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的故事都老了
2016-10-11小鹿斑比
小鹿斑比
一
试卷从头顶传下来,挡住一半光线,像从头顶飞过了一片乌云。
最终这片乌云还是飞回到依已手心里。依已看着上面的数字发呆,多久没拿过这么差的分数了啊,难道真的是越努力越失望?听见老师说“瓶颈期”。依已就想象着一个白瓷细口的瓶子。觉得把自己比喻成里面一只呱呱叫而不得出的青蛙,真是恰如其分。
在分发试卷的压抑氛围里,依已偷偷低下头,从课桌里掏出了一张折皱了的纸,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青鸟燃烧羽翼/行者崇拜天地/我的刀剑/利不过你的芒……”
这不是哪个网站上抄来的蹩脚诗句,而是高二的时候,依已自己写的半首歌词,字迹力透纸背,可以想见当时依已有多兴奋。现在的同学里,大概没人想象得到,看起来文弱乖巧的依已,会写出这样沸腾的歌词。
可惜,直到能唱它的人离开那天,依已都没能把它写完。
再过三天,就有一个久违的小长假,依已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要去找万冬。
自由的,热烈的,像青鸟一样,能把这首歌诠释出来的万冬。
依已把那张纸小心地、紧紧地收到口袋里,又想到很久之前的,关于万冬的事。
二
高二的一天,万冬拽着依已的手在学校里奔跑。时值下课,校园里一片嘈杂。跑到体艺馆,万冬才把依已的手放开。依已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边毫不留情地骂他:“粗鲁!”
万冬习惯地耸耸肩,等依已气喘匀了,才神神秘秘地把她带到一扇门前。
他小心翼翼趴在那扇门上的样子。以及回头看她的晶亮眼神,都让依已觉得,这扇门后藏着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宝藏。
“三,二,一!”万冬一字一顿地倒数,忽然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不是恶龙堆的金山银山,也不是能闪瞎眼的剔透珠宝,而是几个聚在一起摆弄一架电子琴的学生。他们听到动静,都回头看。依已和他们的目光对上,忽然想到了自己脑后整整齐齐束着的马尾,以及洗得一千二净的校服。窘迫地往万冬身后躲了躲。
万冬却特别自然地拉着依已往里面走,一副老熟人的样子,介绍道:“这些都是我在音乐教室找到的好朋友,我们准备组一个乐队!”
依已脸都红透了,拼命地低着头。
万冬朝那群人挤挤眼:“这是依已,我们班的,才女哦。”
接下来又在彼此间活络了好一会儿。依已才敢正式抬头打量他们,也终于弄明白了,这都是万冬在上音乐特长培训课上认识的朋友。他们兴趣相投,走到一起,已经给乐队取了名字,叫Bitter sky。他们甚至兴致勃勃地,要写自己的原创歌曲,而依已被万冬拉来,就是来写词的。
“你以后就是我们乐队的人了。”万冬骄傲地对她宣布。
依已其实没弄懂有什么好骄傲的,她觉得眼前这场景不过是小孩过家家而已。高中生,办乐队?在依已看来,这是百分之百的天方夜谭。
不过她没说出口,只是调转了视线,好奇地在这间练习室东看看西看看。摸到墙角的一架架子鼓,负责“主唱”的那个男生提醒了她一句:“哦,那就是万冬的。”
依已的手指一顿。她深吸了一口气,出乎意料地转头对大家笑笑:“我加入。”
三
虽然说了同意加入的话,依已走出那间练习室之后,周身的参与感却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懒懒地往教室走,想着晚自习要复习哪一门功课。万冬还兀自在她耳边吵吵嚷嚷:“我们年轻,又有想法,一定要做出最特别的乐队!”依已漫不经心地“嗯”了两声,万冬受了委屈似的,情绪低落下来。他问依已:“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挺横,一到陌生人面前就那么蔫儿啊?”依已翻了个白眼,说:“因为你傻!”
这之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依已一如既往地做作业、上课、背书。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依已往广播站跑,她要去当今天的值日生,播报学校相关的新闻和天气预报。
万冬却忽然出现,再次拖住她:“今天我们有了一个新想法,你来看看。”
“我要迟到了。”依已挣扎。
“就一会儿。”万冬不由分说,硬把她带去了练习室。
今天又多了一个人,一个有点矮胖、戴着眼镜的女生,她沉默地朝依已笑了笑。万冬兴奋道:“这是我们找来的键盘手,这样的话,整个乐队就齐啦!庆祝!”
看他们一片欢欣鼓舞的样子,依已真是有气也撒不出来。这就是他们的要紧事?她已经迟到这么久,今天的广播算是彻底泡汤了。
万冬看她不高兴,又有点小心翼翼:“你怎么了?”
