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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往事

2016-10-24张玮玮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白鞋青城邻居们

文_张玮玮

白银往事

文_张玮玮

张玮玮,民谣音乐人。

我出生在白银,在那里生活了18年,之后辗转去了兰州和北京,如今定居云南。所以很长时间里,我都在忙着更新自己,几乎将白银完全抛在了脑后,和那里的联结只剩我父亲,他还在白银。

小白鞋

我是个离家很久的白银人。有段时间听人传白银出了一个变态杀人狂,专门攻击穿红衣服的长发女人,我当时并不认为这是真的,小城生活永远是流言蜚语满天飞,无非是闲人们又多了个拌嘴的乐子而已。直到上个月,有朋友发来“白银连环杀人案”重启侦查的新闻,我才知道这件事原来是真的。朋友发来的新闻里还附带了9起案件的详情和受害者的名字,看到第一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1988年,第一个受害者“小白鞋”。

这个名字我已经忘记20多年了,她居然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小白鞋”是我家的邻居,她家和我家就隔着两排平房。那片地方最早叫万寿街,后来改叫永丰街。她死的时候我才12岁,当时听家人和邻居们说发生了凶杀案,死的人叫“小白鞋”。案发后警察和法医不准邻居们靠近现场,所以谁也不知道现场到底是怎样的,父母担心我们害怕,在家里从不提起这个话题。依稀听到邻居们的传言,说她是被斧子砍死的,还说是情杀。

“小白鞋”是白银公司的女职工,当时23岁。白银是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开采矿产而兴建的城市,市民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人员、工人以及家属,“小白鞋”应该是“白银移民”的第二代。从这个绰号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小城里年轻时髦的漂亮姑娘,她身边应该有很多追求者。那时候还没有“变态”这个词的存在,人们无法理解无冤无仇的命案。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发生的凶案,大家都迅速判断为“情杀”,这也是警方破案的障碍之一。

永丰街是白银公司的一个家属区,里面住的都是在同一个单位里上班的职工和家属,所以没有人对安全有什么顾虑。我家左面是户东北人,秋天在院子里面晒很多萝卜条做咸菜,做好后总会给我家送一些。右面有家上海人,院子干净得进门都不好意思多走路,他们家吃饭都用很小的碗,邻居们都说他们用的是“酒杯”。每到周末,总有人家的录音机音量开很大播放着港台歌曲。邻居们家家敞开着大门,做家具,洗自行车,下象棋,准备饭菜,随意地串门聊天儿。人们跟着工厂的节奏上班下班,老一代退休了新一代接班,谁也不比谁穷,谁也不比谁富,一起建设四个现代化。

我看到“小白鞋”案情的描述里说,她被害时是下午5点,凶手作案时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遮住了所有声音。看到这些,我脑子里邻居们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就变了,心里觉得很堵。

“小白鞋”死后,在我的理解里,她已经成了《聊斋志异》里的那些冤魂,她家所在的那条巷道,即使是白天经过也让我的神经紧绷。

隔年因为父亲调动工作,我们家搬去了另一个家属院。那是一个封闭式的家属院,门口有保卫科24小时执勤。那两年我父亲回家经常在说一些“优化组合”“编外”之类的词,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词其实就是全国轰轰烈烈的“下岗潮”的前奏。随着国家的极速转型,白银曾经日夜运转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无数人被这个停顿甩了出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没有“父业”可以继承,街上闲人如潮,治安逐渐混乱。

震动

白银市的主体“白银有色金属公司”率领着其他兄弟企业向着深度改革前进。我父亲本来是音乐教师,他调到工厂是为了组织一个职工乐队,但是当单位开始响应国家的号召自负盈亏的时候,文艺工作者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我母亲在纺织厂工作,如果你见过50市斤粮票和第三套人民币里的5毛钱,就会知道“纺织女工”曾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改制开始后,国家的定购分配停止,我母亲单位的库存堆积如山。她和同事们都改做销售人员,拉着成车的针织品四处销售。

