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牟其中归来
2016-10-11
王燕青
2000年5月30日,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牟其中被判处无期徒刑,后改为有期徒刑
2016年9月27日,牟其中刑满释放。
夏宗伟(牟其中诉讼委托代理人)记不清已是第几次来到湖北省洪山监狱。周边的高楼建了一茬又一茬,路边的城标换了一拨又一拨。过去的16年,夏宗伟每次来探望牟其中,都匆匆忙忙从北京出发,坐夕发朝至的卧铺车,然后从武汉回程,同样是夕发朝至。这样能省下许多开销。有几次还因为无座而硬站一个通宵。
中秋节前,夏宗伟最后一次探望牟其中。牟其中知道自己即将出狱,在电话里兴奋地向夏宗伟交代了许多事宜,夏比他想得更细,她盘算着该给他买哪些东西,牙刷、牙膏、剃须刀……买什么样的鞋、什么样的衣服去接他出狱,出狱后的用药。怕遗漏,她的清单列了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好几页纸。
夏宗伟的心情是复杂的。她跟牟其中说,感觉“搭上了一辈子”。牟其中让她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他说自己前后三次坐了近24年牢,与他有联系的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思考过自己受苦煎熬,又面临过死亡,这一切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出狱前4个月,5月26日,夏宗伟接到湖北高法电话通知,关于南德信用证案件的民事判决有了终审结果。等待了16年,“狂人”牟其中觉得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迟到的判决书
5月30日,周一早上一上班,夏宗伟就拖着病体赶到湖北高法,领取了有关南德集团信用证垫款及担保纠纷案件的终审判决书,完成了法律文书送达的法定程序。至此,从1997年8月18日第一次开庭,中间数度延期又数度开庭,风波迭起,步步惊心的牟其中案民事部分终于画上了句号。
当天下午,牟其中在洪山监狱看到夏宗伟送来的终审判决书。已是满头银发的他默读完了判决书,长久无语,五味杂陈。往往这时,夏宗伟会给他一点自己的空间消化不管是好还是坏的消息,虽然他们每次会面的空间都那么局促,监狱监管干部的目光又让人感到那么不安。牟其中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他忽然向夏宗伟吟诵了杜甫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用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这份迟到了19年的判决书的复杂情感。
夏宗伟在家中,桌子上摆放的照片为:1994年9月28日晚,牟其中在北京大学演讲完后与学生们交流
终审判决书判决南德集团不是湖北中行信用证案件的当事人,与信用证没有直接的法律关系,信用证垫款由湖北轻工偿还,贵州交行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2004)鄂监二民再字第5号》(共8份)显示,湖北高法在终审判决书里认定,2001年、2002年一、二审判决中认定的南德集团并非直接与中行湖北分行构成信用证关系的当事人,也不是中行湖北分行的从债务人,南德集团与中行湖北分行、交行贵州分行、湖北轻工没有信用证法律关系,二审判决认定正确。终审裁定,再审查明的主要事实与一、二审查明的事实一致。
根据终审裁定,湖北轻工为信用证法律关系中的开证申请人,中行湖北分行为开证行。本案所涉中行湖北分行与湖北轻工之间的委托开立信用证合同合法有效。
同时参照2006年1月1日颁布实施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信用证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第八条,认定南德集团并非本案信用证法律关系的一方主体。
