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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关诗意的惊奇
——迪埃斯特和他的砌体结构

2016-10-19杨鹏YANGPeng

世界建筑 2016年9期
关键词:砌体结构

杨鹏/YANG Peng

无关诗意的惊奇
——迪埃斯特和他的砌体结构

杨鹏/YANG Peng

本文简要介绍了乌拉圭建筑师与结构工程师迪埃斯特的生平与代表作。通过与其他建筑大师、结构大师的对比,阐述他独特的建筑思想与建造哲学。在此基础上,从建造方式的可行性、建筑效能的综合性两方面,分析了砌体结构在中国的发展潜力。

埃拉蒂奥·迪埃斯特,建造,砖结构,砌体结构

1 基督圣工教堂(1960年)

在大多数欧洲语言里,“建筑师”一词都源于拉丁文“archi-tectus”。这个词本身出自古希腊语的“ρχι-τέκτων ”,意为“首席工匠”。词头“archi”,是“首领、主持者”的意思,例如用于“archibishop”(大主教),它和“艺术”(Art)毫不相干。许多现代建筑师都知道这个学术花絮,只可惜知易行难,总是与艺术纠缠不清。

另一个和建筑关系紧密的语言问题,却极少有人关注。那就是“工程师”一词在大多数欧洲语言里,都来自同一个中古拉丁语词汇“ingeniator”。而它和形容词“ingenious”本是一家,后者通常译作“独创的、富于巧思的”。

以上关于建筑师和工程师(这里特指结构工程师)的词源学追溯,圆满地解释了建筑发展的某些根本问题。例如,圣索菲亚大教堂、亚眠大教堂和应县木塔,为什么千年之后仍是人类文明公认的高峰?现代社会里的这两种角色,都在逐渐偏离各自的词源,建筑师的“创造力”过度,而工程师越来越接近“计算师”。符合词源学标准的结构工程师,和20世纪巨大的建设量相比,实在少得可怜。能够身兼建筑师、工程师两种合格角色的天才,更是屈指可数。特洛哈(Eduardo Torroja, 1899-1961)、奈尔维(Pier Luigi Nervi, 1891-1979)、坎德拉(Félix Candela, 1910-1997)、弗雷·奥托(Frei Otto, 1925-2015)……还有一位稍显沉默的迪埃斯特。

谁是迪埃斯特

埃拉蒂奥·迪埃斯特(Eladio Dieste, 1917-2000),出生在乌拉圭,是和伍重、丹下健三大致的同龄的人。1943年,迪埃斯特毕业于乌拉圭蒙德维的亚大学结构工程系。他毕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个南美小国度过,直到2000年因病去世。从1950年代末开始,他一直利用配筋粘土砖作为结构材料,设计并且负责建造了数十座独特的建筑杰作。

迪埃斯特的早期代表作“基督圣工教堂”(Church of Christ the Worker),建成于1960年,仅比朗香教堂晚5、6年。整座建筑通体由砖构成,从屋顶、墙体到地面,包括所有的结构与装饰(图1)。建筑两侧砖墙的平面形状是正弦曲线(图2),随着砖墙从下向上升起,曲线的振幅逐渐变大,形成波浪状的“直纹曲面”。令人称奇的是,屋顶的纵向截面也是正弦曲线,曲线的振幅从建筑中轴向两侧逐步递减。在檐口位置,屋顶和墙体神奇地“缝合”在了一起(图3)。

随着柏林新国家画廊、蓬皮杜中心的落成,建筑舞台的主角慢慢从混凝土的“粗野主义”变为属于钢的“高技派”。在大西洋对岸的乌拉圭,迪埃斯特仍执着于砖。跨度超过40m的砖结构壳体,覆盖了厂房、仓库、体育馆和商场(图4)。屋顶在纵向形成连续的“S”形壳体(图5),横向则是一个个月牙形状的天窗(图6)。柔和的自然光透过天窗,映在优美的砖壳曲面上。公共汽车站悬挑十几米的屋顶 (图7),既能遮蔽风雨,又能满足车辆随心所欲地进出掉转。而奇迹中的奇迹,是这些砖结构的厚度只有不到200mm(图8)。和被它呵护的巨大空间相比,结构轻薄如纸却坚韧如钢,数十年后仍安然无恙。

