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篇
2016-10-09李贵扬
李贵扬
飙水岩瀑布
老家的崇山峻岭间,有一个天然瀑布。冬春时节,水量不大,水质清澈,远远望去,好似一道精致的银帘,笔直地挂在黝黑的悬崖上。而到了夏天,几场大雨后,这银帘就变成了粗壮的金流,汹涌澎湃、慷慨激昂,即便在距离瀑布几公里之外的地方,也能听到它隆隆的声音在山谷回荡,犹如千马齐嘶、万鼓齐擂,令人很是震撼。或优雅或激昂的瀑布,不仅展示了大山特有的壮美水势,也给坚硬的峭壁增添了一抹柔情,为云岭大地的靓丽增加了可圈可点之笔。
有趣的是,这个瀑布有两个名字:一则滴水岩瀑布,一则飙水岩瀑布。儿时,我们只把这瀑布当作欣赏的风景,把山间的河流当作嬉耍的乐园,把被溪水滋养的肥草当作难得的牧场。对于瀑布的两个名字,并没有深入地琢磨过。直到参加工作后的一天,我无意中把两个名字进行比较,忽然发现,这个瀑布的两个名字都很有意思。滴水,表达了瀑布的轻柔、细腻,对瀑布的冬春景象描绘得比较妥帖;而飙水的“飙”字,除了有快速、猛烈、“攒劲”之意外,在我的老家,“飙”字还有喷射的意思。由于群山叠翠,即便近距离地站在瀑布的对面,也无法看见上游的河道,瀑布的湍急水流好像从山间突然冒了出来似的。加之夏天水量较大,真有一种喷薄而出的感觉。对夏天瀑布的描述,“飙水”就比“滴水”要生动得多。因此,我更喜欢“飙水岩瀑布”这个名字。一个“飙”字,既描绘了坡岭的险峻,说明了绝壁的陡峭,更表达了瀑布的大山水势。
飙水岩瀑布的水,发源于老家云南省文山市新街乡一个叫荨麻箐的地方。那里海拔近二千米,涓涓细流一路向西,滴水不拒,汇溪成河。从源头至瀑布的几十公里天然河道,或平直悠悠,或蜿蜒曲折,途经十多个村寨,滋养几千户乡亲,灌溉上万亩田地,直至涌入到了飙水岩这里。飙水岩是一块被乡亲称为“猫鼻梁”的绝壁。之所以叫猫鼻梁,就因为山坡、岩石就像猫的鼻梁那么陡峭、平滑。飙水岩虽宽度不过十几米,但岩上寸草不生,加之常年水雾,周边的岩石上长满了滑湿的青苔,高达百余米让人望而生畏的绝壁,除了飞禽,其它动物别想横穿过。
上游还表现得比较温婉的河流,随着海拔的一再降低,加之山谷的狭窄陡峭,水速开始加快,到了飙水岩这个地方,水势就变得越发泼辣、彪悍起来,犹如冲刺前油门蹬底的赛车,或是发令枪响起后卯足了劲的短跑选手,竞相从陡峭的绝壁上奔跃飞翔、一泻千里,酣畅淋漓地激起了无尽的浪花,腾起了浓浓水雾,为向红河汇聚、回归南海怀抱历程,书写了作为大山之水的绚丽篇章。
山里人爱山,大山的人也爱水。但爱山,更多地爱着的是巍峨雄壮、连绵起伏的大山。雄壮巍峨,展示的是大山浑厚、坚毅、朴实的品格。而连绵起伏,则展示了其温婉、含情、柔美的另一面,犹如大山里的男人女人的性格。以至于当我旅行到平原上,看到那些海拔不过百余米就被称之为 “山”,甚至有的还被誉为“某某第一峰”的时候,我便会暗自觉得好笑。与我老家滇东南的大山相比,正所谓 “平地天峰插云霄,云岭俯瞰小山包”是也。当然,这也不足为奇,就犹如海边的人笑话高原的我们把一个小湖便冠之以“海”,一条小河也被称之为“江”一样,或许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潭、一条溪罢了。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我们祖国的广大山河的妖娆多姿。
