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真实的“翻译官”是怎样的体验
2016-10-14李乃清
李乃清
翻译不是官,而是一个专业!
8个“箱子”
6月中旬,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翻院师生步入了一年最忙碌的季节。CI(会议口译,Conference Interpreting)专业的学生迎来期末考试:一年级学生将面临残酷的淘汰赛,二年级学生则需参加由来自联合国、欧盟等外部考官参与的毕业考,唯有通过者才能获得毕业证书。
1992年出生的Millet来自湖南怀化,提及同传魔鬼训练,常用“崩溃”和“孤独”来形容。考试前几天,上海酷热难耐,宿舍风扇坏了,为了备考,Millet和同班同学Rebecca住进学校附近的“如家”,小小双人间里,两个姑娘将笔记本电脑架在各自床前,临时搭个翻译台。Rebecca扎个素净马尾,戴着大耳机,正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主席克里斯蒂娜·拉加德的演讲。
来自河南洛阳的Rebecca生于1990年,本科读的是英语专业,“大概到大四吧,我们那边郑州大学有个口译培训班,我就去试了试,班里大家就聊,你看谁谁谁的新闻发布会吗?都把目光投向张璐,‘翻译女神嘛,耳濡目染就对口译有了兴趣,好像学英语的学了同传就达到了顶级,所以来考这个专业。原来只觉得做同传一定很牛,现在觉得,啊!真的很苦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电视上看的那种戴个耳机就能说得很溜,自己做时就知道,只要一秒钟分神,一大段就听不到了!”
CI二年级班共8名学员,高翻院二楼同传教室共8个“箱子”,因而每人一个独立空间,两年来他们“不是在同传室,就在去同传室的路上”。“学霸”Millet每天早上6点半就到教室,“因为太早宿舍门还没开”,上午练习到11点半,下午1点半开始,“练到晚上10点多大叔来催。”其他同学每天呆在“箱子”里的时间也不会少于10小时,“还有人在里头做瑜伽呢!”
在这片小小的密闭空间里,橘色小台灯、笔记本电脑、成堆外语资料和线圈笔记本成了标配,但每个“箱子”又各有风格:讲究情调的姑娘会用鲜花点缀小窗台,另类个性点的将开学以来在“箱子”里练习时喝过的14桶农夫山泉一字排开,俨然装置艺术;还有人将迪斯尼买来的尤达大师(《星球大战》角色)玩偶供放桌头,练得精疲力尽时就逗逗“尤达”,他会挥舞手中闪着绿光的尚方宝剑,说出那句激励人的著名台词——“Do or do not. There is no try.”(要么做,要么不做,没有试试看。)接着,打鸡血似的拼命模式再次开启……
这个行业一定要自律
数次造访上外高翻院,多位师生都提到童心这个名字。7年前进入联合国任职同传后,这个80后女生便在纽约定居下来。微信头像上的童心娇小玲珑,没想越洋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声成熟稳重,字正腔圆,仿佛出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这得归功于当年在复旦新闻系的学习,我们有播音课,练习发声、用气、吐字,这对我日后的同传工作有所帮助。做同传也是体力活,很多时候翻译一整天,到下午已累得不行,如果完全用嗓子而不是用腹腔发声就特别累。”
吐字清晰之外,这份工作对语速也有较高要求。“联合国每个国家代表发言限时3分钟,发言时前面有一盏灯,快结束时灯会闪,他们要把很长的稿子在很短时间内讲完,不然就完不成任务,因此发言人说话都很快,对我们同传的要求是必须翻得完整和准确,我们说得不快信息就不完整了。”
回首职业生涯,童心的陈述平淡谦和,“我很幸运,百分之五十靠的是机遇,毕业那段时间中国发展特别快,当时对同传的需求也特别大。”
在童心看来,自己走上同传道路存有不少偶然因素。中学时背下三册《新概念英语》的底子,本只为偿还助学贷款。“大学期间一边上课,一边打工,因为家里穷,我就特别想挣钱,最开始做的是一对一的英语家教,后来发现英语培训机构收入更高就去应聘,因为才大一刚开始被拒了,多次争取后获得一次试讲机会才被录用,当时他们给我排的课都是今天上海分校,明天南京分校,大学头两年间一直在两座城市之间奔波教课。这段经历对我后来做同传也有一定影响,面对几百名学生讲课,我的心理承受力得到不断加强,后来才意识到良好的心理素质是作为一名合格同传译员的必备条件。”
同传招考那年她才大三,并不符合本科毕业的报考条件。“大三升大四那个暑假,我就直接冲到了高翻院楼里,也不知道该找谁,刚好遇到柴明熲院长,我把自己特别想学同传的决心表白了一番,柴院长可能看出我有做口译的潜质吧,虽然没有专业基础,但他觉得我中英文都挺好,肯吃苦,就和其他院领导沟通破格给我一个考试机会,通过入学考试后,我成了第一期10名学员中的一员。”
当年这支“特种部队”里应届毕业生并不多,不少人当时已是上外的老师和研究生,很多都是英语专业科班出身,和同班同学相比,年纪轻轻的童心可谓白纸一张,两年口译训练在她的记忆中苦乐参半。
“第一年学交传,练习‘无笔记复述的过程很痛苦,两三分钟的演讲,不许记笔记,完全用脑子,然后进行复述,特别难,刚进高翻院每天都在练这个,用脑过度,晚上睡眠都成问题。第二年学同传,训练一心多用,从‘影子练习跟读开始,刚开始觉得很好玩,鹦鹉学舌一样,听中文说中文,听英文说英文,跟读时最初差三分之一句话,然后慢慢把速度拉开,半句话、两句话甚至三句话,从简单到困难,从较短的lag(间隔)到较长的lag,这个是挺辛苦的。”
魔鬼训练期间,学员每天还要花大量时间听读各类材料,“读《经济学人》、《国际先驱导报》,听BBC、VOA,看CNN,用联合国的会议材料练习交传、同传。高翻院要求十分严格,当时训练都讲一大段,他不停地说,我就不停地记,出去做译员发现这样的情况好少,一般是一两句停下后让你翻,只有偶发事故时才需应对。记得有次讲者好像忘了翻译存在,不停地讲,讲了三四分钟,讲完他才想起有翻译,因为当时笔记系统还挺扎实,所以把他的话一句不少地翻出来了,底下人都觉得特厉害,这都归功于早年的训练。”
童心第一次工作是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做同传。“马云请他去‘西湖论剑演讲,我当时刚毕业,事先找他们要讲稿,回话说克林顿讲话从不给稿。记得当地电视台还把我们同传直播出去了,可紧张了!他的吐字不是特别清楚,人又特别聪明,思维跳跃很快,比布什和奥巴马都难翻。翻完后我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翻译就是一门缺憾的艺术,所以这个行业一定要自律,就像外科医生给病人动手术,手术结束你问病人医生刀开得好不好,病人哪里知道?”
