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场纪事
2016-09-30高巧林
高巧林
01
以前,邻居松大爷常常把我带到老屋背后的河桥边,指着河对岸的一座无主荒坟,惊喜地喊:“看,野猫出洞了!”
每次我都睁大眼睛凝神远眺,激动之心胜过观看剧情惊心动魄的露天电影。
可是后来,荒坟被大人们一点点地夷为平地。一向以荒坟为家的野猫妈妈仓皇逃窜,两只尚未断奶的小野猫没能逃脱密如雨滴的铲打棒击。
不久,二十来间砖墙草盖、木柱竹梁、半敞开式的猪舍赫然出现在荒坟址上,而为这一长溜猪舍带来鲜活生气的,是生产队长派人去外地买回来的五头大母猪和三十来头肉猪苗。
晚上,队长召集大人们开会。
会场灯光昏黄、飞蛾乱舞的,我睡意蒙眬地偎依在爸爸身上,似懂非懂、断断续续地听着队长的话。队长要大家推荐一位吃苦耐劳、责任心强的饲养员,让猪们吃饱,长膘,逢年过节时各家有肉吃。只是,会场里的大人们好像故意跟队长唱反调。有的说,这么多贪食的东西实在难伺候,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咋办?有的说,猪倌是个苦差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脱不了身,谁愿意干?有的说……结果,会议虽然拖到半夜三更,还没选出个饲养员。
纠结之际,有人想到了一个不在与会之列的老人——松大爷。理由是,松大爷虽已年过花甲,但身板硬朗,手脚勤快;松大爷单身,没牵挂,平时可以居住在养猪场上;还有……
众人一听,无不称好。
02
我兴冲冲跨过小木桥,来到河对岸的生产队养猪场。
吃饱喝足了的大猪小猪们正沐浴着凉爽爽的春风,呼呼噜噜地睡觉。
松大爷操起扁担、木桶,去河桥边挑上一桶桶凉水,倒进灶台上的两只大铁锅;又搬来一大堆蓬蓬松松的稻草,囤在灶膛边;他坐近灶膛口,抽一把稻草,点火引燃。不一会儿,两只大铁锅蒸气直冒,木盖顶得直扑腾,整个灶台间变成了大蒸笼。
我站在灶台间门口,静静地看着。
松大爷似乎一点也不怕热,操起藤筐子,先后从竹篾栈条圈里取出爽滑清香的精饲料,从封着塑料薄膜的赭瓷大缸里取出发酵过了的粗饲料,然后按比例倒入木桶。末了,揭开锅盖,操一把带手柄的木勺,将一勺勺沸水舀入木桶,用棒子不停地搅拌,直至精粗饲料混为一体,粘稠如膏。
无疑,松大爷是专门伺候猪们的特级大厨。否则,那些被人“遗弃”了的米糠麦麸豆渣之类怎么会生出如此扑鼻诱人的香气?那些用稻草麦秸蒿叶之类粉碎而成的粗饲料怎么会散发出浓酽的甜酒味?
松大爷才挑着满满的饲料桶走向猪舍,大猪小猪们就不约而同地起身,扯开嗓门,极尽夸张地叫唤,尖厉而嘈杂的声响犹如快刀破竹,锐器刮锅。其中特别高亢悠长的几声,更像是列车司机拉开的汽笛。年轻健壮的肉猪更是暴动似的,噼噼啪啪地纵身,扑腾,冲撞,抬起脏脏的前爪,抻颈探头地趴在栅栏顶上,张开馋涎直下的大嘴,耸起血管喷张的耳朵,瞪着红红的眼睛,穷凶极恶急不可耐的样子直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越过栅栏,上演一场充满野性的哄抢闹剧?
