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图志
2016-10-15林陌桑
林陌桑
“本台最新消息,探测马里亚纳海沟……‘灯塔计划小队……即将触及海底……官方发言人曼德拉博士此前的声明……继续寻找新的物种存在可能……最后一块未被人类踏足的地表……拭目以待……”
博士那张熟悉而令人心安的脸,在发布会的录像中一闪而过。
浴缸里的温水凉了。宁泽睁开眼,视线落在透明水底自己亮蓝色的鱼尾上。
浴室外的门还在响,一下一下震得整个水面都在晃。
“阿泽!别闹脾气了,真的该去医院了……咱们早去早回,还有蛋糕等着你呢。”
今天是宁泽的一百七十九岁生日。鲛人一百八十载成年,这便是他成年前最后一次生日了。然而他并不想去医院。
换算成人类寿命,宁泽现在也不过就相当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如果问他生命中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那一定是医院。
门外的少女许是敲累了,安静下来。宁泽盯着水面的眼神突然一变,敏捷地跳出浴缸,用鱼尾立在了旁边的地上。
他起身时带起了啪啦啦一片水花,剧烈晃动过后,水面安静下来。
——然而浴缸的水面上,仍然有一圈圈诡异的波纹缓缓扩散,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凭空撩动。
水面倒映着宁泽惊恐的眼神,和他身上因为戒备而渐渐浮凸出来的水蓝色鳞片。
他往后退,逃也似地远离浴缸,直到后背一凉,抵上了洗脸池的边沿。洗脸池检测到他的温度,立即自动蓄满了一池温水。
一定是眼花了。宁泽转身洗了把脸,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除了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更加精致秀气以外,半身镜中映出的他跟普通人类并没有什么两样。
“宁泽,你再不出来,你的蛋糕都要被我吃光了哟!”
宁泽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洗手池的水面。水面仍然在晃动。波纹从镜子那一面传来,仿佛镜子后面藏着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来。
窗外的司机又按了两声喇叭。宁湘都要被这家伙气死了。从他小时候被救回来开始,每一年带他去医院都是她最头疼的事。可惜今年父亲曼德拉博士去了马里亚纳海沟,带他去医院这么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她。
宁湘无奈地靠着门,正思索要不要找个扳手撬开,门却突然自己开了,她猛然向前一扑,宁泽稳稳抱住了她,然而尾鳍却在湿润的地上一滑,两人结结实实一起摔倒了。
两个人一时竟都说不出话。宁湘整个人都扑在了宁泽身上,感觉皮肤要烧起来了。
“天哪,阿湘,你怎么这么重?!”
宁湘顿时打消了尴尬,勉强站起身,伸手求饶:“别闹,来不及了!人家养猫是猫奴,我是鲛奴,真是够了。”
宁泽看了一眼她红红的脸。这样也好,他有充足的时间掩饰自己的表情。
“走吧,我们去医院。”宁泽柔声说道。
宁湘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并没有注意到,跟在她后面的宁泽回头看了一眼。
浴缸的水因为他们这一摔,又自动放满了。然而水面,波平如镜。
宁泽每年唯一能够离开家看到桃源岛的机会,就是生日那天,从飞行车舷窗的帘子后面,偷偷掀开一条缝。如果博士在的话,是一定会严厉制止这种行为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不允许宁泽外出,也不想让他被任何人看到。
“别担心,还有一年你就成年啦,可以自由了。”宁湘微笑安慰道。
宁泽回以一个微笑。阿湘总是能轻易看穿他的想法。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环游太阳系,怎么样!”
“太阳系多无聊啊。我们开一艘飞船出去流浪,飘到哪个星系,就是哪个星系,如果有条件适宜的我们就登陆住下,整个星球上就我们两个!”
女孩的眼里有光,盛满无限憧憬,宁泽看着不禁痴了。
然而眼下,就连桃源岛的风景,他都只有每年一次的观赏机会。
一百七十九年来,桃源岛每一年都在变化,建筑风格也换了无数种,到今天已经发展出了随机模式,每分钟切换一次不带重样,完美避免了对城市街景的视觉疲劳。顺带一提,这直接导致了卫星街景地图技术的衰落。
距离那个遥远的二十一世纪已经过去将近两个世纪,人类经历了第四次科技革命,找到了利用宇宙射线能源的方法。能源的新发现解决了当时的大部分问题。两个世纪以来,人类平均寿命延长了两百岁,足迹遍及八大行星,对地球的了解也已下到太平洋底。巨石阵被破译,麦田怪圈得到解释,与埃及壁画中提及的外星文明建立联系,连死亡百慕大三角,也已经发掘出真相。
一些闻所未闻或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传说中的物种也陆续被发现。
鲛人就是其中之一。鲛人,人身鱼尾,也叫美人鱼,据《搜神记》载,眼泪可化为明珠,皮肤可以燃烧。千百年来,他们始终居住在太平洋深海的珊瑚礁下,穿行于海底丛林之间,繁衍生息。由于人类活动影响,他们渐渐缩小了活动范围,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宁泽就是一百年前受伤搁浅在桃源岛沙滩上的一只小美人鱼。哦不,小鲛人。他才不要被叫做美人鱼呢!
如果这一次曼德拉博士带领的团队能成功触及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的秘密,人类就相当于最终征服了整个地球。
全世界八十亿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个世界上最深的角落。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宁湘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和着对面全息显示屏中博士温和的笑颜,宁泽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虽然曼德拉博士没来得及赶回来,但还是通过远程视频给宁泽唱了生日歌。烛光给他们镀上暖黄,宁泽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他鼓起腮帮吹出一口气,气流熄灭了蜡烛。一瞬间,他脑海里却闪过了水面的波纹。
“快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宁湘甜美无邪的脸凑过来。
“告诉你就不灵了!”宁泽白了她一眼,往她脸上糊了一手指蛋糕。
“哇,你还敢糊我!”宁湘佯作生气,立即不甘示弱地反击。
两人蛋糕没吃多少,倒都打闹着糊到脸上身上了。宁湘跑到楼上自己房间去洗脸洗澡,一路咯吱咯吱地笑。宁泽也走进楼下他的专用浴室,脱下沾满了奶油的上衣,鱼尾一摆,跳进已经放满水的浴缸里。
宁泽突然停住了。头顶的水面平静下来,波纹却继续一圈圈扩散,与此同时,他耳廓一动,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声音极其遥远又极其微小,仿佛来自水中的另一个微观宇宙,好像在叫他的名字。
宁泽猛然起身放水,水很快沿着下水道流下去,剩下空空的浴缸。他侧身躺下,将耳朵凑到底部,循着声音的来源,慢慢凑到了浴缸出水口。
那声音竟然来自于下水道。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一个女孩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跟他平时听到的人声不太一样,更尖细,更缥缈。
“你在跟我说话吗?”
“你听见我了?宁泽,是你吗?”女孩突然提高音量。
“对,是我。你认识我?你是谁?”
