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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2016-09-29冯慧

长江文艺 2016年10期
关键词:豆腐妹妹母亲

冯慧

在我成长的年代,我一直因为我的家庭而感到自卑,因为我的父母一直是我们大院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先说说我的父亲,本来他是可以有很好前途的,但却因为女人给葬送了。

我父亲是个南下老干部,曾在公安局一科当科长。一科是公安局重要的科室,主要负责侦破政治大案要案。我父亲作为一科的科长,曾经是那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

五十年代中期,我父亲接手一个案子。他们刚破获了一起从台湾潜回到大陆的敌特案,并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一封写给一个叫蔡婉华的女人的信。据这位敌特分子交代,这封信是台湾一个同僚让他捎带的。

经过缜密侦查,一科终于找到了这个叫蔡婉华的女人,她是一名幼教。据她交待,写这封信的是一个国民党的上尉,也是她曾经的情人。解放前夕,这位情人抛下她,跟随蒋介石的军队慌慌张张地逃到台湾了,从此他们失去了联系。这封信我父亲看过,是封情书,字里行间是对情人的思念以及不能相见的幽怨。

蔡婉华是我父亲亲自提审的,这个女人太漂亮了,她白嫩嫩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口吴侬软语,腔调像莺鸟。蔡婉华说话的时候,手里胆怯地绞着一条白绫手帕,那表情就像舞台上期期艾艾的林黛玉。我父亲提审她的时候老是走神,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我父亲在一科多年,身经百战阅人无数,他皮肤黝黑,豹头环眼,审人时最经典的两招是一拍桌子一瞪眼,往往就这两招对方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但我父亲审蔡婉华时却未用这手段,望着浑身瑟瑟发抖的蔡婉华,他破天荒地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然后态度和蔼地说,别急,慢慢说,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蔡婉华接过茶杯紧紧地捧在手中,好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温顺地回答着我父亲的各种问话,渐渐地脸上的表情也妩媚起来……几个回合后,事情就急转直下,有天,我父亲竟鬼使神差地向他的老上级靳处长打报告,要求跟蔡婉华结婚。

靳处长拿着我父亲的结婚报告气得七窍生烟,他狠狠地把报告掼在桌子上大骂道,荒唐!真他妈荒唐!陈大头,你猪油蒙了心,为了一个女人竟连自己的政治前途都不要了?我父亲虽说是个东北人,但却个矮头大,熟悉他的人都喊他陈大头。我父亲嗫嚅着说,老首长,我就一个赶驴的出身,当年因跑了东家的驴怕回去挨打,没办法才跑出来参加革命的。如今革命成功了,我还没讨上老婆……靳处长听了痛心疾首地说,陈大头,你中了资产阶级的美人计了。我父亲赶紧说,老首长,你别激动,我将计就计,监督改造她……靳处长看到劝阻无用,只有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他拍着桌子说,陈大头,我跟你说,你要是敢不听组织的劝阻继续一意孤行,老子马上就把蔡婉华抓起来!定她腐蚀革命干部的罪名!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啪”地拍在桌子上。我父亲听了连忙站起来,苦苦哀求道,老首长,您千万别动怒,她、她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靳处长听到这句话后,像被子弹射中了胸脯,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摇头叹气说,不争气呀,不争气!唉!我们有许多同志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都不曾倒下,却被资产阶级的香风给熏倒了……

这个熏倒我父亲的资产阶级香风蔡婉华,后来成为了我的母亲。

我父亲自从跟我母亲结婚后,他的政治生涯就彻底结束了。他先从公安局最重要的一科调到了治安科,然后又从治安科转到企业当了名普通的办事员。

从我记事起,我父亲就像马季在春晚上卖宇宙牌香烟一样整天提着一个旧不拉叽的公文包上下班。他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为新进企业的职工办理户口;到粮店给集体户口的职工领取粮票;到电车公司为职工购买月票,有时单位发福利时帮忙分分东西等诸如此类的杂事。我父亲的脾气很臭,他办事刻板从来不肯给人通融和行方便。比如帮职工买月票这事,他规定每月必须在25、26号两天把月票底板交到他手里,如果你逾越了一天,即便他还没到电车公司去,也绝不肯再收你的月票板子。他说,制度就是制度,定出来就是让人执行的。如果是部队,你过了开拔的时间谁等你?每月我父亲从粮店领回集体户口的粮票发给单身职工,因为粮店发的都是大面额的粮票,大家出去过早很不方便。于是,有人小心翼翼地跟我父亲提出,能不能帮助换点零小粮票,比如一斤、二斤的?我父亲一听眼睛瞪得像铃铛说,我上哪儿给你们换?人家粮管所发给我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你们的老妈子!也是的,我父亲当年提着脑袋打过四平,几天不合眼地蹲坑抓过敌特,现在却只能干些发粮票、买月票、分水果这种婆婆妈妈的勾当,他心里早盛满了积怨,所以谁再跟他提要求他就跟谁急。

我父亲仗着自己曾经的革命经历,把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干得像一科时那样威风凛凛。单位里的人都不愿惹他,有事宁肯绕着他走。非要找他时,也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神经而自讨没趣。在单位里只要提起陈大头三个字,许多人都恨得牙根痒痒的。于是,有人暗地里报复我父亲,他刚沏好的茶常常会被人偷撒进一把盐或是倒进凉水,他抽屉的锁眼里也冷不防地被人灌进502胶水……每当这时,我父亲便会拍案而起,用声震八方的嗓音大声吼叫道,给老子耍这点小把戏,老子查出来,枪毙你!我父亲把枪毙你”作为了他的口头禅。于是大家常在我父亲的背后,拿腔作调相互戏谑地说,老子枪毙你!