有关迪埃斯特的作品和设计哲学,无需笔者做大量的搬运工作。《埃拉蒂奥·迪埃斯特:结构艺术的创造力》(Eladio Dieste-Innovation in Structural Art)这本专著,详实地介绍了他选择的结构数学模型、他设计的施工流程以及他在建造哲学方面的思考。作为译者,我坚信它是目前英语学术界(以及国内学术界)研究迪埃斯特最权威的资料。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编者斯坦福·安德森(Stanford Anderson,1935-2016)在“序言”里坦率地承认,1998年之前,自己从未听说过迪埃斯特的名字。只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几张作品照片,才被强烈地震撼[1]10。安德森曾任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系主任,他毕生的研究领域正是现代建筑史。尽管在1970-1980年代西班牙语的建筑刊物里,已经有多篇文章介绍过迪埃斯特的作品。但是在南美洲以外的建筑界,它们很显然被断山花、解构主义等等主义淹没了。

冷静的独行者

和特洛哈、奈尔维、坎德拉与奥托等人相比,迪埃斯特是唯一以砖为主要材料的现代结构大师。另一方面,作为科班出身、能解微分方程的结构工程师,他对于砖结构的理解,显然不同于赖特、阿尔托、路易·康、莱文伦茨(S.Lewerentz)等擅长用砖的建筑大师。他的作品,难以归入任何一种现代建筑的风格、流派、思潮、主义。

迪埃斯特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位于乌拉圭狭小的国土上,然而他并不是与世隔绝、一心复古的隐士。他冷静地注视着1960-1970年代欧美建筑界的风起云涌。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迪埃斯特对于清教传统生长出来的包豪斯派、国际式等主流,带有本能的蔑视。他毫不讳言,建筑——尤其是拉丁美洲的建筑,应当带给人们恒久的惊奇:“尽管生活消磨了我们创造惊奇的能力,惊奇仍是描绘这个世界真实图景的起点。”[1]14

2 波浪状的砖墙3 砖结构的屋顶与墙4 跨度45m的砖结构工厂5 工厂纵剖面及屋顶单元

迪埃斯特从来不被世人公认的前提所束缚,也从不会打着“理性”的旗帜而牺牲美。正当许多方盒子以“理性”“效率”的名义席卷全球,迪埃斯特写道:“效率,是一位心地阴暗的大神。为了供奉他,我们牺牲了太多东西……我们建造的东西必须具备某种普适的经济性,也就是说,与整个世界深刻的秩序协调。只有那样,我们的作品才具备令我们惊叹的古代伟大建筑的征服力。”[1]47

另一方面,在1980年代,他早已预见到,一旦厌烦了“国际式”的方盒子,业主和建筑师们必然渴求令人惊奇的形式,很可能会饥不择食,让建筑沦为巨型的雕塑:“某些掌握了必要学识的人,打着借鉴数十年前的绘画和雕塑流派(比如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旗号,用一些似乎颇有来头的形式达到广告效应。”[1]188

20世纪许多才华横溢的建筑师,都习惯于做“非此即彼”的单项选择题:冰冷的白盒子、灵动的雕塑、复古的诗意、精致的机器……迪埃斯特的孤独,并不是因为他以“陈旧”的砖作为工具,而是因为他坚信以上这些选项无一正确,而建筑的问题也根本不是单选题。

砖,与诗意无关

每一块砖,都蕴含着古希腊时代的“土、水、气、火”四大元素。在机械化、电子化的时代,砖结构无疑是古朴情怀的最佳载体。正因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砖结构并未被建筑大师们彻底抛弃。阿尔托的珊纳特塞罗市政厅、柯布西耶的贾奥尔住宅、小沙里宁的麻省理工学院小教堂、路易·康的印度管理学院,都是建筑史中的经典。瑞典建筑师莱文伦茨刻意使用色差斑驳的砖、宽度夸张的砌缝(图9)。定居印度的英国建筑师贝克(L.Baker)把砖墙镂空、错落的游戏推到了极致(图10)。加拿大建筑师卡迪纳尔(D.Cardinal)用砖墙塑造流线飘逸的造型。

