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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上梅梢

2016-10-10闵凡利

吐鲁番 2016年3期
关键词:砖头帽子东风

闵凡利

喜上梅梢

闵凡利

咚咚咚……

谁?

我。三伯。

是大棍啊?!

是我,三伯。东风二婶走了。

走了?

走了。

走了好。

嗯。

走了就享福了。就不受罪了。

嗯。对,不受罪了。

什么时间走的?

鸡叫头遍时走的。我刚接到大青哥的电话,他让我来喊你。

我知道了。大青是个孝顺孩子!

嗯,大青哥是咱村最孝顺的!

哦,你去吧,去喊喊你大奎哥,还有你开新叔。对了,你去买两张白光联纸,先把门封了。

三伯,我先走了。我去喊他们了!

嗯,我这就起。嗷,大棍,几点了?

才四点半了,马上天明了。

哦,你去吧,我马上起!

三伯拉开了灯,一边穿衣一边叹气:哎,走了,走了好。穿好衣服,来到外屋大桌子前,点上蜡烛,从一旁的纸包里抽出三支香,用烛火点着,插到香炉里,看着亮亮的香头,三伯喃喃地说:大孩的娘,大青的娘走了。我知道,你在的时候,大青的娘和你最好了。她是有病。她去了你那边,你就不孤单了。在那边,你好好照顾她!

香头的火像是听懂他的话,一旺一旺地,像天空中最亮的启明星。

这是三伯每天的功课。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三伯母点起三柱香。有时他不在家,或着去了城里的二儿子坷垃家,他都要吩咐大儿子砖头给他娘上香。有一次,砖头早起赶集,忘了上。第二天,三伯回家了,问砖头昨天咋没给娘上香?砖头想,我上没上香,大(da,鲁南地区对父亲的土称)在城里坷垃家,又没看见,就撒谎说上了。三伯照砖头的脸就是一巴掌。砖头四十好几的人了,已经几十年没挨父亲的扇了,这一巴掌一下子把砖头扇懵了。砖头两眼直直地望着大,大在狠狠地瞪着他。砖头结巴着问:你咋扇我呢,大?三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狗日的说瞎话呢!砖头装着很委屈的样子:大,我哪说瞎话呢!三伯又哼了声:你娘夜里给我托梦了,说咋没给她上香呢?我说安排砖头了。你娘哎了一声。你娘没再说。狗日的,知道你娘为什么没说吗?你娘那是疼你!你娘那是怕我生气。砖头把头低下了。三伯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娘的心善,你娘就是菩萨。你娘活着的时候,我对你娘说过,你要是走在我前头,我就天天给你上香!我给你娘说的,你娘死了,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砖头把头弯成了烧鸡,弯到裤裆里了。砖头一脸的泪,说:大啊,我错了,我错了呀!三伯说:砖头啊,你娘是菩萨啊!你知道吗?砖头使劲点头:我知道了,大!

看着香火的烟雾升起来了,三伯对着烟雾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之后,三伯走出了屋门。

外面的风有点硬,三伯紧了紧衣襟。虽是春天了,空气中都是绿色那清凉的崭新的甜丝丝的气味,可仍有冬天冰的寒在里面搅着,让人感觉到说不出的凉。这个时候,麦苗在不停地嫩绿,它把一个冬日里憋屈着的劲儿拼命地往绿上使。空气里麦苗清新的气息就是那么的浓烈。三伯感觉每喘一口气,就好像喝了一口鲜麦苗汁,嘴里都是麦苗的绿。

大街上急匆匆地走着几个身影。看背影,三伯认识,都是村里的明白人。所谓明白人,就是红白事上的人头。也就是掌管乡村红白事程序的人。

在乡村,人死不能说死,要说老。对于死,乡村人不怕,但忌讳说死字。死是什么,是绝,是戛然而止。而说老,是生命的自然更替,是像小麦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一样的自然收成。是一茬子的庄稼,到季节了,该归仓了,就是一季子了。老了,是说明人活到他离开的那个时候够一季子了。乡村人喜欢拿自己的命和庄稼比,鲁南有句俗语:种不好庄稼是一季子,找不好对象是一辈子。所以说,村里谁谁死了,一般说老了,或者说走了。老呢是相对岁数大的人,是够一季子的人。老辈人流传下的,人到六十,是一辈子。过了六十的人,是有资格说老的。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死了,有人问,咋死的?村里人会答老死的。要是不到六十,就会说走了。走是动词,比老更具动感,更显有活力。比如说刚走的东风二婶,今年才五十八。离说老就还有一步之遥。

后面过来一个,是大奎,看是三伯,快赶几步,撵上来,叫了声三叔。他嗯了声。大奎叼着烟说:三叔,走了好。

他点了点头说:嗯。走了好。

大奎快言快语:看不好的病,大青可没少花钱。

他听砖头说过大青为给他娘看病花钱的事,嗯了声:你二婶有大青这个儿,值!