即便有了丰富的实战经验,口译员仍要面对许多挑战,尤其是专业性较强的会议。“比如我做过动脉粥样硬化血栓形成大会和世界真菌大会,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熟悉大量生僻词汇,掌握相关行业的基本理论,很容易出现完全听不懂的情况。”
在美领馆做了一年首席翻译后,童心选择成为自由职业者,过了两年令人艳羡的理想生活:“见不同的人做不同的活,去很多不同的地方,出国频率也挺高,做几天玩几天,记得接巴塞罗那和布拉格的会,才做了一天,玩了十几天。基本上一年工作一百多天,10年前的市场价差不多每天六七千,报酬根据会议的专业性和难度还会有一定浮动。”
不断投入,一定要稳住
今年刚满30岁的钟泱,自2012年CI毕业后,一直在上海市商务委员会外事处任职口译,这个长相喜感的东北小伙子在圈内交游广阔,对行业也有深入了解。“外界其实有很多误读,以为同传都是‘金领,一小时就赚几千块,工作几十天其他时间都在国外玩,但他们忽略了很多负面信息,自由译员为了维持生活,要自己交社保医保,医疗保险好点也要两三万,社保一年也是3万左右,这就是6万,那你一年会议至少要做30到50万,你还要买房,没有稳定工作申请贷款也很难,所以他们买房就要攒够钱全额付款,他们在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困难,而且还跟年景有关,比如2008年金融危机就是非常淡的一年。如果一年工作200天,这个译员会非常累,每场会都要准备,有些可能还非常难,如果在公司做专职译员,他还有很多杂事要做。成为一个同传,你要付出很多,科班出身那两年就是一个很艰苦的路程,毕业后被市场认可也需要两到三年时间,而且你需要不断投入,很多人都说,如果你把提高能力的时间精力放在其他行业上,或许可以取得更好的成就。”
70后姑娘安宁,十余年来一直在某非赢利性教育机构担任口译,职业道路并不轻松。
“读书时我们有句话,死猪不怕开水烫,再难的东西,不管你在什么场合都要稳住。这东西对心理素质要求特别高,快速吸收分析信息,非常好的语言能力将其转化,一点错都不能出,到今天我都觉得交传比同传要难,因为大家都在听着,心理压力真的很大。”每天在中英两种语言间切换翻译,安宁有自己的观察和困惑。“英翻中,外国教授的表达比较正统,语言、逻辑都很严谨,翻译时我能把握,但转换一个频道,中翻英,我就觉得,要不是很官僚的我都听不懂的话,要不就是随口一个不堪入耳的‘屌丝,我心理上很难接受。因为是口译,中文说出那些流行大白话就很难听,我们以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现在大家会议上也说,这些属于我很难接受的一个档次,有时都不知道怎么翻。”
去联合国做译员,薪酬待遇肯定比国内低,但生老病死都会管你,年轻时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老来有保障嘛,现在家里一个人生病全家破产是很可怕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去考联合国?就因为工作条件有保障,哪怕一小时的会,同传一定是3个译员20分钟轮换,AIIC(国际会议口译员协会)每年都和联合国谈工作条件,那些译员是有组织保护的,国内是领导怎么说你怎么做,完全没有谈判余地。
去年年底,安宁在北京参加了联合国考试,今年5月获知已入候选名单。“这次考上的叫‘逐字记录,就是将大会发言稿翻成中文,但速度要非常快,因为会议结束就要上媒体。我觉得这个岗位很适合我,因为它介于笔译和口译之间,但翻译的所有东西都是口语的,如果你是笔译,比如法律文件,英文一个从句就三行字,你自己框架就要搭半天,很辛苦,如果做逐字记录,可能会轻松一些吧。”
70后姑娘游雁也说:“这个工作不但强度大,而且站在别人对面,他对你的言行举止,一个眼神都会做出评判。别人听你的声音,你讲话的语气语调也传递出很多信息,你不能带任何情绪去工作。你要跟很多人打交道,客户、发言人等等,当然,那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你要喜欢这个工作。”(文中安宁为化名。)
(陈东旭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