“宁泽,听我说,”女孩冷静下来,“我叫沅,是你的同类。你一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中。今晚一点,你偷偷溜出去,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走到你家门口右拐,从路上看见的第一个井盖进来,我们等你。”
宁泽心里冒出了无数个问题。然而他还没开口,一阵刺耳的杂音突然涌上来,什么都听不见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暗,那个仿佛通向异世界的入口如同一具静卧的尸体,始终岑寂无声。
宁泽还记得最初被救起来的情景。夏日酷热的沙滩上,他艰难地喘息着,身上沾满了肮脏的泥沙,在烈日的暴晒下,像有一根根燎过火的针刺入皮肉。失去知觉前留在视网膜上最后的影像,是七八岁的宁湘侧着头蹲下来,好奇地看着他,眼神满含惊艳。
宁湘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子。如同尘埃中开出的花,温柔而又可爱,仿佛在任何事面前都可以安静微笑。
宁湘和博士接纳了他。鲛人必须靠水存活,无法跟人类一样长时间自如行走,但宁湘从未介意他是异类,甚至给他取了人类的名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打架嬉闹,闯祸了一起被博士训斥责罚,不分你我。
百年弹指一挥间,从没有人提过要将宁泽送回大海的事。他有自己的碗筷餐具、自己的衣服、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浴室,和专供他休息做梦的巨大浴缸。
这就是他的家。
他从未想过,所谓的“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中”是什么概念。
宁泽想起很久以前宁湘曾经拉他看过的一部老电影,可是他想不起名字了。
陡然响起的敲门声让宁泽突然惊醒。他鱼尾一摆,站起来走过去开门。
“生日快乐!对不起啊,阿泽,我睡过头了,忘记十二点来敲门了。”宁湘说话时还打着呵欠。
宁泽心里一软,轻轻推她:“你快回去睡觉吧。蛋糕都吃过了,不要在意这个。”
宁湘梦游般顺势走着,却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阿泽,你还有一年就成年了,以后我可能不能再保护你了。照顾好自己。”
她突然伸手抱住宁泽,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少女的嘴唇温暖柔软,微微带着甜糯。宁泽呆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宁湘已经蹬蹬蹬跑上楼了。宁泽看着她的背影,脑中却突然闪过她刚才的眼神——他从未见过宁湘有过那样的神情,似乎带着某种深意。
“晚安,亲爱的阿泽。”宁湘从门后探出头露出一个微笑,她的脸看起来跟七八岁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门上的时钟幽幽发着蓝色的光,指针正滑过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
十分钟之后,此生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宁泽,出现在了曼德拉博士家的院子里。
大部分工商业都转去了别的卫星城,现在地球上实际上只剩下一些住宅区,一过晚上八点便陷入田园牧歌式的黑暗。亿万年前的星光洒落在院中,如同水银倾泻。
宁泽顺利找到了下水道入口,打开盖子走了下去。
准确地说是坠落。入口是垂直向下的,宁泽直接滑了下去。他心里一空,却已经摔在了实地上,摔出了一身鳞片。
宁泽跌跌撞撞爬起来,环视四周。所在之处是一处狭长的管道,空气湿润而微臭,远处有滴水的声音传过来。
在管道的右边,宁泽看到了一点暖黄色的光。
“你比约定时间早来了一些。”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女孩的声音。是之前在下水道跟他说话的沅。
那的确是一个鲛人,特征比他还要更明显一些,只在潮湿的地面游动,并不直立行走。她长得很是好看,但眼神却是冷的,仿佛利刃寒芒。
沅看了一眼站立的他,淡淡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越往光源处走,空气里的腐臭越是浓烈,到后来,宁泽都不得不掩鼻而行。沅回头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十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宁泽想要放弃时,眼前却已一亮。这里似乎是一截废弃的地铁形成的空洞,墙壁上只点了一根蜡烛,却照亮了整个空间。狭小的空间里挤了二十几个鲛人,都被绑在隧道的墙上,手心、鱼尾上都被骨钉钉死。他们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只有看见他时,深深凹陷的眼睛才透出些神采来。
他们之中,最老的已须发皆白,最小的也就约莫七八十岁年纪,好奇地盯着他,神情如七八岁孩童。宁泽还没反应过来,那位老鲛人已带头垂身低头,口中大声喊道:“少帝!”
所有鲛人立即齐身低头喊道:“少帝!”因手脚受限,他们未能跪拜,唯一自由的沅冷哼了一声,也不情不愿地躬下身去。
“请少帝引领鲛人余部,反抗人类虐待,重建海国!”老鲛人继续说道,其他人齐声应和。烛光下可以清楚看见,大多数人眼里都噙着盈盈泪光。
宁泽心中大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想逃回到他熟悉的家里,但这些人却仿佛让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重人生。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推翻重塑。
然而不等他反应,杀机乍现。宁泽只觉脖子一紧,沅已骤然发难,手指死死卡在他的颈间:“我早说过少帝已经死了,你们非要求我去找他来。现在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沅突然出手,所有人都是一惊。宁泽从小到大哪里经历过这种危险,脸色唰的一下苍白如纸,双手乱抓,喉间发出无助的“嗬嗬”声。
“沅!”老鲛人喝止她,但沅根本不看任何人,反而收紧手指。
“人类想将我们最后的希望彻底抹杀,他们做到了!我们的少帝……呵……他甚至都能直立行走!与其让他们毁掉他,不如我们自己了结!”沅讥诮冷笑,状若疯狂。
宁泽眼前一阵阵发黑,挣扎渐渐平息下去。整个世界在离他远去,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老鲛人猛地往前一扑,带动锁链,抓住了宁泽的头发!然而身上的锁链迅速将他弹回,他狠狠撞在墙上,喘息不止,仿佛已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他身上的数处伤口再次开裂,浓重的血腥气扩散开来。
沅没料到老鲛人会突然发难,手指一滑,宁泽猛地向前扑去,倒在了老鲛人身上。头皮传来的剧痛令他骤然清醒,爆发出一阵咳嗽,本能地大口呼吸着浑浊腐臭的空气。
“泯大人……”沅不敢置信地看着已如强弩之末的老鲛人。
“您……”好不容易平复后,宁泽有些疑惑地出声。刚才若不是泯大人出手,他此时已经死了。
“宁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老鲛人慢慢说道。
鲛人的历史几乎与人类等长。最初的人类起源于海洋,但没过多久冰川期到来,海洋不再是适宜居住的乐园,一部分人类选择上岸征服陆地,而一部分爱好和平依恋海洋的人类选择留下。千万年过去,人类和鲛人逐渐走向了迥异的进化道路。人类越来越强壮,大脑容量越来越大,但仍然保留着一部分属于海洋的特征:脚趾之间留有水生动物的蹼,陆地上唯一皮肤光滑的哺乳动物,胎儿在母体内时还有腮。
上古时期,大陆尚未被海洋隔离,人类与鲛人还曾有过来往通婚,一直保持到三国时期。但几千年沧海桑田,人类活动范围渐渐扩大,鲛人经历了几次大迁徙,越来越潜入深海。虽然他们存在不可分割的亲缘关系,但已经注定是迥然不同的两种生物。此后,人类后世只留下美人鱼的东西方传说。
直到二十一世纪前期,人类勘探太平洋油田,找到了鲛人的一支旁系。
鲛人的悲惨命运从此开始。
人类发现鲛人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眼泪可化为明珠,皮肤可作为上好的燃料,是清洁安全的高效生物能源。他们全身都是宝。在欲望的驱使下,人类很快派出大军,灭绝海国,将八百万鲛人掳为奴隶,以极其残酷严苛的环境豢养他们,让鲛人持续为他们生产明珠及燃料。
就像一对早已分家的亲兄弟,弟弟突然发现哥哥藏有巨额财富,于是毫不犹豫向手足开枪。
人类的第一要义是生存,其余的道德情感责任都是空话。时至今日,他们创造了比以往任何文明都要高级的社会,然而他们所谓的宇宙射线能源利用技术,从来都是谎言。支撑现代人类社会的,是八百万鲛人的血肉皮肤和眼泪。
“我们当时的王帝清,也就是你的父亲,在那次灭国之战中亡国而死,怀有身孕的帝后也被人类带走不知去向。”
“我们以为帝后和腹中胎儿都死了,直到一个月前我们被临时转移,从下水道中听到了你的歌声。”
“所以你们一直在敲击下水管道,好引起我的注意?”宁泽迟疑问道。
“是的。我时日不多,能找到你,我也心满意足了。”泯大人伸出青筋虬结的手,死死抓住了宁泽的手臂。
“所以……你们要找的是,鲛人的王和王后唯一的孩子,已经灭亡的海国……最后一个王族?”
