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主政陕西的200天
2016-10-15夏语冰
夏语冰
1964年11月,由于时任陕西省委书记、西北局第二书记张德生病重不能正常工作,中央委派时年49岁的胡耀邦接替张德生的工作,任命他为西北局第三书记(不久改任第二书记)、代理陕西省委书记。当月30日,胡耀邦带着3名秘书和一名警卫员,轻车简从,抵达西安,走马上任。这次入陕,他怀着改变陕西贫穷落后面貌的壮志豪情,在大西北大干一番。却不料壮志未酬,在陕西任上仅仅干了200天(实际工作只有100天,挨批斗靠边站100天),就被迫离开了。
走马到职报陕情
离京赴任前,胡耀邦前去拜别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杨尚昆有感于党内越来越“左”的政治氛围,深知胡耀邦敢说敢为的秉性可能会给他带来政治上的麻烦,郑重劝告他“多作调查,先不表态”,“到任后一年不要说话”。但到任后不久,经过调研了解到陕西各方面的严峻情况后,胡耀邦就憋不住要“说话”了。
当时,正是三秦大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左”倾思潮蔓延最烈之际。全省经济严重倒退:粮食总产量由1956年的108亿斤下降到1964年的87亿斤,单产比西藏还低;棉花产量132万担,单产只有40斤;多种经营被“以粮为纲”的政策“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农村集市贸易被取缔;工业大面积亏损……各行各业一片萧条。“左”倾指导思想不仅给经济造成严重损失,而且在政治、文化等社会领域也搞得人人自危:全省在第一期社教中清理出存在“四不清”问题的高达17560人,逮捕了6470人,拘留了5000余人,平均每天有30多人被抓,高出全国其他省份;受到开除公职处分的干部和教师达1450余人,是1963年的3.3倍;被开除党籍的党员达3200多人,是1949年以来最多的一年。更为严重的是,有六七百人被整死,搞得基层干部人心惶惶,无心工作。在长安、延安、西乡3个社教试点县,选贫下中农代表要查祖宗三代和亲戚五夫(舅父、姑夫、姨夫、姐夫、妹夫);三县清查出应退赔现款813万元,平均每个农村基层干部183元,比当年全省人均收入122元超出61元,就连上山砍柴和进城当保姆的收入也要退赔;三县发生自杀事件430多起,死亡364人。理论界、文艺界、学术界成为“左”倾路线肆虐的重灾区。省委专门设置了“思想战线指挥部”,下设“清理反党党史小组”“文艺批判小组”和以“批修”为内容的理论学习班,一大批知识分子遭到火力凶猛的批判。全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马健翎遭批判自杀身亡,全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柯仲平在受清查时含恨猝死,关中画派最杰出的画家石鲁精神失常……全省上下万马齐喑,风声鹤唳,一片萧杀景象。
面对触目惊心的严峻现状,胡耀邦忧心如焚,夜难成寐。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他夜以继日地听取了47个厅、局的汇报,并深入一些工厂、农村、学校进行细致调研,直接同最基层的干部和群众见面座谈,获得了大量第一手材料。通过一系列的实地调查,他对陕西的总体情况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和判断。
这年12月14日,胡耀邦返回北京出席中央工作会议和第三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会议期间,中共中央请参加会议的各地党政领导讨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等问题。毛泽东要大家放下顾虑,“冲口而出”地发表意见。
本来就有许多话在心里憋得难受,听了最高领袖的号召,胡耀邦决定把陕西的情况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中央。于是他连续写了几个晚上,于12月24日递交了一份长达9000多字的书面报告——《向西北局和中央、主席的报告:走马到职报陕情》。
