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鸡蛋先生清晨邂逅
2016-10-15万修
万修
1
“咯咯哒——咯咯哒——”打麦场上，母鸡芦花骄傲地跳下麦秸草垛，东瞅瞅西看看，翻着草丛吃着小虫子，慢慢走远了。
我猫在草垛后方的大树下，并不着急出去。
从半个月前开始，芦花就不在家里的鸡窝下蛋了。作为我的鸡蛋专供者，芦花的罢工害我最近吃饭都没滋味。我已经小心跟踪芦花近十天，打麦场大大小小的草垛查看了无数次，就是没有发现这个叛徒的新窝。
终于在五天前爬到树上掏鸟蛋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芦花的秘密据点——一个草垛顶上，赫然有一个窝——里面是红扑扑的十个鸡蛋！可真是只狡猾的母鸡，要不是爬到了树上，只围着草垛底打转的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把窝做在这么高的垛顶！
但我当时迅速压抑住狂喜，忍住把这十个鸡蛋通通拿走的冲动，因为我知道，要是芦花发现有人动过她的蛋，肯定会换地方的，那时候再找肯定就没这么幸运了。
直到昨天奶奶说“看芦花最近的模样，好像要抱窝了”，我才悄悄跟着她出了门。
是时候把蛋一锅端了，谁叫她吃着我家的粮食，还把鸡蛋下在外面？
滑下来三次后，我手脚并用爬上了草垛，“一个，两个，三个……”粉扑扑的十五个鸡蛋躺在金黄秸秆窝里，真可爱啊！我把其中一个拿在手心里，热乎乎的，显然是刚刚下的。
我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意外之喜，可能跟清晨的微风有关，跟青草香与谁家屋顶的青色炊烟有关，跟早晨逶迤拖过天际的云彩有关。这种喜悦，跟从鸡窝里掏出带着鸡屎味粘着鸡毛的鸡蛋，感觉完全不同。总之，我的心情十分美妙。
正要往布袋里装呢，手心里的鸡蛋突然动了动，弹簧一样跳回了垛顶。
我呆住。疑心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的确看过《鸡蛋哥哥》之类的书，也知道爱丽丝掉进兔子洞后遇到过蛋形人，但是童话只是童话。在青天白日下，一个鸡蛋不可能自己跳起来，除非它变成小鸡仔。可是眼前这个打着黑色领结的“鸡蛋先生”是怎么回事？他嘴里一张一合说的是什么？
“等一等！听我说！真是缘分啊！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你能假装没发现我们吗？与成为煎鸡蛋或西红柿炒鸡蛋相比，我们很想继续呆在垛顶。当然为了弥补你不能吃到鸡蛋的损失，我会给你一段美妙的旅程，比吃到嘴里更美妙！”
这一定是我幻听了。一定是我最近跟踪侦查芦花太费脑筋，瞧瞧，芦花把我折腾成神经病了，回头一定把她关到院子里，剪短翅膀，再也不让她出门。我继续拿起鸡蛋往布袋里放。
“哎呀！等一下！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呀？”鸡蛋先生不住地跳脚，蹦回我的手上，紧紧扯住我的布袋，“你看看我，我可不是寻常的鸡蛋！”
我摊开手掌，热乎乎的鸡蛋先生就立在掌心。难道是真的？我遇到了灵异事件？这不是养殖场里成群的鸡蛋中的一个，也不是农舍里乱蓬蓬的鸡窝里的一个，他是在打麦场的草垛顶，迎着阳光和露水出生的，也许真有什么神奇之处？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见我神色怔然，鸡蛋先生钩起我的小拇指：“别愣着了，我带你去参观我们的博物馆，要是你满意的话，请把我们留在芦花身边吧！为了给我们找到合适的新家，芦花选了好久哪！”
“那得看过再说。”要知道，我可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要让一个吃货放弃美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
鸡蛋先生拉着我一闪，我们站在了一幅画前。我环顾四周，像是在一个蛋形博物馆里面，里面所有的布置和展品，都是椭圆的形状。那画上好像是一个大大的彩蛋，蛋上画着一些狂欢场景。左上角写着什么文字，我弯腰细看——
时间：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地点：比利时小镇。