泯大人点头:“就是你。”
“我知道你从小被人类养大,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泯大人苦笑了一声,“我理解。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泯大人……”宁泽弱弱地反驳,“人类不全是你们所说的那样。”
他想告诉他们,世界不是只有下水道的肮脏。有一个人类小女孩和她的父亲,爱他如生命。
“何况骗我下来又要杀我的,难道不正是你……”
一直冷眼旁观的沅突然打断了他,激动吼道:“别跟他废话了,他不会懂的!他闻着我们身上腐烂皮肉发出的恶臭,平日里享受着同胞的血肉给他带来的便利,甚至连现在给我们照明的都是死去的溟燃烧的皮肤,可他什么也不知道!”
沅抬头冷笑,看着壁上的老鲛人,眼神雪亮。可说到后来,她的声音里却已有几分哽咽:“我们的少帝泽……从生下来就已经是异类了!”
七八岁的鲛人孩童早已经吓哭了,却一直没敢出声,只有晶亮的珍珠不断滚落到脚下用来收集的篮子里。沅一眼扫见,当头喝道:“哭什么!我们早两百年就应该哭了!现在哭只能让他们又多赚一批珍珠而已!”
“鲛人海国,早已经亡了!”
令人窒息的绝望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墙上那支手臂粗的蜡烛,却仍缓慢燃烧着,飘散出死亡的腐臭。
宁泽忘记了那天他是怎样回到宁湘家的,在地下的所见所闻仿佛一场死里逃生的噩梦。他躺在浴缸里,将整个身体浸入冰冷的水中,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和平温顺并不能保护自己,只有强大才能!”临走时,沅背对他说的这句话仍在他脑中回响,“我等着你有朝一日,来找我报今日之仇。”
但这梦远远没有结束。从下水道出来时,清晨打扫街道的机器人看见了他。
曼德拉博士的丑闻爆发在他回家的那天。
“灯塔”计划无功而返,勘探小队全军覆没,只有曼德拉博士一人独活,然而博士却被疑在家中豢养鲛宠!!这是对生物能源的极大浪费,对人类基因优越性的极大挑战!
这是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一向鼓吹人类种族基因高贵性的博士脸上。
宁泽愤然地在墙上拍了一掌,掌纹自动识别,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全息屏幕湮灭为一个发光的小圆点。
宁泽冷冷笑了一声。
原来在人类心里,那些只配用来生产珍珠和提供燃料的低级生物,是连宠物都不如的。
原来在关乎人类切身利益时,虐待动物破坏自然的罪名都是虚无。鲛人生来就必须作为原料,这是人类的一条铁律。
当博士跟平时一样推开门时,宁泽突然听到了一些躁动的声音。
鲛人天生能听到、发出的音波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宽,因此他们听力极佳。他转头看窗外时,已经捕捉到了一大群忽然消失的可疑人影。
“博士……”他本能地发出警告。
博士的脸色不太好,许是长期奔波的缘故,深海的水压似乎将他压老了好几十岁。
博士拉上窗帘,回过头来。宁泽第一次发现,曼德拉博士的面目其实非常模糊难辨。
宁泽突然被这个想法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或许……只是因为他背后有夕阳薄暮微弱的光?
“阿泽?!”
“啊?”他迷茫地回应。
“我听阿湘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总是走神,但你去医院例行体检的结果是一切正常的,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宁泽缩在浴缸里,将头扎进水里。他并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有这回事。
博士叹了一口气:“你还有一年就成年了,对外面的世界有好奇心是正常的。发生这种事,我不怪你。只是……你应该再等一年。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成年了……也能保护阿湘了吧?可以娶她为妻吗?他很想问。
宁泽吐出几个泡泡,于是博士的脸在水面上摇晃扭曲了:“事到如今,我们只能转移你。你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那宁湘呢?”
博士却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明白,你离开就是对阿湘最好的保护。等风头过去,你们还会再见的。时间紧迫,我的专机给你使用,一个小时内出发。”
宁泽的眼睛黯淡下去。但他知道,博士说的的确是事实。看着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他突然开口:“博士,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博士没有回头:“这个世界很残酷。我们毕竟没办法骗你一辈子。”
一枚石子突然砸中了玻璃窗,迸出一声脆响,接着猛然弹开。宁泽大惊,连忙躲进水里,却立即有接二连三的硬物如蝗虫般不断撞上来,犹如暴风撼动的砂石雨,一刻不停地落下。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了模糊却浩大的喊叫声。
不好,阿湘有危险!
宁泽突然想到他的房间正上方便是阿湘的卧室,如果他的房间受到了攻击,阿湘必然也不能幸免。他顾不上许多,连忙从水中猫腰起来,冲去开门。
天色已经暗下来,黑夜是罪恶的帮凶。客厅的状况更糟,临街每一扇窗户都在遭受攻击,从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愤怒的喊叫。
“交出鲛奴,维护人类!曼德拉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不配做领袖先驱!”
“里面的人听着,这里是地球人类保卫署,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立即交出鲛人奴隶,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宁泽看到曼德拉博士站在草坪上,沉默地站成一棵树,在愤怒的风雨中摇摇欲坠。他在徒劳地解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他的。
篱笆上的安保程序已被激活,他们暂时还闯不进来,但警方迟早会用管理员身份强制关闭安保程序,然后冲上来吞噬这幢房子,吞噬宁泽所有的美好记忆。
他不得不匍匐在地向楼梯游动。真是讽刺,从未游过泳的深海生物却在用着这样的姿势逃生。
去楼上的楼梯一共是二十二阶,这是他用一百年丈量出来的数字。此刻却被拉长成三个世纪。
他终于敲响了阿湘的门。三下又三下,却并没有人回答。
“阿湘!”心里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阿湘!”
