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耙
2016-10-12左军明
左军明
爷爷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耕地要一线压一线,一茬压一茬,这样才叫手拉手人牵人借力走。
小四轮一撅一撅地,头顶上喷着白烟轰鸣着前行。晓军坐在上面全神贯注,小四轮的屁股后面横排着纵横交错的耙赤,耙耕着这块翻犁过的土地。
村子搬迁,土地被征收了,这是东北口唯一一块隐卧在沟坎里的土地,如牛屁股拉下一泡被遗忘的牛屎。
昨夜,爷爷在电话里对着爸爸喊,林县长,家里那块地托人翻犁过,该耙地了。
爸一脸的无奈,回话说,让晓军过去,正好学校放假。
爷爷又提醒说,全县的老百姓都该忙活犁地耙地了。
爸忍着性子说,全县的吃喝拉撒都压在我肩上,可不像您想象的杈把扫帚扬场锹那么简单。
爷爷还是在电话里嘟囔,都忙着上电视占镜头,焦裕禄没有了,县长不用下地劳动了?
爸爸有点不耐烦,对着话筒说,爸,您就不要再添堵了,我做的工作正如咱们家祖传的反耙,意义更重大。
爷爷在那头“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小四轮冒着白烟,如一头忍辱负重的牛,生拉硬拽地匍匐前行。它的体内集聚了巨大的能量,吃力地拉着带着耙齿的耙体勇往直前。
爷爷开始气急败坏,追着四轮朝着晓军狂呼,仿佛,他驾驭的四轮会深陷沼泽地,一去不复返。爷爷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耕地要一线压一线,一茬压一茬,这样才叫手拉手人牵人借力走。
在晓军小时候,爷爷经常絮叨,说祖上耕地创出了反耙的绝活,那名气响彻四邻八乡。爷爷的心思全在土地上,就是有了县长儿子,他的耐性也全在土地上折腾。他把自己的责任田收拾得草死苗壮,庄稼就像他的子女让他安抚得妥妥帖帖。他常和庄稼说话,一说就是老半天。他爱庄稼胜似爱一切,他常说,土地是个聚宝盆,想吃啥来下力焖。他看不惯大小官们指手画脚,他常问,焦裕禄哪去了?中央领导都能下田间地头,芝麻大的官个个都耀武扬威。前几年,乡领导下田间视察,手握镰刀一副丰收在望的喜悦,铆足了劲儿摆出大干特干的劲头,画面很生动也很感人。电视台的人端着摄像机亦步亦趋。一声开始,大家摆动手臂“刷刷刷”三下的当口,又一声停。紧急刹车就要收工。爷爷急忙上前握着这个领导的手喊焦裕禄,握着那个领导的手喊焦裕禄。领导们个个被弄得脸红脖子粗。没办法,眼前站着县长的爹,只好埋下头继续收割,一直收割到日头当空。一个个灰头灰面,弓腰驼背。只是,口袋里的手机都没闲着,此起彼伏地响,像枝叶上的蝈蝈在开会。爷爷张着没牙的嘴巴兴奋地说,你们都是焦裕禄,都是焦裕禄。
小四轮像一头发怒的雄狮颠簸在田野上,犁过的土地上翻出一道道一条条凸凹有致的纹线和沟坎,像沙丘上布满的皱褶。晓军要在这缥缈的薄雾里,在这几乎被遗弃的土地上展开推演,用小四轮这架战车,大打一场信息化战争。
小四轮一个斜冲,向着一片尚未耕耘的孤岛驶去。他的眼前出现泸定桥的十三根铁索,进而又转化为现代化的战斗。仿佛,信息化系统出现了故障,发出“嘀嘀”的忙音。眼前是一道撂墒沟,晓军提前下深耙,然后,再提耙,把耙身摁下的软土填平在沟里。
薄雾像抛撒下的纱巾,一道道一条条横竖在半空,红色的四轮车穿梭在纱巾里。
猛然间,爷爷又大呼小叫起来,像中了邪一样语无伦次,那叫声让他沧桑的脸多了几分舒展和生动,像深秋的薄雾里盛开了一朵墨菊,散发出阵阵的幽香。他打开了晓军放在地头上的手机,对着手机喊,林县长,林县长,晓军耕出了我们家祖传的绝活——反耙,真真切切的反耙,那可是在四邻八乡都很有名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