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咏叹调（组诗）

王玉春

贝 壳

矿井凿岩时，发现岩层里镶嵌着许多贝壳，尽管它们已成为化石，但花纹依旧清晰，栩栩如生。

细一看，和昨天烧烤时吃掉的花蚬一模一样。

它们死了，死于一场天翻地覆的地质运动。铠甲般的外壳没能让它们幸免于难。

这些鲜活于侏罗纪的精灵，在地层深处至少埋藏了一亿三千万年，那该是怎样一个穿越冰冷与洪荒的长夜！

那该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无助！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也无法得知它们绝望时的心境。

它们本能地，用手臂一样的两片外壳紧紧地扣住石头，如同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棵稻草，那神态，分明是对生的眷恋与渴望啊！

拾起一枚贝壳，紧紧地攥在手心，希望它感知一丝迟到的慰藉；

拾起一枚贝壳，久久地凝视，像凝视一枚宇宙碎片，凝视一颗陨落的灵魂，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沉重。

我没有贝的坚硬外壳，也没有超自然力的法器。

因而我讨厌天塌大家死的自轻自贱与妄自菲薄，更憎恶那些急功近利、不惜破坏生态而透支他人利益的狂妄行径！

生命如此脆弱，我将大声呼唤；生命即便永恒，我也将重视过程！

面对断流，雾霾，沙尘暴……不知人类该如何考量自己的行为和命运？

不知那些自掘坟墓也殃及他人的人们又该做何感想？

我，为之悲哀。

奶奶不哭

弯腰攉煤时，顶板落下一块石头，正砸在他腰际。

此后，矿区的街道上多了一把轮椅。那天，女儿满月，他二十五岁。

与高位截瘫的丈夫过生活，女人会长出无以名状的寂寞，

那是无法排遣的寂寞，那是比夜晚还要漫长的寂寞。

终于，在一个月朗星疏的夜里，妻子爬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床……

他没有嗔怒，也不能责怪。

为了女儿，为了三口之家的圆，他悄悄地将泪水作苦酒，在每个月圆之夜，独自啜饮。

他也曾向命运挑战，要像张海迪，像保尔·柯察金那样活着，

但在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之后，他感到了绝望，开始拒绝配合医生的治疗，径自爬向生命的终点。

这年，女儿四岁。

出殡那天，奶奶眼含泪水，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是那样依赖，那么唯一。

工友们见此情景，个个转过身低下头去。

现场，除了主持人的几声招呼外，比死亡还要沉寂。

“奶奶不哭！看，我都不哭。”

孩子这句稚气的话语，来得那样突然，那样猝不及防，

像雷雨前的那道闪电，让人们强忍着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也许，女儿还不懂得眼前这一切对于她将意味着什么。

或者，她什么都懂，只是想让爸爸上路前看到女儿的坚强……

奶奶哭了，是白发送黑发的痛，“奶奶不哭”是一个孩子对爱与被爱的解读。

泪水是咸涩的，但愿能擦亮人的眼睛。

煤 屑

在煤城，任你随处抓起一撮泥土，放在手心细细观察，里面一定会发现煤屑的。它们来自哪里？

车夫说，是运输时不小心撒下的；阿妈说，是烧炊时不留意倒掉的；

而我心仪的姑娘却颐指气使地揶揄我：

你是矿工……

我是矿工！我感激这些煤屑，它曾是袅袅炊烟，熠熠霓虹；

它曾是矿工的荣耀，斑斓的梦。

我也曾追悔自己的粗心大意，不小心弄脏了家乡的河流、土地和天空。

但我更惶恐的是姑娘那睥睨的眼神，她的轻蔑让我意识到，

爱情的花朵已经在那一瞬枯萎凋零。

这世界，如果我给予了火焰却焚毁了爱与美，我该怎样诠释自己的人生？

最后的心愿

巷道施工中，身后发生大面积塌方，五名矿工被困。

自救无效。他们无法判断救援所需要的时间，只得将生的希望交给漫长的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寒冷、饥饿、昏厥，死神向他们步步逼近。

班长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希望幸存的人能够传递大家的心愿。

“都说说吧，每人说一句活着的时候想说但没有说出的话，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班长，我买了订婚的戒指，就在更衣箱里，如果用不上了，就替我送给姑娘，当作纪念吧……”

小钱要了二胎，B超是个男孩。喃喃地说：“叫‘铁蛋吧，结实。”

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猴子现在蔫了，声音哽咽：

“俺娘病着，如果我走了，先不要告诉她，否则……”

最淡定的要数李师傅了。

“唉，本想退休后和老伴逛一趟苏杭。可现在……天堂应该比苏杭好吧！不然，去的人咋都没回呢？”

片刻沉寂后，小赵问：“班长，你没的说？”

“兄弟，说不出口啊！上次下夜班，发现你嫂子跟别人……我只是担心孩子……”

面对死亡，矿工们没有恐惧和怨怼，也没有沮丧。

他们最后的心愿竟如此简单而真实，那样坦荡，那样圣洁！

在黑暗中闪耀着爱与责任的光芒。

第六天，他们在医院里醒来，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