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姥爷
2016-10-14王石平
王石平
1
卖蒜了
什么蒜
青皮萝卜紫皮蒜
卖糕了
什么糕
鸡蛋糕
高几丈
高三丈
三丈几
三丈三
搭个小门钻一钻
上中学的女生在仲夏夜的路灯下玩跳绳,齐声唱着。两个女生各自抓住绳子的一头,悠起来呀!其余的排成一溜,瞅准了绳子落地的一瞬,双脚一跳过了绳子,有一点点小惊险,也有一点小惊喜,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过,没踩准点儿乱了方寸的,下来悠绳子。
换下来的女生,排到队伍的后面,摩拳擦掌地要跳绳子,一边唱着,一边在心里打着点儿,千万不能错了点儿,千万要跳过去呀!
悠绳子的刚转起来时,节奏不快,人人跟得上,然后,愈来愈快,跳得跟抢命一样了,过火线一般,一猫腰起步,眼看着绳子快到中天了,起跳哇起跳哇,不早不晚,绳子落下时,双脚离地——过了。
头发全粘在脑门子上,汗流到眼睛里啦,顾不上啊顾不上。
那时候我5岁,挣扎着也要去跳,姥爷宽大的手揽住了我,嘴里喊着:“再大大,再大大!”是说等我再长大一点点才可以去。
可是等不及呀!小身子拼命往外挣,尖叫着。
“姥爷,把她弄回家去啊!”红着脸的姐姐气急败坏地喊。
姥爷抱起我,“咱们去看火车,大火车,哞哞哞!”
火车离我们院两站地。姥爷背着我上了汽车,打一个票,“到西里。”粗皮大手抓紧了栏杆,暴着青筋。长大了我的手随他,暴着青筋。家里人奇怪,姥爷的手是抓锄把子的、干活的手,使的。为什么我的也是青筋暴起呢。后来中医说是脾虚,大概吧,说啥的都有。
西里是个村子,大骡子大马走来走去,有背着粪袋子的小孩,跟着大骡子大马,盯着它们的尾巴,瞅准了拉出的粪蛋儿,快手快脚地铲到粪袋子里。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京广线从村里经过,斜斜的一条铁轨,一刻钟,就有一列火车呼啸而去。
姥爷喜欢看火车,我哥哥说因为老家没有火车,稀罕!
西里农村的老头也喜欢看火车,三三两两地溜达着出来,蹲到一个地方。真的是蹲,不是坐的。西洋人管这叫亚洲蹲,一个人可以蹲上几个小时,腿不麻脚不酸,换了西洋人,门也没有哇。一分钟也蹲不住,必得前仰后翻。后来西洋人见识了跟团旅游的中国人蹲在抽水马桶的坐垫上嘘嘘,大为惊叹,疑为天人下凡。故颂之为“亚洲蹲”。
姥爷也是用蹲的,压根儿不坐。我倚着他,闻着他烟袋子喷出的土烟味。
火车快来的时候,马路两旁要放下一个栏杆,有铁路工人专司这个事儿,神情严肃,不容置疑,长着穿制服人的脸。
被杆子拦下来的人们很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张望,怎么还不来呀,栏杆放得太早了,都恨恨地抱怨铁路工人。只有大骡子大马,可以趁机喘一口气了,神态有些怡然。
马的眼睛最漂亮,双眼皮,长长的,主要是眼神善良。和某些人比起来。
这时候,火车呼隆隆地来了,车是烧煤的,有时候可以看到上煤的工人油黑的脸,一晃而过。客车有内燃机,最好看的是车上的人们,夏天开了车窗,看得特别清楚。干啥的都有,甚至能看到厕所出恭的人,如果是个女人,向外看的眼神大半是惊恐的。
火车上有打扑克的人,卧铺车厢的窗帘吹到窗外了,大半是绿色蓝色的,里面睡着的人,也是一闪而过。
“火车来了,姥爷回家了。”姥爷念叨。
我用手去捂他的嘴,有一次吃惊地发现,姥爷快哭了。
老家有姥姥,有大姨,还有大姨的七八个孩子。
地里有庄稼。
姥爷是坐火车来的。
2
妈是姥爷的第二个女儿。
姥爷有四个女儿,听说原来有舅舅的,死了。只活了四个女儿。
仨女儿在老家。
抗战的时候,大姨把部队里的爸,介绍给了自己的大妹妹,因为大妹妹发誓要到外面去闯世界。她是我妈。
四个女儿里,我妈学习最好,志气最大,脾气也最大。
我妈跟着我爸,参加了抗日。
我爸的部队驻扎在村里,他们用牙粉刷牙。老百姓像看火车一样看他们,“吃的是个嘛?”“那是牙粉。”“瞧瞧,吐了吐了!”“八成不好吃。”刷了牙吃饭,人们就散了。
我妈稀罕战士们刷牙,有点儿文艺女青年喜欢小说的意思,代表着土地之外、村庄之外的追求。用现在的话说,叫志向高远。
共产党打下来了江山。我爸和我妈都去了北京,在西单,华北军区干部处。
妈把姥爷、姥姥接到北京。看了前门、大栅栏,吃了烤肉,吃了爆肚,去天安门远远地见了毛主席站过的高门楼子。远远地看了,姥爷说了句:“神人啊!”