1993年,我姐考上兰州的大学,我母亲也调动工作去了兰州。我和父亲留在白银,他调去了一个铁路中学教音乐,每天早上坐火车去上课,晚上再坐火车回家。各种坏消息不断降临在白银,全城人心涣散。那时我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出门我们一路都在说“去哪儿”,它就像口头禅一样,说出来也没有人回答,只是隔一会儿就有人说“去哪儿”。我们在千疮百孔的白银城里四处游荡,谁都没注意到,凶手又出来祸害人间了。

我是上个月看新闻才知道1994年发生了连环杀人案的第二起案件,被害者是个19岁的姑娘。再之后1998年凶手连做4案,受害人中有一个8岁的女孩,据说案发现场的桌子上有一杯水。我小时候曾在家遇到过小偷,他们撬门进来发现了我,对我说他们是我母亲的同事,我母亲让他们来取东西,我傻乎乎地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然后就看着他们在我家翻箱倒柜。最后,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吃光我家厨房里中午的剩饭剩菜就走了。家人回来后,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母亲的同事,而是小偷。我很幸运,遇到的是小偷,而1998年这个小女孩遇到的却是恶魔。

魔鬼

犯罪嫌疑人高承勇1998年残害的小女孩和他的小儿子几乎同岁,他杀“小白鞋”时自己的大儿子刚出生一年。1994年到1998年这四年,白银一直在绝望的处境之中,大小工厂纷纷倒闭。依附着工厂的一个个家庭靠着微薄的低保维持着生活,我母亲所在的纺织厂甚至有人因此跳楼自杀。我的一个同学,全家人在路边摆摊,我曾在深夜看到他们推着车回家,除了货车轱辘在路上发出的声音,其余就是无边的沉默。可这样的家庭还是幸福的,更多家庭的主题是分别、破裂、凌乱、难堪。几乎全城的年轻人都在往外跑,拼命地逃离这个困境。留在那里的人背着时代加在身上的全部压力,仍然在努力地活下去。他们承受着压抑却没有发疯,他们在前进的浪潮中被推往相反的方向,虽然无能为力,却还是试图握住自己命运的舵。

而高承勇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断在白银制造极端的痛苦和恐怖。我们乐队的郭龙也是白银人,他比我晚离开白银几年。上个月,他告诉我,白银警方曾对白银全部的成年男人做过指纹采集,其中也包括他。也就是说,在凌乱中挣扎的每个白银男人,都曾替高承勇背负着“变态”的嫌疑。多少人在黑夜里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怀揣希望走出家门。英雄不光是在万众瞩目中凯旋,在黑暗中守着做人的尊严,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的人更是英雄。

高承勇是白银30公里外的青城镇人,那里处于黄河的弯道,河水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小时候我常在春天骑自行车去那里郊游,从白银骑到黄河边就能看到一座桥,过了桥就是青城。我们去青城的同学家里做过客,他们的房屋都是传统的甘肃民居,客厅就是家里的火炕。我们一帮孩子围坐在火炕上的方桌四周,吃着同学父母从自家果园摘来的水果,临走时每个人的包里都装着青城的水果和特产。

电影《天下无贼》火车上的戏份就拍摄于白银。

青城以前和白银同为兰州市的一部分,白银后来改制成地级市,脱离了兰州,虽然心理上青城和白银就是一个地方,但行政区划上青城却留在了兰州的辖区内。这就是为什么白银警方数次排查都没有找到高承勇的原因,因为过了那座桥就是兰州的辖区。高承勇9次作案后,就是从那座桥回到青城,家里老婆孩子坐在火炕上浑然不知。

高承勇,他不能代表青城,也不能代表白银。魔鬼就是魔鬼,他们并不受时代、地域和生活的限制,来到世上只为制造惨剧。从收到朋友发来“白银连环杀人案”重启侦查的消息,到破案这一个月,我其实很不舒服。有一天晚上,我给母亲打了两个小时电话聊起这个案子和白银的往事,结果那晚我俩都失眠了,因为白银这个词也包含着我们的痛苦。痛苦永远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谁也无法躲开。所以我们更要去理解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去发现世界的美好,并努力创造更多的美好。只有这样,才能走在战胜魔鬼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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