松大爷似乎不想理会它们,只顾不紧不慢走到西头第一间,将第一勺食料喂给一头即将生产的黑母猪。
本是侧躺着的黑母猪吭吭呶呶,耷拉着几近接地的大肚皮,扇着垂过下巴的大耳朵,慢慢站起,一步步地走近食槽,用感恩的眼神看了看松大爷,最后,才摇着快乐的尾巴,呼噜呼噜地畅享餮饕。
松大爷一边一勺一勺地添食,一边替它轻轻地挠痒痒,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03
夏日午后,我走进西头第一间猪舍时,黑母猪正静静地躺着,身底下垫着干爽柔软的稻草。松大爷神秘兮兮地问我,有没有见到小猪崽?我大惑,想,小猪崽还在黑母猪肚皮里,怎么见得到?但后来,经松大爷指点后果然见到了:一头头小猪崽正在黑母猪波浪般起伏的肚皮里爬爬滚滚,磕磕撞撞,奇妙之趣令人惊讶!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雷声后,松大爷不知从哪里拎来一个胖腹瘦颈的瓷甏,系上草绳,晃悠悠悬挂在黑母猪头顶上空的一根毛竹梁上。
我瞪大眼睛,聆听松大爷的一番带着古老神秘色彩的解释——肚皮里的小猪们胆小,受不了雷声惊吓,而这瓷甏呢,恰巧是接纳雷声的“宝葫芦”。
晚上,异常闷热。我隔着小河,借着昏黄的桅灯,望见松大爷的身影正在西头第一间猪舍里不停地晃动。
哦,黑母猪要生了?我急着跑过去。一看,没生。而松大爷呢,正光着汗珠滴落、蚊虫静栖的膀子,蹲在黑母猪身边,一下一下地扇凉风,赶蚊虫。
我悄悄地上前,伸出小手,将松大爷膀子上的一只只血浆裹腹的蚊虫拍死,捻烂。
第二天早晨,曙光初照,猪舍豁亮。十一头皮肉粉红、毛发雪白的小猪闭着小眼睛,挨挨挤挤地簇拥在黑母猪胯下。
我和伙伴们的疑问多如牛毛——为什么黑猪妈妈生下的是一窝毛发雪白的猪崽?为什么猪崽们一生下就能走能跑?为什么……
松大爷忙极了,非但没回答,还不让我们围观。
好在我们机灵,一个个小猴似的,悄悄地爬向砖墙,登上草盖,然后,透过墙缝草隙偷偷地看。
又一天早晨,松大爷见了我们就大骂:“都是你们这伙小死鬼,吓着了猪妈妈,所以……”
“怎么啦?”我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很快听说,被我们扰惊后的猪妈妈误以为自己刚生下的猪崽将被什么强大的食肉动物吃掉,所以,先下手为强,将一只猪崽咬死,一口一口地吞进肚里。
我和伙伴们震惊不已,懊悔莫及!
所幸,松大爷及时阻止了猪妈妈这一来自于遗传因子的怪异行为。
一连几天,我们再也不敢走近西头第一间猪舍。
不过,后来的某个夜晚,又有一头小猪被活活咬死,另一头小猪被咬断一只前脚,没死。
松大爷仔细看过留在小猪身上的一个个牙齿血痕和猪舍地上的一串梅花形脚印后断定:这次下毒手的,不是猪妈妈,而是那只往日里被人赶出荒坟并痛失双子,今日里疯狂复仇的野猫妈妈。
我和伙伴们再度震惊,并第一次为生物间的恩怨情仇而深感忧虑!
没过多久,一只毛色灰黄的大野猫困在了松大爷设下的“囚笼”里。
04
我站在小桥边望见——
九头小猪趁着黑猪妈妈不留神,偷偷摸摸地从棚栏空档间溜出。然后,将脚下的泥土挖开,觅得钙质丰富的螺蛳壳、鱼骨头和其他小动物的骨骸等美味小吃,咔咔咯咯地咬着,嚼着。挖累吃腻后,一骨碌躺在泥土狼藉的河岸上,眯起细眼,美滋滋享受阳光浴。才一会儿,又如被风卷起的叶子,呼啦啦起身,然后,无端地张牙舞爪,你抓我扑,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人辨不清,是嬉闹,还是争斗。
唯有一头小猪却是不吵不闹,不声不响,孤零零地站在一边。与此同时,一只短了半截而晃悠悠悬在半空里的前脚让我猛地一震——它,不就是被野猫伤害过的“三脚猪”(怨我粗鲁地给它起了这个不雅绰号)吗?