在这篇报告中,胡耀邦不顾当时毛泽东作出的“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三分之一以上的政权不在我们手里”的形势判断,大胆提出了5个方面的问题:1、要正确估计农村阶级斗争形势,尊重事实;2、要正确估量和对待广大干部的缺点错误;3、政策界限必须慎重考虑;4、要下力量把生产搞上去;5、解决陕北极端贫困落后的问题。报告中,他对当时西北局对干部过“左”的做法表示忧虑,认为“采取大批处分和清洗的办法,看起来似乎是彻底革命的办法,实际上同样是一种消极的错误政策。”他还指出,“这几年陕西的农业相当的落后了”,“原因还在于我们的同志对组织和领导集体生产有保守思想。”
胡耀邦也知道,他的这些观点和看法,不仅在当时情势下十分不合时宜,而且会得罪西北局和陕西省委的一些负责人,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提出治陕的施政纲领
1965年1月14日,在毛泽东主持下,中共中央制定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又称《二十三条》。这个文件虽然仍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和“进行民主革命补课”的指导思想,但也提出了“有左反左,有右反右,有什么反什么”和“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重申了“政治、军事、生产、经济四大民主”;提出了反对“人海战术”和“神秘化”等一些较为宽松的具体政策。胡耀邦充分运用《二十三条》中符合实际的一些宽松政策,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先后提出了“解放思想、解放人”和“放宽政策、搞活经济”的施政纲领。
关于社教运动,胡耀邦有一个总体认识:社教运动应该是一场教育人、改造人的运动,而不应该是整人的运动。1965年1月22日,他在陕西省委一月工作会议上讲话说:“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最主要的办法是什么?就是重新组织阶级队伍,重新教育人,改造人。”“惩办是个必要的不可少的方法,但惩办人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改造人,改造社会。”他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界定为“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腐化变质,做官当老爷”,把运动中斗争的对象指向领导干部中的腐败分子和官僚特权分子。
基于上述指导思想,针对当时陕西省社教运动中越演越烈的“左”的倾向,胡耀邦上任半个月后,就建议省委做出决定:捕人暂时停一下,但仍须打击现行破坏活动和清理积案;双开(既开除党籍又开除公职)暂时停一下,留待运动后期处理;面上夺权暂时停一下。加上不久后又提出的文艺批判暂停、学术批判暂停和打击投机倒把暂停,一共“六个暂停”。在《二十三条》公布后,他又提出“四个不反”(不反社员、不反工人、不反学生、不反一般干部)和“六个不查”(不查阶级出身、不查一般工作作风、不查一般男女关系、不查瞒产私分、不查小偷小摸、不查小额贸易),帮助干部群众放下包袱,投入生产建设。
胡耀邦主张抓关键,抓大事,不抓细枝末节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陕西省和西安市文艺工作者大会上,他说:“要分清什么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问题,什么是具体工作和生活作风上的缺点。不要把缺点当作道路问题。大题小做不对,小题大做也不对。”讲到这里,他顺手拿起一只有缺口的茶杯说:“缺点、缺点,只是缺了这一点。这个茶杯还可以用嘛!我们不能因为它缺了一点就把它扔了。”
针对当时干部在“左”倾路线压力下顾虑重重不敢抓工作的实际,胡耀邦在大会小会上反复要求干部解放思想。他说:“现在有不少干部思想不解放,精神不振作,五心不定,束手束脚;甚至整天愁眉苦脸,提心吊胆,挺不起腰杆;在会上不敢讲话,勉强提一点意见,吓得面无人色。这样的精神状态怎么能够把工作搞上去?要教育干部解放思想,消除顾虑,立大志,鼓干劲,往前赶,向前奔。”为鼓励干部解放思想,他还提出“不强求统一”。他说:“情况这么复杂,总的工作原则必须一致,方针政策上统一于《二十三条》,具体做法允许各地、各单位参差不齐,不去强求统一,不能要求省委规定许多具体杠杠。这样就解放思想了。……领导一解放,大家都解放了。”
1965年春节期间,胡耀邦在陕西省委书记处会议上提出:“现在干部思想不解放,缩手缩脚,顾虑重重,不敢认真执行《二十三条》。这种精神状态怎么能把生产搞上去?”为此他向省委建议:春节以后,除了常务书记留在机关主持日常工作以外,书记处其他同志都下去,分别到各地、县委参加多级干部会议,直接宣讲和落实《二十三条》。省委书记处接受了这个建议,并按陕南、陕北和关中东部、西部分片负责,胡耀邦主动要求去上一年灾情严重的陕南地区。
