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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流年

2016-10-25杨云

鹿鸣 2016年6期
关键词:母亲

杨云

丛生的芭茅草,是岁月赐予的布景,童年的身影,依旧在成群的啁啾,成群的跳跃。灵魂是欢唱的鸟儿,离不开栖息的枝桠,无法走向儿时的渡口,在芭茅草间嗅闻,记忆的流年……

沅水流经一个叫回龙湾的地方,蜿蜒成袅娜远去的炊烟。相传,有一条龙精告别洪江去别处继续修炼时,想起了多年相处的五溪百姓,有些恋恋不舍,回首转身致意时,龙尾摆动,把河岸摆出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河湾。回龙湾,因此而得名。

我家住在回龙湾大队部旁。幼时,父母不是开渠灌田,就是拦河修坝。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我时常哭闹不止。母亲返回连哄带骗,说要走很远的路,要过河,还要爬山。我不知道远方到底有多远,只知道哭停后,静默地趴在堂屋的门槛前,目光穿过一条马路和一条沅水,望着回龙湾对岸的重峦叠嶂出神。回龙湾水面阔朗,湾泊全是排筏。河岸,堆叠着用篾缆捆扎好的堆码整齐的木头。沿河的吊脚楼上,篾缆顺着十米高的脚柱自然下垂,又在山脚的岩石上自然成卷。扎排时,排工号子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响彻云霄。

“伙计们唻嗬嗨——嗨,嗨!要用劲唻!”

“嗨呀唑唻,唑唻呀,四两力气嗨呀唑唻,用力撬唻,嗨呀唑喂……”

一人领唱众人和,声音粗犷悦耳,飘荡在白云间,遥遥的,悠悠的。

堂屋后面灶屋旁的小木房里,因风湿而致双腿瘫痪的奶奶坐在床沿,身穿斜襟盘扣青灰布衣,脑后梳光洁的发髻,脚穿布鞋踩踏在父亲为她搭起的长木板上。床底放着两个红漆木箱子,就连我父亲——奶奶心爱的儿子,也未敢轻易碰触,床铺旁边,摆放着几个绘有青花的瓷瓶。奶奶矜持端庄,从不和外人谈及她的心事与过往。她永远端坐在旧罗帐前,听着我的哭闹却又无能为力,只是唤着我的小名,继而发出幽怨的叹气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弥散在狭窄的空间里。

稍大时,我可以翻过门槛,到外面去找大孩子玩耍。我腰间系着用硬纸片制成的“腰带”,挥舞着用硬纸片折叠的“手枪”,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一群孩子,冲锋陷阵呼啸而过。河岸边,一个由篾缆社改造过来的纸箱厂,里面仍旧囤积着成卷的篾缆,那里成为孩子们抓“鬼子”、捉迷藏的好场所。篾缆社旁边,有一个机械码头。斜坡上有四根长长的铁轨,在铁轨上端和下端各有一辆在一根铁缆上牵扯的车厢,由一个人在机械码头上方掌控车厢的运送。车厢装满货物往下送时,下面的空车厢就在装有货物的车厢的拉力下同时往上行驶。在河岸边,有一个由很多根木头堆扎起来的木墩,牢牢挡住从上面滑下来的车厢。当把上面的空车厢顺着铁轨滚下去时,下面装有货物的车厢就会往上运动。车厢运的最多的是黄豆。我们有时拿着搪瓷杯,在机械码头边捡从车厢里撒落下来的黄豆。吊脚楼上垂下来的篾缆像小姑娘的发辫,我和小伙伴们在沅水岸边玩耍,见到断了的竹篾就捡起来带回家当柴烧。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奶奶也有舒心富足的时候。每到柚子成熟时,父亲从车站溪边的柚子树上摘回柚子,摆在奶奶床前。奶奶虽足不出户,也能一个不剩地把柚子卖掉。闲时,奶奶把硬币五分、一角、一元的数好,用牛皮纸包个结实,她不能走动,就叫比我大点的姐姐装进一个瓷瓶里存放好。或许奶奶孤独久了,她总要因为鸡毛蒜皮的事与母亲争个面红耳赤。母亲很委屈,每天在外没命地挣工分,回到家还要受奶奶的冤枉气。父亲告诉奶奶,现在生产队里每个人都靠力气挣钱,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要奶奶别来添乱了。有时母亲气不过,把奶奶的房门挂上,扛着锄头忙活去了。奶奶听见母亲走远了,就唤我去开门。我听话的站在搬来的木凳上,拉开门挂把门推开。奶奶去世后,那些硬币被母亲翻找出来,作为贴补家用,帮我们全家度过了最贫困、最艰难的时期。