“三脚猪”闪着乌亮亮的眼睛,与我隔河相对,几声吭吭的低语好似说:“你为什么老看着我?你过来跟我一起玩,好吗?”
我冲着它模拟出松大爷喂食时呼出的“啧啧”声。
它耸起机灵的耳朵,展开敏感的嗅觉,对着虚无飘渺的美味,东张西望,左嗅右闻,最后,一拐一拐地下到河边的浅水里,摆出随时会游泳过河的架势,挺好玩。
一个潮湿闷热的午后,“三脚猪”居然真的哗哗啦啦地游过河来。我不解,因为这次,我并没有引逗它。直到傍晚下过一场罕见的大雨后才听大人说起一句气象谚语——“小猪过江必有滂沱大雨”。
夏去秋来。猪舍北边的大片稻田开始泛黄,什边地的毛豆、玉米和向日葵之类的植物也在一天天地成熟。
长大了的猪崽们(包括其他两只母猪先后产下的二十来头)挡不住阵阵食物香味的诱惑,肆意冲破松大爷加固了的栅栏和新修筑的篱笆,呼啦啦溜向花蕊满枝、果实遍地的田野。如果说,猪崽们仅仅是嗅嗅闻闻、图个散心、看个新鲜什么的倒也无妨,糟糕的是,它们将一条条草皮光洁的田埂踩得坑坑洼洼,刨得千疮百孔;将一枝枝微微弯腰的稻穗咬得粉身碎骨,嚼得乳浆漫溢;将一垅垅葱郁茂密的什边地糟蹋得狼藉不堪,面目全非。
松大爷顿足捶胸,追赶莫及,仿佛唐代身居草堂的大诗人白居易遭遇南村顽童时感到的悲凉与无奈。
我和四五个伙伴大吼一声,出手相助——呜哧呜哧地挥舞细竹竿,拉开泥弹上膛的弹弓,一路呐喊,一路追赶。
三十来头小猪犹如一个个洁白的小雪球,呼啦啦滚动在绿茵茵的田埂上,迂回在黄澄澄的稻垅间。只是,比我们想象中的小猪敏捷得多,狡猾得多,等到我们快要追上它们时,它们会急速扭身转步,往密匝匝的稻田里钻。
我们灵机一动,针锋相对,变单一的蛮追死赶为巧妙灵活的战略战术——伏击、诱捕、堵截和围歼等等。直到小猪们精疲力竭,嗷嗷惨叫,走投无路,趴在地上口吐白沫束手待毙。
松大爷见小猪们陆续回到猪舍,脸上的笑容暖如春风。只是横数竖数后发现,“三脚猪”没回来。
我们二话没说,拔腿去田头寻找。可是,稻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呢?而且,太阳西沉,天色渐暗。我们踩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边走,边呼,边看,边听。最后,是我隐约听到一声小猪的尖叫。循声上前一看,“三脚猪”跌入一条小泥沟的沟底,满身泥浆的样子犹如一尾肥大的泥鳅。
我一步跨入沟底,伸出双手,将它抱起。
它有些误会,拼命地挣扎,臭哄哄的泥浆疯狂四溅。
我顾不得什么,抱着“三脚猪”往回跑。
远远地望见松大爷,泥浆裹身的“三脚猪”立刻离开我的怀抱,一步步走进猪舍。
八个兄弟姐妹们竟然见了怪物似的,惶惶的。黑母猪更是反应异常——冲着“三脚猪”一股劲地野蛮吼斥,无情驱逐,甚至是凶残的嘶咬。
我惊诧莫名,大声呼喊:“松大爷,快来呀!”
