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人情
2016-10-22格桑玉珍
格桑玉珍
那是在2012年夏季某个寻常的工作日的傍晚,晚餐后,我如常实施我的健走计划,从拉萨北郊出发,一路向南,步行到布达拉宫广场再原路步行返回。
高原夏季的夕阳依然慷慨而夺目,一路上,所有朝阳的建筑都被染上了迷人的金色,我戴一顶很大的帽子,并且特别压低了右边的帽檐。
虽然过了下班高峰期,但那条不算宽敞的马路依然拥堵异常,各种车在各路公交和送孩子回家的校车后面走走停停,隔着防护栅栏,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早已混成一片。
我疾步在各种人流和停滞不前的车流中穿梭,感觉自己像一尾信念坚定的鱼在黏稠的水中奋起直冲。
路两旁的小商贩们,俨然已经开始了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他们在店前捉襟见肘的空地上铺开各家简易的桌板,开始用餐、打麻将、下象棋、斗地主,一些人在乐呵呵地围观,还有一些人捧着饭碗倚着朝南倾去的树干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享用晚餐。他们像稠水中的礁石,淡定又从容。
在拉萨,视野总是开阔而通透的。站在城市的北郊,就能将城市南面——拉萨河畔的那些因为近年被过多雨水浸润也开始窜出茸茸绿意的岩石山尽收眼底,有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傍晚的山峦煞是好看,山顶是大片大片明亮的金黄色,山腰部分渐变成亮丽的嫩绿色,再往下伸展,便是湿润的茸绿色了,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也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的云瓣,它们投在山上的阴影,很像绣在上好绸缎上的那种暗花儿。
把视线收回来,道路依然拥堵,不远处似乎又有了一块新的“礁石”,人流从某个地方岔开,又重新汇合,奔涌而来。走近了看,原来是一位一身考究的卫藏装扮的波拉(老爷爷),正坐在路边倚着电线杆小憩。他也许累坏了,也许是喝醉了,总之这会儿看上去,实在是放松极了:两条腿舒展地交叠着,皮靴和行囊整齐地码在一旁,耳垂上的绿松石耳饰在夕阳下闪着油润的光泽,头上的毡帽正伴着他香甜的鼾声一起一伏、摇摇欲坠……
天色渐暗,我不由加快了脚步,绕过布宫广场,想起还有件事要办,便临时起意,决定偷个懒,省略原路返回的一小段路程,直接从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潭公园停车场穿出来。
天已经半黑了,我走得飞快,轻易地就超过了刚才还走在我前面很远处的两个同样步履匆忙的僧人。
偌大的停车场此时显得寂寥而空旷,刚亮起的路灯稀稀拉拉地散发出幽幽的橘黄色的光,一个人也没有。我有些害怕了,便戴上耳机把音乐声音调大,给自己壮胆。
踩着音乐的节拍,我的步子迈得更大了,想尽快从这个空无一人的停车场穿出去。
突然,不远处空地上一摊黑色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会是什么呢?我一边琢磨,一边继续向前走。
像是一个人。
我被自己的判断吓了一跳。
前面还听得我摇头晃脑的音乐,这会儿和着咚咚的心跳声一下子变成了噪音,顾不得关掉音乐,手忙脚乱地摘下耳机,屏住呼吸踮着脚尖继续向前,刚定睛看清那一“摊”东西确实是个躺在,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个趴在地上的人。
“喂!普姆(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的一阵尖厉的呼叫声又使我受到了第二次惊吓。战战兢兢透过朦胧的夜色循声望去,原来是两个来停车的阿佳(姐姐),隔着长长的绿化带,她们也注意到了倒在前面的那个人。
“普姆,快看看,躺在那儿的那个人是不是出事了?”见我回头,其中一个继续冲我喊道。
虽然声调还是那么尖厉,这第二句喊话却显得无比顺耳又温暖。我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回应道:“阿佳,倒在这儿的好像是个男人,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好害怕。”
“别害怕,普姆”,依然是亮嗓门儿的那位阿佳在喊话,“你先凑近了看看那人有没有事,我们马上过来。”
我捏了一把汗,但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下我看清了,应该是一个中年男人,在他身旁一盒开封的饼干和矿泉水洒了一地,可以想见他倒地时有多么慌乱和突然。一条黑狗安静地立坐在他的身边。
“喂!改啦(先生)!改啦(先生)!您没事吧?”我尝试跟这个倒在地上的男人沟通,没有一点反应,又走近一点喊他,还是没有反应,再走近一点,一直安静的黑狗开始从喉管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我这才意识到这条狗可能是这个男人的爱犬,我已经侵犯到它守卫主人的领地了。
两位阿佳还没有绕过来,倒地男人也没有一丝反应,正当我一筹莫展,前面被我超过的两个僧人也快步赶来了,橘黄的路灯下他们绛红色的僧袍给这个偌大的停车场平添了一份暖意。
