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泰《古新圣经》初探*
2016-10-18
学术界普遍认为现存最早、最完整的汉语《圣经》是法国耶稣会士贺清泰(Louis Antoine de Poirot,1735—1813)于 1803年前后所著《古新圣经》。现今最为流行的天主教思高《圣经》的翻译工作始于法籍方济各会会士雷永明神父(Rev.Gabrielle Allegra O.F.M,1907—1976),而他当年正是在北京北堂图书馆内找到贺清泰神父的《古新圣经》,把它照成相片,分类成册,以作译经时的参考,可以说贺清泰《古新圣经》对今天广为流传的天主教思高《圣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目前虽无法证明基督新教和合本《圣经》参照过《古新圣经》,但根据第一位到中国的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记录,他在广州时从一位天主教传教士那里看到过一部汉译白话福音书,译者是一位住在北京的耶稣会士,那时还健在(马礼逊到广州时,贺清泰在北京)。通过马礼逊的记录可推测出,他看的福音书应该是贺清泰的译本,因此,马礼逊在翻译《圣经》的过程中实际上是接触过贺清泰的译本的。因此可以认为,今天新教和合本《圣经》的编译其实也多少受到过《古新圣经》的影响。
至目前为止,对《古新圣经》做专门性研究的不多,作者有幸拿到《古新圣经》的影印本,①在此特别感谢香港思高学会的蔡锦图博士,若不是他提供自上海图书馆复制的《古新圣经》,该研究根本无从进行。本文对此进行介绍性探究,希望这部在中国《圣经》翻译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重要著作能够引起学界的注意和进一步研究。
一、《古新圣经》前《圣经》在中国的流传
纵观《圣经》汉译史,可大致分为以下这样几个重要的阶段:
1.景教②景教即基督教的聂斯托利派。此派始于叙利亚,其始创人聂斯托利提倡“基督二位二性说”,即圣母玛利亚只是生育耶稣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神性,因此反对将她作为神灵膜拜。公元431年被教会第三次大公会议定为异端,然而,此派积极传教,公元635年(即唐太宗贞观九年),聂斯托利派传入中国,取名“景教”,意即“光明灿烂的宗教”。公元781年(即唐德宗建中二年)建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碑文讲述人类的堕落、弥施诃(即弥赛亚)的降生、救主在世的事迹等及介绍景教入华、盛衰的经过。在敦煌石窟发现的《尊经》“诸经目录”中,记载当时已有35部景教经典译成中文,其中某些名目,据学者考证可能是《圣经》书卷的中译名称,可惜这些经书的中译本全都失传,有待考古学的新发现,方能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景教在中国传播的两百多年间,产生了部分翻译文献或撰述文献。这些文献流传至今的主要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颂》《一神论》《志玄安乐经》《序听迷诗所(诃)经》《宣元至本经》《大圣通真归法赞》《三威蒙度赞》《尊经》八部。在景教文献《序听迷诗所(诃)经》和《一神论》中,涉及《圣经》内容较多。前者的部分内容涉及《圣经》的《利未记》《雅各书》《哥林多前书》《马太福音》等,后者则主要涉及了《马太福音》。①有关景教的研究,见朱谦之:《中国景教》,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林悟殊:《唐代景教再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翁绍军:《汉语景教文典诠释》,北京:三联出版社,1996年。