胡耀邦同安康地委书记韦明海一起,于2月5日至12日,8天中日夜兼程走了安康地区10县中的7个县。他同县、社两级干部开座谈会,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征求意见,一个一个问题进行排队,一件一件事情抓紧处理。对一些明显抓错了的人和处理错的案子,他说:“咱们开一个省、地、县、社四级书记会议,四级都认为搞错了的,立即纠正,立刻放人。”
亲自走过陕南7个县以后,胡耀邦不仅对社教运动的“左”倾危害认识更为深刻,而且对生产凋蔽、经济萧条、民生困苦的严重程度,有了更直接的感受。在安康专区,他连续参加了安康县干部扩大会议、专区十七级以上干部会议、专区机关干部和安康县干部会议,反复宣讲解放思想、解放人、放宽政策、搞活经济的精神。2月12日,他在安康地区干部大会上发表了系统的讲话。胡耀邦在安康的多次讲话,在广大群众中迅速传播开来,一潭死水被搅动起来。2月14日,他又在安康地委亲笔起草了《电话通讯》。安康讲话和《电话通讯》在“解放思想、解放人”的基础上着重强调要放宽政策,搞活经济,把生产搞上去。这样,胡耀邦在陕西省提出的施政纲领得到了进一步的系统化:
一是把革命和生产的关系颠倒回来,把生产摆在首要地位。他说:“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目的就是发展生产力,只有生产不断发展,才能谈得上大好形势;只有领导群众增了产,才能称得起是为人民忠诚的服了务。”“生产好不好,是检验工作好不好的最主要的标志。”“一切领导增了产的干部,特别是在困难条件下领导增了产的干部,就是好干部,就是真正过得硬的好干部。”总之一句话:“这样成绩那样成绩,把生产搞上去就是最大的成绩;这样错误那样错误,生产搞不上去就是最大的错误。”
二是在政治思想方面放大一些,在领导生产方面放宽一些,在经济政策方面搞活一些。什么是在政治思想方面放大一些?他讲了3条:⑴不要着重历史问题,而要着重现在的表现;⑵不要着重“洗手洗澡”中已经交待出的问题,而要着重今后的问题,着重“将功补过”;⑶不要着重枝节问题,而要着重大的关键问题,着重对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什么是在领导生产方面放宽一些?他提出4条:(1)“两手抓,双丰收”,即:“一手抓粮食,一手抓多种经营。关中地区,主要是一手抓粮食,一手抓棉花;陕南地区,主要是一手抓粮食,一手抓山货土特产;陕北地区,主要是一手抓粮食,一手抓造林和畜牧业。”⑵不仅要搞好今年的生产,而且要为今后的生产大发展积极创造条件。⑶不仅要认真注意现有的经验,而且要汲取和创造新的经验,包括现代化生产的经验。⑷不仅要注意增加生产,而且要注意为生产服务的商业、交通、财政等问题。什么是在经济政策方面搞活一些?他提出5条:⑴按照为生产服务、为群众服务的原则,改进国营商业和供销社的工作。⑵把集市贸易搞活,不能把投机倒把与农民之间互通有无混为一谈,要防止乱没收。⑶很好地组织短途运输。人力畜力短途运输不是什么剥削,而是一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必须有报酬,要下决心把山区交通运输搞起来。⑷必须有计划地解决城镇就业问题。在小城镇,最大的出路就是发展手工业,然后在手工业的基础上变成乡镇工业,辅之以其他行业。⑸三级财政当花的钱要花一点。不当花的钱花了,当花的钱不花,都是违背总的路线的。什么都有节余,不是好事。
为了让干部放下包袱,尽快把生产抓上去,胡耀邦提出了解放干部的4条政策:⑴凡属从社教以来被处分过重的干部,一律实事求是地减轻下来。最好选择几个典型,经过大家讨论,重新作出决定,并在大会上宣布。⑵凡属撤销工作尚未处理的干部,一律先放到工作岗位上去,待问题完全查清或经过一个时期的考验再作结论。⑶凡属去年以前犯有某些错误但已经交代过的干部(包括脱产和不脱产的干部),不再在这次会议上“洗手洗澡”。只要做好工作,搞好生产,就一律既往不咎。⑷凡属这次县的多级干部会议后继续干坏事的,不管职务高低,一律从严处理。
在生产队的经营管理体制方面,胡耀邦创造性地提出,把生产队划分为作业组,实行定额管理和按劳分配。1965年2月18日,他在同汉中地委负责人张军、彭彬谈话时说:“生产队经营管理上有问题,有三大问题,一个是划作业组;一个是定额;一个是分配办法。要发动群众讨论。我们要学会科学计算,要学会现代化的科学管理。”他也提出了联系产量计酬的问题,但是由于当时还没有承包制度,无法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