回到家里,我父亲更是无比威严。他整天虎着脸,什么事也不做,饭要我母亲端上桌子,吃完饭碗一推就走。

我母亲很怕我父亲,毕竟我父亲落到这今天的田地也是因为她造成的。其实我母亲在上海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我外祖父不过是苏州河畔的一个小裁缝,我母亲年轻时是里弄里的一枝花。漂亮的女孩子未免不太安分,她常跟里弄里的小姊妹们到城隍庙、霞飞路、百乐门去白相。有次我母亲到百乐门玩,被一个国军上尉看中,他请我母亲喝咖啡又带她到马场骑马。马背上,上尉环抱着我母亲的小蛮腰一抖缰绳,马迈着踢踏踢踏的小碎步轻盈地在马场上有节奏地环跑着……有腔调的约会,很快就满足了我母亲那颗少女的虚荣心,后来,她背着家人跟国军上尉同居了。我母亲当时是十七八岁的小女人,她根本不会审时度势,当时的上海已经是四面楚歌危在旦夕,上尉跟我母亲在一起也是偷最后的欢愉了。

有一天我母亲逛霞飞路回来,看见里弄口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此时正逢隆冬,栗子锅冒着氤氲的热蒸气,亮光光的重糖栗子发出甜腻腻的香气。我母亲忽然记起上尉喜欢吃糖炒栗子,便站在炒板栗的锅边等着热栗子出锅。等她捧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糖炒板栗朝家走时,天边忽然响起了几声闷雷,她心一悸,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母亲赶到驻地时,一向热闹的军营此时鸦雀无声,她捧着糖炒栗子不知所措地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这时有人告诉她,就在一小时前,部队突然接到立即开拔的紧急命令,现在队伍早到了吴淞口。我母亲木然地听着这消息,手中的糖炒栗子像驴粪蛋一样朝四下滚落着……

我母亲的这段历史,她自以为是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为此,她不惜离开大上海来到我们这个二线城市隐匿起来。她像一只遇到危险的鸵鸟,一头扎在草堆里掩住了自己的头,却不知道她的屁股仍然高高地撅在外边。中国的户籍制度、外调手段、组织调查、群众走访能把任何人祖宗十八代的隐私都挖出来。我母亲终于没有躲过。有人说漂亮的女人犯错误连上帝都会原谅的。我母亲在绝望中遇到了我父亲,她只有极尽女人的狐媚手段保住自己。其实,这是场两败俱伤的买卖。我父亲因中了美人计而葬送了大好的政治前途;我母亲因为活着而屈身于我父亲,他们俩注定一生都不会幸福。

从我记事起,几乎很少看到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起上街的情形。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反差极大,就连他们自己都羞于走到一起。我父亲像个纯高粱面的窝窝,又黑又硬又糙;而我母亲像一块米面发糕,白白的糯糯的,身材如风摆杨柳一般,个头比我父亲还高半头。他们之间相差十二岁,据说我父母当年还闹过一个超级大笑话,我父亲第一次带我母亲回东北老家,途中转车住店,店老板看到我父亲面相粗粝凶狠,而我母亲表情哀婉清丽,便觉得我父亲一定是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悄悄地给公安局打了电话。公安局很快来了人,最后还是打电话到单位核实后,才放了他的。

我印象中的母亲已经不漂亮了,三十几岁就剪了个齐耳的短发,一左一右卡着两个大黑卡子,露着两只耳朵,她的脸黄黄的,衣服也是老旧的,有时穿的裤子在膝盖处还夸张地打块补丁,好像只有这种打扮才能表明她已经彻底革命了。

有人说家庭生活也应该是一出戏,也要有锣鼓家什的热热闹闹的响声才是好戏。而在我们家,除了我母亲的打嗝声外,别无精彩。我母亲的嗝打得响亮而绵长,它从丹田郁结而生,气体直奔声门喷涌而出,像一只漏气的塞口发出绵长的嗳气。这些年,我母亲的内心积郁了太多无法与人诉说的幽怨,忍耐久了便堵在心口,后来她发现了打嗝的妙处,它既可以顺气,也可以排遣内心的积郁。

我母亲有一手编织毛线的好手艺,她织出来的毛线衣又漂亮又合身。她为了讨好别人无休止地织着,哪怕只有三五分钟的空闲时间她也赶紧拿出毛活来织,她的左手食指因为长时间受竹针尖的点戳已经结成了一块硬茧。她不停地为他人编织着,她想把自己人生的破洞织上,她想让自己变成一条线跟其他人编织到一起。

有次我母亲因为赶毛活,饭做晚了。我父亲咆哮着把母亲的毛衣针都给撅了。连我都忍不住说,你凭什么帮那些人织毛衣,难道他们自己没有手吗?母亲一边扽着线一边对我说,怎么好拒绝呢,给这个织不给那个织是要得罪人的。我梗着脖子说,得罪他们又怎么了?母亲说,你是小孩家,你不懂的。我说,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你们过去那点破事吗,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我母亲听了我的话一愣,然后打了一个很长的嗝,嗫嚅着说,你还小,不懂的,这里很复杂的。说完低着头继续织毛活儿。

