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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的灵性(三篇)

2016-10-17袁海胜

雪莲 2016年17期
关键词:庄稼麦子高粱

袁海胜

仗义高粱

在辽宁西部朝阳大地上,或者说在中国版图所有的大地上的庄稼阵营里,高粱也是主人。《松花江上》唱到“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是用歌声雕刻丘陵上的庄稼版画。“满山遍野”彰显丰饶。歌中提到的大豆更喜欢沃土,高粱则大部分种在山坡和沟底。高粱其性抗旱、耐涝,用老家的话就是“皮实”,是驻守丘陵地带的主要农作物,随处可见。

高粱,我们称其为粗粮。“粗”来源于口感和淀粉之糙砺,仪表卑微和粗犷,性情平庸和大众化等。“粗粮”是人类自私的定义,有悖粮食善良的本性。把上天赐予的食物分出品位和等级是人性一贯的乖张。乡野里,高粱无论是身为作物还是身为粮食均貌不出众,它以粮食界(我的提法)平民的身份参与到诸如救助等公益活动中,默默无闻又不可或缺。高粱的大义是消减人间饥苦,张扬善意。这一点类于佛性。

丘陵的山地上,高粱蔚然成林,暴露根须壮硕如人的手指(甚至看清指关节),攥紧脚下泥土——对“抓牢”一词掌握到位,不怕风吹雨打。高粱也是意志坚定的庄稼。

春天,高粱地出苗后是招展绿色的骨干,比山野零碎的绿色看着整齐,像一支纪律鲜明的队伍;夏天,高粱地是山腹的肌肉块,饱满、棱角分明,同时能看到高粱挺拔的身姿;秋天的高粱地丰实,“丰实”不仅是火炬一样的高粱穗,叶与秆的色彩变化也算。“穗”,实乃千百粒高粱粒组成的小团体,在时光的隧道里由浅绿至深绿,由浅红至酡红,用颜色说明时节进展情况。韩红在《九儿》里深情唱到:“高粱熟了红满天——”好像言尽了高粱的心思!深藏在高粱骨子里的,是一种类似燃烧的激情。

观大地景色时,譬如朝阳,人们往往忽略漫山遍野的高粱地,俗话说是“不起眼”。真的“不起眼”吗?地域风景构图中高粱地毫无疑问是主线条,像梵高《向日葵》中艳俗的黄,衬托和渲染均可。难以想象大地上高粱地消失后会是什么情况,去哪找这种饱满而朴实的绿意呢?

在大自然里,庄稼和人一样,是生命体或生物体。在进化和生存过程中,相互依赖,扶持前行。盎然生机里有这一层意思。李绅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也有高粱。庄稼的神奇(高明)之处在于无限制地衍生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粮。庄稼是离仙境最近的植物,每棵庄稼都有善良的心肠。民间曾经流传的“萨满教”中信奉多神,即万物皆有神性。譬如树和庄稼,神机无限,信众从心里敬畏。好好想一想,庄稼确实具有神性,生长过程乃至奉献果实均不可思议,一粒粟,万颗子,种种迹象都是世间真实演绎的神话。

高粱穗是集体主义者,把众家兄弟团结在一起,像握紧一个拳头,其精神让江湖帮派羡慕。而高粱米——脱去了壳,专业术语是脱去“颖壳包被”——酷似大米,但比大米粗糙,也圆,更像缩小的眼仁,里面蕴含机密。譬如淀粉、维生素及碳水化合物等人看不见的营养,为摄食者提供能量。

高粱米不好吃,柴而糙,要不咋称“粗粮”呢。别说大米白面,也缺少像小米一样在杂粮味道里的中庸之道。但在贫困年代,高粱米的功劳要大过其它粮食,它贫瘠的营养更贴近民生,在人们对其它食品无法企及时,救活无以数计的生命。而味道,往往顽固地存于怀旧的意识中。高粱米饭(粥)的香味迟钝,后劲绵长,饱含阳光和山川气息。这种香味不会令人陶醉,却会灌满记忆,让人难忘。

