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一棵寂静生长的树
2016-10-13文│黎戈
文│黎 戈
我想做一棵寂静生长的树
文│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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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苏
黎戈有雅致且考究的趣味,因此她能够看到事物最细微的部分,她的文字视角虽低,却讥诮别致,灵气逼人,深受读者喜爱与追捧,堪称新晋作家中最具才气与灵气的女子。
很希望自己是一棵树,守静,向光,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触着流云和微风,窃窃欢喜。脚下踩着最卑贱的泥,很踏实。还有,每一天都在隐秘成长。想做树的人比比皆是:陈丹燕说她来世想做托斯卡纳的一棵树。长在全欧洲最醇美的阳光下,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她倒是蛮会选地方的,当德国的天空开始阴霾密布,俄罗斯已经初雪飘扬的时候,意大利还是秋意盎然的。席慕蓉也想做一棵树,那是为了对抗时间,可是树其实也是会衰老的啊。黄山那棵不老松都枯死了,只好做了个假树以慰游客。
有人以情趣取树。周作人最喜欢杨树。杨树叶大承风,被风轻拂时会淅沥作响,“白杨多悲声,萧萧愁煞人”。因此很多人厌弃它,比如《红楼梦》里的麝月。可是周作人喜欢它,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有客夜来,微语唏嘘,杨树时作细碎声响,疑是雨下,推门出户,别有情趣。我想这还是和心境有关的,焦灼的人比较怕碎声,更添烦乱吧。他兄弟鲁迅偏爱槐树。此树的阴影,丰满,圆融,边缘温润。是鲁迅小说中高频出现的叙事道具,他笔下的主人公,从酒楼中,病床上,目光炯炯地,或耿耿地,看着槐树的叶隙,反刍一些细碎的悲欢。如果没有槐树,大概鲁迅小说的意境要大打折扣。
有的人,爱把树附会成某种精神图腾。丰子恺爱柳树,因为所有的树都朝天而生,只有柳叶是下垂的。他喜其“谦卑不忘本”。再说他又是画家,柳树色彩明艳,姿态婀娜。很入画。列宾爱花楸树应该是同理。有的树,浸润了回忆的香气。汪曾祺最恋恋的,应该是小花园里那棵龙爪槐吧。这棵树是他童年的乐土。常常抓了个鸭肫干就爬上树读小说,看野史,这棵槐树长得姿态流丽,遒曲适度,正好契合他的身体大小。树植在小山坡上,有海拔优势。汪曾祺借它可以偷窥毗邻的尼姑庵,看秃头小尼姑打水,念经,做日课什么的。那篇《受戒》,是不是在“树上的岁月”里,就开始孕育了呢?
梁实秋写过梨树,那是植在他家老宅子里的,花开时一片富丽,可是抗战结束被砍掉了,大乱之后,人心惶惶,风声鹤唳,战战兢兢。“梨”同“离”。大家一听就怕。可见做树也不是很安全的事,尤其是顶着个不祥的名号。但是也有很勇敢的树,大江健三郎最喜欢在小说里设置的意象,就是树。树对他而言,是承重的力量,是承上启下的生命,是无畏的热情,他老婆就叫“由加利”,由加利是一种热带树,不值钱,也不名贵,但是抗震,常用做枕木。看大江写他们夫妻抚养弱智儿子的书,就觉得这对夫妻真有点枕木的韧性。
比较青春期的树,是樱花树。四月的樱花,颜色像初雪。樱花是岩井俊二电影中高频出现的抒情道具——正如我们所知,这是一种开起来不留余地的花,生得热烈,死得壮烈,在日语里,樱花的寓意就是“殉青春”。而岩井俊二呢,正是个有“青春期乡愁”,执迷于成长题材的导演。生来老相的是榕树。树皮疙疙瘩瘩,枝叶上垂髯缕缕,生长期长,成材缓慢,是很韬晦的树。“榕树下”是个网站的名字,据说在他们的办公室里,真的有一棵假树。努力壮大,事业长青,这个布景是很积极的隐喻和暗示。
很深情的树是交让,日本民歌里唱“在树叶都变红的时候,我才会忘记你”,这种树是长绿小乔木,也就是长情,不变心。可是私心里,好像还是偏爱会变色的树,比如银杏和枫树。秋来之际,斑斓的层林尽染。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爱坏蛋甚于爱闷蛋。比较敏感脆弱的树,是玉兰,开的时候固然明丽宜人,经雨则狼藉满地,不堪收拾。坚强的树,是松柏吧。别说是经雨,就是经霜经雪经雷击,它们永远是青翠挺拔傲然的样子。可是我真讨厌它们那副喜怒不惊的泰然。神经迟钝的树。
树可以是你的妻子,比如林逋的“梅妻鹤子”;树也可以是你的孩子,夏多布里昂一生酷爱植树,他悉心地照料它们,除虫,施肥,修剪枝叶;他给每棵树都起了名字和昵称,把它们当作自己的血脉支流,“死在它们身边,我就瞑目了”;树还可以是朋友。《芒果街上的小屋》里那个女孩,最好的朋友,就是窗外的四棵瘦树,她每晚都对它喃喃述说心事,树明白她的寂寞,我也明白。拉丁移民区属于贫民地带,所以种的树,都是市政淘汰下来的劣质品种,这本书的很多旮旯里,其实都是“处处潜酸辛”的。这个小女孩想:我要向这棵树学习,虽然低贱,也要拼命地默默长大,自救救人。这是一棵希望之树。
林怀民很像一棵活得很认真的树。他的舞蹈里,有的是不竭的细节,如果把一场演出比作是一棵参天大树的话,他通常让我们看到的,却是枝枝叶叶细碎的摇曳。“满天的枝叶正是乐趣所在,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智慧的结晶。一段家常的对话,一片云,一个匆匆的背影,一首歌,蕴藏着某截时间里最珍贵的记忆,串起来便成一生。”
歌手胡德夫是一棵动静随心的树。他常常从工作中失踪一小会儿,据说是去看树了。他说看树才是他的正职,唱歌反而在其次。他有树的定力,静气,执于自我的生长节奏,所以才能保证干爽的个人风格不被渗透吧。淡淡的处世,浓浓的个性。蔡明亮同学,则是一棵舒展自如的树。他说:“就当自己是一棵树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激进的发展,就是每天长点枝叶什么的,我当然会一直把电影拍下去。很多年后,你会看到我还在这里,做类似的事情。”一棵独乐乐的树,活在自来的幸福里,也不去功利性地苛求什么,静静地打磨时光,在细节里看清生命的肌理。等着时间告诉我们最后的答案。这是我想在心里种的欢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