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抽烟的女孩——城市笔记之九十四

■莫晓鸣

楼梯间抽烟的女孩
——城市笔记之九十四

■莫晓鸣

两个月前，我开始过上了朝九晚五的日子，日复一日陷在松软诱惑的沙发里，腰酸腿软便随之而来。为了健体图强，防患于未然，每回上班到中途，我便走出办公室爬楼梯，从所在的十层徒步爬上二十层。气喘吁吁的运动，上下午各一次，效果竟在乐此不疲中立竿见影。

经过十五层的时候，常见三三两两的女孩聚在楼梯间，她们抽烟、聊天、或低头玩手机。她们的年龄都不大，大约二十岁出头，个个时尚打扮，将每张脸描绘得浓墨重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们佩戴的手链、手镯、项链一应俱全，只是这些让她们引为增色的物件，不知真假。

每次我经过，她们都是目不斜视，或喧闹聊天、或专注手机、或神情悠闲地吹出一缕缕烟雾。这时候她们会懒洋洋地挪动身子，为我让出一线窄窄的通道。当我侧身通过，便会想，这是一群从事什么职业的女孩呢？所在的这栋楼是海口著名的写字楼，各种名目的公司隐身在每一扇厚厚的玻璃门里，虚虚实实，各自操练资本，可谓在暗流涌动里财源滚滚。这种地方，应该不会藏身按摩院之类，但这群女孩的样貌扮相又使我不禁做如此想。

一天下午我照例做爬楼梯运动，经过十五楼的时候，见一个春色洋溢的女孩正垫着报纸坐在楼梯上，边聚精会神玩手机边滋味十足抽着烟。见她独自一人，写作人的习惯使我很想停步与她搭讪，冷不防引她透露些生活行迹，以释疑我内心的猜测，或许还能为我日后的写作存些翻拣能用的底料。但这时我脑海里突然蹦出诸如“勾引”、“无聊男人”之类的词语，被人误会毕竟是件屈心的事。我只好作罢，继续吁着气一级一级往上走。再下楼，刚从十六层拐弯，我隔着八九级台阶往下看，她仍坐在那里，身影窈窕，头上别着一只硕大而展翅欲飞的蝴蝶结。

我犹豫着放慢脚步，终于停在她的面前，终于对她开口：“你好，好像我每天都看到你在这里抽烟。”

她抬头警觉地瞥了我一眼，说：“没有啊，是你认错人了吧。”说完她又将目光投回手机上，旁若无人。

我暗暗责怪自己的嘴笨，其实这时她手上已没有烟。寻思了一会，我便无话找话又问：“你们的工作应该很辛苦吧？有没有双休日？”

她又抬起头淡淡地打量了我一下：“比起干农活，工作不辛苦，我们周六也要上全天班，早上想睡睡懒觉都不行，心里特别烦！”想不到这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并且这个打扮入时的女孩来自农村。

“年轻就是资本，有工作，有工资领，有什么好烦呢？”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工资很低，才一千多，想挣钱主要靠在网上卖东西提成，但在网上向顾客推销产品很难成功。”

我愈发好奇了：“你们公司经营什么东西？”

此时她大概也对我产生好奇，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偏着头眨巴着眼睛看看我，又似自言自语：“你是记者？不像。你是工商局的要查假货？也不像。”

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急忙表明身份：“我和你一样，也是打工的，我的公司就在十楼。”

她站起身，对我友好地笑笑：“我们公司是做电子商务的，中专时我读的就是电子商务。”说罢，她扭身推门走进通向她公司的楼道。我想对她说声再见，以示相熟的礼仪，她却丝毫没有这层意思。

望着她转身即逝的背影，我发了一会怔：这个来自海南农村的女孩，也许她读初中时成绩一般，年少懵懂，各方面的表现潦潦草草，初中毕业就别无选择上了中专学校；或者初中时她成绩还不错，是个勤劳好学的好学生，心里有方向也有志向，但因为家穷，父母曾苦着脸暗示她，以后肯定负担不起她念高中上大学的费用，她咬住嘴唇默默流了一夜泪，后来就毅然当了不用交学费还能享受政府补贴的中专生。

当然，我的这些猜测，相比她如今时髦张扬的外表，相比她烟雾里虚虚迷离的眼神，显得那样苍白和多余。每个人都会遭遇人生的岔口，选择了这条而不是另一条路径，就选择了这种而不是另一种生活，选择了一种冥冥中的宿命。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下班随着人流走出办公楼，看到她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头上的蝴蝶结欲飞未飞。毕竟认识，我正想上前跟她打招呼，只见她漠然地瞥了我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我有些尴尬地笑笑，但好奇心又使我在她的不远处停下脚步，装作等人。不一会，只见一个酷形的小青年骑着电单车飞奔而来，远远就嘻嘻哈哈召唤谁。这时只见她的脸庞如花绽开，眉目生动。电单车在她的面前停止，她优雅地偏腿跨上去，一个搂腰的动作刚完成，电单车便在他俩的嘻闹声里扬长而去。

近期我忽然忙碌起来，诸事接连而至，几桩合约签了又签，倘要全部完成，大约要押上一年的光阴。因为时间上的难以相顾，我不得不从高楼里的公司辞职。昨天下午，当我办完离职手续下楼，在楼厦门口我又见到她了，这时她正跟一个人吵架，我认出来了，正是那天骑电单车接她的男孩。他俩正站在路边，互相指指戳戳，骂骂咧咧，用我半懂不懂的海南话。大概是他俩都太愤怒了，甚至忍无可忍，男孩竟将拿在手里的一大束鲜花往她脚下一丢，便骑上停在一旁的电单车，箭一样射出去。她也不甘示弱，眼明手快之中迅速摘下头上的蝴蝶结，用力朝渐远的身影扔去。然后，她像丢了魂似的，撑着戚戚的面容，呆呆地站在路边。

这一幕看得我默然，内心隐隐有点沉重，毕竟我与她有一面之缘。这时来接我的车到了，我拉开门钻进去，透过车窗玻璃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孩，我可能无缘再见到她了，更无从知晓她的将来，她混杂在城市的身影如何穿行漫长的岁月。忽然又想起时下流传的一句话——“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是啊，在这座躁动不宁的城市，我想将这句话送给她，也送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