人类果腹之后,容易想别的门道,像国人善用粮食酿酒,像美国人用粮食提炼燃料,操控全球粮食市场等等。每一粒粮食都是人类的恩人,而人,说实话,在物质丰沛时极易忘恩。

我小时候在场院里玩时常看到捡粮食粒的老乡,蹲着,垂着头,一步一步地挪,把粮食从碎屑或沙土里一粒一粒捡起来。这里面的道理是:珍惜粮食,就像珍惜生命。

高粱在庄稼界里(没收割之前)更像是一位娴静女子,绿里含有青草的甜味。高佻、剑叶,酷似竹子却比竹子谦逊,贴身的叶子裹紧高粱杆。高粱抽穗后,紧凑的果实一天天饱满,秋风中一粒粒醉红,如人饮后的脸,达到“红满天”效果。秋后,高粱秆里沉淀糖分,令孩子们欢欣,偷偷潜入高粱地里大嚼甜秆。这是庄稼偷着给孩子们准备的礼物,大人们看见了只知道心痛(庄稼)。

每一种庄稼成长过程都美妙,可惜人们不懂得欣赏,把目光分给高山、流云、蛮野、森林,乃至路边的野花。如果盯着庄稼看,会明白粮食的形成会经过漫长而繁复的过程,更应珍怜。

高粱把养分和水飨以果实后,仍不忘仪表,站得溜直,用醉红展示成熟的美和壮阔,似行脚步江湖的仗义侠客。

人文玉米

粮食中近于工艺品的,还有玉米。

玉米粒的黄与白,乃至斑斓都适中,粮食的颜色不需炫耀,任何一种都有亲近感,人的目光触及后变得柔和,心生敬畏。人只有心生敬畏才能繁衍美德,才能发现隐迹生活中的价值。

玉米粒在棒芯上排列秩序井然,比小学生站得都齐,不像高粱的凌乱,也不像谷子拥挤。玉米棒子掰开,侧看是小型的葵,玉米粒形成的花瓣像小朋友用铅笔画出的,朴拙,也天真,有一种你感觉出来却说不来的素美。玉米的行为艺术,像是在一个我们无法知道的空间里进行过排练。

农家院子里,剥了皮的玉米棒子搭建成玉米楼,玉米楼连绵或密集,凸显年景的厚重。人们指着玉米楼说“丰收了!”掷地有声。玉米楼的另一层意思是人们对玉米无法言表的喜欢,“楼”堆积着农人多少欢乐呀?无论阴天还是晴天,有玉米在,金色的阳光就一直屯在院子里。皮褪至底部的玉米棒,像裤子滑落,将其皮拧成辫子挂在房檐下,阳光就驻在窗前不走。老百姓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七高八低挂满房檐。性格开阔的老乡把玉米辫挂在果树上。冬天里,不仅是院子里,连树上也开满阳光。

乡野美学渗透在揉碎的时光里,凝重笨拙,静穆中散发喜庆。玉米朴实也高雅,在所有有关乡俗文化的盛大场合,比乡长出镜率还高。

玉米,名字中吐露文雅。玉本身在民俗文化印象中层次较高档,何况“玉”中还有“米”。“米”是粮食中的精确叫法,是丰年或是民生生存指数的关键词。玉米在粮食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人类不可思议的智慧是发现并且培植了庄稼,这是最具神性的发明。现代人真是幸运,毫无艰辛感地享用粮食,无需为生存担忧。人类说不清庄稼准确的来历,包括玉米。对于大自然恩赐,我们一大半靠的是揣测,所以说庄稼的神性与生俱来。

生物学角度看,过分安逸的生活,会让动物(人也算)的一部分功能逐渐退化。譬如让白领们去挖一垅土豆(不带戏谑成分,只是一种进化学上的测试),少顷汗流浃背,干不动。别笑,这就是原始功能丧失的前兆。还有爬树,不说了。现在让人害怕的事是,一些人享用粮食的同时,忘掉祖训。我曾看到过把煮熟后的玉米棒子扔到垃圾箱里。对粮食失去敬畏和感恩,何止浪费?简直是道德整体退化。不爱惜粮食是一个民族生存的巨大隐患。珍爱粮食的观念应该从小学或幼儿园就开始灌输,不能敷衍。