参照《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信用证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规定》第十六条,终审裁定认定“交行贵州分行为开立信用证提供保证担保,是真实意思表示,合法有效,应承担连带保证责任”。
牟其中说,他对判决书的认识经过了3个层次。经过反复推敲之后,他的担心和顾虑完全消除了。而在民事判决南德并不是信用证法律关系的主体后,牟其中希望刑事再审也能对自己做出合法、公正的判决。
在领取判决书时,夏宗伟得知牟其中的刑事申诉也有了进展。这让牟其中和夏宗伟都很兴奋。夏宗伟辗转多个部门查询,得知湖北高法立案庭于2015年10月21日对南德的申诉材料进行初审后,移送至审监庭。牟其中对短时间内刑事再审的启动很乐观。他觉得,剩下的只是一个程序性问题罢了。
念念不忘的南德实验
最后一次去洪山监狱探望牟其中,夏宗伟猛地发现牟其中老了:发际线靠上,头发花白稀疏,原本的板寸头也开始蓄发为出狱做准备,本就稀疏的花白头发蓄长以后显得愈发老态。牟其中是不服老的。他对夏宗伟说,你看我老花镜的度数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怎么变过呢。这么多年,他也没法验光得知到底有没变化。夏宗伟只是一边听着,一边盘算着还要给他再买一副新的老花镜,也许度数增加50度。
夏宗伟很关心牟其中出狱后的计划,更操心他出狱后的安排。严格意义上来说,牟其中再次一无所有了。牟其中常常吟诵他老乡陈毅元帅的诗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牟其中是有情结的,有人说是政治情结,牟其中觉得这是他的理想,有时候更像是一种策略,如果他不关注政治热点,不对郎顾之争、深化改革、发展民企这些问题持续研究,必定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只有这样,牟其中才觉得他的努力是完整的。这种对关注度的努力甚至已经成为他性格养成的重要部分。
1971年冬天,牟其中在四川万县组织了青年自学组织“马列学习小组”,后来又与几名刚刚分配到万县的大学生一起成立了“马列主义研究会”。
牟其中把自己在中国政治进程中的重要性看得很高,很难说这是他的狂妄,还是他的高境界。他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天生要做大事,要站在人类命运和国家的高度考虑自己的事业。这种精神与现实的错位,恰恰是他人生悲剧的根源。
牟其中以巨大的精力投入到政治研究中。他喜欢高谈阔论,他在狱中分析《人民日报》、《法制日报》、《经济观察报》等报刊和一些公开出版的法律类、政策类书籍,以及《新闻联播》。
1995年元旦,牟其中在门头沟山里考察拟建的“南德家园”别墅区用地。他说:“南德人辛苦,没有专门的时间疗养,建好别墅区,使南德人每天都处于疗养状态,能更好地工作。”牟其中自己的放松方式很简单:找些志同道合的人到潭柘寺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喝茶
牟其中心心念念的还是要继续他的南德试验——在更大的范围内实践以智慧为中心的生产方式。他要做智慧经济,延续换飞机、放卫星的成功经验。早在1996年,牟其中就发表了所谓的“智慧经济南德宣言”,认定人类正在告别工业文明时代,进入智慧文明时代。他认为工业文明生产方式的中心是货币资本,智慧文明生产方式的中心是智慧,是人类特有的创造出解决困难的新方法、新经验、新学问、新知识的一种能力。牟其中认为,智慧经济的本质其实就是今天追捧的创新。
商业只是牟其中实践自己理论的试验田。牟其中提出,他要终结以货币资本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他甚至在自己的思想里找到与畅销书作家里夫金提出的“30年内结束资本主义”观点的共同点。
牟其中不断叮嘱夏宗伟,提前给他送几个大旅行袋。他要带走这16年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书和笔记,其中很多是研究智慧文明生产方式的手稿。他期待这些精神财富与他一起重获自由。
如何与华为、阿里竞争?
