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发肤
2016-10-24董改正
董改正
父亲洗过脸,转身要出去放牛,我叫住了他。他迟疑地站住,看着我,我看着他的脸,说:你没洗干净呢。父亲便顺着我目光的方向,拿手去擦。母亲过来收碗筷,说:别擦了,洗不掉的。原来是斑点,触目惊心地沁在皮肤下,像一滴滴洇开的墨滴。
父亲的皮肤一直是很好的,虽不至于晶莹如玉,但可算白皙,这对一个常年劳作在土地上的农人来说,算是奇迹了。除了皮肤好,父亲还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直到七十岁时,依然没有一根白发。在村里,常有人跟他打趣,要么说他懂养生会调理,要么对我母亲说:看好你的老头子,他偷偷去哪里染发了。
白皙的皮肤加浓密的黑发,让父亲看上去比母亲年轻,而实际上,他比母亲大十岁。对此,母亲很不满,原因是父亲显年轻的关键不在别的,在于他的一看二慢三通过,干什么都像过红绿灯一样仔细。她把自己的劳累显老,把我们家的贫穷甚至几个儿女的平凡,都归结于他的磨叽。
父亲一生的经历倒是很丰富,但他自己几乎毫无建树,唯一骄傲的是盖了一间洋楼,但是施工中的大事小事,大到借钱,小到请小工帮忙,都是母亲一手操持的。在盖房最忙的时候,他依然每天牵着他的牛去圩场吃草,他自己坐在田埂上,看田畈里的庄稼,看沟渠里鱼儿泥鳅冒出的泡泡,看飞过田野的鹭鸟,直到午饭时,他才远远地跟在牛后面,缓缓回家。他站在忙碌的现场,微笑地看着砖瓦匠忙活,看着母亲忙得陀螺一般脚不沾地,他似乎是这家的亲戚。
母亲总说自己“一个人打水不浑”,她对自己摊上父亲这样的男人怨怼不已。母亲是要强的,能干的,但在我们村里,我们家是最穷的,母亲活得没面子。对于我们几个孩子的凡庸,母亲说,一头怂狮子哪能养得出霸主?她说这话时,并不避讳父亲在场,她一次次用各种三十年后称之为“励志”的手段,企图激活她的男人,但很显然,那个庄子一样的男人更愿意“曳尾于涂中”,而不愿意费神费力地去琢磨如何圆滑为人、精心做事。母亲徒呼奈何,只怨命苦。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快八十了。他依然还是每天放牛,巡视庄稼,似乎时间在他那里驻留了。许多年轻于他的,生病的生病,去世的去世,不疾不徐的父亲依然满头黑发地缓行于田野。母亲不再怨了,她说,年老了,没病没灾就是福气。对于我们的凡庸,母亲说,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哪里要什么大富大贵。
在发现父亲脸上的斑点之后,我吃惊地看到他的头发根居然全白了!就像埋在灰里的余烬,风一吹就会蹿出熊熊的火焰。在帮他擦澡时,我看到他的背上,长出了青花鱼一样的斑点,一大片一大片的,因为他的白皙,显得更加清晰。他感觉到了我颤抖的手,问:怎么搞的?我说没事,却感到心里一片苍凉。父亲还是老了。
父亲还未到九十,却有了九十岁的“黄耇鲐背”,青花鱼背一般的花纹,污垢一般的斑点,让我害怕担忧。母亲私下问我,我据实以答,母亲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那说明他能活到九十多岁啊!
我惊讶于母亲的回答。我的母亲,她已经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摘自《四川政协报》 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