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世界大国地位、作用及其走向
2016-10-26孙海泳
孙海泳
长期以来,每当谈及国际形势,美国总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因素。自二次大战结束后,美国就是一个超级大国,在世界事务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力。然而21世纪初以来,美国在战略和经济上经历的挫折以及国际环境的巨大变化给其在世界上的地位与作用带来全新的挑战。美国将如何应对面临的诸多挑战?美国的对外战略与政策调整将对21世纪的国际政治、中国崛起的外部环境以及中国的国际战略产生何种重大影响?在美国大选年,这无疑是令人关注的议题。为此,本刊特约记者就美国世界大国的地位、作用及其发展态势等相关议题专访了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著名美国问题专家吴心伯教授。
美国走向世界大国的经验
与教训
《领导文萃》:举凡大国的兴衰总是受到国际体系变迁的影响和制约,国际体系变迁也反映了大国的兴衰轨迹。美国成为世界大国的历程也反映了彼时国际体系诸多力量的此消彼长。当前,重新审视20世纪先后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及其对美国国际地位的影响,是否仍对认识大国崛起之路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吴心伯:应该说美国成为世界大国是一个渐进的历程,这一历程也显示了国际体系变迁的动力和轨迹,对于认识当下及未来的大国兴衰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美国的世界大国地位发轫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奠定于二次世界大战,成型于冷战时期,膨胀于后冷战时代。一战时期,美军介入欧洲战事、威尔逊总统提出十四点和平原则和建立国联的设想,象征着美国告别了孤立主义,开始作为一个新兴大国登上了世界政治舞台。同时,威尔逊所表达的改良弊端重重的传统国际政治、建立一个公正和平世界的愿望,也表明美国是国际舞台上的一个新型大国,具有比英法德等传统大国更加进步的国际政治理念。然而,正如历史发展所揭示的,美国借助一战发挥世界大国作用乃是昙花一现。战后不久,孤立主义卷土重来,美国未能加入其创导成立的国联,也失去了通过这一新的国际机制革新国际政治的机会,两次大战期间美国奉行的有限的国际主义大大限制了其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在1930年代经济危机期间,作为世界最大经济体的美国不愿承担更大的国际责任并引领世界共同走出经济萧条,从而导致了危机的扩大和深化。其后,面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德国法西斯的侵略行径,美国和英法等国的软弱助长了法西斯的侵略气焰,其结果是二战的全面爆发,美国也在吞下日军偷袭珍珠港的苦果后加入了国际反法西斯阵营。由此可见,一次大战后美国在世界事务中缺乏大国责任与担当不仅给世界政治、经济和安全带来了严重的消极后果,也使自身蒙受了巨大损失。二战爆发后,罗斯福总统痛定思痛,决心美国不仅要与其他同盟国家一道战胜德日侵略者,更要主导建立新的世界秩序,维护世界和平与安全。在付出二战的沉重代价后,美国终于义无反顾地在世界舞台上发挥大国作用。从积极方面看,美国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建立了世界性的政治、经济和安全体系,即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等等。这些新的世界政治经济架构深刻和长久地影响了国际政治的走向。二是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国际政治理念。在1941年由美英首脑发表的《大西洋宪章》中,提出了不追求领土扩张、尊重各国人民选择其政府形式的权力、非殖民化、各国平等贸易、广泛开展经济合作等重要原则,发展了威尔逊的理想主义,体现了美国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国际政治理念的先进性,奠定了20世纪国际政治规范的基础。三是战后帮助西欧和日本实现经济复兴。虽然美国对西欧和日本的经济支持是在冷战背景下进行的,具有强烈的反苏反共和地缘政治竞争的色彩,但西欧和日本的经济复兴有利于世界经济从二战的废墟中较快恢复,并在1960年代形成美日欧三足鼎立的格局。
如果说美国在二战期间和二战结束后不久对其世界地位和作用的看法带有威尔逊理想主义的色彩,具有一定的时代进步意义的话,随着冷战的爆发和加剧,美国的国际行为逐渐异化,越来越具有霸权主义、强权政治的特征,其领导作用越来越多地表现为在全球范围内的侵略扩张。一是国际政治的军事化。二战后美国通过建立庞大的军事同盟体系,在全球范围内设立众多的军事基地,对战略要地和战略资源实施控制,从而加速了世界的分裂,加剧了东西方的军事对抗。二是频繁而多样化的对外干预。既包括朝鲜战争、越南战争这样大规模的使用军事力量,也包括更加隐蔽的政治渗透和颠覆活动。美国通过“多米诺骨牌理论”之类的逻辑,把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所发生的事件与美国的利益挂钩,从而为美国的干预找到借口。这些行为严重损害了诸多国家的独立、主权,造成了众多的人道主义灾难。三是罔顾国际道义。在反共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利益的驱使下,美国以善的名义行恶,长期支持一些腐朽、反动的政权,直接或间接压制、镇压一些国家人民进步的政治抗争运动和正义的民族解放运动,阻碍了这些国家的政治和社会进步、民族独立和统一。美国的这些行为违背了国际道义,也与其促进民主、人权的自我标榜大相径庭。
后冷战时代美国全球战略的
得与失
《领导文萃》: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其后,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在国际体系中的相对优势曾一度显著扩大,其主要的经验是什么?