在视觉形式和文化表现力方面,砖结构的潜力似乎已被穷尽了。然而从建造方式、空间尺度方面衡量,这些经典仍是中规中矩的传统砖结构。砖所产生的“惊奇”,集中在粗糙的质感、肌理和古朴的诗意。

迪埃斯特用砖创造的惊奇,和“诗意”毫无关系。他之所以选择砖,首要的因素是当时乌拉圭国力贫弱,水泥基本依赖进口,混凝土结构的造价相当可观,而他接手的项目多数是位于偏远地区的工业建筑或者教堂、学校。1960-1970年代,乌拉圭的总人口只有约260万,每年尚有数万人移民离开[2],其物质条件可见一斑。粘土砖只需就地取土,当地的人工也是相对廉价的。尽管需要在砖之间配筋,仍不失其施工可行性的优势。

在看到实例照片之前,谁能想象,适当配筋的粘土砖建起了几乎能容纳一个标准足球场的大跨度空间,更不必说悬挑十几米的薄壳屋顶。如果说这里有诗意,那也是雄鹰展翅,而不是细雨落花的诗意。迪埃斯特的一双翅膀,正是砖结构的两项基本特征: 建造方式的可行性、建筑效能的综合性。

和现浇混凝土相比,迪埃斯特的砖结构也需要模板,但只是简易的单侧支撑。每一块砖都是坚硬的固体,不再有流动性,对于模板精度的要求很低,也不会像混凝土一样受到振捣、养护温度、湿度等因素的影响。至于预制混凝土或钢构件的装配式施工,它们依赖长途运输、大型机械的精准施工,在落后地区更不具备可行性。

典型的“框架+填充”建造方式,必须在结构骨架完成后,砌筑或装配轻质的墙体与屋顶。砖结构的优势在于,同一种材料、同一道工序,完成了承重与围合。此外,具备结构强度的砌块,必然具有胜过轻质砌块的蓄热性能。如果计入轻质围护墙、保温层、抹灰或贴面等施工成本,砖结构人工成本的劣势,就会被抵消很大一部分。此外,砌筑形成的砖缝,还会形成既简洁又悦目的装饰图案。让结构不仅仅是建筑的“骨骼”, 真正实现了“骨骼-肌肉-皮肤”三者于一体。

6 工厂屋顶细部7 屋顶悬挑的公共汽车站8 汽车站屋顶细部(1-8图片来源:ANDERSON S[M].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New York, 2004.)

站在迪埃斯特的肩上

砖结构的这两方面优势,已经是沿袭千年的常识,并非迪埃斯特的新发现。用粘土砖砌筑大跨度的薄壳拱顶,在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迪埃斯特正是站在这些常识与传统技术的肩上,借助现代的数学工具和施工技术,实现了飞跃。而我们站在他的肩上,又能做些什么呢?

事有凑巧,2012年当我翻译这部书即将完稿的时候,看到了刚刚发布的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正式公文:《十二五期间城市限用粘土制品、县城禁实心粘土砖》。其宏伟目标是“到2015年,全国30%以上的城市实现‘限粘’、50%以上县城实现‘禁实’”[3]。在此之前,为了保护耕地,实心粘土砖早已在许多大城市的新建筑中禁绝。该公告只是严格地推广到了更广泛的地区。

砖结构在当下中国建筑实践中的角色,只能是现代社会里的唐装汉服。它只适用于未经规划审批、也无需竣工验收的异类,或者是与历史风貌相关的特批项目。除此之外,效仿常春藤名校的红砖、梦回明清大宅院的灰砖,都只能采用“虚假”的贴面砖。

那么,当我们谈论迪埃斯特,我们还能再谈些什么呢?

