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活下来
2016-10-11
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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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7点半,朱德芹右手扒着床沿,将身体扭向右侧,努力3次才坐起来。她的双手来回动作,把一条绿色的紧腿裤蹭到了身体上。轮椅就摆在床边,她用胳膊撑住扶手,使劲儿将整个身子挪进轮椅里。完成这些动作,嗓子以下毫无知觉的朱德芹足足用了半个小时,累得“眼冒金星”。
稍作收拾,朱德芹将一双黑色丁字皮鞋套在脚上,转动轮椅,推开家里白色的门。这种样式的鞋,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地震前的晚上,她把一双时兴的黑色丁字皮鞋细细擦了一遍。
那是一场里氏7.8级大地震,发生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唐山市24万人再也没有醒来。当时23岁的朱德芹,未能推开门窗逃生。窗户上方的水泥横梁砸到她胸口,她不能动弹。那一夜,她耳边充满哀嚎声、求救声、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
“一觉醒来腿软得像面条,再也不能站起来了。”63岁的朱德芹垂下眼睑,用手来回搓着两条肌肉萎缩的腿。震后,她成为3817名高位截瘫者之一。
从房间出来,朱德芹一路转着轮椅,“走”出小区的铁栅门。这是河北省唐山市一个独特的小区,26套平房的房间门都很矮,普通人进出需要弯腰才能避免碰头;厨房的灶台只有成年人膝盖高;洗手间就在床旁边,没有门,得爬着进去。这个叫“康复村”的小区,位于唐山市路南区,这里曾是唐山大地震的震中区。康复村原本居住着50多位地震幸存者,他们都是高位截瘫者,在轮椅上,一坐几十年。
2
地震后,朱德芹住进唐山市截瘫疗养院。由于缺乏灾后心理辅导,年轻的姑娘变得沉默寡言,心里的门关上了。1984年,爱情敲开了她关上的心门。恋人是残疾人运动员王宝占,这位下乡知青震后和朱德芹一样高位截瘫。“他体育好,标枪、铁饼、铅球样样行,到处比赛,我就帮他洗衣服。”朱德芹举着两个人当时的合照,歪着头笑了。照片上的她穿粉色衬衣,靠在恋人肩头。朱德芹变了,觉得“活着有盼头”,她渴望成家。此时,距离大地震已8年。
然而在疗养院,因男女病号分区,恋人只能“日上三竿两相聚,日落西山各东西”。几年后,王宝占到日本参加比赛,住在专为残疾人设计的小区。回国后,王宝占牵头向政府申请建设适宜残疾人居住的无障碍社区。1991年,康复村动工。同年,10对高位截瘫者举办集体婚礼,朱德芹和王宝占是其中一对。1992年,10对新婚夫妇陆续搬进康复村。一心向往柴米油盐的夫妻,将要面对不同于疗养院的独立生活,没有护工,吃喝拉撒全部自己料理。朱德芹和其他高位截瘫者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他们抱团取暖,东家西家“取经”来的生活智慧,在坐着活下来的日子里反复被印证着。
搬进康复村后,50多人逐渐理顺轮椅上的日子。大门外,唐山用10年时间完成了大规模重建。市中心,唐山百货大楼成为这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但康复村的居民很少出门,记忆里的城市还是地震前的样子。
“心里的门开了,回归社会的门还关着”。1993年,康复村第一任村长王宝占组织村民筹备起营生来,“试试走出门能不能活”。他们做过刻纸,“喜”“福”“寿”字8张一套,卖1.1元;他们组装过电蚊香,一个可以赚几毛钱。女人发挥专长揽起织毛衣的活计,男人干起修锁、配钥匙的营生。拿着5万元赞助,康复村临街盖起几间商铺,靠卖日用百货,做着对面医院的生意。直到康复村的人陆续进入退休年纪,各式活计才渐渐停下。门口的小卖部转让给一位东北女人。
3
门外的人也开始了解门里的世界。小卖部老板走进“干净得根本不像高位截瘫人的家”,帮着取高处的东西。
自丈夫10年前去世后,朱德芹“丢了魂儿一样”。她把钟表放在正对床的柜子上,仰头就能看见。她一躺就是一下午,总觉得时间“慢极了”。
晚饭后,朱德芹推开房门,和邻居在柿子树下聚拢。大家讨论着门里的鸡毛蒜皮的事,也议论着门外的新鲜事。这座城市正在举办世界园艺博览会,宣传语写着“唐山向世界敞开大门”。
眼下,康复村村长齐伟最担心的是“我们这样的截瘫人咋养老”。从2016年3月起,他每晚8点组织大伙练健身操,“活动全身能活动的地方”,和着门外飘进来的广场舞音乐。
活动了一会儿,朱德芹回家了。进门前,顺手揪了几朵新开的茉莉花。这些年来,这个白天总说自己“啥都能做,和地震前没啥区别”的女人,一到晚上,常做同一个梦:地震时,家里的3间新房没倒,所有人都跑出来了。她穿着黑色丁字皮鞋跨上二八自行车,蹬得飞快。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6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