其实我爸妈的那点破事我早就知道,那时正经历着史无前例的革命,什么秘密能存得住?从小我们是在人们睥睨的目光中长大的,我一直为自己生在这样的家里而感到自卑。自卑的人往往都是极敏感的,我目光阴鸷地盯着那些议论我父母的人,他们吃惊这个半大孩子竟有像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我孤言寡语性情暴戾,自卑让我变成了形单影只骁勇好斗的孤狼。我常常跟人打架,整天不是别人头破血流就是自己浑身是伤。

有家长常常到我家告状,每当这时,我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拳脚相加,抖擞着他久已生疏的威风,常常打得我口鼻蹿血。有次他还把我双手反剪着吊在门框上,让我的双脚不能着地,就像南霸天吊打吴清华一样。每次我挨父亲的酷打时,我母亲总像一只受惊的麋鹿躲在一边,浑身发抖,不敢上前。我父亲曾咆哮着对她说,我管儿子你敢上来,我连你一起收拾!

我曾咬牙切齿地对我母亲说,他要是死了,我比见到毛主席都高兴!那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父亲亲生的孩子。

而这时唯一能挺身救我的往往是我妹妹,她会趁我父亲不注意时,悄悄地搬来小板凳,塞到我脚下,让我腾空的身子踩着凳子而减少痛苦。倘若我父亲发现了她的举动,她便朝他发出媚人的笑容,我父亲这时便偃旗息鼓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走了。

在我们家,我父亲只有看着我妹妹时眼里才会流露出慈爱的目光。

我妹妹比我小四岁,她像我父亲的地方比较多,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但她喜欢笑,而且笑的时候大眼睛能眯成一条缝,像一只媚人的猫咪。于是小孩们给她起了个“狗猫子”的外号。在我的记忆里,我妹妹狗猫子就像我母亲降下的小马驹,落地时弹腾几下就能趔趔趄趄地站起来,再停片刻就能自己走动了,没费多大劲就长大了。我妹妹跟其他女孩有所不同,她胆大得很,五岁就敢跑去看杀猪,回来后还绘声绘色地跟我们讲杀猪刮毛的全过程。八岁那年,我们学校附近盖房子,挖地基时挖出一具清朝古尸,我妹妹竟忘记吃晚饭一直看到很晚……

我母亲常常叹着气说,你呀!就是个夜叉!

可我父亲偏偏就喜欢我这个夜叉妹妹,我父亲只有看见我妹妹,他那僵硬的脸上才能露出慈祥的目光来。

我父亲表面上在家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单位里也没人敢惹他,挺威风的。其实,他的内心因孤独而焦躁着,因为他走不进任何人的心里,他的精神正处于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境地。在单位他把积怨撒在同事身上,跟大家相处不好;在家里他对家人没有足够的爱,让家人对他敬而远之。他像一只受伤的狼,内心极度地渴望着有人能温存他抚摸他理解他。但这种需求又是不能言说的,而要靠聪明人揣摩出的。而我母亲俨然不能担当这种角色。我母亲对我父亲只有感恩,没有感情。

他们俩就像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两个胃口截然不同的食客,一个掰着蒜瓣低头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另一个正端着咖啡杯一边看着夕阳暮落,一边小口小口地品味着咖啡的醇香。我母亲跟着她的旧情人在大上海见识过浮华世界的绚烂,在她内心里仍然蛰伏着对过去那种有腔调生活的向往。面对眼前的丈夫,她只敢用一声一声的叹息来发泄她内心的挣扎。

这时,一个外号叫豆腐的女人出现了。叫“豆腐”,并不是因为她长得白嫩可人,而是因为她长有白麻子。豆腐的叫法源于菜名“麻婆豆腐”,只是人们省略了麻婆二字。

豆腐是总务科管备品库的管库员,这个女人平时说话风趣,善于逗乐。更可贵的是,你跟她重一句轻一句的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因此,许多人都喜欢跟她说话开玩笑。在单位里只有她不惧怕我父亲,敢跟我父亲开玩笑。她每次跟我父亲说话时张口必称,老革命!如何如何。

我父亲喜欢“老革命”这个称呼。一段时间以来,大家对我父亲的称呼都倍感棘手。刚开始有人唤我父亲“师傅”。我父亲便会乜斜着眼睛轻蔑地对那人说,我的徒弟现在最少都是处长了,你想给我当徒弟差远了。于是,有人便叫我父亲的职务,“陈管理员”。我父亲对这个称呼更加怒不可遏,他十几岁就在枪林弹雨中冲锋,二十出头当上了连长,三十出头就做了公安局一科的科长,如果不是被母亲的糖衣炮弹击中,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被人唤做管理员莫不是天大的讽刺?每当这时,我父亲便会拍案而起道,这里没有什么狗屁管理员!而豆腐智慧地为我父亲创造出“老革命”的称呼,很快便在单位里流行起来。大家注意到,只要喊我父亲老革命,他那张黑糙的脸也会变得柔和起来,找他办事明显比过去容易多了。

我想我父亲一定是因为豆腐创造出“老革命”的称呼而感激她,后来他无事时便喜欢到备品库房去坐坐,跟豆腐聊聊天说说话。豆腐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说话荤素都能来,且风趣幽默。我父亲这个人平时话不多,每次去备品库便坐在一张旧藤椅上,一边搓着耳朵根(这是我父亲的怪毛病)一边听着豆腐说话。豆腐总是在备品库里一边忙碌着一边跟我父亲说着闲话。

老革命,我婆婆才搞笑咧,她昨天晚上缝被窝认不上针跑来找我帮忙,她说,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对呀!世界上怕就怕“认针”二字,连毛主席都晓得认针难哇……

豆腐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笑得咯咯响,我父亲也跟着她一起咧着嘴笑,在家里可没人跟他讲这种风趣幽默的冷笑话。

豆腐问我父亲,老革命,听说你们东北人公公婆婆儿媳妇都睡在一个炕上?