一年春节刚过,母亲把弟弟、姐姐和我唤到身边,吩咐我们不要走远,说等会儿把家具搬到船上,我们就坐船去一个叫茅州的地方了。家具就两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四方饭桌,四张木椅,再就是棉被、衣物和碗具。我们上了一艘停泊在岸边的机帆船,母亲双手搭在弟弟和我的肩上,要我们多看看那幢我们住过的木房子。岸上,铁匠铺子里的炉火被那一米多长的圆桶状风箱扇得正旺,蓝盈盈的火苗窜得老高,腰扎牛皮围裙的老铁匠师傅,叮叮当当的打着铁。我和弟弟进了船舱后,我伸长脖子往外瞧。船开了,机帆船笃笃的声音把打铁声吞没,熟悉的木房子在视野里渐行渐远。母亲一直坐在船尾面朝回龙湾,幼小的我却并不知道那时母亲在想着什么。

茅洲,芭茅丛生,三面环水,远看似一座孤岛。

岸边,站着几个已经迁入茅洲的壮实汉子。他们看到我们的机帆船,老远就挥手招呼。父亲站在船头,一边爽朗的应和,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

一块儿又长又厚实的跳板搭向岸边,一双粗壮的手把姐姐和弟弟一手抓一个抱下了船,我也被伸过来的手拽住腋窝上了岸。岸上的男人都很彪悍,初春就开始赤着脚,胸背上的肌肉充满力量。他们上船帮忙扛运家具,姐姐、弟弟和我则跟着母亲沿着岸边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坪院前。一树桃红在路边开得正旺,那树无邪、粉嫩至今都开在我的记忆里。

幼时的我围一件碎花小围兜,很腼腆,见着陌生的面孔就害羞。坪院前,我扯着母亲的衣角在她身后不敢看生人,妇女们逗乐说我是“夹尾巴”(拘束,不肯叫人),这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气愤地撒腿就向河边奔去,沿着来时的方向边哭边往回跑。在长满流苏似得芦苇丛中我晃动着小小的倔强的身影,棉鞋和棉裤都被露水浸湿了也不管不顾,任凭身后的母亲又气又恼地边追边喊。前方没路了,懵懂无知的我仍往水里趟。劳作中的父亲看见丢下了手中的活,抄了一段近路赶上我,把我抱上了岸。茅州,就在我不情不愿里成为我生命的第二故乡。

我们一家挤住在这样的公房里。一幢木房子一共三间,中间是堂屋,修有两家灶,给两边住户人家用。我们一家五口人住一间,还有一家与我们打对门。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长,等天气好转,父亲和乡亲们一起动手,在公房前面修了一幢小木屋。上梁的那天放了很多鞭炮,大人们在屋梁上撒糖下来,小孩子们像过年一样捡着吃,那样的快乐是现在的小孩无法享受到的,别有一番情趣。

鸡叫头遍的时候村庄醒来,父亲和母亲就着窗前薄明的曙色起床,轻手轻脚地套上衣服,取下挂在墙角的铁钩木扁担,轻轻地开门、掩门,走到屋檐下用木扁担一头勾起一只箢箕,向村头走去。鸡叫二遍的时候,我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把一只耳朵朝向窗口,微闭着眼睛,在黎明巨大的寂静里,我听到左邻右舍的木门懒洋洋的哈欠声,悉悉索索的走路声,箢箕一路叽咕的哼唱声。新的一天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父亲是茅州农场场长,他要带领乡亲们在拦河大坝内开辟出新农田来。“嘣”的一声巨响,土炮从山脚炸开土方,泥土的芬芳夹杂着浓浓的硝烟味四处弥散。男女老少齐上阵,铲的铲,挑的挑,个个精神抖擞,你追我赶。面面红旗插在土车上,插在箩筐里,红旗招展,心情激荡,衣服被汗湿了,肚子饿了,全都不顾。一担泥土堆得冒尖,一根扁担晃悠悠,百十斤的重担压在母亲的肩膀上,左肩挑疼了,换右肩,累得龇牙咧嘴,黑汗直流,只能是忍着,重担面前从来不曾输给任何一个人。晚上,父亲从抽屉里拿出工作本,把每个人的工分用"正"字记上。劳累后休憩下来的乡亲们围坐在我家并不宽敞的空间谈天说地,有时父亲边拉二胡边唱歌给乡亲们听,有时母亲也凑热闹,吹起了笛子,人们似乎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疲惫,每天都是激情澎湃的日子。

