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小夜曲
2016-10-14张子曦
张子曦
说起大提琴你只知道“大卫朵夫”,讲到园林我只晓得“拙政园”,但不要紧,我们还有比艺术更相通的东西。
迟信洲画完手稿出来,天已在不知不觉中转成了深蓝色。
他蹭了一手铅粉,要拐出走廊去洗,走到门口才发现公司门已然锁上了,人早已走光。他拧开门,静谧扑面而来,暮色之下,整栋写字楼像被沉默浸泡过一般。
他刚踱进盥洗室,就听闻一个女声在里问喋喋不休:“我也不知道是选白色那款还是黑色那款啊……你知道我们天秤很难做决定的嘛。”
这么晚了还有人没走——哦,没走的是个选择障碍症患者。迟信洲一边这样想,一边就要去按水龙头。
里间忽然又说:“先不说这个,我现在还在公司呢,门都关了,根本进不去啊,我包还在里面呢。都怪李会计那个老头,看司机不在就叫我送文件……”
迟信洲按水龙头的手顿住了,他似乎有点知道里面的是谁了。
“那么远!还在快下班的时候叫我去!我不来的时候他们都不送文件的吗?说什么传真机坏掉了,我看根本就是欺负我!三番五次这样,是不是当我傻——你知道啊,我就是很难拒绝别人啊!”
迟信洲想起下午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闭目养神,听到门外李会计用他那一贯的大嗓门喊:“小庄,你把这些送到青年路的建行去。”
迟信洲靠在椅背上,被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得睡意全无,定了定神,端起杯子去茶水间泡咖啡,眼角瞥见一个穿及膝裙的背影拐出公司大门,李会计站在会计室,一脸自得地和同事说:“以后跑腿什么就叫她呀,反正她也没事做的啦。”
迟信洲在心里“呵呵”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穿过会计室,听到还有人隐隐约约地应和:“就是讲呀,文员么,还想做啥啦。”
庄宁宁,里面的是庄宁宁——迟信洲下了这个论断。他归国重返公司不久,对这位庄宁宁却素有耳闻。据说虽然话不多,倒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不过听起来,当事人似乎对自己的好脾气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迟信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缩回了自己按在水龙头上的手……
里面还在讲:“不过你放心,我有数的,他要是实在没完没了,我一定和他摊牌!什么东……”女声戛然而止。
场面确实蛮尴尬的——庄宁宁握着手机从里面出来,与洗手台边站着的人打了个照面,脸“蹭”一下就红了。迟信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偷听被抓包,还要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朝对方颔首。
本来一切可以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下结束,但庄宁宁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迟总,你有公司大门钥匙吗,我想进去拿东西。”
洗着手的迟信洲回过头来,“门开着。”
庄宁宁“噢”了一声,道过谢,走出盥洗室。
但迟信洲忽然觉得不太对……
他洗净手回到公司,在门口遇上拿了提包正要走的人,他叫住对方,“你知道加班后车费可以报销的吧?”
“嗯?”
“太晚了,打车回去吧。”
迟信洲回到办公室,打开母亲的微信,找到两个月前那条“大提琴总决赛选手合影”的朋友圈。放大看,握着季军奖杯的那个姑娘,气质平和,笑容甜美,容貌与方才盥洗室遇到的那一位百分百重合。
两个月前,迟母应邀去当大提琴比赛的评委,迟信洲跟着一起去。是在一个园林风格的剧场,他到得早了些,便在园子里四下参观,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竹笛声,他循着声音走到后院。
六七月的光景,什么枝叶都是碧绿的,人工湖里的荷花开得正盛,荷叶田田,覆得几乎瞧不见水面。空气里飘散的热气都像被这绿意驱散了。
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姑娘正侧对着他立在树荫里,举着竹笛在吹一首《喜相逢》,迟信洲愣了一秒,还在想:今天不是大提琴比赛吗?姑娘已经放下笛子,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握拳”的手势,信誓旦旦地自言自语:“庄宁宁,不要紧张!你是最棒的!”