大奎不再说话,只有烟头一明一暗地在黎明的黑暗里亮。两个人默默地走,大棍从后面匆匆跑过来,腋下夹了几张白光联纸。看到两人,忙招呼:三伯,大奎哥,麻烦你们了!

大奎转眼看是大棍,说:说这话不是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啊?灵薄凳好了吗?

这儿的习俗,人死了,要在长子家里搭灵棚,灵堂设在正堂屋里。正当门设灵床。所谓的灵床,就是在两张长条凳上横一张用高粱秸织成的薄,把死者放在上面。这个薄就叫灵薄。能死在灵薄上,是一个人的福,这叫寿归正寝。村里谁要是无恶不作,就说,这小子死不灵薄上!

大棍说凳好了。已把二婶放在灵薄上了。

三伯点了点头。大奎问:白布预备了吗?

大棍说前两天大青哥就买了一匹放家里呢!他说怕是到时候措手不及。

大奎很赞许:大青有脑子,什么都想前头了。

大棍快走几步说:我先早走一步,有些人我还没喊呢!说完小跑着向前去了。

看着大棍越来越暗的背影,大奎说:三叔,咱也走快点?!

三伯嗯了声,加快了脚步……

大青家灯火明亮。大青的父亲王东风傻子一样,懵懵地坐在一旁光吸烟。看到三伯和大奎,起身招呼了一下:你们来了。之后又坐下,看着灵薄上的大青娘。三伯哎了声。去屋里看了看灵薄。大青娘躺在灵薄上,送老衣服穿好了,差蒙面纸没有盖。

灵薄上的大青娘,瘦了,小了。想当年,多俊的一个人啊,周围十里八庄,盖过大青娘的不多。身段好,细气高挑,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你看看,现在的大青娘,都成了什么?虽说,少似天仙老似猴,可大青的娘不老啊,还不到六十呢!

三伯心里一阵辛酸,有种说不出的痛,想想,去年见的时候,还是那么俊俏的人,看到他,还给他那么亲切的笑。当然,笑的时候,脸还有点微微地红。这红,只有三伯能感觉得到。没想到得了这个该死的胃癌,硬硬得把人瘦饿成这个样。三伯注意了大青娘的嘴——瘪瘪的——仿佛胃里饿,把嘴都要吃到肚子里去。他想起啥似的问大青:你娘嘴里放鸡蛋了吗?

大青一愣。老习俗,人死了,要在嘴里塞一个剥皮的熟鸡蛋。俗称封口。因为人一死,胃里会窝住一口气,这口气就是“殃”。说有人死了,口如果封不住,会有蛾子飞出来,扑着谁,对谁就不好。轻者病一场,重者会丢命。说的就是这个“殃”。按科学解释,这个“殃”和所谓的“蛾子”,实际上就是人体内的瘴气。一动死者,“殃”就会从死者嘴里跑出来。这些瘴气里携有病毒和细菌,身体抵抗能力弱的人接触了,患病的几率就大。把剥皮的熟鸡蛋放到死者嘴里,也就是所谓的封口:一是说明死者嘴里有食;二是最主要的:堵“殃”。

大青眼里含着泪摇头。三伯安排大青家里的:煮一个鸡蛋。他想起大青娘的嘴小,就说:拣小的煮。大青的媳妇很麻利,转身去厨房煮鸡蛋了。

三伯看着灵薄上大青的娘的脚,脚很秀气。当年和砖头娘一起在地里干活,那时穷,为省鞋子,娘俩在夏天去地里除草什么的,都赤着脚。大青娘的脚白嫩,小巧,丰润。胖胖的,像刚剥了皮的竹笋一样干净,小腿肚子藕瓜一样得结实,让人忍不住得想去抚摸一下……

送老的鞋是水红色的绣花鞋,大青的娘最喜欢的颜色是水红色。三伯想起以前,没事的时候,大青娘就是不闲着的人,手里从不离开活儿。没事时,手里就拿着一双鞋垫纳。大青的娘最喜欢纳的鞋样是“喜鹊闹梅”,就是一个梅枝上站着两只喜鹊,也叫喜上梅梢。大青的娘一般自己纳。她干针线活麻利,两晚上就能纳好一双。砖头的娘的手笨,手指头就给十个长到一块似的,做针线活不如大青娘,十天也纳不好一双鞋垫。有时啊,大青娘就把自己纳的鞋垫送给砖头的娘。娘俩好的啊,差不多穿一条裤子。