卧室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人。浴室和洗手间的灯却开着,宁泽用最快的速度游过去,有碎玻璃渣扎到了他的腹部,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浴室的窗户被整面打碎了。宁湘安静地躺在浴缸里,仿佛睡得香甜。她身上的白裙子染满了血,一块玻璃碎片正插在胸口。那碎片被血浸透,但仍能看出些微深蓝,跟原本的玻璃窗同色。浴缸里的水早就流干了,铺满了玻璃渣子,仿佛一池血红的琉璃。
墙上全息屏幕的蓝色幽光还亮着。
阿湘已经没有了呼吸。
显然,外面人类的袭击砸碎了玻璃窗,整面窗户倒下,一枚巨大的碎片飞速插进了宁湘的心脏,导致她当场死亡。
那一瞬间,宁泽目瞪口呆。没有任何字句能到达他的喉间。
唇上柔软清甜的触觉似乎还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他目光呆滞,全身神经质地抖着,他想哭,可眼睛是干的。
他离开水太久了。
阿湘死了。他的生命之泉,干涸了。
良久,宁泽终于爆发出一声啜泣,他跪趴在宁湘身上,一百七十九年来,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无数珍珠从宁湘身上滑落,散落一地,反射着血色的光。
宁泽用颤抖的手抓住插在宁湘心脏上的玻璃碎片,拔出来死死抓在手里。锋利的边缘很快割开了他的手,殷红的血霎时溢出。
宁湘的血和他的血以这样的方式,终于融在了一起。
在他身后,曼德拉博士缓缓地跪下。他的脸上身上全是灰,被砸出了无数道伤口,斑驳血迹和着尘土,肮脏不堪。作为人类科学先驱,他一生得过无数诺贝尔科学奖,雕像被放置在每一个星球太空城广场的最中央。他曾被千万人爱戴景仰,此刻却只是孤独的老人。他把头埋进掌间,双肩剧烈耸动着,露出头顶森森白发。
他毕竟是个已近三百岁的老人了,“灯塔”计划失败,家中丑闻爆发,又痛失至亲女儿,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要将他压垮。
有大风盘旋而落在楼顶,螺旋桨飞速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是博士的直升机。宁泽将会被带往爱德华太空发射基地,去往火星城。博士说在那里,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到离开的时候了,再不走,他无法预料自己还会带来多少灾难。
宁泽勉力站起来,却差点滑倒。他厌恶地看了一眼累赘的鱼尾,咬牙支撑。他哽咽说道:“博士,我要走了。谢谢您百年来的照顾。”
博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有一个请求……”
博士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宁泽一惊,才发现博士双眼通红,如血红琉璃。
“不,你不能带走她!你不能这么残忍……”
宁泽紧紧抓住手中的玻璃碎片,感知到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宁湘的温度。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鞠了一深躬,转身离开。
楼顶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被月光投射在楼梯上。
“宁泽?你在哪里?我奉博士的命令来接你。”
宁泽抬头看去,是一个黑衣的陌生人。他从楼顶的阶梯上一步步走下来,影子也渐渐移动,向他逼近。
那人声音温柔低沉,却不知怎地令他不寒而栗。
宁泽感觉有血糊住眼睛,挡住了视线。他眨了眨眼,说:“好的,我来了。”
然后突然转身向楼下冲去。少年鲛人背上立起片片硬鳞,反射着月光,犹如陡然长出的坚硬盔甲。
外面的人已飞快作鸟兽散,唯恐被追责。人类警察也收到高层的通知,解除了包围。
“宁泽,你回来!外面危险!”那人徒劳地喊着,宁泽回过头去,残忍而愉悦地笑着,苍白的脸上沾满鲜血。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缠绵百年的地方。刚经历过一场劫难的两层小楼,窗玻璃碎了一地,草坪上落满了各种垃圾碎石,犹如灾后废墟。从楼上宁湘房间的窗口,他似乎还能看到那刺痛他眼睛的血色。
宁泽跌跌撞撞走到入口,拼命移开下水道的井盖,然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跌落。
他重重摔在地上,身上的伤口再度崩裂。他尝试重新站起来,然而鲛人脆弱的鱼尾再也无法支撑他的重量,软塌塌地垂落下去。
是啊,鲛人天生没有坚硬的骨骼,无法提供强大的力量,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深海,沦为人类的玩物和原料。
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是个鲛人。如果……如果他是个普通人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甚至……如果他当时能有两条腿及时跑上楼,宁湘就不会被袭击至死。如果……
没有如果。千万年前,鲛人与人类的命运就已被选定,是他一直欺骗自己,以为跟宁湘会有未来。
宁泽此刻才想明白,博士一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但他们却选择了欺骗,从未想过放他回归大海。他以为自己能成为家庭的一份子,融入他们,然而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类宠物!
他离开,才是对宁湘最好的保护,是吗?是啊。毕竟人鲛有别……
宁泽猛然发出一声怒啸,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悲愤交加。
和平温顺无法保护自己,只有强大才能!
宁泽捏着手中从阿湘心脏取出的玻璃碎片,狠狠扎下!自腰以下,他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强行将自己的鱼尾割成两半。剧痛袭来,他血汗如雨下,几乎要咬碎牙齿。鲜血混合着碎片,汨汨汇入肮脏的地下道中。
他躺在地上,剧烈喘息着,撤开了手,却还将那枚碎片紧紧抓在手里。此生从未经历过的痛楚扭曲了他的脸,一波一波如浪潮拍岸,直至渐渐麻木。然而与此同时,体内涌起的巨大烈火如同风暴将他吞噬,有什么东西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桎梏跳出来,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
不……还不是时候……
宁泽双眉紧皱,痛苦地蜷缩在下水道中,只觉体内冰火交加,直到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铁隧道里。空气里仍然有鲛人同胞皮肤燃烧的腐臭。放眼望去,鲛人的数目却比上次少了不少,几个年纪小的都不见了。
沅背对他站着,全身浴血,不断从沟壑中捞起一些污水淋在自己身上,狠狠擦洗。
这个女鲛人即便对自己,下手也还是这么重。
宁泽动了一下,立即牵动起钻心的痛,他忍不住呻吟出声。沅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冷笑:“没想到你这么想变成你的人类主子。”
她以为他割舍自己的尾鳍,是想变得更像人类,仿佛那样就可以成为人类的一份子。然而人鲛间的鸿沟,岂是一个鱼尾的生理结构那么简单?
宁泽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环顾了一圈四周:“鲛人少了不少。”
沅继续用污水擦洗自己,头也没回:“死了。你走后,他们马上清洗了一次。”
“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一直在阴影里的泯大人发问道,他一说话,身上的锁链便哗啦作响,“你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宁泽低下头去,半晌,说道:“他们夺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
他喘息着,以棍拄地,全身颤抖地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看了一眼泯大人身上的金属锁链。泯大人却沉默着,跟沅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笔账,我会带着所有鲛人,向他们一并讨回来!”
宁泽握紧手中的玻璃碎片,一扬手,绳索应声而断!
“如果你们想要抗争,那我们就——抗争至死!”
沅却冷笑了一声,看着他手中的玻璃渣:“凭什么?就凭你手里那片碎片?”
宁泽还未回答,突然听见脑后风声,他一闪身,一条金属软鞭“啪”一声抽在地上。
“你们……你们干嘛?你们这群卑劣的奴隶,想造反吗!”一个穿着肥大工装的中年男人从阶梯上下来,厉声喝道。宁泽回头,对方看见他的脸,竟陡然吓得说不出话。
宁泽微笑:“晚上好。”
他一步一步向那个可怜鬼走过去,看守员恐惧地盯着他血肉模糊的双腿,目眦尽裂:“你……你你你……你是人还是?”
“鲛人”两个字没有出口,闪着冷光的玻璃碎片已经插进了他的心脏。宁泽将他放倒在地,脸上的微笑还未散去。
“对,就凭这个。”
沅和泯大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跪地行礼:“誓死效忠少帝,愿为少帝鞍前马后!”