事件：与兔子、百合花一起迎接复活节。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到一个满眼异国风情的小镇，而鸡蛋先生，却换了一身鲜艳的红外套，他笑眯眯解释：“嘿嘿，节日盛装。”
“难道我们进入了画中？”
“不错，就在赶上复活节的比利时小镇。”
天哪，我的第一次出境游，竟然是这个蛋形人带着来的。
“我们家族活跃在很多地方与领域中。”鸡蛋先生得意洋洋，“你看，这个纪念耶稣复活、迎接新生和春天的复活节，彩蛋是一定要有的，因为它预示着新生命的破壳而出，从以前到现在，它都是复活节的象征。”
“我只知道鸡蛋的一百种吃法……”我撇撇嘴。
“别撇嘴呀！那穿云而出散发着光芒的太阳，难道和我不像吗？新生的小鸡嫩黄色的新装，难道不是太阳的颜色吗？”鸡蛋先生的文艺腔，听上去可真是别扭。
远处，有撒彩蛋的工人把用巧克力制成的彩蛋撒在田野与大街小巷。
“这次播撒了709548枚巧克力彩蛋，刷新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呢。”鸡蛋先生看我紧盯着远处的工人，凑上来解释，我才不会告诉他，我是想吃巧克力了。大街小巷传来欢笑声，一大波孩子们出动捡彩蛋了！
“我找到了一个！”
“这儿也有，啊——那儿还有一个！”
“我们来数一数，看谁捡得最多！”
……
很多与我弟弟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田野篱笆间找寻，大声笑着，声音又软又细，像甜津津热乎乎的糯米团子。
“有人嘴角的口水都流成银线了！”鸡蛋先生揶揄地笑，“你不想去捡吗？”
就是啊！我为什么不去捡？
我完全忘记这只是在画中，拎着鸡蛋先生不知道从哪变出的小篮子，寻找宝藏一样捡起彩蛋来。最后，还跟一群小孩在山坡上玩起滚彩蛋游戏。
新人手气好，这种说法还真有道理。因为第一次滚彩蛋的我最后却赢了，我的彩蛋最后破裂，还得到了其他人的彩蛋。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和鸡蛋先生大力击掌。
“你喜欢这趟旅程吗？能把我们留下吗？”鸡蛋先生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还站在那幅画前，刚才的经历也不知道是不是南柯一梦。
见我有些意犹未尽，鸡蛋先生又拉起我的手：“跟我来蛋壳展厅吧！”
3
我像梦游一样挪动脚步，耳旁是鸡蛋先生絮絮叨叨的声音：“我的壳有什么用？不就是个容器嘛！你是不是和很多人一样都这样想？当小鸡孵出来以后，当我变成煎鸡蛋和蛋糕……我的壳就流落到垃圾桶里。但我可是复活节的象征呀。我的壳当然不会一无用处。大约在中世纪，开始有人将我的壳用彩绘装饰，寓意新生、重生。后来，在一个名叫法贝热的天才金匠手里，我成为令人目眩神迷的沙皇彩蛋。”
“那是珠宝，又不是真的蛋。”我低声反驳。
“虽然那已经不是我的真身，但沙皇彩蛋是我的近亲哦。嘘！不要插嘴，听我讲啊！你看这幅画，说的是1885年的复活节，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想给心爱的妻子准备一份特别的节日礼物。于是，他找来了年轻的金匠法贝热。在复活节当天早上，法贝热向亚历山大三世呈上一只彩蛋。
“你猜那只外面简单无奇的蛋里有什么？白色珐琅外层的蛋壳里面竟然有黄金鸡蛋，鸡蛋里面是一只小巧的金母鸡，金母鸡肚子里还有一顶迷你钻石王冠和一个红宝石做成的微型鸡蛋。
“一只小小的复活节彩蛋里竟然隐藏着好几层‘机关，你也很惊讶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又看不到。”我在脑海里将金母鸡和宝石鸡蛋想了又想，也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精巧华丽。但是转过头来，我看着鸡蛋先生嘴角那得意的一丝笑纹，心里若有所悟：“不会这儿就有吧？”
转过一道镂空的蛋形屏风，我的嘴巴张成鸡蛋大小，就再也合不上！眼前那一排排的陈列品，简直亮瞎我的眼！你可别笑我像没见过世面的刘姥姥一样。那跟在画册或电视上看到的完全不同，亲眼目睹实物，还能上手摸摸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瘾了！
多层镂空，层层惊喜，花样繁复，色彩绚丽……这些蛋雕艺术，真是太美了！虽然每一只都想拥有，但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让自己露出贪婪的神色来，却忍不住低声赞叹：“好美的蛋雕啊！”