我们只能再回到他的建造哲学的两个出发点:建造方式的可行性、建筑效能的综合性,只不过关键词将从“砖结构”扩展到“砌体结构”。

在中国的某些偏远地区,粘土砖仍是必要并且合法的建造材料,上一节提到的施工可行性问题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以混凝土、矿渣、无害废料为原料的各种新型砌块,技术已经成熟。当砌块、砂浆具有足够的强度,加以合理的配筋和严格的施工流程,就能够满足耐久与抗震的要求。保温节能方面的优势,更无须赘言。无论是小开间的多层建筑,如旅馆、住院楼或幼儿园,还是空间开敞的办公楼、展厅、图书馆,适合采用砌体结构的项目并不罕见。

在资金雄厚、技术发达的大中型城市,砌体结构的施工可行性失去了优势,综合效能方面的优势就显得更为突出。现浇混凝土或者钢,是理所当然的结构材料吗?自由分隔、“框架+填充”的建造方式是无需思考的前提吗?砌体结构上洞口的自由度,固然受到很大的限制,但我们是否需要那么多清一色玻璃幕墙的外墙、屋顶?除了玻璃幕墙背后的填充墙、遮阳帘,是否有更高明的手法,解决保温、私密、闷热与炫光?图案装饰能否超越表皮,与结构合为一体?每一个的问题,都指向砌体结构的未来潜力。

事实上,即便在钢结构、大模板混凝土都异常发达的地区,仍有人在背道而驰,探索砌体结构,例如日本建筑师内藤广[4]。而早在内藤广出生之前,类似的混凝土砌体结构就被赖特用于米拉德住宅(Millard House)、南佛罗里达学院(Florida Southern College)等一系列作品[5]。只不过,与迪埃斯特在学术界的境遇相仿,过去的数十年里,这种砌体结构几乎没有建筑师、结构工程师延续借鉴。

结语

迪埃斯特的儿子安东尼奥继承父业,也是一位结构工程师(这一点和奈尔维家族相似)。在父亲去世后不久,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迪埃斯特的形式创造力带有极强的个人色彩,无法传递和效仿。我们有可能继续利用他创造的技术,然而只有让这些技术适应新的环境并且不断发展,这样的延续才能结出成果。仅仅重复他已经完成的事业是远远不够的。正如迪埃斯特所说的:‘需要重新思考一切’”[1]200。

站在迪埃斯特的肩上,绝不是鼓励粘土砖绝地反击,更不是照搬他常用的曲面形式。“重新思考一切”,不应当局限于砖、局限于砌体结构。它应当成为所有建筑师、结构工程师创造奇迹的起点。

作为迪埃斯特在建筑学术界的关键推动者,斯坦福·安德森写道:“今天,我们很容易拜倒在数字化技术的脚下。它不仅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视觉表现,甚至可以真实地建造任何形式——无论这种形式基于何种理由还是完全没有理由。在这样的时代,我希望读者们训练自己的辨别力,分辨纯粹的新奇怪异与内涵丰富、承载社会责任的创新——后者正是迪埃斯特探索和实现了的目标。”[1]19(谨以此文纪念2016年1月去世的斯坦福·安德森先生。)

9 莱文伦茨设计的圣马可小教堂10 贝克设计的餐厅(9,10图片来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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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斯坦福·安德森.埃拉蒂奥·迪埃斯特:结构艺术的-创造力[M]. 杨鹏 译. 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3.

[2] http://populstat.info/Americas/uruguayc.htm

[3] 发改办环资[2012]2313号

[4] 日本日经BP社日经建筑. 内藤广[M]. 范唯 译. 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

[5] Bruce Brooks Pfeiffer. Frank Lloyd Wright[M]. New York:Taschen, 2008.

A Surprise Tha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Poetry: Eladio Dieste and His Masonry Structure

Starting with the brief introduction of life and works of a Uruguayan architect and structural engineer,Eladio Dieste, the paper focuses on his unique architectural and construction philosophy. It also analyzes the two basic advantages of masonry structure: feasibility of construction and comprehensive building performance with future prospect in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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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2016-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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