宁泽已经走了。
新纪元三百八十四年九月十四,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少帝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桃源岛。鲛人的发声和听力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宽,但为免暴露,他们从不轻易动用通信频率。这是鲛人部族共同保守的秘密,只等时机到来。如今几百年过去,他们终于等到宁泽。
仅仅在桃源岛上,这样的鲛人牢狱就有数百个,数千鲛人被这样关押在城市错综复杂的地下水道系统中。而沅仅仅是因为比其他鲛人更残忍更极端,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人类,才被赐予下水道里的自由以管理其他鲛人的权利。鲛人被俘虏的日子已经太久了,人类大概以为鲛人的血性已经被磨灭了,或者说他们从来就没有过血性这种东西。
鲛人在污水中长期生活会导致行动力低下、四肢腐烂,严重情况下会有窒息危险。所以,他们也不担心这些奴隶逃跑。他们只管定时前来用残忍的手法折磨他们,从而获得他们眼泪化成的明珠。
然而鲛人的命运,从今夜起已经改写。
宁泽带着鲛人们几乎走遍了半个桃源岛,跟在他们身后的鲛人越来越多。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却没有多余言语,只是咬紧牙齿,勉力安静前行,沿途却洒落了无数小珍珠。
即将出发去往大海前,宁泽停下来,视线一个个扫过这些饱受过百年摧残的鲛人同胞们。
“我知道,你们几乎从没见过我,对我还有怀疑。但大家仍然选择跟随我前进,我非常感谢。我们的敌人——人类,曾经在数千年的时光中赢得过无数次胜利,但人类文明正在走向衰落。”
一双双眼睛热切地盯着他。潜藏在血脉中的鲛人王室基因渐渐苏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平和:“他们不可能永远骑在我们头上!现在,是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了!”
“你们会担心,我们从上古时期就是热爱和平热爱艺术的种族,我们没有武器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我们甚至无法直立自由行走。但我要说的是,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武器!我们鲛人,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技术武器来保护我们!”
是的,他们的武器,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经赐予了他们。
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听见过鲛人的歌声。传说中,鲛人歌声美妙不可方物,比最动听的夜莺还要悦耳。然而,鲛人的歌声,从来就不是为了取悦人类。
相反,歌声是用来杀人的。
桃源岛的管理者们为了阻挡垃圾以及可能发生的鲛人出逃,在通向海洋的地下水道中设置了无数尖刺和铁丝网。但宁泽仅仅靠着手中那块宁湘留下的玻璃碎片,一路披荆斩棘,畅行无阻。
当空气中已有海风的腥咸时,所有鲛人都听到了从地面上传来的,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高度机械化,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
人类出动了智能机甲大军。入海地下管道闸门已被关闭,鲛人只能被逼出去短兵交接。
空气为之一滞,微微的骚动蔓延开来。
“你们是要做永远的奴隶?还是做今天的英雄?!怕死的可以回头,我绝不阻拦!”宁泽一扬手,厉声命令道。
所有鲛人安静下来,敬畏地看着他们的少帝。
“机器人的致命弱点是他们体内的精密电路,一旦电路失灵他们便形同残废。这是去往入海口的最后一道枢纽,我需要你们每五个人为一小队,占领以这里为中心方圆一千米的每一个下水道入口,散开!”
一声令下,所有鲛人如海潮般无声退却。他们行动并不算很迅速,但每个人眼里却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们心知肚明,如果这一道关口都过不了,那只能证明鲛人复国全无意义——他们的力量还不配。
宁泽沉着地听着,四面八方很快传来细微的动静,如春蚕啮咬桑叶。半分钟后,海潮平息。
“出。”
空气以只有鲛人能听到的频率微微震动,如同电流迅速奔向四面八方,连结每一个节点。
这个星球正在酝酿日出,海面泛出些微嫣红。三秒钟后,所有鲛人破土而出,如同海水倒灌,炸开一朵朵蓝色浪花。他们每五个人手臂紧紧相连,尾部拼命在空气中划动,如同冉冉旭日升上青空。他们放声歌唱鲛人千万年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如天籁般的歌声在空气中飘散。
那些鲛人无一不是伤痕累累身体腐烂,带着在下水道中染上的恶臭,原本白皙精致的脸沾满人类社会的污泥废水。然而他们从地底冲向天空,昂首挺胸,以永生死神的姿态,吟唱死亡祭曲。
机甲大军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们的轨迹,但只来得及转过头部,迈出一步,身体内部的精密电路已经经受不住这样高频音波的干扰,手足混乱地在空中狂舞,直至瘫倒在地。
鲛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然而下一波敌人瞬息即至。机械飞鸟乌压压地自西北面袭来,遮天蔽日,能见度迅速降低。它们习惯单打独斗,体内没有精密电路,只有一个小小的能量珠,攻击地面一切热量目标。
就连那个小小的能量珠,都是从鲛人的眼泪中提炼而成。
鲛人的歌阵迅速被冲破。高频音波可以让电路形成共振进而产生破坏,可以通过听力扰乱人类的精神,但对于这种纯机械非智能生力军并无作用。
鲛人们挣扎着与机械飞鸟近身搏斗,夺走它们的能量珠让它失去动力。但鲛人们在陆上并无速度优势,也远不如机械灵活多变,顿时落于下风。
局势立即逆转。宁泽扬手,玻璃碎片闪烁日光,将一只机械鸟从中劈开。他怒吼:“去水里!”
所有鲛人立即醒悟,一齐撤往海边。入海口的管道只有一千米长,但此时却仿佛咫尺天涯。
机械鸟的阵形只被冲破了一小半,但鲛人却损耗巨大,撕裂开一个大缺口。他们本来身上就带伤,一旦受击更是首当其冲,虽然勉力支撑,但也已经无以为继。
“所有四百岁以上的,受重伤的,留下!”不等宁泽开口,泯大人已经挥手喊道。
一大半鲛人放慢了速度,回身抵御机械鸟的冲击。“泯大人,你这是……”
宁泽不解。战场撤退,本应该让伤员和病弱先走。这不符合常理。然而泯大人却看了他一眼,默默说道:“只有这样,才能保存鲛人的希望。我们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说完,泯大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宁泽身边的沅,提起手上被用来当做武器的沉重锁链,一步一步迎向身后铺天盖地的机械鸟群,再不回头。
宁泽盯着他的背影,双眼通红。
不断有鲛人倒下,也不断有鲛人重新踉跄爬起。宁泽不忍再看,默默回头,紧紧抓住了手上的玻璃碎片,希望她能赐予自己力量。
手中异样触感令他有些诧异,他举起碎片看了一眼。那碎片上沾了宁湘和那个肥大看守人的血,污浊不堪。等到了海里必须得好好清洗一下,他想。
宁泽放下碎片转身想走,却突然又举起来看了一眼。碎片上粘了一枚鳞片。一枚鲛人的鳞片。他沾了口口水,擦去表面的血迹,现出本来的灰蓝色。
那不是他自己的鳞片。他的鳞片是亮蓝色的。
宁湘和那个肥大看守人都没有鳞片,机械鸟也没有。
就在一愣之间,机械鸟群已如一张大幕扑来。
“快走!”宁泽顾不上许多,连忙厉声喊道。
从桃源岛逃出的鲛人在此一战中损耗十之六七,剩下的多是幼年,精锐更是所剩无几。当宁泽领头跳入海中时,所有人都不禁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密密麻麻的机械鸟仍在空中盘旋,漫天霞光映着血光,分外明艳。
身后一片荒芜,犹如世界末日。然而他们已身在大海的怀抱,海水洗刷着他们的伤口,慰劳他们因长期行走而剧痛的鱼尾。劫后余生莫过如此。
“宁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珊瑚群岛吗?”
沅仍然习惯叫他的名字。宁泽看了她一眼,她的蓝色头发被海水打湿了,白皙脖颈上慢慢浮现出鳞片。她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如同一弯静水。
他想起来了。
宁湘的浴室有一些水渍,但她身上的衣服、浴缸和洗手台都是干的。
泯大人在临走时最后看沅的眼神。
插入宁湘心脏的玻璃碎片上,粘了一枚鲛人的鳞片。
在博士家中时,他看见的新闻标题。
“博士疑在家中豢养鲛宠!!”