2.孟高维诺②直至 13 世纪中叶,在中国的土地上才出现第一位天主教传教士—孟高维诺主教 (Bishop John of Montecorvino O.F.M.)。他于1247年生于意大利,之后成为方济各会会士,并于1294年被教宗尼阁四世(Nicholas IV) 委任为特使,带着教宗给元世祖忽必烈的亲笔信抵达汗八里(现北京)。他随即获许在元朝境内传教,之后,更被教宗委任为东方全境总主教。他在中国除传教外,也从事翻译工作。:他于1294年入华,进行传教工作。他曾在1305年给教廷的信件中提及他已将《新约》及《圣咏》译成了鞑靼人的通用语言,并且被用于礼仪及宣讲中。然而这些译本一直未见流传,故后人对此翻译工作所知不多。除此以外,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在其游记中也提及在大汗宫中见过“四本福音的圣经”,但未说明是否为中文。意大利人卡皮尼(John of Plano)在1245年出使元朝,不但见到中国有新、旧约《圣经》,也见到教堂和敬拜活动。③赵维本:《译经溯源—现代五大中文圣经翻译史》,香港:中国神学研究院,1993年,第27页。孟主教卒于1328年(元天历元年),此后教会在中国的传教事业因后继无人及元朝的灭亡渐告终结。
3.16—17世纪耶稣会传教士的译经工作:经过两个世纪的沉寂,耶稣会士罗明坚神父(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及 利 玛 窦 神 父 (Matteo Ricci,1552—1610)将基督教再次带入中国。他们二人都于1583年到达广东肇庆,并展开与儒者及政府官员的接触。罗明坚是第一位以汉语著述的天主教传教士,他所写的《天主圣教实录》成书于1584年是第一本中文天主教要理书,其中论及天主的本性、创造、灵魂不灭、十诫及圣等教理。
当时耶稣会士的中文著作,大多阐释教会的基本要理,如天主的三位一体、原罪、救赎等,直至阳玛诺神父 (Emmanuel Diaz Jr.,1574—1659)所写的《圣经直解》才有片段式的《圣经》翻译。这本书主要是主日福音经文的中文翻译及注释,1636年在北京出版。
4.18—20世 纪:法国外方传教会 (Paris Foreign Mission)白日昇神父 (Jean Basset,1662—1707)于1700年将《四福音书》《使徒行传》和《保罗书信》译成中文,这批译稿现有四处藏本:罗马卡萨纳特图书馆、大英图书馆、英国伦敦博物馆以及香港大学图书馆。④李顺春:《圣经在中国的翻译和传播》,《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第3页。此《圣经》依据哲罗姆(Jerome,约 340—420)拉丁通俗本《圣经》翻译而成 。
以上为贺清泰之前《圣经》在中国流传情况的梳理,之后的在此不做赘述。
二、贺清泰及《古新圣经》藏本情况
贺清泰,法国人,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曾经留学意大利,精通天文学、数学,于公元1770年(乾隆三十五年)来华,不久进入宫廷供职。贺清泰擅长画山水、人物、走兽,曾奉命作油画,存世作品不多。除绘画外,他还熟悉中国历史,精通汉文和满文,深得乾隆皇帝的信任。
贺清泰神父对中国的贡献绝不仅限于绘画方面,他在《圣经》汉译方面的贡献被人们大大忽略了:贺神父于1803年前后将大部分《圣经》(旧约从《创世纪》至《约伯记》部分以及《但以理书》《约拿书》,《新约》全部)译成中文,命名为《古新圣经》。这是现存最早的、近乎完整的汉语《圣经》,而且是最早的官话版《圣经》,译文简单通俗,有时带有北方俚语。这个译本未能出版,原译本直至1949年仍存于北京的北堂图书馆,该馆20世纪50年代被烧毁。冯瓒璋先生于1947年整理的《北平北堂图书馆暂编中文善本书目》中记载当时北堂《古新圣经》的藏本情况:“871号,《古新圣经》,贺清泰(Louis Poirot)译,清初抄本,存三十七册(古1—27,新28—37),二函,图像十五叶,正文共千四百八十七叶。”⑤冯瓒璋:《北平北堂图书馆暂编中文善本书目》,载《上智编译馆馆刊》第二卷,1947年,第一期第63—66页、第二期第152—161页、第三期第231—236页、第四期第363—369页。
