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回来
2016-10-25刘占奇
刘占奇
穆壮从公司出来,正琢磨去哪儿对付肚子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发小卜强。
“你……你咋跑北京来了?”穆壮惊异地问。
“还不是惦记你吗?你们老穆家从咱那小东昌村搬出来有十多年了,这些年你就没怎么回去过,乡亲们托我来北京看看你。”
“少来这套,你千里迢迢寻我,肯定有事。告你说,你‘烧错香了,我这尊菩萨是泥塑的。”
穆壮的话一点不假,他当了这么多年北漂,愣是没扎下根,房子是租的,工作是合同的,户口是暂时的……他好似大海里的孤舟,自家有点儿小风雨,都奈何不了,哪有心思帮别人?
卜强拽了穆壮一把,悄声说道:“你想错了,我不是来求你,而是要帮你。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穆壮一愣,下意识地朝四周扫去,到处是高楼大厦,他真希望哪套房子的钥匙能在自己的裤带上挂一辈子。
毕竟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即便是偶遇,饭也是要一起吃一顿的,更何况卜强专程来找他。随后,两人朝一家“京酱面馆”走去。
饭桌上,卜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和穆壮合伙开婚介公司。
穆壮惊得张大嘴巴,嘴里的面条喷了一桌子:“拿我开涮是不是?你也不上网搜搜,婚介公司比牛毛还多,往这个圈子钻,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比资源。”卜强解释说。如今农村大龄男青年不少,他们老家一带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结婚要彩礼也多,家境差、没啥本事的小伙子找本地媳妇不容易。女孩子这方面也不是问题,卜强的媳妇是边远山区的,那里有许多女孩子愿意嫁到平原地带,而且不太在乎彩礼。
见穆壮犹疑不定,卜强忙拿出了一份调查报告:“你看,咱们县有二百来个村子,每村二十五岁以上未婚男青年不下二十个,每个人收一万介绍费,一个县就是几百万。”
“这么好的事,咋想到我了?”穆壮“哼”了一声。
“因为你是人才。”卜强说,“虽然多年没谋面,但你的事,我还算清楚。”接着,卜强如数家珍地说起了穆壮大学毕业后在北京闯荡的经历——当了两年公司文秘,嫌工资少,便辞职自己创业,创业失败,被迫继续当上班族,积攒了一些钱,又开始在股市里拼杀,股灾那年差点血本无归,于是,又踏踏实实上了班。前年再度辞职,与人合伙办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没想到又遭遇失败……
说多了都是泪,这话搁在穆壮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卜强的话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穆壮的脑海,听到最后,他突然站起来,一拳砸在卜强的脸上:“够了,你这是揭我的伤疤,侮辱我来了?有意思吗?从今往后,咱俩一刀两断。”扔下这句话,穆壮跑出餐馆。他心里非常难过,竟莫名地恨起自己来,他抡圆了胳膊要给自己一巴掌,不承想被跟在身后的卜强扯住了。
“你……”穆壮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刚才出手太重,卜强的牙缝、下巴上沾满了血。
“多好的事啊!既能赚钱,又能帮乡亲。不妨碍你上班,你只管建网站,其余的事,什么公司注册、牵桥搭线,都由我负责。挣了钱咱对半分。”
穆壮递过去一块纸巾,说:“这是法治社会,我劝你别做坑蒙拐骗的事。”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放心,我敢以人格担保,骗你不是人。”
穆壮看了卜强一眼,思绪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他和卜强上初二,一天早晨,英语老师把班里的男生挨个叫出去问话,叫到卜强,老师吼了起来:“我的词典呢!交出来。你这是偷,懂吗?”卜强把脖子一梗,说根本没看见。英语老师也是东昌村的,知道卜强他爸在镇上的罐头厂上班,就差人去找卜强他爸。卜强他爸到学校后,不分青红皂白在卜强脸上一顿狠抽。卜强嘴角淌着血,照旧犟道:“没见就是没见,骗你不是人!”那时,卜强家条件差,他学习成绩也一般,原本有了辍学的念头,这事一出,他退学了。
事实上,卜强被冤枉了,偷词典的是穆壮。穆壮和卜强既是玩伴,又是同学,做什么事都形影不离,买个衣帽鞋袜也结伴去。当时,两人的鞋子款式一样,大小一般,英语老师在问话的时候,特别注意了学生们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卜强的脚印跟留在老师窗台上的相同,所以,老师才一口咬定是卜强拿走了词典。
卜强冤枉被打、辍学……这些事让穆壮很不是滋味,他觉得对不住卜强,更害怕有朝一日偷词典的事被人知道。
这天晚上,两人围绕开公司的事做了长远设想,谈了网站的构建,公司的运作,俩人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生怕这个宏伟计划落到梦里。