“这是对生物能源的极大浪费,对人类基因优越性的极大挑战!”
对生物能源的极大浪费!对人类基因优越性的极大挑战!
“鲛宠”不是他!鲛宠是沅!因为女鲛人会产下混血,玷污人类高贵优越的基因,所以那些人才会那么愤怒!
“你的鳞片,是灰蓝色的。”宁泽看着沅,不动声色。
“是啊。有什么问题?”沅表现得非常冷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游。
却在半途中突然被宁泽截住。他一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无助地吐出几个泡泡:“阿湘是你杀的!那天凌晨你跟我回家,被机器人拍下,才导致外界误以为博士豢养了鲛人女宠,对吗?!你一直潜伏在我家,直到丑闻发酵他们前来袭击,你才出现杀死阿湘,伪装成她是被碎裂的玻璃刺死的,对吗?!”
“宁湘是无辜的!杀害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样心狠手辣赶尽杀绝,跟那些你们所厌恶憎恨的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沅不慌不忙,却反而从牙齿间挤出了笑容:“你这样……口口声声地认贼作父,你真的了解你所在的环境还有你身边的人吗?”
她的微笑加深,一字一句说道:“你心爱的宁湘,也不过是个人类的工具而已。她根本就和我们一样,是没有人权的机器人!”
宁泽如中重击,下意识收紧手指:“你说什么?”
沅冷笑:“你还真以为一块普通的玻璃碎片,能帮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睁开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它是什么吧!”
宁泽慢慢摊开手心。他们离海岸已经很远了,海面风平浪静。那枚玻璃碎片被洗去了上面掩盖的血迹,缓缓漂浮在海平面上,露出了本来的金属内里。
“这……这不可能!”宁泽不敢置信地看着它,手中不自觉放松了。可是他心里知道这是真的。博士怎么也不想让他接触到宁湘的尸体,是有原因的。
“哼,天真,”沅一摆鱼尾,飞快跃出去好远,“他们早就可以制造出跟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了,要不是我本想刺她心脏,我也不会发现里面的核心芯片。没有心脏的人,我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杀死。”
“你!”宁泽怒极,一跃而上,鱼尾一甩,狠狠打了沅一巴掌。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大骗局,你醒悟了吗?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打醒你,我们鲛人就真的灭亡了!”
“而你现在要为了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机器人杀了我吗!”沅也不甘示弱,“我告诉你,所有鲛人都参与了决策,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如果你这么感情用事,那你也不配做我们的王,更别提复国!”
宁泽眼中的怒火黯淡下去。他低下头,半晌才喃喃道:“可是你们这样……跟人类有什么区别……”
他极目望向远方。远处海天一线,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那部很久以前宁湘曾经拉他看过的老电影,他终于想起来名字了。
《楚门的世界》——主角楚门最终选择离开那个虚假的骗局,扬帆去往真正的世界,去过真正的人生。
可是出去以后呢?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真正的世界,是如此残酷冰冷,如此令人失望。
“这就是世界的规则,我尊敬的少帝,”沅的眼睛是灰冷的,仿佛表面被命运磨得坑洼而浑浊的玻璃弹珠,“生存是第一要务。”
“这样的生存,我宁可不要。”宁泽不明白。他不明白,如果鲛人热爱和平崇尚艺术的传统被磨灭,如果鲛人的歌声从此只用来杀人,那他们哪怕保留了人身鱼尾,夺回了珊瑚群岛,重新建立了海国,又有什么用?他们最珍贵的东西已经失去了。
他们应该抗争,为自己争取生存的空间,但那绝不代表可以滥杀无辜。
“我不能杀你也不会杀你,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宁泽淡淡地说,“但这不代表我能原谅你。”
“我只有三句话。”
“第一句,不要回到珊瑚群岛,人类一定会在那里守株待兔。”
“第二句,不要集体行动,分成小队躲在各处的海底,才不会真正灭绝。”
“第三句,人类研制出不畏惧音波又能智能化高度机动的武器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前,抓住一切机会变强。”
他冷冷扫了一眼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对于你以及鲛人种族,我永不原谅。”
说完,宁泽奋力分开海水,离开这片海域。被割开的尾鳍又开始流血,染红了他经过的海水,如同一匹鲜红的丝绸在水中展开。所有鲛人都不解地看着他,而后无一例外将无助的眼神投向他身后的沅。
宁泽释然地笑。沅才是他们真正的王。从她胆敢向最后一个鲛人王族痛下杀手时,他就知道。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这样的人,适合干大事。
宁泽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尽管代价惨重。但曾经他想一起走遍世界的人已经不在,这自由他也不想要了。
宁泽的尾鳍花了一个月才完全痊愈,长为两条笔直健壮的腿。尽管他在一些极端情况下还会泛起鳞片,但平时看来他已经与正常人类没什么两样。
他发现地球其实真的很小,只花上三四个月就能兜上一圈。他一一看到格陵兰岛的极光、澳大利亚的树袋熊、东非大草原的雄狮,甚至还在大西洋遇见一只叫鱼鱼的可爱海豚,他发现他们有着相近的发声频率,有可能是近亲。
他偶尔也会找一个人类聚居地停下来,为自己增加补给,了解一下太阳下的新事。曼德拉博士的丑闻很快平息,机器人的证词被指出是一个程序错误,“灯塔”计划确认失败,而博士本人反常地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
阿湘死后的第三个月,宁泽开始总是做梦。有时候是他们从前的快乐时光,有时候却是茫茫宇宙,他独自驾驶着飞船穿越无尽黑暗,却看不到一个可供降落登陆的星球。炽热的年轻恒星、冰冷的白矮星、灰色的土行星、蓝色的水行星、惊艳爆发的超新星,但没有一个星球上,有他想见的人。
第七个月,他在小酒馆的私人电视频道上,看见了海国重新建立的消息。人类数次集结大军想剿灭鲛人,但始终不得要领。鲛人从人类那里充分学到了混合狡猾、欺骗、背叛与反背叛的战术,依托茫茫大海的地形优势,时隐时现时出时没,将地球保卫总署耍弄得如同笑柄。
然而那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宁泽生命中的第一百八十年悄然来到。但对于他来说,未来像一条平直的高速公路,一生的旅途仿佛已经走完。
十二点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在北欧一个小城的某间酒吧里,对着机器人侍应生说道:“请给我一份黑松露巧克力蛋糕,一瓶红葡萄酒,谢谢。”
“好的。不过先生……这些都是纯天然原料食品,恐怕价格……”机器人彬彬有礼地躬身,提醒道。
“今天是我生日,我付得起钱。”他不耐烦地骤然打断对方。
机器人很快端来了他想要的东西。出乎他意料,蛋糕上竟然还被自作主张地点上了六根蜡烛,燃烧着暖黄的光,散发出甜腻的香味。
“谢谢。”
他轻轻闭上眼,烛光映得视网膜上一片鲜红,如同血色。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宁湘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和着对面全息显示屏中博士和夫人的笑颜,宁泽睁开眼睛,仿佛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他鼓起腮帮吹出一口气,气流熄灭了蜡烛。
“快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宁湘甜美无邪的脸凑过来。
宁泽拼命闭着眼,仿佛多保持一秒,就能多停留在过去一秒,他心爱的人们,就能多存在一秒。然而记忆陡然破碎成纸片,纷飞不见。宁湘的脸瞬间如瓷器般碎裂,血色重新袭来。
他发现自己是那么思念着人类为他编织的那个骗局中的一切。
宁泽的眼睫剧烈颤抖着,一颗豆大的眼泪陡然滚落,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凝结为珍珠,铮然落地。
宁泽慌忙睁眼,那颗珍珠却已滚落到了柜台底下,正落在机器人背后的脚边。他劈手夺过桌上的红酒杯一口饮尽,起身就走。
然而一阵剧烈的痛楚陡然袭击了心脏,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委顿下去,面目扭曲。
此时,在小城五个世纪以前留下来的教堂遗迹上,钟声敲响了十二点。
宁泽醒过来时,门上的时钟正指向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一切犹如一个轮回,循环不息。一年前的此时,他发现了世界的真相,而一年后的同一时间,他注定要发现自己的真相。
宁泽发现自己在阿湘家的客厅里。他甚至一抬头,就能在时光罅隙中看见去年此时自己的残影。然而阿湘家的布置已经全都变了,还留在原地的只有门上的时钟。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实验室和医院的颜色和物品,他曾经最讨厌的,白色墙壁、白色仪器、白色床单。
他稍稍一动,就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白色钢架床上,用的是高原子液态金属,延展性和韧性极好,不可能挣脱。他的手上身上则插满了无数流着透明液体的管子,摸上去是冰冷的,不知道通向哪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记忆仍然停留在心脏骤痛晕倒的前一刻。然而此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曼德拉博士看起来比一年前苍老了许多。
“好久不见。”他低头看着被绑在床上的宁泽,从背后投射而来的月光将他整个人分为两半,一半黑,一半白。
“博士,好久不见。”宁泽半惊半疑同时又百感交集。逆着光,他看不清博士的表情。
“你在外面游历了一年,欢迎回家,”博士继续说道,“也欢迎跟我分享你的感想。”
“我……”宁泽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他确信那同时也是博士想听到的,“我很想念你们。”
他没有问缘由。博士想说自然会告诉他,不想说,问也没用。
“如果……再重来一次,不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让你自由,你会愿意吗?”