我父亲搓着耳朵根,哼哼叽叽了半天说,东北的冬天冷,许多家烧不起太多的炕,只好一家挤在一起猫冬。豆腐瞅着我父亲暧昧地一笑说,你老婆回过东北吗?我父亲的手加快了搓耳朵根的频率说,她——回去过,不是冬天,她是南方人,怕冷。豆腐朝我父亲瘪了瘪嘴嘿嘿一笑说,看看,你想歪了吧,我又没问你老婆是冬天回去的还是夏天回去的。在豆腐面前,我父亲似乎无法保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种不苟言笑的正经。更让人称奇的是,豆腐还敢使唤我父亲,比如有人到仓库送货,正好我父亲也在,豆腐便会指使道,老革命,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码到货架上……我父亲立刻像小听差一样,抱着拖把、竹扫帚之类的东西一趟趟地朝库房里搬。

后来,豆腐又给我父亲换了称呼,叫“老格子”。比起老革命的称呼,我父亲似乎更喜欢“老格子”的叫法。因为叫老革命似乎太直接,太直白,甚至还有几分揶揄人的味道。而老格子在内涵上远比老革命更广阔更深远,因为它不仅仅局限于我父亲曾经革命过的那点经历,它还模糊到各种领域,有着资深的含义。自从豆腐发明了“老格子”的叫法,很快在单位里又风靡起来。而我父亲每当听到有人喊他“老格子”时仿佛找到了久违的尊重。他脸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懈下来,笑容也从嘴角朝两边四溢出来。人们觉得他似乎比过去好说话多了。

其实相处久了,女人漂不漂亮倒成了次要的,唯有快乐是实实在在的。我父亲深深感谢这个被唤作豆腐的女人,她帮他找到了快乐和自尊。在我父亲的眼里,豆腐貌若天仙,就连她脸上的麻点,都犹如花瓣中的花蕊。

立春这天,我父亲又一次来到豆腐的库房,豆腐拿出一只饭盒笑眯眯地说,尝尝我包的饺子,韭菜猪肉馅的。今天是立春,老话说叫咬春。豆腐一边说一边顺手从饭盒中捏出一只饺子亲手喂到我父亲的口里,我父亲第一次吃到女人喂到口里的东西,且豆腐跟我父亲的身体太近,这个女人嘴里发出的韭菜馅气浪甚至喷到了我父亲的脸上。

春天就是个撩人的季节,温暖潮湿的空气能撩拨出许多暧昧的气息,它像一个魔,用复活的手段让万物生长,也让万物多情。

豆腐递饺子的手还碰到了我父亲的唇,撩人的气味和暧昧的接触让我父亲觉得有股热血在朝头上贲张,嘴里早不知道嚼的是韭菜馅的还是萝卜馅的。我父亲使劲咽了口唾沫,又习惯性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说,我的耳朵痒死了。

豆腐利索地从头上拔下一只发卡说,来,让我看看!我父亲立刻顺从地伏在桌子上。豆腐的卡子像一羽鸿毛飘进了我父亲的耳孔里,它很轻很轻,像在水里拨动了一圈圈的涟漪,那种酥痒让男人浑身软瘫,如同躺在一叶小舟里被一波一波的快感而击中……

这是个立春的下午,温暖的太阳从仓库的高窗里射进。余晖照在豆腐和我父亲的脸上,一个专注一个销魂,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库房的外边把门给锁了……

我父亲得罪过的人太多,不知道是谁在背地里暗算他,在娱乐贫乏的时代,人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能制造出一些桃色新闻,给大家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点色彩。

时代又一次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来的尺寸,让我父亲又一次陷入到桃色事件中。那场风波的最后处理决定是,豆腐调离该单位,我父亲下放到传达室看大门。这让那些讨厌我父亲的人都偷着乐了。

但是他们高兴得为之过早,我父亲会重新给他们制造新的麻烦。按说像我父亲这种出生入死干过革命的人栽了两个大跟头,总该吸取些教训吧,可我父亲偏偏是个赶驴的出身,驴倒架子不倒,他无论在任何岗位都能找到属于他的权力。

自从我父亲入主传达室后,他严格执行单位大门早六点晚九点开关的规定。超过这个时间,哪怕你是擂破了大门他也绝不会给你开。过去有些上夜班的人,常常趁着晚上偷偷溜出去约会,看电影什么的,他们让传达室给留个门,半夜再悄悄地跑回来。可自从我父亲接手传达室后,这种事就彻底没戏了。一段时间里,单位里的许多人都成了翻墙高手,不少人为翻墙还挂破了衣裳,划伤了大腿;还有,过去单位里自行车四处乱放,有停在墙根的有停在楼道里的,还有更甚的就放在传达室的窗户下,说了许多次,谁也管不住。我父亲上任后,要求大家的自行车必须按规定停放到车棚里,如果你不听,他便会把你的自行车搬进库房里锁起来,直到你写出保证书才放,几个来回就把自行车乱放的顽疾给治理住了。每天上班时,我父亲用他那双牛铃似的大眼睛,像那摩温一样地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这让许多人的感觉很不好,有人说,我们怎么觉得自己像给陈大头打工一样。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我父亲调到传达室后,单位大门前干净整齐,门可罗雀,就连那些常光顾单位的小偷和顺手牵羊的捡破烂人都知道,陈大头当班,千万不要来。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人讨厌至极的家伙。