1935年夏,雷永明神父获得柏长青主教(Raffaele Angelo Palazzi, O.F.M.)的 准 许,到 北京做学术研究。拜访蔡宁总主教(Mario Zanin,1890—1958)之后,在苗德秀神父(Theodor Mitteler)引领下,他到北堂图书馆阅览贺清泰神父的《圣经》手抄译本。雷神父用照相机把贺清泰的手抄译本拍成相片,分类成册,以作译经时的参考。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拍摄完毕,共花费六百美金。雷神父回到衡阳后,请人预备布制的封套,装成坚固的小册,再由修女负责依次粘贴照片。该手抄译本的复制品约有三十册,藏于黄沙湾雷神父的小型图书馆里,后被迁至香港思高圣经学会图书馆。现在思高学会仍存有贺清泰《古新圣经》的部分摄影本,其他部分则于中日战争时被日军焚毁。
此外,根据徐宗泽《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徐家汇藏书楼亦收藏了贺清泰翻译的《古新圣经》,但无法得知该藏本为亲笔手稿抑或抄本。徐宗泽称:“古新圣经,官话,34卷;后译为满语,25卷。”①徐宗泽:《明清间耶稣会士译著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49年,第18、417页。
徐家汇藏书楼现藏本为线装本,每页两面,每面八行,每行三十二字,竖体,其中注解部分为双行小字;白口,双边,双鱼尾,黄纸本,书长22.5cm,宽13.5cm,每页左边栏写所在页数。每本封皮内一页竖体注明标题,如:“圣史玛尔谷万日略”。断句一律为红色点号。译经部分的红色带圈数字表明经文节数,标在句末。注解部分红色数字依次为相应各节经文的注释,标在句首(见图1)。
图1:徐家汇藏书楼藏《古新圣经》
以下是天主教思高本《圣经》目录与徐家汇藏书楼《古新圣经》目录的对照表(见表1、表2):
表1:《旧约》目录对照表
表2:《新约》目录对照表
现存的《古新圣经》藏本,一为上海徐家汇藏书楼本,另为香港思高学会图书馆藏本(见图2)。由于藏书经北京、澳门、香港等地辗转,绝大部分流失,仅《旧约·撒母耳记》部分留下。
思高学会藏本现存共两卷,藏书号分别为:220.1和220.2,其中220.1是《撒母耳记·上》17—31章,220.2是《撒母耳记·下》全部(1—24章)。这两卷分别被命名为《众王经第一卷》《众王经第二卷》(见图2)。
图2:香港思高学会图书馆藏《古新圣经》
思高学会现藏本为线装本,每页一面,每面行数不同,每行字数也不同,竖体,其中注解部分为双行小字;黑口,单边,无鱼尾,白纸本,书长30cm,宽22.5cm,每页左边栏写所在页数。断句一律为黑色点号。译经部分的黑色带圈数字表明经文节数,标在句末。注解部分黑色带圈数字依次为相应各节经文的注释,标在句首。第一卷共35页,第二卷共59页。
三、《古新圣经》简介
《古新圣经》是根据拉丁通俗语《圣经》(被称为:Vulgate,也音译为“武加大译本”)翻译而来。该源本是公元4世纪哲罗姆以拉丁文所译的《圣经》,西方教会皆以此为标准版本。由于早期的拉丁本主要是手抄本,在流传过程中出现了不少版本,情况比较混乱。1592年,罗马教宗克雷芒八世(Clementine VIII, 1536—1605)授权发行了修订版“武加大本”,史称“Clementine vulgate”(克雷芒武加大本)。这个译本长期被作为罗马天主教会唯一的标准《圣经》版本,直到1979年才被罗马教会颁行的“新武加大本”(Neo-Vulgate)取代。而贺清泰《古新圣经》写作于1803年前后,而且根据北堂藏书目录,当时的北堂藏书楼里有不少“克雷芒武加大本”,因此可以基本确定:他所据底本应该就是“克雷芒武加大本”。
《古新圣经》每卷以《圣经》章节为序,依次翻译经文。每卷前冠序,是对经文的说明,序后为具体翻译的经文,所译经文后有注解,注解或长或短,是对之前所译经文的补充解释。在《圣经·旧约》集结成书前,古以色列解经学家便做注解工作,因此解经一事有其渊源历史,贺清泰前阳玛诺《圣经直解》也采取了译经加注解的方式。
当下研究《圣经》,多用宗教学、历史学或翻译学的方法,尚无从对勘角度入手的。然而对勘法有其悠久传统及成功案例,从该角度对佛教典籍进行研究的著作已经展开且取得相当不错的成绩。《圣经》研究者们大可以佛教文献研究法为模式,从最基本、扎实的校勘中,讨论作者翻译中的各种现象及意图。