固然,山有山势,水也有水势。只是当河流与高山峡谷、悬崖峭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这水势就显得更加壮丽。我曾经读到过不少关于赞美水的优秀文章,但他们更多地反映的是水清澈、宁静的一面,犹如妙龄少女般的温柔,或是刚过门的小媳妇般的腼腆。但生在高山、长在高山的我,更喜欢那种激流在高山峡谷里奔腾挥舞、义无反顾的水势,犹如千军万马披荆斩棘、勇往直前,那种气势真叫大气磅礴、振奋人心。而这种气势,只有近距离站在每一道瀑布跟前,才能周身痛快感受得到。尤其夏天洪峰时节,站在对面的山坡上观飙水岩瀑布,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对威武雄壮的大山水势,内心会情不自禁想到,世间万水,都要回到大海的怀抱,但唯有这大山之水,不惧峡谷高深,不畏坚石险阻,逢谷奔腾,遇崖欢跃,最终飞流成瀑,成就了作为平原之流所没有的刚劲之旅,让人惊叹、让人折服。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作为大山之子,人生亦应如这大山之水,唯有胸怀飙水之势,再险的沟壑,再高的悬崖,都不过是瀑流落地时激起的半朵水花、一粒水雾。此时此刻,我又感到了追梦青春的热血沸腾,仿佛听到了圆梦青春的奋进号角。
七彩石别村
石别村是位于丘北县清水江岸的一个壮族村落。“石别”是壮族语言,大意为石头上的树。村内的石墙、石板小道、石槽等众多石材建筑和石材用具默默地告诉人们,这里的石头确实不少。尽管如此,初春的石别村,也是漫山尽染、绿意盎然。一幢幢干栏式特色民居,或掩映在榕树下,或伫立在梨花旁,或镶嵌在竹林里,被光滑的石板小道如珍珠项链般地串在一起,古朴典雅,生机勃勃。
我们抵达石别村的时候,天气不是很晴朗,峡谷上空的白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似乎要欣赏一下这里的美景,或是凑一下热闹。阳光因此像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柔柔地照在屋顶上。这样的天气,虽有些阴沉,却也使得闷热的河谷气温降低了不少。屋顶的瓦片本是天蓝色的,但经过雨水的多年冲刷,渐渐形成了现在的黛青色。木楼土墙和青石黛瓦在绿树的映衬下,远远望去,犹如一群勒冒(壮语,男孩)在山间小憩嬉戏,让巍峨的大山宁静中充满了灵气。
走进村口,壮族乡亲们身着节日盛装,个个笑脸盈盈,欢迎我们的到来。他们的服装很有特色,男的从头到脚都是以藏青色为主,连包头也是,看上去显得十分沉稳和端庄。相比之下,女装就要绚丽得多。颜色以天蓝色为主,显得比较明快。衣服的领子、下摆、袖口等部位,绣上了红的、绿的、紫的、白的各色搭配的图案,色彩缤纷,做工精致,美不胜收。再配以高调而不张扬的头饰,银子打造的耳饰、项圈和围腰牌、围腰链,以及精美绝伦的绣花鞋等,风姿绰约、光彩照人,让人感觉这似乎不是一件衣物,而更多地像一幅移动的立体图画。
顺着村内光滑幽静的石板小道往下走,我们来到了村边的清水江畔。清水江,水如其名,清澈见底。江水流经村庄时,不仅河道变得比较平缓,而且流向也顺势转了一个弯,形成了对村庄的紧紧环抱之势。清风吹拂,江面泛起微波,江畔火红的攀枝花轻轻舞动,为村庄增添了一道幸福靓丽的美景。而江岸上,却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与老乡聊天中得知,乡亲们正在这里表演壮族特色舞蹈“龙牙歪”。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声,先是一名老者手持大刀抱拳登场。老者一身武者行头,看上去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一把长五尺左右的大刀,在他手里被舞得行云流水。大刀上系有红色布条和粉色毛线扎成的樱花,使大刀的寒光不那么逼人。继而,持三叉、长矛、耙子、流坨、双节棍、霸王鞭等武器的演员鱼贯而出。演员中多数是青壮年,也有部分中年人。