妈是想让姥爷、姥姥留在京城的,妈已经生下两个哥哥,姐姐已经在肚子里了。是期望爹娘能帮把手。
姥姥死活要回去,“为啥呢,娘?”妈妈纳闷。
“你姐那几个小儿——”我大姨已经不急不缓地诞下了六个儿女。
“那她那小是小,俺这不是小么?”
妈第二天一起床去厕所,走到门厅吓一大跳。
姥姥姥爷穿得整整齐齐地端坐着,每人腿上放着个大包袱。
要回家。
妈没能留住她的爸妈,还是因为脾气差。
3
妈家的女人没好脾气,据说是。到了我们这一代,好脾气的也不多,比如我。
妈肯定是疼姥姥的。她在家里常常念叨。可是一个人如果脾气大,心又好,去和她生活的人就会有点担心和犹豫,心里想着,她人好是好,可是脾气来了,就有点儿够呛。
发脾气的人一旦脾气发出来了,就可能口不择言。听的人如果不理会不在意,全当是放了个炮也罢,最怕的是亲近的人,如果在意,就没有办法不在意她生气时的妄语。尤其是人老了的时候,需要依傍着子女了,好好的日子过着,都不免用言语去试探,是不是招人嫌了呢。脾气一出来,字字都是钢针,扎得都是对方的七寸。
这几年心理学特热(米国人已经热过去一个世纪了) ,在说到为什么有人会去讨好别人时,总是责怪:“你心里就不能强大一点儿?”“为什么要去讨好呢?”我听了总是无语。说的人必定是不腰疼的。
老了,花了的眼认不上一根针;手脚不灵便了,拿什么都不稳,吃个饭,筷子都不能把菜准确地塞到嘴巴里,掉得到处都是;东西掉到桌子下面,真的是没有气力蹲下去趴到下面去找,随它去吧,心力不足了。这是血气方刚的中年人不能想象的事情。他们嘴上不说,眼神里又能保得住密么?一点点的不耐烦,一点点的呵斥,对于那些永远不可能返老还童的爹妈来说,心里都是一抖。
你让他们如何内心强大呢?
你不老的时候,如果善良,或许会去孝敬,等你老了,力不从心的时候,才知道为什么要去孝顺。
本来真理在自己手上,为啥还要顺应别人呢?
因为生活不是哲学课。
我爸还在的时候,大热天的我去小市场采购,挥汗如雨地在厨房炸炒,端到桌子上,想他多吃呀。后来,爸只是动动筷子,我气得要命,气得哭。那是好东西,是营养啊!
爸一声不吭地陪我坐着,看着最小的女儿发飙。
我会放狠话:“再也不回来啦!”“再也不做啦!”“活该你缺营养!”