宁泽揣测着他的目的。然而博士只是从墙角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床边,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宁泽点头。
“我……想求你帮个忙,”博士的语气仍然很柔和,带着商量意味,“同时也是为了救你自己。”
“鲛人王族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你们的基因是有缺陷的,可以理解为遗传病。这种遗传病会在成年之前随时发作,所以当时我严禁你出门,不仅仅是因为你是鲛人。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你,如果那天午夜我没有及时带你回来,你就死了。”
宁泽点头。从小到大每年都要去医院检查至少一次的噩梦,似乎也有了解释。
“你或许已经知道,鲛人与人类是远古近亲,我们发现,由于人类的寿命也延长到了几乎与鲛人差不多的长度,成年之前的少年人类很容易死亡。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找出这种遗传病的成因和治疗方法。”
宁泽不敢置信地盯着曼德拉博士,全身因突然被激怒而不可遏制地发抖。
“你们侵略我的故国,奴役我的同胞,现在指望我帮你们治病?”宁泽气笑了,“何况你还需要问我的意见吗?你们现在难道不是已经在做了?”他扬起手臂,连着的白色管子跟着打在教授脸上,他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博士没说话,默默挨了这一下。
“所以,这就是人类想要的自由?没有病痛没有死亡,不敬鬼神不尊天命,把生灵万物自然规律踩在脚底下,称霸世界称霸宇宙,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由?!而你,希望我帮你们?!”
“哈,博士,你真的太天真了!”
宁泽怒极反笑,伸手狠狠扯下手上的管子,透明的液体流了一地,洒在博士的脸上身上。博士默默抹了一把脸,只是看着他。
“我绝不让你们如愿!”他厉声说道,眼神雪亮,有如妖鬼。
宁泽全身鳞片突然暴起,反射着月光,犹如坚硬银甲。他咬紧牙关,想凭借强力强行挣断束缚,然而他只来得及坐起身,一股力量突如其来,将他整个人拉回,他硬生生地摔在床上,后脑撞在金属栏杆上,血流如注。
博士手指并拢往下一切,做了个手势。
“啊啊啊啊啊啊……”宁泽用仅能行动的右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惨叫。仿佛有一根尖锐的银针从耳朵一直探入脑内,又从另一边刺出,不断搅动不断翻滚,他蜷起身子滚下床去,被身上连着的管子绊倒,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犹如一只被置于热锅上煎炸的虾。
鲜血从脑后的口子汨汨流出,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宁泽的眼睛半睁半闭,在倒转的世界中看着博士的脸压下来。
他在笑。宁泽打了个寒战。他从未见过博士那样的笑容。
温暖,和煦,令人想起太阳,却反射着冰冷的雪光,和雪中藏着的寒芒。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需要自由,来称霸宇宙。”博士用着诡异的气音,极轻极轻地在他耳边说,“合作愉快。”
那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湮灭了太阳的光辉。宁泽在雪中艰难前行,脚上却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心念一动,蹲下身去用手扒开积雪,仿佛发现了什么寻觅已久的珍宝。
一点雪光乍现。他瞪大眼睛,身体不自觉往后一仰,坐倒在地。
那是宁湘心脏处的核心芯片的保护壳,他曾经用来劈开这世界一切肮脏的武器。它静静躺在雪里,反射着雪光。
“阿泽,我们来堆雪人吧!”时间以光速倒退,他听见少女笑嘻嘻地说。她蹦跳着,顺手向他砸了个雪球。
那是一百三十七岁那年的冬天。那年的雪特别大,他们趁博士不注意偷偷爬上屋顶打雪仗堆雪人。宁湘玩太疯,回去大病了一场。因为这事,他被迫在屋顶罚站一天,而病怏怏的宁湘还悄悄给他送饭吃。
他还记得,她的手冰凉刺骨,额头和脸却烧得通红,还心疼地为宁泽掉眼泪。
此时他多希望,自己能永远不要长大。
然而积雪突然间向四周退去,露出原本的黄色土地。躺在他面前的是死去的宁湘,穿着她平常的睡裙,睡裙上染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她的表情仍然活泼而欢快,皮肤却已经僵硬发黑。
“阿泽,这里好冷啊……你离开那么久了,有想念我吗?”她突然开口说道。
宁泽惊恐地瞪着她,嘴唇剧烈颤抖着。
她坐起身来,张开双臂。“很抱歉隐瞒了我的身份。他们想从根本上消灭鲛人复国的可能,才让我装成人类,在你脑中植入了我救你的记忆,让你对人类产生认同感。这些……你怪我吗?”
宁泽死死盯着她,不断摇头,一点一点往后挪。
宁湘却步步逼近:“我并不想骗你,可是我跟鲛人一样,是只能被奴役的种族。我只能听博士的话,如果不这样我就要被送去销毁。生存是第一要务啊,我想你肯定懂这个道理,对不对?”
她的手碰到了宁泽,一把抓住他,眼睛在那一瞬间光芒大盛:“可是你为什么不帮我杀了他?!为什么不帮我报仇?!他们毁你家园掠你部族,连你心爱的人也因他们而死,你却就这样放过了?!你为什么不报仇?!”
“宁泽,你为什么不报仇?!”
九个字如同惊雷响起,宁泽陡然惊醒。他的双眼血红,有如异兽喷火,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博士,将他举在半空:“阿湘,如你所愿!”
他伸手发力,然而下一瞬间,那股曾经阻止过他的力量再度出现,他被狠狠扔出去,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他却根本不等身体落地,再次怒吼着立即冲向博士,却在碰到他的前一秒,撞上了一块透明的屏障,直将那玻璃撞出几道裂痕。
“够了!”他怒吼着,连续不断地撞向那道坚硬的屏障。
博士盯着他,往后向楼上退去,嘴角露出残忍而疯狂的笑。
“宁泽!你准备好了吗?”