看到两个脚还没捆,三伯问大青麻绳买了吗?大青从一旁拿过一根,三伯吩咐:把你娘的脚尖捆上吧。大青才想捆,三伯心里一热,想了想,从大青手里要过麻绳,弯下身子,捏了下大青娘的鞋。送老的鞋,也就是活人眼目——驴屎蛋一面光。鞋面是绣的,鞋帮和鞋底都很薄,隔着鞋,三伯感觉到了大青娘的脚——凉凉的一把骨头。他感觉,就好像是一把竹筷子。

捆过脚,看着像是睡着的大青娘,三伯从一旁拿过张白纸,盖在大青娘的脸上。

大奎过来了,对三伯说:开新叔来了。

开新大名王开新。有嘴有心,喜欢操心。是村里的人头,红白事的大总。王开新说话没小嗓门,看到三伯在,热情打招呼:三哥,你早来了?

三伯点点头:刚到。

王开新嗯了声,朝院子里四圈望了下,问身边的大棍:有白光联纸吗?大棍点头。王开新说:人一咽气,就得封门。快点封门吧。大棍说纸刚裁好,正要封呢!

封门有讲究:无论是乾丧(男死为乾丧),还是坤(女)丧,如果家里要是死一个,大门上就只竖着贴一白条;要是以前走了一个,这次老人走了,也就是父母都不在了,那就要贴X。东风二叔还在,那封门就只能贴一个“1”。

大奎正在院子里查稻草。一边查一边说:五十六,五十七……之后问大青:二婶今年多大了?

大青想了想,怕说不准,问他大王东风,王东风说:你娘跟着我38年了。五十八了。

王开新听见了,吩咐大奎:查五十八根就是。

三伯在一旁听了,忙纠正:查六十吧。

鲁南习俗,一岁一根稻草,称为岁数草。捆在一起,称为干草把。也就是说,你在世时吃了多少年的粮食。把这些稻草扎成捆,上面要放纸褡裢和岁数饼。一岁一个饼,用线串起,挂在稻草把上,摆放在灵薄的前面。

王开新、大奎都有些不解,明明五十八,怎么要多查二根?都用眼看三伯。三伯知道他们的疑问,说:算上闰年闰月,你二婶六十都多了呢!六十一辈子,你二婶不问如何,也算是活满一辈子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暖暖的。特别大青,眼里噙着泪啪地掉下来,他边烧纸边说:娘啊,你不是五十八,你是六十了。你活满一辈子了呢!

王开新没有说啥,看了看还缺什么,然后吩咐大棍:你去村南的沙坑边,砍一枝柳枝来。

大棍知道要柳枝做什么。当然是做孝子们的孝棍,也叫哀杖子。就摸了一把砍刀,往外走。

三伯喊住,交待:砍朝阳的那枝。

大青家里的把鸡蛋煮好了,用锅端出来。煮了三个,其中一个是鹌鹑蛋。三伯看了心想,大青媳妇的心真细。怪不得大青的生意做得旺,这与大青媳妇的慎密分不开的。就把那个鹌鹑蛋拿出来,用手掌在桌子上来回轻轻碾了一趟,拦腰剥开一个口,两手一挣,一个鹌鹑蛋完整地剥出来了。

一般给走了的人封口都是丧主家的人。大青的娘是孬病死的,三伯怕大青娘的“殃”打着大青。他拿着鹌鹑蛋,对大青的大说:东风,封口就不用小孩子了,咱们老弟兄俩吧。

王东风嗯了声,拿开大青娘脸上的蒙面纸,捏开了大青娘的嘴,鹌鹑蛋正正好,要是鸡蛋,放进去还真犯难为呢!

封完口,三伯想了想,问大青:家里有香膏药吗?