妈过来轻轻抓起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说,“你爸老了,消化不了。”
“可是已经炖得很烂了。”
“好好,我再吃点。”爸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重新开吃。这下皆大欢喜了。可是夜里,妈说爸胀得睡不着,又不让跟我说。
我姐姐有一次定定地看着我说:“小妹是疼爸的,但是疼得霸道。”
我曾经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思考,为什么我爸我妈不跟着我住。到我也要看着孩子的眼色时才明白,他们要过自在的生活。就像我妈当初要从老家出来奔自由一样。
妈当年如何冲姥爷发过脾气、使过脸色、放过狠话,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姥爷流过眼泪,在他带着我看火车的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风从华北大平原的青纱帐上吹过,倦鸟儿忙着飞回到它们的巢里,西里村看火车的老汉站起身,拍一拍衣服上的尘土,嘴里唠叨着:天晚了,回家吃饭喽,老婆子烫好酒喽。我看到了姥爷的泪水。
4
我们家住二楼。
每天放学回来,一开始上楼梯我就大声喊:“姥爷——开门!”
等我爬到二楼,门已经大开。后来阿姨在家里,无论如何喊,也要等上一会儿。
姥爷的腿有点儿瘸,年轻时赶大车落下的老寒腿,他是飞到门口的么?后来哥哥告诉我,快到下学的时候,姥爷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等我。
姥爷是不会飞的。
我还能记起来的是,有的时候菜咸了或淡了,我妈拉着个脸,那时候我好怕,姥爷似乎在他的屋里抽烟袋。
我悄悄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小声叫一声“姥爷”。
有时候,他会从口袋里掏出5分钱一小袋的彩色糖球给我吃。
我妈一听到我拆糖球的玻璃纸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就怒了。
“你就惯着她吧!就等着看她没出息吧!”
我和姥爷都不敢作声。
妈妈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顿饭的工夫,脾气走了。又从床底下摸出个大西瓜,抱到厨房切了,给姥爷送去。
姥爷不吃。姥爷不喜甜。
妈又去厨房给姥爷炸个鸡蛋花生米,烫一壶小酒。
她放到桌子上时,动作很轻,轻声说:“爹,喝吧。”
姥爷不让开灯,他在黑地里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满屋子酒香。他用筷子沾一点酒送到我嘴里,我便夸张地大声说“辣”!
姥爷很高兴。我就是要让姥爷高兴。
5
妈苦劝也留不住姥爷。我们都去送,我哥哥送姥爷上火车,我到大院门口,哭,不让他走。
姥爷在我们家的时候,我爸在陕西搞基建,姥爷帮了妈妈大忙。后来我们家去了陕西,三线。
孩子总是容易适应的,我们家搬到了大山里。备战备荒,年年说着要打仗,又着急又有点儿期待。很快就把姥爷给忘了。
美蒋可能会从海上来,苏修是从北边来,无论从哪儿,打到我们山沟都不太可能,早就让人消灭了。一想到捞不到参战,心里就着急起来。
我的两个哥哥去了内蒙兵团,走的时候一个15岁,一个16岁。家里是舍不得的,架不住他们的一腔热血满口豪言壮语志气冲天,又不敢拦着。那时候还没去三线。
一下子,城里就跟空了一样。
我们院里的男人去了三线,大孩子去了兵团。
我姐她们早不跳皮筋了。她们学红色娘子军,踮着脚尖跳舞,每天下腰、劈叉、贴饼子,跟真事儿一样,都不带着我玩儿。她们在将官宿舍门前的小草皮上跳土芭蕾。我在一边儿巴巴地看着,用巴结的眼神儿。
有一天晚上,露天电影演《地道战》,日本鬼子抓了老百姓,让他们说八路的去向,百姓宁死不屈,让日本鬼子活活烧死,在大火中的一个大爷跟我姥爷长得真像。我心里挖肉一样地一疼,大哭起来。我妈以为我中了邪,赶忙拽我回家。
那时候电影只有那么几部。院里每个周末放的片子也就是来回转,我从不看放火那一段,快演到那里的时候,我就起身上厕所或买冰棍去。冰糕房就在露天影院旁边。