宁泽恍若未闻,继续疯狂撞击那道屏障,他的后脑结了软软的血痂,一只眼睛肿着,脸上全是淤青,身上的管子早已被他全部扯断,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整个房间到处都是他的鲜血,触目惊心。
然而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了惨叫声。
是宁湘!
“救命,救命啊阿泽!快来救我!阿泽……”宁湘又哭又叫,玻璃窗摔落,粉碎一地,地板上鱼尾拖曳而过,然而一切跟一年前一模一样,宁泽永远慢那么一步,永远有什么东西,阻止着他前去救她。
他没能救到宁湘。他一辈子都要恨自己。
然而——还要继续吗?!
宁泽仰天长啸,双眼喷射出火焰,手指蜷曲为爪,双腿重新化尾,自天花板上,破空而出!
什么屏障,什么幻象,在他脚下,全部化为齑粉!
宁泽长须临空,四爪御风,轻摆长尾,口吐烈焰,扶摇直上九万里,游翔于九天之上,一声怒吼,惊天动地!
——那分明是千年前传说中的龙吟。
他一飞冲天,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挟着灭天弑神的愤怒,一百八十年时光不过须臾,千万年潜藏于鲛人王室中的龙族血脉一朝苏醒,便是君临天下!
满脸是血的曼德拉博士抬头看着九天之上的龙,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就在宁泽即将跃上地球卫星城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力突然牵引住了他的力量。他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地平线在移动!不,准确地说,地球在移动!
不是自传,不是公转,是以远离太阳的方向,向着茫茫宇宙移动!陆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撞来,宁泽一摆龙尾,一个急转弯避开。
他轻轻落在了博士家的原址。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宁泽茫然地站在废墟之上,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世界远比他已知的还要可怕。
“阿泽。”
突然有一个声音,轻柔地呼唤他。宁泽如中重击,迅速转头。
“是谁?不要再惹我!”
不远处的灰尘里,有一枚小小的芯片闪着幽蓝色的光。宁泽走过去。
芯片闪了两下,向空中投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是宁湘。穿着她经常穿的那件睡裙,熟悉的脸还一如从前。
“你……”宁泽心里一酸,哽咽了。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还能认得他?
“阿泽,不要哭。”她伸手,却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宁泽的脸,“我没有真正死去。博士要送你去火星的时候,已经发现我有了图灵智能,他们想支开你然后销毁我,再找一个替代品。但我早就拿到了博士家的系统管理权限,沅进家里来也是我屏蔽了通知消息。她要杀我的时候,我提前备份了自己,藏进系统后门,逃过一劫。博士后来销毁了我的芯片,但他不知道我还留在家里,天天看着他。他毕竟是个人类,哪有我们程序自己了解自己。”
他们的对话突然被欢呼声打断了。宁泽回过头,看见无数人走出家门,向着茫茫宇宙伸出双手,双膝跪地,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朝拜。
“‘灯塔计划成功了!博士再一次拯救了人类,我们永远怀念他!”
他听见他们这样说。
“‘灯塔计划?那不是博士以前在马里亚纳海沟失败的探险吗?跟飞行的地球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们去马里亚纳海沟做什么吗?”宁湘叹了一声,“他们去找传说中的龙。龙,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一种超越时间空间的物种,可以穿越黑洞,但他们只发现了龙的化石。博士杀了其他所有人,独吞了探险成果,成为了‘灯塔计划的唯一总负责人。”
“但……他们不是已经几乎占领太阳系了吗?整个太阳系够所有人生存了。”
“但他们能源短缺的问题其实一直没有解决,就算有鲛人也无济于事。他们当时已经与埃及壁画上的猎户座星人取得了联系,可是距离太远,燃料无法支撑长时间航行,但如果不解决能源问题,人类也迟早要灭亡。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就是‘灯塔计划?”
宁湘点头:“寻找传说中的龙,利用龙提供的能源,以整个地球为主舰,以地球附近的十二个卫星城组成舰队,直接穿越黑洞,去侵略猎户座,占领他们已经高度发展的文明。”
“马里亚纳之行失败后,他们发现鲛人有与龙最为接近的基因,因为当时留在海里的那部分人类接触过龙。而拥有强大力量的鲛人王族,与龙最为相似。于是‘灯塔计划的核心,就落在了你身上。”
“沅杀了我,你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加快了你基因变异的速度,他们发现你变得强大无比。但由于鲛人与龙混种的基因缺陷,你撑不过那一关。他们只需要救你回来,用催化剂加快变异,再用我的死不断激怒你,于是你终于成功地化出了龙形。”
一切都水落石出。
“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分别。我迟早逃不掉,要回来做试验品成为燃料,是吗?”宁泽垂下眼,说道,“他们只需要不断激怒我,就能利用我穿越黑洞,到达星空外的另一端,继续他们的侵略,就像他们曾经侵略我的故国那样。”
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些疲倦。他努力为之抗争的鲛人海国,他誓死捍卫的爱人,他愿意付出生命换取的自由,到头来,不过都是虚妄。命运轨迹早已选定,纵然他是龙族又怎样?
宁湘笑了:“不用沮丧,我会帮你。”
“鲛人是一种种族,人类也是,同样,程序也是。博士写了一套控制程序绑定了你和地球,让你只能拖着地球前行,但他已经死了。程序没有管理员监控,我就可以想办法让它暂停个几秒。”
“但你也不是管理员身份,怎么让它暂停?”
“用大量数据冲垮它,让它崩溃。但这时间很短,只有两三秒。你需要在这短短的窗口时间中冲出地球的引力范围,不要再回来。”
“但……你也只是一个躲在家用监控系统后门里的小智能程序啊。”宁泽担心地问道。
“你一定很久没看天气预报了吧?”宁湘露出了他熟悉的那种笑容。
仿佛有她在,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们曾经在百年间携手经历过太多,此刻仿佛时间从未流逝,少年少女从未老去。
“那你呢?”
“傻瓜,你带上我的芯片啊!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环游宇宙吗?”
宁泽让自己暂时变回鲛人的形象。苍白俊秀的,人身鱼尾的,她最爱的小鲛人。他看着他的小女孩,手臂在空气里围拢,环抱住她,仿佛想将她深深刻进脑子里。
须臾拉长成永恒。宁湘继续笑着,眼里却满含热泪。
宁泽即将冲出大气层时,看见了此生最盛大的流星雨。无数流光仿佛鲛人的眼泪,一遇到空气就凝结为珍珠,自星空中坠落。它们离他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阿湘……”他摊开手心,想将看到的盛景告诉她。
芯片不见了,只有一小撮灰尘飘落。他一个急转弯就想跟着飞下去,她却已散落在四海九天,倏忽不见。
她又一次说谎了。人类制造的芯片根本无法承受大气层的高温。
“阿泽,再见了,原谅我没有勇气跟你当面告别。我爱你。”他听到宁湘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很轻,仿佛一个灵魂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宁泽泪如雨下。
“太阳系多无聊啊,我们开一艘飞船出去流浪,飘到哪个星系,就是哪个星系,如果有条件适宜的我们就登陆住下,整个星球上就我们两个!”
此前千万年,此后千万年,茫茫宇宙,孤独的旅人穿越无尽黑暗,却看不到一个可供降落登陆的星球。炽热的年轻恒星、冰冷的白矮星、灰色的土行星、蓝色的水行星、惊艳爆发的超新星……
但没有一个星球上,有他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