牟其中沉迷于“高屋建瓴”,他从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大话,相反,他觉得更多时候是说小了。他对想都不敢想的人不以为然。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千古风流对话”,“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应该有丝毫抱怨的情绪,不要报怨我们曾经失掉了什么,应该庆幸我们得到了什么。因为我们将获得一个人一生希望拥有的一切,所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人生得失相当,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牟其中甚至委托夏宗伟给刘鹤去了一封信,介绍南德试验为什么有如此重大的理论创新,在极端恶劣的资金环境下,无意中形成了一个不以资本为中心的生产方式的实验室,这样的生产方式只可能诞生于这样的环境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牟其中都非常关注互联网,他从仅有的资料中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建构自己对互联网的认识。他曾筹划过出狱后以互联网为介质筹办一所免费的网络2.0大学,在开辟创新、创业教育的“双创”专业教育。
但他又不停地问自己,出狱后能干些什么才能与华为、阿里这样的企业竞争?他想超过阿里,又觉得不屑。他翻阅《经济观察报》,看到过《阿里巴巴的文化病》一文。他说这篇文章从反面证明了他多年探索的观点:智慧文明发展方式已经在敲门了。他说,马云也经历过类似于90年代初期南德飞机意外成功之后不知所措的惶恐。他认为,目前全世界所有成功的企业都面临旧的管理思想、盈利模式以及由于新的生产力出现必然引发的彻底变革的惶恐之中。
牟其中自信第三次东山再起能够大获成功。他想起南德第一次进京,全部身家只剩下2000元,“我就凭南德的无形资产:一、马列主义研究会;二、第二次坐牢,为中国民企争取生存权,通过张纲等人认识体改所的一批人,其中一个叫胡景权的人给我出了做冰箱生意的主意,才得以摆脱经济困境的。第三次创业也会走同样的一条路。”
多年来,夏宗伟追随牟其中走南闯北。1995年下半年,牟其中与当时南德集团旧金山办事处的工作人开完会后,到郊外散步。现在,夏宗伟成了牟其中唯一可亲近之人,唯一的精神支柱。这是到目前为止,两人距离最近的唯一的一次合影
牟其中委托夏宗伟写出了十几万字的报告材料,“我抓紧准备这一大堆材料的目的,是为将来准备资料,以后我绝对不可能有时间躲在书斋中记录下这些事关学术研究的历史与观点。”他寻思着有了这套资料,再花半年时间向全社会展示“过去的光荣与未来的梦想”,除了筹集启动资金外,还能实践“已经设计好了的任何人也想不到的盈利模式”,“南德必然能再度引领中国经济的潮流。”
牟其中要求夏宗伟多总结、多搜集历史数据和细节。他对夏宗伟说,“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但是,胜利者不写,历史就会被尘封。我们能干,也能说。”
狱中归来的牟其中开始准备落实具体的工作部署。他告诉夏宗伟,“唱好南德试验这部大戏下半部取决于3个要素:一、方向是否正确;二、如何组建起可以达到目标的基本队伍;三、如何保证供给。即知道思想是否科学、人从什么地方来、钱从什么地方来。”而他很长一段时间思考的中心问题是“人从什么地方来”他知道原来跟着他一起干的绝大部分人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和新事业,“让这部分人放弃目前稳定的事业再来重新创业,太强人所难了。我们只可能成为朋友,不能成为同事。”
他需要招兵买马。牟其中计划的第三次创业要从1000亿至2000亿人民币的资本金开始。他对此十分有把握。他说自己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研究过马克思《资本论》的商人,“我从研究马克思虚拟资本的过程中,认识到‘空手道的力量”,“成功的冰箱、飞机业务,我们没有资本,但是是动用了虚拟资本完成的。”牟其中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再次玩“空手道”,有两个优势条件:一是如何为中国民企争取到了“三权”(出生权、生存权、发展权);二是如何拥有了打开未来世界500年历史大门的钥匙。
他推崇软实力的发明人约瑟夫·奈的一句话,“在信息时代,比的是谁讲的故事好听”,而马克思也曾经说过,“资本就是对信用的经营。”牟其中也知道,不管开启怎样的新事业,他都将面临这样一个问题,“如何把这个故事讲给全世界听”,“理解透了约瑟夫·奈和马克思两人的这两句话,就可以理解我认为获得1000亿至2000亿人民币的资本金是小事一桩了。”
“讲故事”是牟其中虚拟资本的核心竞争力。但他并不打算自己去做这项工作,“《权经》上讲,精通一门技术,不如交一个精通这门技术的朋友”,即便他和未来的团队,“每一个人都可以把故事讲好,但无法做到让全中国每一个人都听到。”他已经开始注意到专业组织和借势的力量。
年届76,牟其中保持着健康的体魄。他对自己说,“人生既可超百载,何妨一狂再少年”,他欣赏苏东坡的“老夫聊发少年狂”。
无论如何,这是牟其中新的开始。但夏宗伟不知道,这究竟是开始还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