向我打听了倒地男人的情况,一位僧人一边将僧袍的一角提起来往肩上搭,一边蹲下来,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轻声唤着倒地男人,另一位僧人见我在一旁手足无措,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轻声安慰我:“他不会有事的,普姆你不要太担心啦!”一旁的黑狗仿佛感受到了威胁,开始站起来冲我们狂吠不止,还是无法靠近。
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两个人一上来就试图去接近倒在地上的男人,因为动作太大太快,黑狗被彻底激怒了,若不是年轻人躲得及时,差一点就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狗大战,就在这时,我们身后又传来一阵惊呼声,还是那个尖厉的声音,刚才喊我的那两位阿佳终于从绿化带的那一边绕过来了。
“怎么办好啊?”亲切的尖声音阿佳问道。
“我们得凑近了,才能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了,可是这条忠诚的狗怎么也不让我们靠近啊!”一位僧人用好听的拉萨话回答说。
“男人们想想法子把他扶起来吧”,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位阿佳终于说话了,路灯下我看到她嘴里有一颗金牙闪闪发光,平日里那是我最不屑的装扮之一,觉得又土豪又俗气,但那天我却觉得那颗金牙散发出的是一种不一样的神圣的光辉,“我把车开过来,然后送他去医院”,金牙阿佳口吐金言道。
“说不定是个醉汉!”又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们这支束手无策的救援队伍里多了一位年长的波拉(爷爷),波拉的语调里带有一点儿明显的拉萨式的调侃,他也许是想缓和下大家的紧张情绪吧,但显然不奏效。
“不可能是醉汉啊,波拉!您看这些饼干和水,我觉得是不是突然发病晕倒了……”我急忙表达我的观点,生怕因为判断失误耽误了送这个男人去医院。
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于是又尝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男人身边,可是黑狗变得更凶了,倒地男人依然没有一点反应。
夏夜的拉萨,随着天色渐暗,昼夜间的温差开始逐渐拉大,虽称不上冷,但也绝不算热。停车场外的马路对面,霓虹灯一片片亮了起来,高高的路灯下,我们被拖得很长的影子相互交织重叠在一起。
有人继续尝试接近倒地男人,有人尝试转移狂吠不止的黑狗的注意力,我和两个阿佳商量着是要打报警电话还是急救电话……
忽然,黑狗安静了下来,它机警地转向一方,开始友好地摇起了尾巴,我们好奇地望过去——原来是两位附近便民警务站的民警走过来了。我们队伍中的波拉立即向警察汇报情况。
“请大家不要担心。”两位警察笑眯眯地说。他们一边熟练地扶起倒在地上的男人,一边跟我们说:“这个人是住在附近的聋哑流浪汉,平时就喜欢喝两口,经常一喝醉就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他现在只是又睡着了而已,没有大碍的,大家散了吧。”说完,两个人便微笑着熟练地一左一右搀扶起醉酒的男人离开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黑狗,也一起温顺地摇着尾巴离开了。
“我就说是酒鬼嘛,哈哈,各位慢走啦……”波拉继续跟大家伙儿打着趣。这一次他成功了,每一个人脸上都浮现轻松的笑容。
“说的是啊,波拉就是不一样,猜得真准。”两位僧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竖起拇指为波拉点了个大大的赞。
尖声音阿佳和金牙阿佳说还有急事,急匆匆地绕回绿化带的另一边去取车子了。
两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跟大家一一道过别,重新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继续暴走。回去的路上,我留意到前面那位倚着电线杆小憩的卫藏波拉已经离开了,一小柱柔和的灯光投射在电线杆下他坐过的位子上,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位波拉舒展地坐在嘈杂的人流中打盹儿的情景。
我想,使那位卫藏波拉那样舒展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本身达到了怎样的心理境界,或者身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中,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拉萨这座充满浓浓人情味儿的城市,使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放松,愿意信赖。而那位爱喝酒的聋哑流浪汉,不知道曾牵动过多少和我们一样的陌生人的心呢!
这样一个温暖的家乡,又有谁,不会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