每件武器均系有红色的飘带,每种武器表演都是两人对打,威猛刚毅,肃穆庄重,将壮族先民们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此外,还有高跷表演。踩高跷这本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但这里的踩高跷多了一个“斗高跷”的环节。两名青壮年踩在两三尺高的高跷上,边走边互相蹬、勾、踢等,直至一方掉下高跷方为胜出。动作滑稽,胜负难料,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我们倾注于乡亲们精彩的表演,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细心的李大哥似乎看出了我们饥肠辘辘,热情地招呼我们到家里坐坐。干净整洁的家中,随着灶膛里柴火的烈烈燃起,屋里弥漫着诱人的糯米香味。原来,李大嫂正在蒸制花米饭。没多久的功夫,一甑五光十色的花米饭就蒸好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虽然文山各地都有花米饭,但我还是被石别村花米饭丰富、鲜艳、饱满的颜色惊呆了。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搭配在一起,组成了一份“彩虹饭”,让人目不暇接,有点不忍下咽。特别是那种海蓝色,正而不俗、典雅质朴。还有玫红色,鲜而不艳、深邃内敛。初次见识,真难以想象这是用天然植物取汁染成的,让人不得不折服于壮族乡亲们对植物色彩运用的娴熟自如。静静欣赏着,我甚至联想到,在壮族乡亲的心里,一粒粒糯米或许就是一个个小“勒少”(壮语,少女),一定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带出去见客人。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被染得如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糯米,也是壮族乡亲们追求缤纷生活的见证,是他们七彩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夕阳西下,我们不得不与乡亲们挥手告别,踏上回城的路。抬头一看,一抹橘红色的余晖正映照在清水江两岸,把田垄间的刚出苗不久的庄稼妆点得绚丽多姿,江面上的细波也被染成了片片金鳞,像一条金灿灿的带子,缓缓流向前方……
在岔河村烤茶
2016年初春,在西畴县文联同志的带领下,我和其他同志一起,到西畴县采风。短短两天的时间里,观摩了神秘的女子太阳节,又实地感受了炸石造地的新时期“西畴精神”。目光和心灵所及之处,无不充满着震撼和洗礼。而兴街镇岔河村火塘边的一罐烤茶,如同孩提牧归时家中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让人享受了西畴温暖幸福的一面。
岔河是西畴县兴街镇的一个壮族寨子。村庄四面环山,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乔木,把喀斯特山峰妆扮得青翠欲滴,肉眼基本看不到岩石的影子。村庄左侧有个溶洞,洞口呈不规则三角形,高数十米,宽十几米。一条小河从洞内潺潺流出,往里探望光影摇曳,似乎有一点《桃花源记》中进入桃花源的那个洞口的味道。河水清澈见底,口感清凉,在群山之中,如同一位高雅精致的女子,给周边坚硬的喀斯特地貌增添了一抹柔情。为便于取水,老乡们在洞口堵了一座小坝,漫过坝埂的水流在洞口形成了一个微型瀑布,柔软丝滑,美不胜收。小河自西向东,缓缓从村内流过,让小村不多的土地形成了一个肥沃的坝子。在喀斯特地貌占辖区总面积比例超过70%的西畴县,这样的坝子是不多的。