吴心伯:冷战终结,美国不战而胜,迎来了二战结束以来最大的战略机遇期。从加强其世界地位和国际影响力看,美国在以下方面做得比较成功:
首先是大力推动全球化。冷战终结使世界从二分天下变为一体天下成为可能,这也为美国利益和影响力的全球扩展提供了天赐良机。克林顿政府看到了这一历史性机遇,提出了以“参与和扩展”为特征的国家安全战略,要使美国积极地参与世界事务,发挥领导作用。克林顿政府的这一战略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推动全球化来实现的。借助全球化的潮流,美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力空前扩张,令世人觉得全球化就是美国化。客观上看,全球化促进了商品、资金、技术的全球流动,为一些发展中国家带来了良好的发展机遇,而发达国家也拓展了投资和商品市场,收获了丰厚的利润。因此全球化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欢迎,被视为后冷战时期最主要的时代潮流。美国既是全球化的引领者,又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既收获了可观的政治影响力,更收获了巨大的经济利益。
其次是塑造国际机制。在冷战期间,二战后建立的国际机制或因美苏对抗的掣肘而不能顺利运转,或因东西方的分野而受到地域上的限制,国际机制的效用大打折扣。冷战结束消除了这些障碍,国际机制的重要性重新凸显。于是华盛顿挟后冷战时代美国力量与影响力的优势,借助全球化的理念和趋势,积极推动国际机制建设。在这一历史时期,特别是克林顿时期,美国参与建立、制定、补充的国际组织、国际公约、协定,同各国发表双边或多边的联合声明,其数量和所涵盖的地理范围、专门领域,都是国际政治历史上空前的。这一轮的国际机制建设,如同二战后的那一轮一样,广泛嵌入了美国的理念,充分体现了美国的利益偏好,是美国在国际政治、经济、安全领域收获冷战红利的表现。
再次是维持同盟体系。美国在冷战时代建立的庞大的同盟体系,是美国霸权的重要支撑,是美国海外最重要的政治和战略资产,因此,虽然苏联解体了,华约解散了,冷战终结了,但华盛顿无意放弃这笔如此重要的战略资产。在欧洲,北约被赋予新的安全使命,并向东欧和前苏联地区扩展。在亚太地区,美韩、美日、美澳等双边安全同盟均被保留下来,其中美日同盟通过再定义而扩充了其功能,从保卫日本转变为应对西太平洋的安全挑战。当然,随着安全形势的变化,同盟的传统功能在弱化,维系美国与其盟国(特别是欧洲盟国)的纽带不再像冷战时期那样紧密,但美国同盟体系的延续对其在后冷战时代维护和巩固其世界地位、主导世界事务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领导文萃》:当前,美国对国际安全局势的控制力以及对全球经济发展的带动力均呈现不同程度的下降。由此,美国对其全球主导地位下降的危机感也日益上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冷战后,美国在对外战略方面的失误或偏颇如何为其当下面临的诸多国际政治窘境埋下伏笔?