自从我父亲和豆腐的事件发生后,一向在家专横跋扈的父亲似乎收敛了许多。他常常怀着忐忑的心情悄悄地窥视着我母亲,而我母亲除了打嗝的时候比以往多了些外,什么都没说。

但我不行,面对这样的父亲,我真想让自己变成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跟他脱离关系。

有天吃午饭的时候,我把筷子伸到我父亲面前的盘子里,把一块他心仪的菜心抢先放进了我的口里。我父亲很不爽,但又不好直说,他突然指责我说,你的军帽里为什么要垫硬纸壳,活像个小流氓!那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对电影里国民党军官的大檐帽很感兴趣,都喜欢在自己软塌塌的帽檐里加一块硬纸壳让它直棱起来。我一边嚼着菜心一边冷笑着说,我这就算小流氓了?我又没干流氓事。我父亲大概被戳到痛处,他突然把筷子朝桌子上使劲一掼,横眉厉目地说,反了你啦!还敢跟老子顶嘴!一场父子之间的战争顷刻间就要爆发。

我母亲打了个长嗝悠然地说,别吵了,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有个人吹牛说他会给人翻脸,能把丑人的脸翻个面变好看。于是有个麻脸找到他,请他帮忙翻脸。那人收了麻脸的钱瞎鼓捣了一番说搞好了。麻脸回家照镜子一看,自己仍是一脸麻子就去找那人算账。那人不慌不忙地说,这不怪我,我给你翻过去了,发现那边比这边还麻得厉害,我就又给你翻过来了。

我母亲讲冷笑话时,我父亲的脸一块白一块青,他低头吃饭,早早离开了饭桌。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敢在我父亲发火的时候说话,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望着我父亲离去的背影,我对母亲说,我要离开这个家!

当年我父亲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能去当兵。可是自从进入高中后我便被一大堆闲书所吸引,我总是能搞到各种书籍,白天看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我的视力下降很快。终于有一天我母亲发现我在看东西时总是喜欢眯缝着眼睛,便把我带到医院去检查视力,结果我的双眼视力已经降到0.3了。母亲为我配了副眼镜,当我父亲看到我戴上眼镜时,异常气愤,他在家中大声咆哮着,对着我母亲大声说,看看吧,你的好儿子,成了四眼,他的前途彻底完了!完了!我的眼睛让我父亲对我的期望彻底幻灭了。

于是高中毕业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是上山下乡了。知青专列出发前,家长们恋恋不舍地拉着自家的孩子强忍着眼泪千叮咛万嘱咐着。当火车拉响汽笛,机车徐徐启动时,忽然,专列上的车窗里伸出一个瘦小女生的半个身体,她以一个殉道的姿态面对站台发出了一声划破夜空的哭喊,妈妈——那声音立刻像霍乱一样传染了整个列车。上千名知青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声音,妈妈——

站台上原本一直强撑着的家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边跟着列车跑,一边哭号着,有的家长竟当场昏厥过去……那趟带着红花的专列拉着一车哭声渐行渐远,无情地驶向远方。

此时我正坐在车厢里,原本没打算哭的,想到离开那个专制冷血的父亲,我的心里倒有几分轻松快乐。但是一个车厢的哭声还是让我的心也酸溜溜的。我悄悄地从车窗伸出头去,偷偷地窥视着我的父母,我看见我的母亲跟其他的母亲一样,一边跟着火车小跑着,一边不停地抹着泪;而我的父亲则站在原地目送着火车,风吹着他那花白的头发。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父亲。我想起了临走前的夜晚,我父亲破天荒地捧着象棋盘有几分卑怜地对我说,大小子,来下盘棋怎么样?自从我上初中后他的象棋就下不过我了,问题是每当他快输了时便会摔了棋盘拂袖而去,或是找个别的理由再收拾我一顿。他在心理上还不能承受我超过他的现实,只能用父权来报复我。后来,我坚决不跟他下棋了。想到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用怕他了,我决定在棋盘上杀他个片甲不留,以泄对他多年暴行的愤。我故意不将死他,而是把他的车马炮都通通吃掉,把他的老将追杀得在城内四处推磨,我父亲在老将磨了三圈后,第一次面无愠色地嗔怪我说,你小子坏得很呀……现在回想起这盘棋,我忽然明白我父亲是想用这盘棋与我和解。

那天跟我在一趟车上没有哭的还有靳红。靳红的父亲就是当年的靳处长,我父亲的老上级,现在是靳副局长。靳红本来是可以通过关系当女兵去的。可她父亲没让她去,他说,女孩子当什么兵?某某某的女儿当了三年兵,回来就学会了一刀能捅死一头猪,瞎耽误工夫。还不如下乡锻炼个两年,回来好好当个工人。

我跟靳红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却不好。上小学时,我争取了好长时间想当红小兵,就在大家马上要举手表决时,靳红忽然站起来举报我说,看见我在别人家窗户底下撒尿。结果大家都不举手了。我得承认,我当时的确有在外边撒尿的坏习惯,有时在草丛里有时在树根下也有时在别人的窗户下,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们那个年纪的小男孩有几个不是这样的。我在教室外等着靳红,见她出来我就骂她流氓,偷看男生撒尿。可靳红却一点也不在乎地说,牛忙(流氓)没有拖拉机忙,谁让你考试的时候捂着卷子不让我看的。靳红在家老小,又是干部子弟,养成了谁都得围着她转的坏毛病。我的性格孤傲,我俩尿不到一个壶里。