秋天看到大片的玉米地,心里温暖——不是神经感觉到的那种暖,而是上升到精神层面的一种意识——现在,需要这种意识,才能对粮食的尊崇上上升高度。秋阳在近于枯黄的玉米叶子上跳出斑斓的色彩。这时候的色彩渗透出一层水质感,不是眼睛出了毛病,而是秋天本身无处不沉积水分。即使干旱,秋阳也能闪烁出水的波纹。玉米叶子在没枯之前何等风光,譬如夏天,叶子手一样挽着,下雨或起风时沙沙作响。心细的人看一眼叶脉,清晰明朗,不似人的掌纹乱线一堆,费劲地辨别爱情线、事业线云云,安慰自己。而深秋,叶子水分散逸,枯萎并垂于腰际,植物纤维的肌无力反而暴露出腋下丰硕的玉米棒,是一种慷慨激昂的壮美。喧嚣沉寂,果实丰硕,这才是最耐看的风景,是一种崇高敬意支撑下的饱满。

此刻,农民久久蹲在地头,不想回家。

庄稼是贴近仁性的植物,它们是人间的精灵。

把一粒玉米放到掌心,谁也感受不到它的身体藏着那么多力量和生命,里面还有人类寄予的文化,这说明玉米的伟大,平凡朴拙中让懂得感恩的人变得谦逊,并且从中学到人文知识,逐渐让精神领域饱满。

小米之大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李绅的说法贴近小米的前身——谷子。

小米平凡,以“粟”称之极形象。它的小无与伦比。在东北任何粮食都没有它小巧。小米——它对自己的名字很负责,小至精微,米至淳朴。

小米成米之前曰“谷子”,也好听,像山里孩子的小名,呼出朴拙可喜。碾压脱去外皮,才叫小米。这是所有谷物的特点。

吾儿用放大镜观察小米玩,我趋前观之,发现小米体型流畅,黄润如玉,好看。一小撮小米用手掌托着竟看不出个数,其个头重量,哪样都让人说不出话来,真小。一粒无法称“米”,只能是“粟”。

谷子长在山地或沙地,是抗旱作物。辽西朝阳,各种粮食遍布田野,间或有成片的谷子地。谷子初生像草,或者说它就是一种多籽能食的“草”。先祖发现并培育改良延续至今,需要多少智慧?

谷子——小米;麦子——面粉;水稻——大米,这些叫法很有意思。为什么不统一称呼呢?玉米就是玉米,即使吾地称之为苞米,也就是苞米,决不弄出前后两种叫法。我猜测,先祖在为粮食命名时必存争执,这是妥协后的结果,各叫各的,矛盾统一臻于完美。

小米解决了斯民果腹之忧。特别是辽西,干旱少雨,小米友情进驻,皆大欢喜。何况小米还援助了革命。“小米加步枪”这种提法非常朴实。听着亲切,与农民靠得更近。小米不失政治使者形象,襟怀宽阔,致广大而尽精微。

味道上说,小米清香。这种香近于中庸,含蓄谦逊。小米太小,一小口也有百十粒,且粒粒分明。口齿间飞逸,舌头把握略费力。乡下人称其口感“柴”,与大米类精细粮品的绵软细腻相差甚远。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般不太爱吃。过去吃得太多。有一些苦涩时光,包括饮食,一些人不愿意回想。

小米性温,养胃。如乡下女子,善良质朴不张扬。虽然以革命者身份出场如“延安小米”云云,别人也说不出什么。但小米仍是小米。温润朴素,无论生熟质地不软,近于玉的品性,也近于乡下人的性格。

小米,饱吸阳光、雨水和风的味道,观之可爱,食之饱腹,味不味的也不在乎。饥荒年代或丰腴年代,小米都可登堂入室,走进平常百姓生活。小米弥扬一种朴素情感。小——米。米之重,重如山。小米之小是外观,其大志在胸怀,在革命史,在供给人类营养的功德中。

乡下二姐来我家,大老远拎来半袋小米,谦虚地说:“没啥拿的。”我欣喜若狂,每天早晨小米粥伺候。这是食品丰足后的小憩,追寻岁月深处的一点温馨。在中国,粥是养身精品。虽然现在花样繁多,小米粥仍是鼻祖。早晚食之,养心养人。

秋天,一尺多长的谷穗垂头,用手托着沉甸甸的,太实成了。很难想象,那么小的一粒谷,能结出万颗籽,何言神妙?对于人类而言,小米的贡献要远远超越政治,它养活了无以数计的生命和生活。这是我个人看法。