说来,穆壮也算是个有魄力的人,虽说折腾来折腾去,他没成为成功人士,但是认准了一个创业机会,他一定会尝试。开弓没有回头箭,卜强走后,在上班之余他就忙起了这事。
饼分两面烙,话分两头说。老家东昌村,卜强那边不但上心,还挺顺利,得空就打电话催合同,他说有不少乡亲打算缴费了。穆壮也不敢懈怠,赶忙拟好合同发给卜强。没想到,卜强当天就签了七个,穆壮的银行卡里多了三万五千元,他想,照这样“日进斗金”的发展趋势,暴富传奇极有可能在自己身上上演。不过,穆壮的如意算盘打得过早了,他接连做了两个月发财梦,卡里的钱再没增长一分。并且,卜强通电话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再之后,卜强的手机成了空号。
穆壮渐渐发觉情况不妙:卜强联系不上,万一跑了,那烂摊子就必须由他收拾。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婚介公司长时间不安排“见面”,合同终止,全额退款。没有卜强的音信,没办法,他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他幻想着卜强突然出现,或者几个年轻人如期找到了对象。
幻想归幻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没过多久,他的租住房里来了几个小伙子,全是东昌村的,一点数,正好七个。“冤家啊!你们该找卜强去,钱是他收的。”
“穆叔,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叫大旺的掏出那份合同,“上面写着呢,你是卜叔的合伙人,我们找不到他,就只能来找您了。”一下子多掏几万块,这个哑巴亏,谁也不想吃,可要是不吃,这几个小伙子就赖在他家不走。
“孩子们大老远来了,你这个做叔叔的,该招待。”穆壮的妻子小敏从卧室里出来,“咱客厅不算小,就让他们打地铺住下吧,钱的事慢慢想办法。”
小伙子们也不客气,白吃白喝,非常乐呵,他们把这儿当成了宾馆,一人捧一个手机,玩够了就吃,吃饱了就睡,比大爷还大爷。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穆壮的生活全被这几个不速之客搅乱了,而且,每天又多了百八十的开销,他越发愁眉苦脸。小敏看他发愁,帮他想了个“缓兵之计”,让他试着给几个孩子找份包吃住的工作。
穆壮无计可施,只得找朋友,托关系,先把大旺安排到一家单位当了保安。然而,大旺干了没两天就回来了。
小敏又出主意:“依我看,大旺是觉得干保安没意思,干脆教给孩子们学点技术。对,教他们学电脑,这方面你在行,软件、编程、网站、动漫……他们玩游戏玩得不错,有点儿基础,兴许一学就会……你不是办过培训嘛!”
“让我教他们?吃饱没事干了?”
“事儿是你摊的,你不教谁教?”
两口子吵吵起来,当晚,穆壮睡意全无,他思前想后,认为小敏说得不无道理,几个孩子最终目的是找到对象,若能把他们培养成才,还用发愁找对象吗?
第二天,他置办了一桌子酒菜,几杯酒下肚,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只身闯北京一直讲到现在,讲他的经历,讲他的理想。一个爱看网文的小伙子冒出了一句话:“哎呀,叔,你不写本书真屈了。”穆壮大眼一瞪,摇晃着身子说:“屈?我虽然混得不济,但这一辈子不屈,起码我拼过……倒是你们才屈,啥事儿也不会,干嘛嘛不中,连个保安都当不好,连个对象都找不到,你们不只屈,还窝囊,没出息!”
穆壮动了情,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碗筷都震了一下。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们全沉默了。
“叔,你骂得好,骂得对,我们听你的,混出个人样来。”大旺站起身,一仰头,把满杯酒倒进肚里,其他小伙子也都一饮而尽。
从此,穆壮重操旧业,教他们学电脑,讲如何待人接物。几个孩子虽然都是初中文化,电脑技术没学那么精通,可一个月下来,纷纷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小伙子们再也不提退钱的事了,他们还是把穆壮的租住房当成临时宾馆,当然,不像以前那么死皮赖脸了,时不时还买点儿米面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果真不出穆壮所料,几个月过后,七个小伙子工作的事都有了着落,对象也不愁了,要么是自己谈了恋爱,要么是媒人争着给介绍。
这天,穆壮正在公司上班,手机响了,是卜强打来的。接通后,穆壮破口大骂,直到骂得满嘴白沫才给了卜强开口的机会,卜强让穆壮回一趟东昌村,二人约好在村委会碰面。穆壮同意了,他恨不得腋下生翅飞回去,他恨不得亲自剥下卜强的皮。
妻子小敏是东昌村的,岳父母去世早,村子里又没什么亲人,可以说,这是穆壮出去后第一次回村。他不清楚卜强为什么要他到村委会碰面,进村一打听,他才知道卜强当了村主任。
村委大院里,卜强热情地伸出手,却被穆壮拨开了:“怪不得能骗上钱,怪不得敢玩失踪,闹了半天你在东昌村‘一手遮天啊!好,我也不想过问你的私事,我今天来,就是想替那七个孩子讨回那几万块钱。”