大青媳妇去里屋拿出一包虎骨麝香膏。三伯撕开一帖,贴在大青娘含着鹌鹑蛋的嘴上。之后拿过蒙脸纸,盖在大青娘的脸上。

三伯着手叠孝子的孝帽子。

孝子穿的是重孝,他身上所用的穿戴都和别人不同。

叠孝帽子是技术活。在村里,叠孝帽子都是三伯。需用白布一尺二。不然,叠出的孝帽子就没有形,就不够厚重庄穆、不够大方,不够丑。

孝帽子不怕丑。越丑越好,没人笑话。怕的是不丑。三伯叠孝帽子很熟练,一折一窝一拐又一折,帽子就出来了。三伯叠出的孝帽子厚重沉实。就是孝子直着身子,你看他也像是腰弯着。不然乡村有个谜语,说世上有两个帽子,一个最轻,还有一个最重,请问是什么帽子?有的说最轻的是纱布做的帽子,钢铁做的帽子最重。其实这个答案是错误的,真正的谜底是:最轻的是绿帽子,有的人戴了一辈子都不知道;最重的是孝帽子。不问是谁,只要戴上,都会累得弯着腰,还要拄着棍才行。这就是说的孝帽子的重。

当然了,孝子拄着的棍是哀杖子。说到哀杖子,大棍用电动三轮车拉着一枝子柳枝进家了。砍来的柳枝可把粗,细长直溜,一看是两年的柳枝。要是时间长,就会有老皮,有疙瘩,有粗糙的条纹,拿在手里,会把手磨地淌生血。村里一些不孝顺的人,当他们的父母走了,去砍哀杖子的人就砍一些又粗又糙的柳枝来,还故意把树枝截短。村西头的淘气不孝顺,帮着媳妇骂老娘是老不死的。村里人那个恨啊。他娘死的时候,给他砍哀杖子,就是砍的这种又老又粗又短的哀杖子。哀杖子短,淘气把腰弯到地拄着,哀杖子还粗,淘气一只手抓不住,只好用绳一头系在哀杖子上,一头套在手腕上。一个葬礼下来,把淘气累地睡了一个星期。当时砍哀杖子是王开新,直到如今,淘气见了王开新两眼还倒插着,像是欠他二百似的。

砍来的这枝树枝长。大青一共兄妹三人,大青是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叫二宏。在城里工作。下面有个妹妹叫小蓝。三伯交待大奎:这个柳枝截五根哀杖子,你注意点,别截短了。大奎挥舞着砍刀,说,三叔,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大青截短的。

三伯知道大奎办事敞亮,交代的事都会办得利索。就去了门口。门已经封了。再看一下门口挂着的纸谷堆,皱了皱眉头。

纸谷堆就是丧主家挂在门旁的一个告知。把一刀火纸在边上切一刀,在三分之一处穿个孔,用麻绳穿了,拴一个高粱秸杆,插到门座上。插门左还是门右,这就要看是乾丧还是坤丧,一般是男左女右。因为左为上,是天位,是男人的。所以在乡下,如果对丧主家一无所知,一看门口贴的封门对子,再看看门座旁的纸谷堆,就知丧主家死的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了。

纸谷堆怎么挂到门左边了呢?这个位置是乾位,不是东风家里的。三伯往家里看看,大奎在砍着哀杖子,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着,他弯下腰,把纸谷堆拔出,插到了大门右边的门座旁。他向东边的天上看看,天上已经发红了。

大青的婶子已把孝帽子缝好了,三伯过去,又让在帽子边上包了一圈麻绳,并在两边的耳朵上各扒上了两朵棉花。

二宏来了。是从城里来的,一进家看到门口封着门,来到母亲的灵床前,哇地哭了。三伯拍了拍二宏的肩:先别哭,一会喊完路,行完大礼再哭吧!

二宏收住泪。大青已穿上孝衣。三伯取过一把苘绳,从中间分开,两边上了劲,成了一个粗绳,在下边挽了个扣。用细麻绳从没有挽扣的那边穿过,系在了大青的腰上。这是孝疙瘩。戴孝疙瘩的都是逝者的子女儿媳,这个就是所谓的乡村重孝:披麻戴孝。

三伯给大青带上孝帽子,左右看了一下,又让大青家里的找来了两朵棉花,掖在耳朵上。这两朵棉花,是堵耳眼的。这是规矩,孝子只要用棉花堵上耳朵眼,就什么不要问了,只管行大礼尽大孝,一切都由丧葬委员会的大总们操持。

二宏也穿上了孝衣,戴上孝帽子,系上了孝疙瘩。

东边开始的红已经亮了。来大青家的人稠起来。知道谁家有人去世了,只要是在家的人,都会自动去帮忙的。村里老辈传下来的规矩:红事要叫,白事要到。说的是娶媳妇这样的喜事,要是去站场帮忙,那要先下请柬,再一遍一遍地请;白事就不一样了,只要知道了,自动去帮忙。来的这些人都是邻居或族人,所有来的人,都抱着一个宗旨,那就是死者为大,一定要让死者的葬礼圆满隆重。