小河和小坝子的存在,极大地提高了岔河村民的幸福指数,也提高了我的幸福指数。徜徉在岔河村里,高山、小河、溶洞、古树、房舍等构成的田园秀美风光,在岸边火红的相思花(老乡们称之为“刺梧桐”),菜地里零星开着的青菜花、芫荽花,以及老乡白墙青瓦房旁边含苞欲放桃花、李花的映衬下,举目望去,处处是景。在双眼的快拍之下,我的脑海也像一个以“世外桃源”名字命名的文件夹,将一幅幅精美的图片收藏在了记忆深处。
时值午间,乡亲们大多下地干活了,因此村里显得更加平和安详。只有远处不时传来的几声公鸡打鸣和小狗犬吠的声音,犹如在宁静的湖面轻轻投下一粒石子,为村子的安谧增添了一波灵动气息。因此,尽管天气不是艳阳高照,但一点也不影响我的漂亮心情。环村行走了一圈之后,西畴的同志提议说到陆大哥家坐下继续交流,大家便不再推辞,欣然前往。
陆大哥看上去五十岁上下,虽不善言谈,但聪明能干、治家有方。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楼与厢房有机结合,庭院洁净的地板、精心打理的花草,室内一应俱全的新潮家私和电器,一看就是户生活殷实的小康人家。简单的寒暄之后,大家坐在屋檐下,品尝陆大哥刚从树上采摘的柑橘。新鲜的柑橘表皮金黄,香味浓郁,肉多汁甜。就在大家赞不绝口之际,我沿着缕缕炊烟,找到了火塘的旁边。
作为高寒山区出生的农家子弟,火塘是我儿时的亲密伴侣,是我长大后的浓郁乡愁。每次走到乡下,来到火塘边,都感到特别亲切和温暖。正当我沉浸在火塘的回忆中时,陆大哥笑眯眯地拿来了烤茶用的茶罐和茶叶。这些烤茶的家什,我之前到西畴走亲戚时见过,也品尝过亲戚家的烤茶。那种近似浓稠咖啡颜色、苦味香味混合的神奇味觉,以及茶香、火香、烟香交织在一起的独特氛围,虽七、八年过去了,却仍旧记忆犹新。于是便自告奋勇地尝试,开始了亲手烤茶的妙曼经历。
热罐,放茶,烘焙,掂翻,加水,煮沸,取汤。这些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难的活,由于我缺乏经验,一开始操作起来并不运用自如,真是应了“吃豆腐嫌牙齿快”那句老话。在西畴同仁的指导下,经过一番努力,火塘旁边开始飘荡着幽幽茶香。原本以为烤得差不多了,一问西畴的朋友,笑说只到了一半的功夫。于是继续重复烘焙动作,适时耐心细致地掂翻,到茶叶焦黄、芳香四溢,便迫不及待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热水倒入茶罐之中。看火苗跳动,观茶水翻腾,品茶汤风味,真是暖心至极、惬意无比。
几名同行者也闻香而至。就着烤茶,我们东南西北、漫无边际地聊天。聊着聊着,忽然发现,工作生活中的苦与累,文学创作上的酸和甜,都好似这一杯来之不易的烤茶。经历了晒青的取舍,发酵的积淀,又被炙热的瓦罐所历炼,才终成颜色厚重、口感丰满、味道独特的茶汤,然后被慢慢品下。所谓品茶如品人生,我想大抵如此吧。
从西畴回来后,我细想这烤茶的整个过程,要说难其实也不算太难。关键是需要拥有一颗耐心细致的心,需要一份娴静淡定的雅致,才能合理把握好每个环节的火候,把汤汁调制到最佳,最终功到自成。说到底,不论是烘焙还是加水,都是需要把握好一个“度”字的问题。而这个“度”字,看似简单,但如果缺乏必要的实践经历,缺乏良好平和的心态,是难以做到的。由茶,我想到了做人。成功的做人,不亦是如此吗?
烤茶,对于西畴、麻栗坡县一带的乡亲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对于我这个外地人而言,却感到新鲜、好奇。更重要的是,那段在兴街镇岔河村火塘边烤茶的经历,已经成为一片温馨的记忆,一直流淌在我的心田,温暖着我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