家里的箢箕好多担。一只箢箕坏了,重新组合,凑成一担,继续挑土担物。开春清渠道淤泥的时候,箢箕的用场最大,一担一担的,劳力挖泥,妇女挑,妇女挑累了,劳力接着挑。青壮年劳力还挑起转担来,何谓转担呢?一个人准备两担箢箕,装满泥土,先挑起一担快步如飞,走一定距离后放下,再转身去挑另外一担,就这样往返,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

村里家家户户的门角摆满了扁担。有杉木做的,有楠竹做的。母亲的扁担比父亲的小巧,是父亲砍公房旁边的楠竹做成的。“哗——”,一根竹子从根部就剖成两块,削去粗糙的部分,砂纸打磨,一根扁担就成了。为了增加扁担韧性,还架火烤它。破开的竹子有一层薄薄的竹膜,母亲笛子吹得清脆,笛子上就贴着竹膜。

农村的屋檐下都有一块儿被磨得像一只马鞍的二寸厚青石。下雨天,父亲不出去干活。他用脸盆接了屋檐水,蹲在檐下,把锄头、铁铲或铁锹放到磨石上,边磨边浇水,刀梭磨得锃亮风快。长期开荒播种,耕田劳作,连农具木头把手也被摩擦得泛着光亮。

姐姐和邻居的哥哥、姐姐去河对岸育红小学上学,没有玩伴的我并不孤单。我更多的时光是在枣树上、梨树上练习攀爬,在河岸的草地上翻跟斗,用竹叶做成口哨,吹出尖利的声音。有时用小刀削下一根细竹枝做小弓箭,玩射麻雀的游戏。有时玩累了,静坐在公房门槛上,看江南碧蓝澄澈的天空流岚飞度,河对岸的下课钟声敲响,哥哥姐姐们的嬉闹欢笑声飘过沅水传到耳畔,心里偶尔会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孤独,一颗渴望的心如飞鸟载着阳光飞向河对岸绿茵的树丛、山巅,飞向遥不可知的远方。

小时候我孤僻,说话很迟,发音不准,常把"三"读成“翻”。弟弟是家里的老三,大家叫他“三三”,我的舌头不听使唤,总把“三三”叫成“翻翻”。大人们越是逗我,我越紧张。为了报名时能顺利通过,姐姐开始教我从一数到一百,并不断纠正我的发音。让父母欣慰的是,我并不笨,只需姐姐教几遍,我就能从一数到一百。

大公鸡喔喔鸣叫,鸟雀啁啾于树梢。人们从一夜的酣睡中醒来,袅袅升起的炊烟钓出一轮胭脂红的太阳,朝霞染红天边。村子里的女人们提着一竹篮衣服来到河边,把衣服放在鹅卵石上,抡起棒槌捶打衣服。我们总以河面上的“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和“嘭嘭嘭——嘭嘭嘭”年轻女人们的杵衣声作为起床的铃声,背着书包,坐船到对岸上学。我们是姐姐、左邻右舍的姐姐和哥哥。我们大多数肩上斜挎一个绿色的军用包,包上有一颗红五星,也有斜挎母亲缝制的布包。年龄大的,还会有一个与军用包交叉斜挎的军用水壶。

渡船的船篷用竹篾搭成,船身布满纵横交错的木纹,奇形怪状的树结疤,坐上去稳妥踏实。船夫是个年轻后生,有哪些孩子渡船读书他心中有数。他看读书的人都上船了,就用长篙将船撑向河心,立着马步,一点头一拱背向前划去。木船载着我们飘荡在潋滟的水面上,清澈的沅水被犁起阵阵涟漪。那时我看映在水面的蓝天和白云出神,感觉自己多么像一只燕子正在轻盈地在天空翱翔。