大家来到后着手做一些需要做的。比如,灵棚还没搭起来,就着手搭,看看还缺白布白鞋什么的,就忙着去联系。

大家都忙开了,三伯长出了一口气。现在还有一个仪式没做,那就是:喊路。

喊路是一个仪式——是很重要的仪式——是子女给逝者指引道路的喊话。逝者只要躺在了灵薄上,就得给逝者喊路,让她早早地奔向西方的极乐世界。喊路的一般是长子。如是没后的人,那要近亲。无近亲,什么人给喊都行。王开新和大奎没少给村里的绝户头和五保户喊路。

大奎看大青和二宏穿戴好了。喊路者必须身穿重孝,拄着哀杖子去登上西南处的高坡。现在以一把椅子代替了高坡。大奎征询三伯:喊路吧?

三伯点点头。

大奎转身去里屋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院子的西南方。他问大青:你家有扁担呢?

大青摇摇头。现在家家都用自来水,不去井里挑水了,谁家还用扁担?村里十有八家没扁担了。

大奎给三伯撅嘴使眼,目标是正在搭灵棚的淘气。三伯明白大奎的意思,就对淘气说:淘气,借你家的扁担一用!马上要喊路了。

淘气答应得很畅快:好,我这就去拿。

淘气骑着电动车走了。三伯看了看院子里,灵棚已搭起来了。只差喊路了。喊完路,葬礼的前期的准备工作就做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出殡发送了。

趁这个空,三伯去了正堂屋,看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好。屋里只有他,还有灵薄上躺着大青的娘。看到大青娘孤零零轻飘飘地躺着,三伯心里好酸,觉得嗓子有些堵,泪就到眼眶了,他忙擦了把。看到没人发现,轻声叹了口气,出来了。

院里子的大伙都在忙。各人忙各人的,忙着这忙着那。三伯把椅子又往西南方挪了挪。这时淘气驮着扁担来了。

大青看淘气把扁担拿来了,也到了三伯跟前。大家都围到了三伯身边。大奎问:可以喊路了吗?三伯点了点头。大奎对大青家里说:你去屋里守灵。一会喊完路,你们就开始哭!

大青站到了椅子上,三伯把扁担交给大青:喊七遍!

一旁的大奎皱了下眉:喊路都是三遍,三叔怎么让大青喊七遍?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道道?

大青用右手抬起扁担,把扁担指向西南方向,还没开口,先哽咽了。喊了一声娘,哇地哭了,喊不出下面的话了。三伯哎了声。大奎说:别慌哭,喊完,有你哭的时候。大青止住哭声,把扁担又次举起,直直地指向西南方,哭着喊:娘,你西南大路去!

一句喊开了,下面几句就跟着来了:娘,你西南大路去!娘,你西南大路去!……一连七句,大青喊得泪流满面,喊得声嘶力竭,喊得肝肠寸断。当喊完最后一句,大青从椅子上下来时已经要瘫了。屋里的大青媳妇和一些近门的妇女哭起来。

大青到了里屋趴在娘的灵床前痛哭起来。

大奎对来帮忙的人说:我们大家磕个头,行个礼,送送二婶吧。

大奎在前面带着磕了个头,起来作了个揖,大家陆续来到灵薄前,呜呜哭起来。

哭是个仪式。男人们哭人是直嚎,也就是所谓的假哭。本地对哭有个顺口溜,说得很真切很形象:儿女们哭,撕心裂肺;媳妇们哭,虚情假意;女婿们哭,老虎放屁。

等大家哭过三声,三伯喊了声:请了吧。

“请了吧”就是“请不要哭了,起来吧”的意思。这是本域的礼仪。大家都止住哭声,站起身来。灵堂里大青二宏弟兄哭作一团,当然,那是真哭,是肝肠寸断地哭。哭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大奎想去劝,被三伯拉住了,三伯说:让他们哭哭吧。

大奎不解。三伯知道大奎为何不解,就说:哭了,他们心里才会好受。

大伙看着灵堂里的大青一家人。听着哭声,看着大青一家人的悲伤和痛疼,都觉得东风二婶活得值。有儿女们这么真地疼,这么叹地哭,二婶的一辈子是活在孩子们的心里了!