松大爷火速赶到,跑进猪舍,果断地从黑母猪的血盆大口里夺下鲜血淋漓的“三脚猪”。
“这是怎么啦?”我伤心着,惶惑着,后悔着。
松大爷没责怪我,更没责怪黑母猪,而是把“三脚猪”抱到河边,洗去它身上所有泥浆,然后,重新把它放回猪舍。
“三脚猪”瑟瑟发抖,恐惧之态如临大敌。
只是这下,黑母猪非但不再野蛮,不再凶残,还百般温存地亲吻着“三脚猪”。
我问松大爷:“这是为什么?”
松大爷说:“因为‘三脚猪的气息被淤泥盖住了,所以才排挤它。”
05
冬天,已经长到十来斤重的九头小猪快要离开黑母猪妈妈了。它们将分头走进生产队里的九户人家,开始过独立生活了。
那天,各户派一个代表,聚集在西头第一间猪舍前。队长捏着九个小纸团,让九人抓阉。然后,让九人按照阉子号,依次走进猪舍挑一头小猪。
结果,八头小猪先后“明花有主”,唯独“三脚猪”成了嫁不出去的“女儿”。
“三脚猪”似乎明白这一切,泪花花的目光里填满了悲凉与失落。
黑母猪默默地上前,以一个个亲吻和一声声暖语安慰它。
事实上,黑母猪是有些违心的。因为,无论从情感层面来说,还是从生理层面而论,即将怀上又一窝小猪的黑母猪,是不宜继续将“三脚猪”留在身边的。况且此时,黑母猪胯下的乳头们早已空空如也。
没过几天,不吃不睡而嗷嗷哀泣的“三脚猪”变得骨瘦如柴,直至倒在高烧肆虐的病魔窟里。
队长说,把它埋了吧。
松大爷连连摇头。然后,悄悄地取出自己的洗脸毛巾,绞一把凉水,小心翼翼地捂在“三脚猪”额头上;去自家口粮囤里掏一碗白米,放在小火炉上熬成喷香乳白的粥汤,一口口地喂给“三脚猪”吃。
苍天不负有心人——“三脚猪”一点点地起死回生。
下雪了,结冰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松大爷给了“三脚猪”一间单独猪舍,编几片稻草帘子,将猪舍护得严严实实,搬来小火炉,将猪舍的空气一点点烤暖。
我越发懂事了,在松大爷的指点下,也替“三脚猪”忙碌起来——手持长柄疏齿的圆形鱼叉,去河岸近处伸手够得到的冰面上寻找眼睛似的小孔。小孔里细波微涌,神秘幽然。我们知道,小孔是河蚌的呼吸通道,因为不停有细波微涌,所以无法结冰。我怀着欣喜而紧张的心情,对准小孔,将鱼叉笔直插入深不盈米的水底,凝神聆听从鱼齿上传递上来的咯咯细响,静静捉摸那细微的硬物感,然后,使劲往下一叉,慢慢往上提。“哗啦——”一只壳门微启、肉体外露、水滴直流的河蚌赫然顶破冰层,露出水面。如此一次次地反复着,其乐无穷。
松大爷将一只只鲜美而富营养的河蚌去壳、煮烂,然后拌在“三脚猪”的饲料里。
“三脚猪”经过一阵狼吞虎咽后,腆着光泽幽幽的蜘蛛肚,摊膀抻腿地睡大觉。
此后的日子里,一度被人遗弃、濒临死亡的“三脚猪”,如同谁在给它吹气,日长夜大,令人啧舌。
06
过年前,按队长指令,宰了五头百十来斤的肉猪,然后,分给各家。因为有了肉,那个年过得特别滋润——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弥漫着浓浓的红烧肉香味;我和伙伴们穿着新衣,举着由猪尿裹吹成、包进几粒咯咯磕响的黄豆、涂上一层年糕红印汁的“大汽球”,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奔跑着。
只是,我照例站在自家河桥边凝望对岸时发现,松大爷没歇息,而且没个过年的样子——依然穿着沾满饲料浆斑的补丁衣,挑着沉甸甸、热腾腾的木桶,匆匆走向嗷嗷唤饥的大猪小猪们。
两年过后,养猪场上的猪已有七八十头之多,而那一长溜猪舍呢,也在一节节地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