迟信洲顿时了然,无声地笑起来,不着痕迹地退出了后院。
比赛的时候,迟信洲特地留心了她:季军,还算令人欣慰。
回忆起这些的迟信洲给母亲拨了个电话:“妈,你有朋友要招大提琴演奏吗?”
隔两天,庄宁宁又被李会计逮住,“庄宁宁,你去税务局把这个资料拿过来。”
庄宁宁有点想发作,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一翻脸势必会毁了她云淡风轻的优雅,作为一个天秤座,她天生只适合安静地做一个美女子。所以只好微笑着应承对方。
结果刚出了公司门要坐电梯下去,忽然身后跟上来一个人,“我顺路!要不带你一程吧。”
庄宁宁回过头去,只见来人一脸淡然,她知道没必要拒绝,便笑着说:“那就谢谢迟总了。”
两个人并不太熟,除了最开始的寒暄后,一路无话,直到驶向税务局的那条街,迟信洲开了口:“一个专业的大提琴演奏者,做这些不会觉得大材小用吗?”
庄宁宁一脸震惊地望向他。
迟信洲解释,“我看过你的比赛,很棒。”
庄宁宁松了一口气,据实以告,“那也没办法啊,考不上管弦乐团嘛,难道要去西餐厅拉琴?”
“也就是说……”迟信洲笑了一声,“你其实心里很抗拒现在的工作?”
“迟总,你这样问我,我很难说真话啊……”
迟信洲失笑,在税务局前停稳车,“我有个朋友,是音乐制作人,缺一个大提琴手,要去试试吗?”
庄宁宁愣住了,“我、我考虑一下。”夺门而出,边走还边想:他的意思是说我不适合现在这个工作吗?
迟信洲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很想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他总希望这姑娘过上更有意义、更值得欢喜的生活。
双休一过,迟信洲便追去庄宁宁办公室,“上次的事,你考虑好没有?”
“我还在想……”
“不用想了。”
“嗯?”
“我知道你是个天秤座的选择障碍症患者,所以我帮你决定。你明天下午请个假,三点的时候带上琴,去见一见他。”迟信洲把一张名片轻压在桌上,“这是地址。”
这临门一脚治好了庄宁宁的选择障碍症,她认真朝迟信洲道谢。
“不客气,”迟信洲揶揄她,“如果紧张的话,记得带上笛子先吹一曲《喜相逢》。”
懵掉的庄宁宁满脸写着:Excuse me?
晚间正要下班时,迟信洲接到庄宁宁的短信,“迟总,我可能要辞职了!”附上一个偷笑的表情。
迟信洲由衷祝福,“恭喜。”
“你还没吃饭吧?此时此刻,特别想请你。”
“接受邀请。”
庄宁宁看上去状态很好,笑容比以往多不少。
吃完饭散步经过公园时,她天秤座的自恋发作,“迟总,很快我这个人才就要去别的地方发光发热了。说真的,我以前从没见过像你这种挖自己墙角的领导。”
迟信洲失笑,“我这是送神。”但他很快正色起来,“你放松很多,这是追求理想的意义,也是我挖自己墙角的意义。”
“迟总你很懂‘理想这东西嘛!”庄宁宁拐进公园,找了张椅子,“我们坐会儿吧。”
“以前不懂,不知道为什么要夜以继日那么辛苦地做事,后来有了成果,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迟信洲沉默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公园……”
“我知道,”庄宁宁打断他,“这个公园是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成果。”她笑得揶揄,一口小白牙露着,是平素少见的模样。
这回懵掉的是迟信洲,但他随即释然,“哟,还上公司网站看我资料了啊。”
庄宁宁笑眯眯地摇头,“这公园是我父亲承建的,他夸你是很棒的设计师。我在开工典礼那天还跟你合过影,记得吗?”
迟信洲敛起笑,回头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
庄宁宁没得到回应,便抿着嘴努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从包里摸出一小袋奶糖,拆开递给迟信洲,“我们坐一会儿,吃完再走好不好?”
迟信洲接过来,笑意从心里泛上来,流遍四肢百骸,“就没有能吃久一点的硬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