渡船渐渐靠岸,年轻后生把长篙用劲儿往岸边一插,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将船定住。一群孩子下船后,飞快地穿过岸边围筑篱笆的菜园子,奔向校园。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师傅,手拿铁锤敲响挂在大树下的一个生锈的大铁圈。“当当——当当——当当——”上课的钟声催促着孩子一溜烟地跑进各自教室。顷刻间,朗朗的读书声飘荡在校园上空。

下课了,男孩子滚铁环,打飞板儿,抽陀螺,女孩子踢毽子,跳橡皮筋,一边玩一边还唱着童谣,“江姐江姐好江姐,你为人民洒鲜血……”还有“周扒皮,五十一,半夜三更来偷鸡。……”也不知道这些童谣都是谁编的,竟那么朗朗上口。

接连几天暴雨连连,小河发洪水了,渡船便被一根铁链拴在一棵大树下。渡船人见河水没有涨高的趋势,就会依旧载着我们过河。有时会遇到上游突发洪水下来,我们放学后,无论怎么叫船过河,那边的人都不敢轻易划船过来,大人们也是空着急,在对岸站着,见到自己的小孩在等船过河时,便扯着嗓门告诉孩子别着急,和大家一起沿着河岸山腰的小路,走到贮木场坐客班船过河,再沿着河岸山路走回家。小点儿的在大点儿孩子的带领下终于回到各自的家。看着抹黑顺利返家的孩子,母亲焦急不安的心才算平静下来。这时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孩子“祈吓”。农村里都用木柴灶, 灶门口的外额上结的一层黑霜,那是烧掉很多草木后结出来的,叫百草霜。母亲把我们轮番抱到灶门前作揖祈福,轻声念念有词:“灶神菩萨,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健康……”母亲抓住孩子的手作三个揖,用食指在灶门口外额上抹一些黑霜,画一个十字到我们额前。打我记事起,母亲每个晚上都这么做完,她才会安心地睡去。

茅州农场有一座一高一低相连的拦河大坝,是父亲和乡亲们修筑的。凶猛的洪水越过那截低矮的河坝,将开辟出的二百多亩田地淹没。洪水稍退后,大人们在坝內淤水塘里捡河鱼。坝外,滚滚洪水拍打着坝堤,我支棱着发辫,和几个小伙伴奔跑在高一截的坝上,我们要跑到这截坝的尽头去看洪水,往洪水里掷石子。眼见前面就是一截低坝了,洪水几乎与之齐平,猛兽般的洪水,把我们吓傻了眼,终于停住不前了。这时,才听到坝內的母亲心急如焚地呼喊。多年后,母亲每次忆起这件事仍是心惊胆寒。

为了避开洪水,农场只种中稻。稻田被分割成一块块的长方形,碧青碧青的稻田,我走在那儿只要一蹲身,谁也找不到我。我额头和背心冒着汗,趴在田埂上挖蛐蛐,寻野花,数花瓣的个数给自己算命,撕开草梗看天晴下雨,或者用线绑了蝗虫,垂在稻秆上一晃一晃地逗青蛙。空气中青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还有肥料的沤味,把属于自己的绿色天地挤得满满当当。

姐姐读初中时,要渡河到对岸,走二十几分钟的山路到穿岩山后,再坐船到一所中学就读。家里三个小孩要读书,母亲每天为孩子的安全揪心,就和父亲商量搬迁的事。茅州农场的前景并不乐观,于是父亲也就答应了下来。

迁出茅州后,我们先是住在姑姑的茅草房里,后又买了生产队的空木房子。这空木房子原是社员们劳动后休憩歇凉的。勤劳的父亲用土砖在房柱间砌好墙,母亲将房顶用报纸敷好,折个吉日就搬了进去。

那时一件衣服穿个十年八年是很正常的事情。我长得快,妈妈有一个绝活,就是找一块儿颜色极近的布料,把姐姐穿过的衣服衣摆和袖口接长一段,我接着穿,不仅实用,还给人一种装饰感。要是谁穿上土布料、卡其布料、灯草绒的衣服,那都是很拽的人穿的。