麦子加盟

六月里,完成灌浆的麦子很沉静,像被山风吹硬的岩石,棱角分明;又像梳妆后的淑女,凝聚一股静气。此时麦叶已经墨绿,是即将成熟的颜色。原来那件鲜明的外衣不知脱到哪里了。颗粒紧凑,像孩子掏麻雀叠着罗汉。麦粒肥硕,圆润饱满,吸足了阳光、水、风和人类急切目光后,小憩。麦芒像穆桂英的雉鸡翎,细而硬,扎手。用手轻抚,我闻到一股带有青稞味儿的淡香。

麦子是庄稼里的精品,无论天南,还是地北,它都位于庄稼金字塔的中坚位置。麦子何时出现在辽西朝阳已无据可察。在庄稼的大阵营里,它更像一位仗义疏财的侠客游走八方,其身影随处可见。

麦子生长期短,三个月左右,适合辽西气候。朝阳干旱,种麦子能多出一季粮食,或者说为口粮问题上了一道保险。下乡途中在一些地方看到小麦方阵,很好。也有一些地方不习惯种小麦,为什么不种小麦呢?我为他们的选择生气。我住过的大平房镇,小麦是主要作物,除去山地外,到处可见碧绿麦田,像把一整块绿打成方格。六月下旬麦子打下来后,地里还可种下一茬作物,如油嗑(向日葵的一种)和大白菜。我的家乡早就在麦田套种玉米,寸土必争,这样收效更大。浇足四次水后,小麦成熟,玉米高壮,一举两得。

吾地小麦磨得面粉好吃,筋道,有香味儿(不是添加剂那种香)。虽然颜色略黑些,实乃本色。对于面粉,白是经过了加工。现在漂白手段花样翻新,外购的面粉越来越白,反而让人生疑生惧。漂白催化剂对人体有害,不如吃本地面粉让人放心。在食品面前为了收益放弃道义是人性最大污点。

麦粒酷似大米,但不如后者白净,麦粒是乡绅,大米则像精细白领。大米(水稻)生长须臾离不开水,富贵相,不适合在干旱的辽西地区全面推广。而小麦可折中,没占用太多的水份额,它的加盟让辽西的粮食品种更为丰沛。

麦子优美的身姿站在本是贫瘠的辽西朝阳,像天使一样矜持。麦田整整齐齐,全副仪仗宛若心怀喜庆。风吹过来,让朝阳人看到最柔韧的绿海,到了六月,旋即变成一块块耀眼的金黄,麦香把幸福一直送到人们内心深处,此时,那里堆满甜蜜和憧憬。

有时上天也偷偷为怀念家乡的人制造快乐,我在城南三公里处发现老大一块麦田。“发现”,是眼睛和心灵过久地寻觅,因为琐屑、平庸、杂乱或单调而孤寂苦闷时想得到的东西。没想到竟有一块麦田等待,我简直受宠若惊了。

“三公里”是近郊。麦田鲜艳而醒目,油绿油绿的一大片,海水一样涌动,起起伏伏指明风的流势,十分活泼。我首先想到的是“无忧无虑”,对!麦田“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城市的边缘;我不知道选择“生机”还是“生动”来形容此景更好;我在惊喜面前往往词穷,只知兴奋并愉快着。

麦子是久别的朋友,不期而遇。假如我仍在农村,说这话就过于矫情。恰恰是在城里,见到了这片麦子,像见到了老乡一样伸手趋前几步,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亲近。这说明我还没丢掉农民最朴实和本质的东西。麦子在庄稼里最静气,永远羞涩,永远谦逊,淑女一样低垂眉眼,文文静静的从不张扬;虽然离城市很近了,仍拿自己当“麦子”。像不敢穿吊带装和露脐装的农村女孩儿。五月的麦子已长到一尺高了,叶子尖而长长,悄悄收拢,于顶端小心地捧着一串碧绿的果实,怕丢了。不用走近,看一眼麦田,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麦子甜美的笑。张开肺叶,深深吸一口气,心里就灌满了清爽的略带微甜的青麦稞子气息。

站在麦田里,从视网膜上,有了一种“森林”的感觉。从水泥和钢筋堆成的城里出来见到麦田,真是很幸运,这种机会并不多。离麦田不远,高高的塔吊正在旋转轰鸣,不久这里也将被城市“吞掉”。钢筋水泥是人类居所,不适于麦子生长。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大自然心疼我,特意安排与麦田邂逅,让我走回乡下,体味一下纯朴的田园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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