上高中那年,我们学校新调来一位语文老师,据说是从五七干校来的,曾经还是个作家。朱老师长得白白净净的,戴着一副肉色的塑料框眼镜,说话的语速比较慢,一字一顿的,她讲课常常跳出课本夹带些引经据典漫天联想的私货(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作家的通病),比如讲析毛主席的诗词,她能联系到《唐诗三百首》;讲《梁生宝买稻种》她能讲到柳青整个《创业史》的艺术特色。她让一向照本宣科的语文课在她那里变得生动起来。我因为读了几本书,作文比起其他的同学要好一些,朱老师总是给我高分,这很满足我的虚荣心。

朱老师有一个女儿叫朱晓慈,也在我们班上。朱晓慈的皮肤像她妈妈一样白皙,薄薄的单眼皮,笑起来有种含蓄的古典美。朱晓慈从不大声说话,下课也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安静地像一片云。许多人都被朱晓慈的静美所吸引。

因为我的作文好,常被同学恭维,我有些飘飘然。有次朱老师布置写《劝学篇》的读后感,我无意中看到了朱晓慈的作业,令我大惊失色。原来,朱晓慈的作文条理清晰视野开阔,文笔绝对在我之上,但她却表现的如此低调,这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靳红的语文不好,她特别怕写作文,每当老师布置作文时她就着急得抓耳挠腮。也许是看见许多同学都喜欢朱晓慈,靳红心里很不舒服,她曾撇着嘴说,朱晓慈读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思想复杂,所以特别能装。对于靳红的挑衅,朱晓慈从不与她计较,而是选择缄默。

有天放学我走出教室,在楼梯口碰上靳红。她手插在口袋里,半靠在楼梯扶手筛着身子冲着我怪怪地一笑。靳红的鼻子长得像她妈,望天鼻,且没有鼻尖。但靳红不会藏拙,她偏偏喜欢仰着脸跟人说话,把她那两个大鼻孔呈现给别人。靳红身上有许多干部子弟的臭毛病,傲骄,嘚瑟,好像全天下事她都知道。跟人说话,学着他老子的口气,不说透,让人心悸,总觉得他还拿捏着什么能置你于死地的东西,让你毛骨悚然。

我越来越烦厌靳红。我故意仰着脸吹着口哨从她身边擦过。

陈聪,别他妈嘚瑟,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靳红果然恼了。

我是不是人物跟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有意激怒她。

靳红冷笑着说,别忘了你妈三天两头朝我家跑,事事求我爸,你倒在我面前充起好汉来了。我顿时感到血朝上涌,正要发作时,靳红忽然诡异地一笑说,唉,我告诉你点内部消息吧,你整天跟老朱打得火热,你知道那老朱是什么人吗?靳红把朱老师唤做老朱。我盯着她的眼睛等她回答。靳红得意地说,告诉你吧,老朱是内控对象,她过去写过许多反动大毒草文章,现在是内部控制使用。朱晓慈的爸爸是大右派,几年前就畏罪自杀了,你别看那个朱晓慈整天装得可怜兮兮的,她心里鬼着呢……

我听着听着,头嗡地大了,靳红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但我知道靳红说的肯定是真的,她能从她父亲嘴里知道许多人的老底,其中也包括我父母的。我讨厌该死的政治,他们把我们父母的隐私或短处攥在手中,让我们这些儿女因为父母的问题被烙上红字,无法有尊严地站在人前。

靳红看到我愤懑的表情就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像扔给猴子了一把辣椒,然后再看着猴子被辣得龇牙咧嘴,她满足了得意了,然后摇晃着身子噔噔地下楼了。

我怀着愤怒回到家里,朝正在打毛衣的母亲大声吼道,以后不许再去靳家!

命运捉弄人,我和靳红分到了一个知青点。

下乡后我一直保持着跟朱晓慈通信。高中毕业后,朱晓慈办的是回乡插队在遥远的河北农村,虽说我们相隔近千里,却一直有书信联系。信上我俩交流思想,也谈各自的生存状况。我告诉她,我们知青点没有电,晚上点灯熬油看书,早晨起来鼻孔都是黑的;我告诉她,我们隆冬裹着破棉袄上水利工地,我一餐能吃三碗面条五个馒头;我告诉她,春天大地苏醒红花草籽能飘出青苹果般的清香……朱晓慈来信告诉我,她母亲已经退休回家,因为她在课堂上讲了《红楼梦》,被她的学生告到学校教务处,被迫提前退休了。

在农村,我开始学着写诗,可我的诗却总也发表不了。我投稿的报刊杂志为了鼓励我,常常给我寄些怎样写作的小册子或是通信员学习资料。每当我收到这些东西心里总是充满了沮丧,但别的知青不知道,总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瞧,连报刊杂志都给他寄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屁!