东风二叔两眼如涌泉。看到这个场景,三伯想起了当时三伯母走的时候,孩子们也是这么哭。只是,他当时没流泪。他清楚,他不能哭,要清醒着办三伯母的后事。即使流了,他也都流到心里去了。

看大青一家把心中的疼哭累的时候,三伯知道该让他们歇一歇了。人啊,就如庄稼,一岔一岔的。收了种,种了收,老的不去,新的不来。该走的就走了。命的事,该活多大,是有定数的,老天都定好的,谁也决定不了的。

三伯把大青和二宏喊出来。想了想,又差二宏把他大东风喊了过来。三伯说:大青啊,路喊完了,下一步的事,有这么几项,第一呢:你要把亲戚的名单都拉出来,差人去送倒头信;第二个呢就是定出殡的时间。时间呢,好定。就是看日子,或着不看日子。不看日子就是就三天、或者五天,或者七天。七天以里都是吉时,不要看日子的!

大青自己不敢拿主意,看了看兄弟,又看了看他大。二宏说:定什么日子,哥,我听你的。大青才想说话,王东风说话了:还是找先生看日子吧!王东风说:赶三天、五天什么的,就把你娘发送了,我总感觉,把你娘当成了没用的垃圾,赶快清理了好。不问怎么样,你娘不是垃圾,是你们的娘啊!王东风说着两眼泪水汹涌。大青二宏就说:大,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三伯看王东风泪水满面,就对大青二宏说:你大说得有道理。咱们这儿现在时兴热死热埋,三天里入祖茔。这样我感觉不好,太没人情味了。这样吧,大青,你一会和大奎一起,去村东找二先生查查日子。看看你娘趁哪个日子好,不然就趁哪个日子发送!

大青说:你放心,三伯,我一会就和大奎哥一块去!

三伯说:你们先忙这个事吧,我回家一趟。一会再过来。

大青和二宏要送,三伯摆了摆手说你们忙。之后回了。

推开屋门,三伯闻到了屋里弥漫着燃过供香的烟雾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来到桌子前,从纸包里抽出三支,点上,插进香炉,看着渺渺燃气的香烟,三伯自语道:砖头娘,大青娘瘦得皮包骨头,我都不敢认了。大青喊完路了。大青娘不记路,肯迷路,你在那边,帮着她点。喊路时,我故意让大青喊了七次。我是怕大青娘迷路了,找不到往你那儿去的路!

念叨完,三伯开始吃早饭。有儿子给买的豆奶粉,他拿出一包,撕开倒入碗里,用暖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就着砖头家里送来的煎饼,就是一顿早餐。三伯和三伯母一样,对吃不讲究,只要能把肚子填饱就中。三伯母没走时常说:嘴是个无底窟窿,吃什么都填不满。再好的东西,吃到肚子里就都变成粪了。人啊,不要光想着吃。所以说,三伯母一辈子好东西吃的不多。坷垃一从城里来,给她买好吃的东西,三伯母就说他不过日子。并交代:宁买不值,不买吃食。要把钱用在刀刃上,千万不要在吃食上打圈子。那样的人和猪有什么区别呢?

吃着早饭,三伯看着香炉里的烟。今天没有风,一丝微风都没有,香烟直直地向上走,就像空中垂下的三根灰白的绳子。这些绳子好像在拴住些什么;又好像是三条通天的大路,在给人指引着什么。看着这绦烟,三伯就笑了,人的命啊,就如这三支香,看着是这么回事,燃过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有时你明明用手抓住了,可摊开手,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三伯就想三伯母。在香烟的那头,他仿佛看到三伯母在甜甜地对他笑。在一起几十年了,三伯母的一身有好多都变了,头发变了,从漆黑变成了花白;皮肤变了,从红润紧绷变成了蜡黄松弛;身材变了,从原来的高挑变成了臃肿……唯一没变的,就是笑。声音还是那么甜,笑容还是那么亲。有时候,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陌生,跟在大路上擦肩而过的女人们一样。好多次,他在心里问,这个女人是不是我心里原来的那个杏花啊?看看额头,原来的多饱满啊,可现在,都是一道一道的褶子。额边的花白头发仿佛在昭示着这是一块进入冬日瘠土的枯草;嘴唇原来像春天菜地里的鲜菠菜叶一样鲜嫩水灵,而现在,就如丢在冬日菜园里的老白菜帮,被岁月的寒冬榨去了水分和鲜美;眼神也不是以前的那种水雾弥漫的清澈,而是变得昏黄浑浊,失去了光彩。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好好的人,这么亲的人,这么爱的两口子,都被剥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用心看,都看不出往昔的自己。当然,三伯这么想三伯母时,三伯母也有类似的感觉,有一次,她给三伯拔着鬓角的白发,突然说出了一句:你是三牛吗?三伯小名叫三牛。三伯看到三伯母的眼光很慌乱,充满了陌生,他说:我咋不是呢?三伯母哦了声,眼神好像走失了又回家的小绵羊,充满了柔情:我怎么越看越不像了呢?