笔者将贺清泰《古新圣经》“四福音书”部分(徐家汇藏本)与其源本“武加大拉丁通俗本”《圣经》及现行思高《圣经》进行了严格比照、对勘,发现80%以上的经文翻译与源本一致(经过逐句对勘统计出的结论),另有部分增译、改译、删译,由于篇幅有限,这里仅每种情况举若干例供读者了解。
1.贺本与拉丁本、思高本翻译一致的句子:
(1)拉:Aliam parabolam proposuit illis dicens simile factum est regnum caelorum homini qui seminavit bonum semen in agro suo.(玛窦 13:24)
贺:又向众人说一喻:天国,就如人在己地撒好种。
思:耶稣给他们另设了一个比喻说:天国好象一个人,在自己田里撒了好种子。
(2)拉:et veniunt ad domum et convenit iterum turba ita ut non possent neque panem manducare.(马尔谷 3:20)
贺:后回家,还是多人来到这里,耶稣与宗徒,不暇饮食。
思:耶稣到了家,群众又聚集了来,以致他们连饭都不能吃。
(3)拉:et respondens mater eius diхit nequaquam sed vocabitur Iohannes.(路加 1:60)
贺:他母说:勿如此,宜名若翰。
思:他的母亲说:“不,要叫他若翰。”2.贺本与拉丁本有出入的例子:
(1)拉:beatus est qui non fuerit scandalizatus in me.(玛窦 11:6 )
贺:恩若先见我行奇敬我,后见我受辱死,亦敬我,始终恒一不变,他有福。
思:凡不因我而绊倒的,是有福的!
(2)拉:Diхerunt ergo ad eum quid faciemus ut operemur opera Dei.(若望 6:28)
贺:众人问他:该行么悦天主的事,为得常生?
思:他们问说:“我们该做什么,才算做天主的事业呢?”
(3)拉:in hoc clarificatus est Pater meus ut fructum plurimum adferatis et efficiamini mei discipuli.(若望 15:8)
贺:这是我父的荣,我爱了你们。
思:我父受光荣,即在于你们多结果实,如此你们就成为我的门徒。
3.贺本与拉丁本同、与思高本异的例子:
(1)拉:sic erunt novissimi primi et primi novissimi multi sunt enim vocati pauci autem electi(玛窦 20:16)
贺:若这样,后日末来的,是如首来的;首来的,如末来的。请者多,选者少。
思:这样,最后的将成为最先的,最先的将会成为最后的。
(2)拉:et cum vidissent quosdam eх discipulis eius communibus manibus id est non lotis manducare panes vituperaverunt.(马尔谷 7:2)
贺:见他诸徒内,有不洗手吃馒头,责怪他们。
思:他们曾看见他的几个门徒用不洁的手,就是用没有洗过的手吃饭。
(3)拉:relinquentes enim mandatum Dei tenetis traditionem hominum baptismata urceorum et calicum et alia similia his facitis multa.(马尔谷 7:8)
贺:本来你们弃绝天主的诫命,遵守人留的传言,如洗刷椀壶,也多做这样的事。
思:你们离弃天主的诫命,而只拘守人的传授。
《古新圣经》是现存最早的、较为完整的汉语官话《圣经》,对后世汉语《圣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下对汉语神学进行梳理,若忽略早期《圣经》的译介工作,不从源头做起,则根本无法理清天主教在中国的发展脉络;不回到根本,就不可能重建中国宗教史。因此研究者应弥补这部分盲点,以扎实的态度回归原点,进行最根本的探索。关于《古新圣经》具体的文本研究及其与后来汉语《圣经》的关系,还有待于未来更深层的探讨,笔者希望这部长期以来被忽略的重要著作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