远超出我们能够描述和分析的程度。

这里可以引出一个话题,毕加索所作的系列画,或变体画,是如何来呈现意义的。

毕加索 阿尔及利亚女人(最后版本)

潘天寿 鹫石图 纸本设色 1958年

潘天寿 凝视 纸本设色天津博物馆藏

解读这类作品的意义的方法,主要有两种。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在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之前,在艺术史当中主要有两种研究法,就是形式分析和图像学。在形式分析看来,意义就在于形式,或者说形式即意义,因此形式主义奠定了现代艺术的理论基础。而古典艺术的意义,更多的在于它所刻画的主题和题材上,这些题材和主题是确定作品意义的最关键因素。而罗杰·弗莱提出,在艺术中最主要的表达元素是形式而不是主题。罗杰·弗莱有个学生叫克莱夫·贝尔,他提出一个更加有名的口号“艺术就是有意义的形式”。过去我们曾翻译成“有意味的形式”。意味,这个词在中文里容易被联想为含义、意涵、内容等等,所以翻译成“有意味的形式”,容易被误解为“有内容的形式”。这就导向了李泽厚先生提出的“积淀说”。形式里为什么会有意味?是因为形式里积淀了内容。克莱夫•贝尔说的significant for m,源于弗莱反复宣讲的现代艺术乃是significant and expressive form(有意义的和表现性的形式)。因此,严格地讲,significant form只能翻译成“有意义的形式”。

第二个方法,就是跟形式主义理论相对的图像学。在潘诺夫斯基看来,形式仅仅是观众看待图像的第一个层次。面对图像,人们首先关注的就是线条、色彩、光线等,这是所有人类都可以直观感知的,与观众所处的文化并无关系。以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为例。观众首先看到的是在一个空间里,有些团块、色彩、光线、线条,仅此而已,至多就是看到13个人围在一起吃饭。但是,一个有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观众马上就会知道,13个人在一起吃饭,不是普通的13个人,而是刻画了一个重大的事件,那就是基督最后的晚餐。这就是潘氏所说的图像学的第二个层面:图像志,追问的是这个图像的主题是什么。到第三个层面,潘诺夫斯基认为它才涉及图像学的意义问题,它追问的是这样一些问题,比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为什么把犹大跟其他11个门徒,还有耶稣画在桌子的同一边,而不是被孤零零放在另一边?只有当我们追问为什么要把犹大和其他门徒都放在一起、为什么要把《最后的晚餐》这张桌子完全平行于画面摆放、为什么要把耶稣安排在一个有明显透视线的空间里而且安排在透视消失点下方这些问题的时候,这幅画的意义,也就是图像学所关注的意义才会呈现出来。

但是,我们发现施坦伯格提供了第三套方案,或者说把前面两套方案综合起来了。在这里,图像志层面的主题问题,看到的基本上是同一个主题,甚至因为同一个主题反复出现。以毕加索的这个系列作品为例,毕加索不管怎么变,画的都还是阿尔及利亚女人,这个主题不变。在这个主题不变的情况下,图像志在这里似乎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主题已经确立了。但是,在主题不变的前提下,这里单幅画的意义很难说是可以确定的。这里,毕加索采取了各种手段、方法,这里面既有形式问题,又有风格问题,比如形式用的是以线条为主的还是色彩为主的?风格是强悍的毕加索还是婉约的毕加索?是分析立体派的毕加索还是综合立体派的毕加索?施坦伯格通过对毕加索这个系列变体画的重重分析,来探索毕加索作品的意义的呈现方式,这种意义呈现方式超越了单件作品,既超越了形式分析对单件作品意义的关注,比如罗杰•弗莱对作品意义的阐释,又超越了潘诺夫斯基用图像学方法对单件作品意义的阐释。毕加索在这里创作了一个系列的作品,施坦伯格则在这里把这一系列作品当作一个系列来加以读解。这一系列作品的意义,正是在这一读解过程中,逐渐呈露出来。