这些年,村里的红白事都是他在张罗。东家的老人走了,西家的孩子娶媳妇,南家的闺女出门,北家的孩子定亲等等。有时鸡毛蒜皮的事,诸如分家了、婆媳纠纷啊他都要去劝解。在王家村,他是第一个大忙人。坷垃嫌他累,有几次把他接到城里住,前脚刚到城里,接着又让儿子往家里送,因为,村里又有人走了。

三伯刚把碗洗了,大棍来了。大棍说:三叔,日子看好了,大青哥让我来请你,商量商量怎么办好。他说好,等这两口我喝完,你先走,我马上过去。

赶到大青家时,大奎还在,大青过来了,把三伯叫到东厢房,他大东风在。

东风把三伯让到沙发上。三伯坐下了。大青说:三伯,我去村东找二先生看日子了。三伯看着大青,没有吭声,听他说。大青说:正好赶第七天,是吉日子。三伯叹了声:人啊,一生有两个时间是自己的,一个是出生,一个是老去。而这两个时间自己都左右不了。大青说是啊是啊。三伯问王东风:这个日子,你觉得呢?王东风说:二先生说好,那就好,就用这个日子。

日子定好了,三伯出来后就给大奎和王可新安排:要是有来哭的亲朋,顺便把出殡的日子告诉他们,日子近,让人家好准备。

三伯之后就给大青说:你给你弟弟和你大再商量一下,日子定下了,还有很多事要定,喇叭选哪里的?厨子是全包还是用村里的一把刀?还有,你给亲戚举帖举到哪辈分?出殡时的席桌需要多少钱一桌,你拿个意见,咱们好定下来。这几天说到就到了。

大庆和二宏转身又去了他大王东风那里。进屋后一会又出来喊三伯。三伯想了想说,把你开新叔和大奎都喊着吧,人多,点子多。大青点了点头。不一会把两个人都喊到屋里来了。

大青先说了对母亲丧事的指导思想,也就是,人家怎么办,咱就怎么办。第一,咱不能比人家弱,省那点钱,不够丢人的。那样村里的兄弟爷们看不起,以后小孩都没脸面;第二,咱不能比别人强。不是花不起那个钱,多花了个三万两万,顶多再多勒两年腰带。关键是,你要味了,你显摆了,以后村里再有人走了老了的你让人家怎么办?人家要是随着你,那就把这个价拱抬上去了。有钱人好说,还是没钱的多啊!所以说,你走过去的路,还得要让别人走!不能让走过的路不长草。之后又说了厨师的事。现在都时兴承包了,那就承包给一个人,饭菜什么的都包给厨师。喇叭让大奎找。大奎的一个姨夫是喇叭班的,村里的红白事都用他们的。又说了一些丧事上需要注意的事。当然了,三伯他们只是在一块参谋,具体的主导意见还是大青弟兄俩拿。

日子只要定下了,那就要写报丧简。现在村里会写这个的也只有三伯一个人了,村里会写字的不少,有很多人毛笔字写得不错,在县里市里的书法展览中都获过奖,可就是写不了报丧简。写报丧简的人不光国学基础扎实,最主要的,要懂天干地支,各种礼数和称谓。大奎说:三叔,日子出来了,现在就得需要报丧简了。举帖时要用。三伯说好,让二宏屋里找出几张空白纸,我马上写。

二宏到屋里取来了纸。三伯从口袋里掏出笔,想了想,不一会就写好了,大青很感激地接过,之后安排人打印了。

说着拉着到出殡了。出殡这天,无风无云,就像是在初夏。村里的人都说:老天亏欠大青娘的,今天给大青娘一个好日子,那是老天在补过!听了这些话,三伯心里暖暖的。

在村里,一年经三伯的手送进土里的人十几个。死死生生,不是大不了的事。人啊,从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在走向死。死是每个人的家。

每年处理这么多的白事,三伯感觉,他从没像今天这么心疼。这种疼里不光有可惜,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是隐在心里的疼。当大青娘放着骨灰盒的棺材从屋里抬出来,走向门外的路上,三伯落泪了,眼里闪现着鞋垫上“喜上眉梢”的图案——活儿绣的真好——两只喜鹊在梅枝上叽喳地叫。他知道自己走神了,闭上了眼。睁开了,看到的是大青娘的棺材慢慢走向她的“新家”。

孩子们哭天抢地。三伯的泪不知不觉间流下了。一旁的大奎看到了,说:三伯,你哭了?