江南的农村,庄稼地都是沿山体开垦出来的,将粪挑到田间地头是农村里常见的画面,在我头脑里是一道永不消逝的风景。一担粪便从我面前经过,我是从不敢皱眉或捂上鼻子跑开的,我害怕母亲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睛。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在邻居家的院门前跳皮筋,母亲正好挑着一担粪桶经过,我的玩伴们见了,飞快地捂着鼻子跑开,我看他们跑了,不好意思也跟着跑。那天,母亲的脸很难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家后,母亲把我打了一顿,说她最难过的是看见我也跑开。从此,我无论见着谁肩挑一担粪桶,即使离我很远向我走来,我也不会躲开粪臭,勇敢地迎上去。与粪桶擦肩而过时很尴尬,总觉得挑粪的人眼睛盯着你,我明知道很臭,但内心还要装着没那么回事一样,只顾低头匆匆而过。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心理更多的来自对母亲的敬畏与尊重。

大集体时,牛棚是生产队积农家肥的主要指望,社员们每次去淘牛粪料,都可以堆得像一个小土丘似的,踩严实后,从河塘里挖来稀泥,将牛粪料的表面抹上,稀泥严整光滑,利于牛粪料发酵烂透。为了积肥,家家养猪,农户不间断的给猪舍垫些草渣和树叶,村里派社员挨家挨户的把猪粪从猪圈里用铁耙掏出来,叫“收灰粪”。按装满大箢箕担数给农户记工分。

农村里猪多,猪食都是从山上割来的。一放学,母亲就把背篓递到我面前:“去,上山打篓猪草来。”我背起竹篓满山坡找猪草。猪草长势旺时,我会把背篓的角角落落装满回家,母亲接过背篓用手一按,扎扎实实的一背篓猪草。可扯猪草的人多,有时我常常不知道该到哪座山上去找猪草,回家时,背篓总装不满。每遇此时,母亲就会带着不甚严厉的苛责:“扯了几根癞毛,猪够吃吗?”我明白母亲心里隐含多少烦忧,任凭她的斥责,心里存着深深的对母亲的愧疚。

老家的房前屋后只要有一点儿空地,不是去栽树就是种菜。为了防止鸡鸭的践踏,大人们习惯用树枝、桔梗、渔网围成篱笆。“一个篱笆三个桩”,打篱笆要先钉好桩,然后插枝,再用草蔓或竹篾来把篱笆夹绞紧,在进出方便的地方留一篱笆门。土地分产到户后,篱笆门一关,扯猪草的人看到门内青草长得再旺,也不敢进去扯猪草。

家里开始烧煤炉子。煤炉子是圆柱形的,灰头灰脑的放得下三个藕煤。拉拉煤盖,蓝色火苗从蜂窝里直往上蹿。藕煤可以常年不熄火,换下最低下的那个藕煤,再依次将中间的藕煤放到最下面,新鲜的煤放在最上面。燃过的藕煤母亲积攒在那里,等完全冷却后用盒子装好,等有了几十个,母亲将它们捣碎,用来铺路。

我时常光顾小人书摊。小人书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连环画,一本本的,有摆在地上的,有挂在书架上的。很简陋的书架,一个木框,横着扯几根细绳,书就挂在绳上。二分钱看一本。小人书的人物,画得生动、形象,文字也通俗易懂。

家里大概在1984年有了第一辆自行车,这简直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为此我兴奋了一个多月,天天奋战学车,直到可以“骑杠子”了。所谓“骑杠子”,就是人太小,还坐不上自行车的坐垫,只能骑在前面的杠子上。擦钢丝是当时有车族的必修课,在轮子上的钢丝有几十根,日晒雨淋,不久就生锈的了。于是,就必须蘸着汽油用棉纱猛擦,擦亮以后还要抹上黄油,钢丝就银光铮亮。

那时一放学,我就骑着单车沿着沅水岸边的公路飞驰。一路上,身后闪过金黄的稻田,青翠的竹林,还有沅水滩涂上茫茫一片的芦花。每当回忆骑单车的时光,只觉得自己在时光的隧道中奔跑、奔跑,最后如烟般消散,连风也无法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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