有人说诗人的内心都是孤独的,虽然我算不上诗人,但我染上了诗人的臭毛病。寂寞时我常一个人坐在堰塘边吹口琴,口琴是朱晓慈临别时送给我的礼物,这是一只上海国光牌复音口琴,据说吹之前先在水里浸一浸,吹出来的声音便会有流水般清脆的颤音。每天傍晚,我捧着沾了水的口琴,幽幽地吹着《红莓花儿开》《秋水伊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每个寂静的夜晚,我的口琴声像扇动翅膀的鹂鸟唱着清脆的歌儿从原野上掠过。

我很少回城,怕受刺激。有次我回家过年,在公汽上,一个精致的女人看到我在她身边落坐时,立刻像火烧屁股般连忙站起来躲开。我在她眼里是什么?猥琐的土鳖?落魄的流浪汉?城市与我已经有了鱼鸟之分。

红日 白雪 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雁/起航在天安门/落脚在延河两岸/欢迎你们呀 突击队的新战友/欢迎你们呀 我们公社的新社员/喝一碗热腾腾的米酒/延安人民的情意/酿在里边

……

多少年后我一直想找到写这首诗的哥们,当年他的这首《理想之歌》曾让我读得热血沸腾。可是当我真正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我写到,太阳被日食遮蔽成一个黑色的饼/熹微的光变成一只窄窄的光环/套在黑影的脖颈上/北风在原野破着嗓子吼叫着/清冽的河水被涌入的泥沙变得干涸/只有岸边的野草和昆虫给大地和蓝天讲着和解/这是我青春抛洒的地方?

春天,我跟被称为老聂的老知青一起平整水田,我俩拉着一根三米长的原木,在水田里拖来拖去,浸水后的原木死沉死沉,把我俩累得像狗一样张着嘴巴吐着粗气。老聂一边喘气一边说,都什么年代了,咱们还在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我累得不想说话,只哼了几声。老聂长叹了一声说,你呀,可惜了。你有那么好的文采,待在农村盘泥巴真是太可惜了。

下乡后才知道,下放容易,想回家比登天还难。老聂已经下放了八年,他常说,八年了,别提它了!老聂的父母都是城市贫民,在老聂下放后不久,他们全家也被城市逼回了老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老聂在城市已经没有家了。

那天我正跟老聂在田里拉套,我母亲意外地来了。她看见她高大帅气的儿子像泥巴狗一样从田里爬出来,忍不住湿了眼眶。我许久不见母亲,觉得她老了许多,鬓角上飘着丝丝白发。我说,妈,你怎么来了?我母亲把我拉到僻静处,低声告诉我,要招工了!招工?这消息对于我来说不啻于春雷。我母亲像接头的特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很神密地从包包里摸出一张纸条,低声对我说,招工的人已经住进县招待所了,你赶紧拿着条子去招待所找负责招工的某某某。我顾不得换衣服赶紧拿着条子往县招办赶。在那里我意外地看到了靳红,靳红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的脸唰地红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闷热,知青点的大部分人都到小河洗澡去了。我和母亲留在宿舍里说话。我母亲一边给我补磨破的衣服,一边忍不住喜悦地对我说,这次招工名额少,又是大国企,多少人都挤破了头找关系。还是你靳伯伯出面才搞定的,这次,让你跟靳红一起回去……我耳边听着母亲的絮叨,脑海里却回荡着靳红曾对我说的话,“别忘了你妈三天两头朝我家跑,事事求我爸,你倒在我面前充起英雄来。”这么多年来,虽然我家的地位跟靳家已经相差甚远,但我母亲却一直努力到靳家走动。她像块膏药一样贴着粘着巴结着靳家,靳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毛衣都出自她手,靳红妈只要有点头疼脑热的事,我母亲立马赶去伺候。她把靳家的事看得比我们家的事更重要,即便是这样,她在靳家人面前仍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特别是靳红妈,她虽然是农村出来的,但她有一双嫌贫爱富的鸽子眼。她瞧不起我母亲,觉得能让我母亲照顾她是给我母亲的施舍。同时,她还对我母亲一直怀有戒备之心。因为我母亲人长得漂亮,再加上曾经有段勾引我父亲的不光彩历史,所以靳红妈一直警惕地盯着我母亲,生怕她觊觎她的位置。而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母亲之所以忍辱负重地朝靳家跑的真正意义。作为男子汉,我恨不得痛哭一场。但经过磨难的我,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头脑简单的愣头青了。我已经明白,所谓的尊严必须为生存让路,没有实力的尊严只是个屁!

于是,我在日记上写下了,我想赶快回到我熟悉的尘世中/舒展自己憋屈了许久的胳膊腿儿/让我的生命不再逼仄……

很快我就知道了靳副局长的能量,这次招工是定点招工就只有我和靳红两人。我走的时候已经入冬,老聂穿着露着棉花的破棉袄正在田里放牛,远远看去他跟当地的老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去跟他打招呼,他怀抱着鞭子笼着双手,胡子拉碴的脸上透着悲伤说,唉,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轮到我们这些老家伙。我觉得脸在发烧,嗫嚅着说,老聂保重!就连忙走了。我想起了知青中流传着的一句话,下放时敲锣打鼓,回去时偷偷摸摸。

就在我紧锣密鼓地准备抽调回城时,有消息传出国家要恢复高考了。朱晓慈给我寄来了高考复习资料。但此时的我不敢参加高考,我怕自己万一考不上,又失去了这次回城的宝贵机会。

高考成了我和朱晓慈的分水岭。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朱晓慈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我回城后分到铁路编组站上当了一名调车员,每天像猴子一样在溜车上窜来窜去,娴熟地连接或分解着各种不同目的地的货车厢……