鸡蛋先生欣慰地回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蛋雕艺术。”
我当然知道啦，邻居家整天在鸡蛋上作画的杨爷爷，曾经送我一盏蛋壳吊灯呢！它现在还在我的窗前，闪着橙黄色的光。
好想让鸡蛋先生也送我一只蛋雕，但我牢记这是在人家的博物馆里，想必他是不会把藏品送给我的。我怅然若失地想着，耳边突然捕捉到一丝声音，远远地穿透墙壁一样传过来。
“小明——回家吃饭啦——”拖着长长调子的女高音，哦，是我妈妈。
4
“来不及看更多了，我送你出去吧！”鸡蛋先生也听到了，他拉起我的手一拽。像时空挪移一样，我又回到了垛顶，撅着屁股趴在那窝鸡蛋前。
鸡蛋先生满眼期待和祈求地看着我：“你妈妈喊你回家了，你会把我们留在这里吗？”
我本来就要答应他了，毕竟人家带我看了不少好东西，可是说到吃早饭，自从芦花罢工，我已经半个月没吃上鸡蛋了。想到鸡蛋的一百种吃法，我有些犹豫。
玩了一个早晨，肚子好饿，有洁白的蝴蝶落在草垛上，就像一块洒满白糖的松饼。附近屋子里传来新生儿的啼哭，像早上的阳光一样响亮。
为庆祝新生儿而分的红蛋，我放学回家后慢了一步，被贪吃的弟弟和来做客的表妹吃光了，只留给我一堆碎蛋壳。春分已经过了，过些日子就是清明。要从河畔折来新柳插在门口，要在春风里踏青植树，要在东风里放起风筝，要怀念先人祭祀扫墓……更要吃鸡蛋，祈愿一整年都有好身体。这一窝鸡蛋，我可是追踪了半个月哪！
我看着鸡蛋先生，期期艾艾地说：“可是，快到清明了，按风俗我们要吃煮鸡蛋。还会和伙伴们撞鸡蛋……可是我家只有三只母鸡，却有五口人……现在也没攒下几只鸡蛋……”我越说越小声，心里带着深深的尴尬和愧疚，又为自己的贪吃和不守信用感到汗颜。虽然没有明说，其实在玩过滚彩蛋之后，我是想答应鸡蛋先生的恳求的。
“是啊！清明吃鸡蛋的习俗，已经有几千年历史了。因为人们对生命、生育一直都有敬畏和崇敬之情啊。唉，你妈妈喊了好几次了，你要回家吃早饭了吧？”鸡蛋先生沮丧地低下头，絮絮低语，“芦花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不行啊！她回来后一定很失望……”
一只咕咕叫的黑母鸡，领着一群叽叽叫的小鸡走过来，母鸡啄起小虫又放下，教小鸡们觅食。
我和鸡蛋先生不约而同看了过去，谁都没有说话。
等我发现的时候，鸡蛋先生不见了。他又变成了一颗普通的蛋，在我手心里静静躺着，从热乎乎变得凉凉的了。
他一定对我失望了。
我恍然若梦，不知道刚才经历的一切，是我的幻想还是真的。
我盯着黑母鸡一家看了许久，突然领悟到，原来芦花的出走并不是她太有个性，要给我找乱子。她可能只是想当一个母亲。可能每逢春天，所有母鸡都会有同一个梦想——当一群叽叽叫的嫩黄小鸡仔的领队。
而鸡蛋先生，一定梦想成为一只威武的小公鸡。他心里一定有着对阳光、清风和雨滴的倾慕，一定渴望踩着青草啄吻鲜花，一定有着站在屋顶叫醒太阳的志向吧。所以他才那么热切地给我一段美妙的旅程，想与我交换，让我留下这些鸡蛋。
而我，在他那祈求的眼神下，竟然还想着鸡蛋吃起来的美妙滋味。
我滑下草垛，带着空布袋回了家。
尾声
这之后，母鸡芦花失踪了。奶奶发动全家人去找，到处找不到她。气得奶奶恨恨骂芦花“只吃粮食不下蛋”，最后却担心“不会被谁家捉了炖了吧”。
二十一天后，我看到母鸡芦花身后带着一堆嫩黄色的绒球，雄赳赳气昂昂进了我家的院门。
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不知里面有多少小母鸡，这下可有吃不完的鸡蛋了！第二个念头是——小鸡仔们身上的新装，果然正是太阳的颜色。
“哎呀，芦花可真能耐，瞧这些小鸡仔，多么可爱！”奶奶乐开了花，全然忘记在芦花只吃粮食不下蛋和失踪抱窝的那些日子，她是怎么骂芦花没良心的。
奶奶撒了泡过的小米，喂给小鸡仔们吃，芦花骄傲地斜睨众人，像个凯旋的英雄。我心里想，她肯定不知道她那一窝蛋差点进了我的肚子，也不知道我为了放弃那窝鸡蛋下过的决心。
我蹲在地上看那些嫩黄小绒球，猜测哪只是鸡蛋先生。
一只小鸡颤巍巍跑过来，轻啄我的手。滴溜溜的小眼睛瞪着我，仿佛在说：“嗨！是我呀！”
嗯，我知道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图·三脚小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