吴心伯:美国在后冷战时代的对外行为也导致了一系列重大失误,这对美国的国际地位、国际形象和后冷战时代的国际政治都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首先,美国“赢家通吃”的心态和政策滋生地缘政治危机。苏联崩溃、冷战终结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苏联内部的原因所导致,换言之,苏联并不是被美国打败的,而是自己打败了自己,但美国政治精英却普遍将美苏竞争的这一结果解读为美国的胜利,并将继承苏联的俄罗斯视为战败国。在这一思维的影响下,以赢家自居的美国一是要充分享受冷战终结的红利,二是要在战略上尽可能削弱俄罗斯,使其难以东山再起。这典型地表现在北约东扩上。北约对东欧和前苏联地区的扩张表明美国不仅要将前苏联在东欧的势力范围尽收囊中,而且要对俄罗斯“兵临城下”——将北约的军队和武器部署在俄罗斯边界附近。这给俄罗斯带来的不仅是安全上的威胁,更是政治上的耻辱。作为一个有着悠久的大国历史与大国心态的国家,俄罗斯不可能对此忍气吞声。事实上,北约东扩成为冷战后美俄关系的转折点,莫斯科与华盛顿的关系从冷战后短暂的蜜月期步入合作与对抗的阶段。到了小布什执政时期,美国支持的在独联体国家发生的“颜色革命”则是对俄罗斯政治与安全利益的进一步侵蚀,从而加剧了美俄对抗。在美国的步步紧逼面前,俄罗斯开始反击,2008年格鲁吉亚冲突向华盛顿发出了强烈信号,2014年普京出手克里米亚,则是对北约东扩的最强有力的回击。乌克兰危机的爆发和美俄对抗的升级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后冷战时代美国对俄政策的失败,它把后冷战时代世界事务中的一个重要伙伴变成了对手,失败的原因主要在于“赢家通吃”的心态和这一心态主导下的贪婪的地缘政治扩张无视了该地区力量对比和地缘政治的基本现实。
其次,美国发动阿富汗、伊拉克两场战争导致了地区形势的持续动荡及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并严重耗损美国国力。小布什政府深受新保守主义思潮的影响,迷信美国的力量优势,谋求对外输出其政治制度和价值观。“9·11”事件为小布什政府发动阿富汗、伊拉克战争提供了机遇,但到头来却成了美国在后冷战时代最大的战略败笔。小布什政府在阿富汗不仅要打败塔利班,而且要重建阿富汗,建立一个安全、民主、世俗化的阿富汗政府,在伊拉克不仅要将萨达姆赶下台,还要塑造一个自由和民主的政治与社会秩序,这实际上远远超出了美国的能力。正如基辛格所指出的,在阿富汗的重建工作“带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几乎可以与‘二战后德国和日本的民主建设相提并论。”而在伊拉克,“事实证明,以多元民主取代萨达姆侯赛因的残暴统治比推翻这个独裁者要困难得多”。不仅如此,美国绕过联合国发动伊拉克战争,充分暴露其单边主义倾向,它不仅疏远了反对入侵伊拉克的盟友,挑战了联合国的权威,更向世人显示出在一个单极或接近单极的世界上,美国会如何滥用其力量优势。而美国为发动伊拉克战争而以虚假情报误导国际社会、美军在伊拉克的虐囚行为更使美国的国际形象备受打击。更为严重和影响深远的是,“‘反恐战争渐渐呈现种族性和宗教性”,加剧了美国与伊斯兰世界的紧张和对抗。总而言之,发动阿富汗、伊拉克两场战争使美国付出了巨大的生命和财富的代价,软实力也严重受损,战略上陷入被动,其消极影响将是长期的。
第三是追求单极世界。冷战结束后,是建立一个平等、合作的国际新秩序,还是建立一个美国霸权主导下的单极世界秩序,是对美国执政者政治智慧的考验。老布什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提出的“世界新秩序”构想带有大国协调的色彩,克林顿在第一任期谋求建立的则是一种美国领导的以国际机制为依托的秩序。到了克林顿的第二任期,国力的迅速增长强化了美国建立其主导下的单极世界的愿望。小布什政府在2001年入主白宫后,全面奉行“优势战略”主导的国家安全战略,致力于塑造美国治下的和平。2002年推出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声称:“美国在全世界拥有前所未有和无可比拟的实力和影响力。由于我们一贯忠于自由原则和自由社会的价值观,美国的这一地位被赋予独一无二的责任、义务和机会。这个国家的强大实力必须用于促进有利于自由的均势。”从克林顿到小布什,美国大战略的基本目标越来越明确,这就是要建立美国主导下的单极世界,巩固和加强美国的优势地位。克林顿政府为强化其对世界事务的控制力,对欧洲防务一体化表现出强烈反感,对亚洲金融危机期间日本提出的建立亚洲货币基金的设想予以阻止。小布什政府则积极谋求美国的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的优势,并表现出充分运用这种力量优势的强烈意愿,信奉单边主义,强调绝对安全。美国对单极霸权的追求暴露了其霸权性格中自私、狭隘、残暴的一面。特别是在目睹了小布什政府对外政策的所作所为后,世界对“美国治下的和平”更加警惕、更加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