依已看着他开心得双颊泛红,摇了摇头。
其实,她不生气。其实,看着这么一群朝气蓬勃的同龄人,为了一个“一千零一夜”系列的不可思议的梦想举杯同庆,她心里也有一丝要腾起的火焰。看书的时候,看到举火把向天嚎歌的野性部落,也会有想要一起吟诵那些词句的冲动,何况此刻身在这样一个热血冲动的故事中呢?依已觉得自己没办法拒绝。
管他的千篇一律的通稿播报,谁又在乎明天什么天气呢?那些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喜欢念的广播稿,忘就忘了吧。依已决定留在这个青春得有些荒诞的故事里。
第二天,依已果然挨了一顿文艺部老师的训。她面色平静,道了歉,然后提出了辞职。老师看了她一会儿,笑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忙吧?你们现在学习越来越紧了,老师也不能怪你们。”
依已慌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老师又拍拍依已的肩膀,说:“没事,依已啊,你成绩这么好,就省下时间好好学习吧。”
只有依已自己知道,将要省下来的这些时间,并不是用来学习的。老师转身走了,依已一瞬间有点茫然,但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慢吞吞地边想边往练习室走。
门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强劲的鼓声,还有人高声地唱歌,还有欢笑。
依已推门进去,探了一个头,马上被众人欢呼着围住了:“词作家快来看,我们的键盘手写出了半首曲子呀!”
万冬举着鼓棒挥舞,笑得露出虎牙。
她和他们的相遇,这会是一个好故事的新开端吗?这个故事又能写多长呢?
四
当时几个人拿着那半首曲子兴奋得不行,这个未成品啊,是起点,是希望,每一个未尽的旋律,都蕴含着无数期待……
依已敲了万冬的脑袋一下,命令他停止这酸不溜秋的感叹。大家看着倒霉的万冬大笑。依已走过去,盯着那不太看得明白的谱子,默默地微笑了一会儿,然后拿手机拍了下来。万冬立刻扒了上来:“你也很高兴,是不是?”
“闭嘴!”依已把他推开,另外几个人装作同情地拍着万冬的肩膀,吵吵闹闹,推推挤挤,好像真有一个流行乐队那样的融洽、活泼气氛。
从那天起,依已就开始不停地在网上找各种资料。为了能填好一首词,她不仅搜罗了大量的资料,还特意学了谱曲的一些基本常识。“了解它是怎样构成的,才能更好地配合它。”学霸依已严肃地说,万冬则笑倒在一旁的课桌上。
尽管只有毛皮,但依已也在每天的努力里期待着成品的模样。
万冬虽然知道她在学,但估计也只以为她是随意试试吧,可那时候,她其实已经写了几行歌词,只是后面的内容,怎么也想不出来。
曾经没人知晓的半成品,现在被依已捂在胸口。
她躺在被窝里想,还有三天就要放假,她一定要把完整的词带去给万冬看,让万冬知道,当初她并没有放弃。手电简倒在一边,光线闷在被窝里,偷偷地照着写了几行漂亮句子的本子,如一袭白月光,悄悄呵护着一个梦。
依已忽然微笑,在那张纸后面接着写下:“夜对月朝拜温柔/南尖与北角/在潮汐中交融/曾分别了几度春秋。”
她真的很想看到,万冬看到这首词惊讶的表情。
“那个同学!不要再看书了,手电筒收掉,睡觉!”宿管老师的强力手电简直直指向依已的床铺,原来光从被窝里透了出来。
依已面红耳赤地关了手电筒,假装睡好,却听到宿舍里翻身的响动间窸窸窣窣的叹声:“怎么那么用功喔……”
可是,并不是在用功。她的努力,大概只是为了完成曾追逐又落伍的一个梦想,为了那个负气远走、燃烧着青春的万冬。
她渐渐睡着了,却不小心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Bitter sky的主唱,也是队长,愤怒地捶着座椅:“不参加这种死板的比赛!告诉那个老师,要解散就解散我们好了。”
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依已在梦里仍然焦急,不停地说着什么,可她自己却听不到。
打断她的话的,是万冬。
万冬一站出来,依已梦的背景就全黑了,只听到万冬冷漠地说:“依已,如果你不想对抗老师,就退出吧。”
当时的依已是怎么做的?当时,她想到自己舍弃的、付出的,在这一句话里,被踩到尘埃里。于是她转身走了,重重带上练习室的门。“砰”的一声,把依已从梦境里惊醒。
是的,是她先放弃了和万冬的这个故事,没有能够哭诉自己被落下的立场。
可是她现在,迫切地,想把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呢。
五
其实尽管在当时,依已也没有立刻就放弃,只是万冬不知道罢了。
依已听到一些流言,老师坚决不让乐队自己发展的一条理由就是:他们没有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拿出自己的作品。依已几乎可以想见万冬他们听到这句话会有多伤心。
作品是有的,只是还没完成而已。依已翻出自己当时拍的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依已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拿来想填词,可惜,越努力越失望吧。她想得头都痛,却没有任何一个灵感可以被抓住。白天走路也想,晚上睡不着也想,把之前写的几句拿出来试着续写,最后却在一个控制不住情绪的时间点愤怒地在上面画上删除线。
到底怎么样才可以完成,写完这一首词,让他们拿给老师看,可以顺理成童地,保留那个乐队,保留那个最初的故事?