穆壮越说嗓门越大,卜强却笑着劝他别着急,穆壮看不惯卜强嬉皮笑脸的样子,一把揪住卜强的脖领子。“住手!”门口传来一声大喝。穆壮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他爹。他想不通,爹为什么也来这里了,还和他同一时间来的。正待开口问,他爹开口了:“你误会卜强了。”
“他骗了几万块钱,却跑了,怎么是误会?”穆壮瞪着血红的眼睛问。
“跑?他从没离开过东昌村,只是你没回村不知道罢了。这件事,除你之外,咱们村谁都知道。卜强不接你的电话,跟他没关系,是我要他这么做的。骗钱的事压根没有,除了你手里的几万,他再没收过一分。”
“不错,这事我也参与了。”门口又走来一个人。穆壮揉揉眼,居然是二十年来,他常常做梦梦到的英语老师。
穆壮越听越糊涂,他一脸狐疑地看着卜强,卜强二话没说硬把他推进了汽车里。几分钟后,汽车在村南的小学门口停下来,学校已经撤掉,只剩下几间空房子。
“开婚介的事回头跟你细说。今天把你请回来,是有要事和你商量。”卜强指着小学说道,“村里已经和镇上做了汇报,和县农广校、劳动局、教育局等达成了协议,要在咱村小学办一个‘农村青年就业扶持培训机构,这方面你有经验,因此,特聘你为负责人。”
穆壮苦笑了一声:“经验?这些年,我除了失败还是失败,聘请我当负责人,我行吗?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全家搬迁,现在又全家搬回,这不是让大伙看笑话吗?”
“你行的,你已经成功了,孩子们出来吧。”穆壮他爹喊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从小学校出来几个发型奇异、穿着特别的小伙子,其中两个骑着大个头的越野摩托,还有一个光着膀子扛着把砍刀。几个年轻人大老远就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穆叔好!”
穆壮一看,这几个小伙子不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那几个。
“才几天不见,你们几个怎么变成了这样?”
“变?这才是他们的原样。”英语老师把手搭在穆壮的肩上,“卜强让你给几个娃找对象是其次,主要是想改造他们。”
穆壮一下子明白过来,卜强找他开婚介公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七个小伙子诨名“东昌七恶”,他们的爹娘都拿他们没法。他们是农村青年中最多的一类人,也是制约农村发展的一大顽疾。当前的农村青年中,上了大学的大多离村进了城,没上学的就留在村里,可留下来的这些大都不思进取,甚至好逸恶劳,有时还捅娄子……
作为一村之长,卜强为此很担心,他怕村子会一代不如一代。为了村子的发展,他遍求帮手,可是从东昌村走出去的没人愿意回来。求贤若渴之时,穆老爹找来了,希望卜强能把穆壮劝回村里来。原来,穆壮在外漂泊,诸事不顺,劳心费力,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穆老爹一心想让他回来,他却不肯。听了穆壮的“打拼史”后,卜强觉得穆壮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于是就答应帮穆老爹试试。不过,他了解穆壮的性格,说不回村就不会轻易回来,因而,几个人就策划这一系列能捆住穆壮的“圈套”,用破釜沉舟的招数激发穆壮的斗志,逼穆壮改造“东昌七恶”。
穆壮把老师叫到一边:“老师,我,我……”
英语老师截住穆壮的话,说:“别再推辞了,回来吧,大伙求你还来不及,没人会笑话你的。如果你在外边发展得好,老师不留你,可多年来你并不顺利,该回来了。眼下国家的政策好,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农村的发展,咱在农村照样可以施展才华抱负,照样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穆壮仰面看天,久久不语。他这边还在为回来不回来正纠结着呢,那边早已炮声齐鸣,卜强带着小伙子们将一幅写着“东昌青年就业教育培训基地”字样的匾额挂在了小学门口的横梁上。
“叔,留下来吧,我们做你的帮手,死心塌地跟你混。”七个小伙子摇晃着穆壮的胳膊。穆壮再要回绝时,妻子小敏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他面前。
最终,老穆家搬回来了。
回村后,穆壮把村里有志向的人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团队,他们在小小的东昌村里干起了大事业。培训基地办得风生水起,为了更好地服务百姓,他还特意招聘了各种技术人员来教课。到此学习的青年越来越多,不仅是东昌村,周围十里八乡的青年也纷纷慕名前来,其中有不少人从这里走向了创业之路。
此外,穆壮还承包了百亩良田搞了个新型合作社。东昌村换届选举时,穆壮还和卜强成了搭档,当选了村支部书记。
村委上班的头天中午,穆壮约卜强吃饭。
饭桌上,他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偷词典的事,卜强听后,眼圈一红,朝穆壮肩头打了一拳:“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干的。也罢,我当初替你隐瞒了真相,你现在带领大伙致了富,那个黑锅我背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