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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村创作随感

2016-10-21黄德华

美与时代·城市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文言文

一、观景

“从彼得堡到柏林是长途旅行,差不多要两昼夜[1]” 1876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写到。而今,横跨欧亚大陆只需要十多个小时,大地的风貌被极尽深远地俯瞰,在物理空间上,我们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讽喻的罪人——在去世之前就能从空中俯瞰世界。然而这种视野上的极度拓展,是否能令人体悟到更广袤、更深远的境地呢?还是正好相反,轻而易举的鸟瞰终会导致傲慢与疲惫,似乎还比不上那拄着拐杖,花上半天才登上一个小山峰的古人——更得自然之气象,宇宙之浩渺的古人。他们的画作造就了一个个无法逾越的高峰,令如今看着照片画风景的我望风食尘,拍着脑袋想这难道是一个被照片压扁的时代么?即使图像更受青年画家的青睐,浩渺更多地出现在3D银幕上,风景画家也不需要马上改行,在每一张风景画的创作过程中,风景的意义需要重新去寻找。应该遵循古训,趾高气扬地夹着画布写生去,被风景的意象主宰——迷失,又再把自己的意志混和到自然之中——画布之上。

然而,第一次站在冼村池塘边,并没有任何要与自然环境融于一体之感,再一次站在冼村池塘边依然没有找到共同语言,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另一种感情——排斥。彼时,我正盯着我的来路——原来通往池边的瓦砾堆被砌起了高墙,因此只能另觅险径,我是穿过写着“池边危险”下的窗口爬进来的,此刻一只老鼠走过了那个窗沿。我的所有洁癖警报一起响起,所有鸡皮疙瘩也全部起立。理想主义者被抛入了冼村——这个个性太过鲜明的语境,我只想着赶紧画完赶紧溜。

二、语境

为什么要去写生?“自然学习”是必要,是一种古典的谦逊。但如果能承认我们作画时多多少少所带着的那么一点虚伪以及许许多多的顾忌,那么换一个对画者有压迫感的陌生环境也许能让那个拐弯抹角的人突然掏心掏肺。绘画需要掏心掏肺么?不应有这多此一问。应考虑的是:我需要什么样的语境?

当顾彬提到文言文的最后一位大师——苏曼殊时这样说:“当他不再能够用传统方式驾驭自己喷涌而出的情感世界之时,传统的语言实施在他这里就走到了尽头。所以,从文言文到书面化口语的国度也可以解释为从一种精细守则到图谱这种守则,从而形成了一种更自由的语言的国度[2]”。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位文言文的大师不能用文言文来驾驭自己喷涌而出的情感世界呢?这里似乎暗示了两种可能:使用文言文者未曾拥有那些激荡人心需要喷涌的情感,于是用他们的语言无法表达;现代人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境况,因此新的语言则更利于表达。

评说前人不具备激荡人心的情感显然是武断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自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危机也许一直都在,但前人能洞察到的危机也许越来越贴近我们,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据我所知,语言确实一直在变,绘画语言也一样。这种改变并非一定要遵循时间的轨迹,我们不需要深入研究古文,而只需要从院校走出来,坐在公交车靠前排或走到街市里,就有可能感受得到那些穿塑胶凉鞋的叔叔伯伯阿姨阿婶们那夹杂着愤怒的热情——文明的语言化成虚伪烟消云散,而广府方言一下子充满力量。环境的改变自然会引发语言的差异。冼村这种环境所带来的语言差异我相信并非只会停留在口头上。事实上我的企图相当明显,文绉绉的画面已令人厌烦不已,我想看到画面上出现地道纯正的广府粗言。在这个拆而不迁之地,红旗插在楼顶之所,钢筋与破墙垒起的废墟,这种语言必定会生根发芽直至根深叶茂。

三、冼村

冼村没有什么自然气象宇宙的浩渺,有的全是拆迁中的破败气象,烟尘浩渺。但它作为一个奇趣无穷的地方,实在融合了太多有意思的故事。冼村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宋,而1985年以来被征用土地累计超过两千亩,用于建设广州最繁华的商圈。2012年的时候从池塘远眺还可以望到农业银行总行,2014年的时候新建筑已经把它遮盖住,但眼前的废墟除了更破败,并没有任何变化,顽固保守得真像那种最老式的广州人。因此它也是怀旧的,虽然怀旧的说法也许过于雅致。

怀旧是踌躇,是宁静,是缠绵缱绻,是诸如此类喋喋不休如一个个相同的、不厌其烦的,并有着搓洗不掉污迹的老花砖么?自从鸡公榄都被包装到位,消失的西关骑楼被光鲜地印于地铁站,一盅两件和老花砖被画成卡通画,印在了名信片、月饼盒上,东山小洋楼摇身变为画廊咖啡厅高档服装店,吊扇的影子慢慢地拨动街砖,似乎老广文化又被鲜活捧于手心,甚至从未远离,而现实的破败反倒是幻象似的。

真正令人着迷的正是那里的粗粝——一种夹杂着鱼腥海水味的广式粗犷。一般来说,偏居南方密集城市空间,难与粗犷结缘,况且冼村地处天河中央商务区珠江新城内,南有保利心语花园,北指太古汇豪华商圈,交通便利,周边一切建筑都光华璀璨,玻璃幕墙相映互捧。在千篇一律的高楼广厦里面能看到的都是割磨机造出的优美几何弧线,却几乎闻不着人味。然而仅一墙之隔,臭汗味及臭鱼味都扑面而至,这真是戏剧式铺排。以冼村池塘为中心,方圆四公里,外墙有保安把守,内有菜市杂货,烧烤夜市,居民自发修建的绿化带、理发店、村公祠堂一应俱全。

在一个被围闭起来的城中村写生能引发多少诗意,确实是一个迷,无论晴天雨天,乌烟瘴气总相伴。在此等环境下造就的绘画语言,多少能与这一带的怨气、戾气、粗声粗气相呼相应,形成画面上前所未有的丰富与杂乱,并一发不可收拾地越来越往粗粝的方向发展。

矫饰过的怀旧才是诗意的,洗涤过的废墟才无伤大雅。格吕内瓦尔德的基督受难是让人目不转睛还是不忍直视?梅思金公爵说,那会让人丧失信仰,虽然他说的是另一张有同等力量的绘画。真正的现实主義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艺术家眼中的真实,而绘画者能顾及的也仅仅是这种真实。那么,矫饰是必须的么?因此也总有好友闺蜜劝我少在此等地方游荡,况且这种地方“多画无益”,即使画也得表现笔触之豪迈,色调之高级优雅。幸而在此地写生无法考究,无法大雅,唯有在此等弃置屹立的旧楼中,方能体会南方之倔强与粗粝。然而画即用图像说话,无论如何砌词解读,都似狡辩,似谎言,似无端生事。虽然它们(画稿)是通过对景写生得来的,然而画面的效果实际上并不那么写实,以致被诟:从未看到我以上所说的景物,看到的只是一场海啸,或海啸留下的城市。想想也对,也许儿时所熟悉的城市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海啸、一场从外到内的全方位拆迁,老广州的风貌将成为图片档案,而我们对熟悉事物的怀恋也会被称为旧物结,最终被洗涤,被赞颂矫饰。

参考文献:

[1][俄]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散文选[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99.

[2][德]顾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3.

作者简介:

黄德华,广州画院,三级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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