同理,当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去看潘天寿作品的时候,恐怕也能够产生一些有意思的想法。比如潘天寿有两件、三件甚至更多的同一个母题的变体画,他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创作用心?是单纯地记录他的构思过程,还是有意识地探索构图变化所产生的不同效果?我认为各种可能性都存在。这里面或许还存在着潘天寿一种明确的现代绘画理念,这种理念显然不同于中国古代文人画的创作观念。

古典画家虽然留下了一些手稿和速写,但是像毕加索和其他一些现代画家那样大规模地创作出一系列变体画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古典油画,比如拉斐尔和达•芬奇,他要给出的是最后的完成之作,虽然达•芬奇要求太高了,他认为《蒙娜丽莎》他一辈子都没有完成,一辈子带在身边随时有可能还要再修改。拉斐尔在构思《草地上的圣母》时,留下了一些很珍贵的素描,可以看出拉斐尔想如何安排圣母、圣子和圣约翰这三个人的关系。但是那些素描稿和他最后的完成之作毕竟不是同一个类型的,我们也不能把素描稿和他的完成之作一起也称之为变体画。这说不通。只能说,我们多多少少可以从中了解一下拉斐尔是怎么构思的。这与古典的世界观是吻合的,因为古典世界观重视的是结果,最后的完成之作才是重要的,素描、习作往往是不被看重的。所以在西方,素描和习作的拍卖价远低于成品,它们也往往被收藏在图书馆而不是博物馆。道理就在于,素描稿更接近于文献、更接近于图书,当然我不是说文献和图书不重要,至少在西方的传统概念里次要得多。但是现代画家改变了这种想法,因为现代画家把创作过程都呈现出来了,呈现出来的方式有多种,其中一种就是毕加索的方式,即以15个变体画的方式来呈现他对同一个母题的探索过程。这是一种方式。还有一种,因为现代的记录设备更发达了,比如毕加索在创作《格尔尼卡》的过程中,他的女友拍摄下来《格尔尼卡》作品从初稿到最后完成稿的一系列照片。这些照片也与《格尔尼卡》那幅巨大的壁画,一同在西班牙王后美术馆里陈列着。这些照片,把毕加索创作过程的各个阶段都记录下来了,这些照片同样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做法跟现代世界观、跟现代人的经验更相吻合。现代人不再像古代人那样,只重视结果,所谓的“结果好,一切都好”。现代人认为结果当然很重要,但是过程也许更重要。

潘天寿在创造两幅或者两幅以上同一主题(或同一母题)的画作时,一种可能是他在不停地构思,他想把构思过程记录下来,他也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这与我们所知道的一些史实相符,例如,我们知道潘天寿有创作过程的影像资料流传,他可能是有意识地想要保留这些东西。还有,他把不同版本的作品都保留了下来,而不像古典画家画坏了都撕掉、毁掉,所谓“废画三千”。但是,潘天寿没有把那些不成功的毁掉,当然他可能也毁掉了一部分,这个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把这些不同的构思的版本保留下来,确实可能是出于一个非常现代的想法。

第二种可能性是,潘天寿是否有意识地在探索不同构图的效果?在现代画家中,潘天寿对构图的重视,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的现代意识是非常强烈的。如果说黄宾虹最了不起的贡献是在笔墨上,那么潘天寿最伟大的贡献就在构图的探索上。我认为,潘天寿意识到了现代的展示空间改变了,对他的构图产生了挑战,因为小画构图和大画不一样,稍微有点绘画经验的朋友都了解,大画不是说按等比例放大就可以了,那得重新全盘考虑。

毕加索创作这一系列作品是在20世纪50年代,这一时期也是潘天寿创作逐渐成熟和高产的时期。潘天寿不一定了解西方的现代画家已经创造出了那么多变体画,但是,这里可能存在一个殊途同归的问题。当我们在谈论黄宾虹的时候,会更多地谈到笔墨与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对笔触和线条的重视,这也是一种殊途同归。那么,潘天寿在同一母题上的两件或多件创作,是否也同样如此?这些现象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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