老家消息并不多。有信来的时候,我妈就在晚上的台灯下写回信。有时写着写着,她会回过头来对我说一句:“你姥爷高血压了。”
我的心便一沉。
但是,还有那么多的事让我操心。大哥二哥在兵团里的粮食不够吃。我妈因为生我落下过敏性肠炎,犯得厉害,有一阵常常坐长途车去宝鸡看病。我爸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加班开会,回来啥也不说,神情沉重,那是文革后期。我在学校学农养了两口猪,有传言说老师打算杀了吃肉。我的学习成绩时好时坏,总是梦到又考数学了,半夜给吓醒。
6
从此后,我没有再见过姥爷。
我上大学的时候,姥爷去世了。我妈听到消息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因为不在她身边。我的感受是木木的,对我来说,姥爷已经是很久远的亲人了。
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革”结束了。
等我们家从三线搬回来时,我父亲也已经做了姥爷。他很快就离休了。我妈好像还上着班。回到家里跟我爸拽几句新词,她总是能与时俱进。
有一年,忽然要让我陪她去给姥爷扫墓。
买两大旅行袋糖果。好多好多亲戚。
姥姥还在。干干净净的小脚老太太。她自己住,没有住在大姨家。她给大姨拉把大了八个孩子。和我妈一样坏脾气。姥姥是个心气挺高的老太太。
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但那一年我满腹心事,初恋吹了,一时恢复不过来,觉得整个世界都灰了。没有好好打量我老家。
表哥搞到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来接我和我妈。坐在后排,一腚下去椅子一塌吓一跳,以为坐地上了,是弹簧松了,低头一看,脚下有不少羊屎蛋,看来这车用途广泛。但那是八十年代呀,在县里有个小车坐也是件大事了吧。
先去了老家。
姥姥的屋子干干净净。姥姥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我妈的样子。
另一间屋子,是姥爷住过的。那屋子闲着。
吃饭的时候,大家尽数姥爷到老了如何喜欢喝酒,如何跟外人说姥姥不给他钱花。我妈年年往家里寄钱,姥姥仔细存着,姥爷常常闹:二妮寄来的钱呢?
像一切老了的人。
是一切子女口中老了的老人。
大姨对我说妮儿,你姥爷偏心,最疼你妈!
我看看我妈,她微笑着,不改模样。
我们去扫了墓。
清明时的北方,树刚刚绿,天已经开始热起来了,我们带着点心和苹果、桔子。桔子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水分,棉絮一样的肉,连颜色都褪了一半。县城粗糙的点心。还有酒,姥爷的最爱。
上了香,上了供。感觉不仅是天人永隔,而是隔着许许多多的人生、石块、岁月,仿佛是不相干的人。一点儿也没有走心。
隔了代的亲人,是不是都会用这样的方式分离呢。回到县城,我妈和她的几个姐妹彻夜聊天。白天,吃她们喜欢吃的炖羊肉。满屋子的那个羊膻味啊!我头一次见到饭店用食盒子送菜。但是,我只吃用干净的锅下的白水面。
我是一个局外人。急着离开。违和的感觉啊!
第二次回老家,是姥姥去世。现在回忆不起点滴小事。
岁月快速地掠过。时光在一切领域攻城掠寨。
时间就像小时候跳的绳子,越悠越快,越悠越快,快得让人站不住脚跟,一转眼就到了中年。
我爸我妈的晚年,一说到老家,没一点儿不是。比如吃,他们年轻时只是喜欢面食,到了晚年,只爱北方的饼、饺子、面条。我从前是从不吃饺子的,凡做饺子家里就要专为我蒸一碗米饭,我爸我妈喜滋滋吃着饺子,吃不够。
我爸看着我说:“你还没到时候。”
他们年轻的时候说到身后事,句句是英雄的豪迈:青山处处埋忠骨。到他们老了,对我们说,一定要回山东啊!
好吧,回山东。我把他们的骨灰埋在了山东。
就在那时,忽然,我开始特喜欢吃饺子,几乎每个周末都包,无来由地,用我爸的那句话说,到时候了。
童年的一切,像胶卷在暗房里搁置了三十多年,才上显影水,突然显现出来。
那张底片上,清晰地蹲着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就是我的姥爷。
他身上有我妈从村里出发时带来的乡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