三伯哦了一声,叹了声,抹去了泪。大奎知道大青娘的坟地离三伯母的坟不远,去了,三伯心里定不会好受,就说:路远,你不要去坟地了,我去就可以了。三伯苦笑了下:没事的,咱们一块去。

墓坑早就打好了,是头天砌好的。大青娘的墓在第三天就破土了,之后挖坑,砌。别人家的墓简单,大青娘的比别人的复杂一些,多费了一天功夫。墓室砌得不错,地下铺了地板砖,墓墙上贴了瓷砖。有这么好的家,也是个福分。大青娘也不枉来世上走一回。看着墓坑,三伯感到很欣慰。

棺材到了墓前,孝子们和亲朋先行了礼。是九叩的孝礼。礼毕孝子下到墓室,扫墓。也就是清扫墓室里的土尘。大奎递给他一盆金鱼,大青接过放在腰坑里。盆里两尾金鱼在欢快地游。这是风水鱼,也叫地龙。不光能调节墓坑的风水,还能保佑墓主人的子孙大富大贵、子嗣昌隆,连年有余。

棺材下到墓坑里,三伯喊来大青的舅舅看看棺的方位正不正,大青娘的丧礼,大青的两个舅舅一直参与。大青的舅舅是明白人,知道大青和二宏两个外甥是孝顺孩子。他姐姐的病是看不好的病,孩子们在姐姐身上也花钱了,葬礼还办得这么气派,不枉姐姐来尘世一遭。就上前前后横竖地看了,看哪儿不周正,拨一下,然后说好了。

墓板盖上,一个人一辈子也就交代了,也就是盖棺定论了。有人说,棺材是三长两短,盖上棺盖叫盖棺定论,其实啊,人只有盖上墓盖那才叫盖棺定论。入土了,一辈的好和坏,做的事是恶还是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把走了的人的好和孬一掂量,也就出来了。

不论怎么说,走后让人可惜的人,让人咋舌的人,让人骂老天瞎眼的人,那都是人们所说的好人善人;反之,一听说走了,大家都放鞭炮,都说走晚了,都说老天咋这才睁眼呢,这样的人,就是大家都嗤之以鼻的人。也就说乡村所说的恶人。乡村是善良的,人死为大,生前做了再多的恶,人一走,账就灭,他不会记恨你的坏,只会记你的好,你的善,你的可爱和真诚。

土堆堆起来,这个就是坟。大青娘的坟离杏花的坟不远,也就五箭地吧。一箭地为六十步,这是风水先生的术语,五箭也就是300多米吧。三伯抬眼看了看杏花的坟,那块地里只有杏花一个,孤零零的。现在好了,大青的娘来了,杏花有做伴的了,就不孤了。三伯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入土为安。人入了土,丧事也就告一段落。接着就是烧“五七”,烧百天。“五七”就是从倒头咽气的那天算起第三十五天。也就是所谓的五个七天。“百天”就是100天。鲁南人最看重这两个日子,这两个日子过了,丧事才算正儿八经的结束。

天快黑时,三伯回到了家。一天没进家,家里冷清清的,空落落的,有些发凉。三伯来到大桌子前,给杏花点上了香。说起来,在农村,一般晚上是不兴点香烧纸的,那样肯招引孤魂野鬼。三伯把香点上了,看着冉冉升起的烟绦,说:砖头的娘,大青娘埋上了,离你不远。你有做伴的了,以后就不孤了。三伯说完哎了声,倒了一杯开水,喝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到了外屋的书房。

书房间放着一张三联桌,旁边是一个书橱。里面放着一些书,有《论语》,《诗经》、《易经》、《万年历》、《筹事大全》,还有四大名著等一些书籍。三伯抽出了一本薄薄的书,叫《花笺记》,他从中拿出一双鞋垫。鞋垫有些年岁了,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是用丝线绣着一枝梅花,枝梢上站着两个叽喳叫的喜鹊。这双鞋垫是多年前大青的娘送的,他没舍地垫,一直藏在这本《花笺记》里。

看着鞋垫,三伯脸上发热发烫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是苦的。两滴粘稠的就顺着自己枯瘦的脸庞,流了下来,滴在了喜鹊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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