开头太美好,依已不忍心看到结尾有任何一点改动。
以至于她用力过猛,脑子一片空白还不肯放弃,上课时间也发起呆来。数学老师严厉地拿三角板在讲台上敲了敲,点了依已的名字,全班视线唰地集中过来,万冬也回头,就看见依已提着笔尖,对空白的纸张无力地瞪大眼睛。
依已听到点名,愣愣地站了起来。自然是挨了一通训。
但这还不是情绪的最低谷。
当天晚上就是学校组织的、那个被乐队拒绝的比赛,老套得很,甚至要求全校同学签到当观众。
令依已惊讶的是,万冬的乐队竟然还是参加了。看到他们上台的那一刹,依已的心快蹦出喉咙,她想,难道他们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向老师求和?但很陕,依已就明白了,并不是这样。
在前奏响起的那瞬间,万冬忽然走到台侧,关掉伴奏,握着话筒说:“我们虽然没有自己的歌,但作为一个乐队,我们起码要唱自己喜欢的歌。”
他们开始在台上挥手,舞蹈,大声呐喊,唱了一首又一首。底下的同学跟着全神贯注地合唱,简直不像是比赛,而是一场小小型的演唱会。每一个人脸上,都仿佛写着“我看到了梦想”几个大字。
可没有人知道,依已也曾参与其中,此刻却只能坐在台下,眼睁睁看着万冬敲出最后一串音符,潇洒站起来退场,没有回头。
这个梦想,这个故事,与依已无关了,万冬没有等她,自己完成了它。依已被迫中途退出,可又能怪谁?
她几乎失魂落魄地回到班级,却又听闻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万冬因为刚刚在舞台上的行动,被勒令休学反思三天。万冬本人却不在意地笑笑,手指间还转动着鼓棒。他说:“反正我已经申请转学了,不会再来这个学校念书了。”
六
其实在那之后,依已一直觉得,依万冬的个性,估计把自己当作“临阵脱逃的叛徒”来憎恨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依已会一直把那样冲动、年轻的万冬当成好朋友,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有类似的、不能熄灭的情绪吧。
依已的歌词还差一句,倒数第二句是——“最爱你痛也不肯落泪的时候”。
依已觉得痛,却不知道该哭什么。万冬如果觉得痛了,大概只会把伤到他的兵器徒手挡回去吧。依已发现万冬在自己心里几乎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于是不由得想笑。
续写了这首词,依已感觉到,曾经的遗憾已经被填满了,连带着现在的情绪也得到了解脱。她越发觉得这首歌词是自己的宝贝,迫不及待地想拿给万冬看。
尽管还不完整,但她宁愿路上再想。她转了三趟公交车,到了万冬的学校,就像之前那样,没有犹豫地,直接冲到了万冬的教室。
她一眼认出了万冬,直直地看着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万冬的校服整齐干净。就像他旁边的同学一样。万冬看见她,显然也傻了,好半天才从教室里走出来,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口气是遇到老友的欢喜,曾经的遗憾,都已烟消云散。
依已愣愣地说:“啊,我把歌词写完了,拿来给你看……”她一摸口袋,才想起来,还有一句词没有写完,就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
万冬先疑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歌词。
依已看着他的表情变换,突然问:“万冬,你已经不唱歌了吗?”
这个问题好像很残酷,但其实,从见面开始的蛛丝马迹中,依已就已经有了答案。
万冬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真是让依已哭笑不得。当自己在学习中挣扎的时候,她向往着自由的、展翅的万冬,可到头来发现,不论飞到哪里,该经历的挣扎,连万冬也逃不了。
他已经变成一个普通的同学了吧,既不能手挡刀剑,也不能燃烧翅膀飞向天空。
依已觉得特别失落,勉强又和万冬说了几句话,就想回家了。万冬拦下她:“你还没给我看你的歌词呢。”
依已喉头发哽:“我还没写完……”
“让我看看。”万冬坚持,这让他似乎又有了一些曾经执拗的光芒。
依已拿了出来。给他指着最后一行空白:“还剩一句。”
万冬拿着那首词,竟然毫不迟疑地,从第一句开始轻声唱了出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一些改变,那段旋律却未曾消失。
万冬唱到最后一句,停下了。他默默地想了想,说:“这里就写——祝愿你,总能和最初的故事相逢。”
依已听了,露出惊愕的表情。
万冬说,他来到一个新环境后,渐渐地,也因为压力变得越来越平淡。险些就要把曾经的记忆忘掉了。直到依已把这首歌带到他面前。他才知道以前的梦想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另一个人悄悄地完成,重新点亮。
至此,依已终于觉得圆满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变化,那段闪亮的故事终于还是获得了一个不暗淡的结局。
万冬笑起来。像以前一样肆意:“谢谢你。”
就这一刻,这一刻是故事书里即使合上书页,也会透出光来的一段。很久很久以后,等这本书都被翻旧,故事都被念烂,这一页也一定平整崭新,夺人眼目。这一页,像乏味汉堡里意外鲜嫩的鸡块,像糖吃到腻时才能挖出来的夹心,像层叠树叶里漏下来的光。
当所有的故事都老了,谁还留在原地,又哭又笑?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