与朱晓慈的距离让我的心情极差,当我陷入低谷的时候,又想起了文学,我又开始写诗,我写工人写编组站写生活,我的诗从企业报起步,逐渐又上了省报国家级报刊,成为了小有名气的诗人。在朱晓慈的鼓励下,我又考上了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直接分到企业报当了编辑,这时的我春风得意,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接近朱晓慈。

有天晚上我回到家,我母亲很郑重地对我说,老大,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你自己的人生大事了,你觉得靳红怎么样?还没有等我表态,我母亲继续说,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如果能成亲家,那是最好的了。我母亲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说,妈,我跟靳红不合适,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母亲打断我说,我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可当年要不是靳家你也不会有今天。你是知道的,你当年抽回城有多难,咱们不能忘恩负义……我母亲又说了许多她的大道理,我脑子根本听不进去,跑到报社值了一个月的班。

有天,我妹妹给我打电话说我母亲心梗住院了。等我赶到医院时,看到我母亲正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我去的时候恰巧靳红也在,回城后,靳红的父亲通过关系把她调到了公安部门工作,此刻的靳红穿着警服显得英姿飒爽。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为我母亲打开水了。我母亲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后才开口对我说,老大,我今天跟你挑明了,我这辈子只认靳红做我的儿媳妇,不管什么朱晓慈牛晓慈的我一概不认!天呀,我母亲竟然连朱晓慈都知道了。我站在那里一时无语,我母亲看着我一边打着嗝一边说,老大,医生说我有心梗,随时都有危险。你如果有能耐气死我也行,那样你就可以去找那个什么朱晓慈牛晓慈的!

是呀,我母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熬成婆了,可我却不给她这个翻身的机会,面对病床上的母亲,我采取了拖延政策说,让我考虑考虑。我母亲靠在床上,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说,好,我等着!什么时候你考虑好了,我出院!

离开医院后,我买了一包黄鹤楼的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我的心很乱……

我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靳红。我对自己说,既然我无法爱靳红的全部,那么就把她分成若干个碎片,然后挑出其中好的片段来一点点地拼接起来爱吧。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关于靳红好的记忆,眼前浮现出的第一个片段——有次在水田里插秧,蚂蟥吸上我的小腿,血像蚯蚓一样顺着我的大腿朝下流,我身旁的人发现后都发出惊恐的叫声。只有靳红冷静地跑到厨房抓了一把盐,撒在蚂蟥身上,那蚂蟥立刻曲卷着身体从我的小腿上滚落——第二个片段,有次吃饭,两个知青为一碗干饭而引发了斗殴,一个抓起了菜刀,一个拿起了冲担。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是靳红挺身而出站立在他们中间大声说,都是一个火车拉来的,哪有那么大的仇,你们不想以后活着回家了!回家!这两个字顿时让俩知青软了下来——我的记忆从青春闪回到童年,上小学时,有次我崴了脚,是靳红跑到我家报的信,让我爸爸把我背回去的——有次,她还曾偷过她爸一个带荧光的毛主席像章跟我换外国邮票,后来我戴着这个夜光的毛主席像章,引来许多小伙伴艳羡的目光——上初中时,有次学校组织看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结束时,靳红对我说,唉,陈聪,我发现你长得有点像洪常青咧……

我一点点地拼凑着靳红的可爱之处,试图让自己一点点地接受她爱她。我劝自己,靳红脸上除了鼻子外,其他五官再无让人嫌恶之处;还有,靳红的盛气凌人,恰恰说明她城府不深,好坏都在脸上……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爱的和娶的是一个人?哪个人心里没有一座爱人的坟墓呢!

结婚第二年我们的女儿出世,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鼻子,还好,她没遗传她母亲特有的鼻子,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我跟靳红结婚后就断了跟朱晓慈的联系。后来,我听到其他同学说朱晓慈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某社科院工作。

其实,娶了不爱的女人就是在内心埋下了不安分的种子。有植物学家说,有许多种子经简单处理后,仍与果皮共存。对于朱晓慈我从来不用想起,因为我从来不曾忘过。我从来不敢打听她的消息,我承受不了关于她好的坏的所有消息,青春就是给人生留遗憾的岁月!

有年我应邀到北京参加某杂志社的颁奖,仪式完后已是傍晚。我独自走在北京东土城路上,因为我知道朱晓慈的单位就在附近,即使我现在手上已经有了一手好牌,但我仍不敢主动去找她。我幻想着在路上能偶遇朱晓慈,这样的相见是多么理想和浪漫。我们这些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虽然内心充满着理想主义的热情,但骨子里却又是极腼腆和缺乏勇气的一代人。

皇城根儿的夜是诡秘莫测的,夜空中也许正飘荡着古人的幽魂,灯火尽处传来戏曲韵味儿的电子乐声,一个男子用假声低吟浅唱着:

不想再问你 你到底在何方

不想再思量 你能否归来么

想着你的心 想着你的脸

想捧在胸口 能不放就不放

……不敢在午夜问路 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的深处 住着老情人 缝着绣花鞋

……

胡同里刮出浸人骨髓的阴风,吹得我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我独自走在梦一样深邃的北京大街上,忽然想起了我无畏的父亲。

命运根本不给我充分考虑的时间,就在我母亲还躺在医院要挟我的时候,我妹妹狗猫子那边出事了。狗猫子在沙头角想偷渡香港,被深圳边防部队抓住并要处分劳教。我母亲立即从病床上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朝靳家跑,哀求靳家帮助疏通关系,把狗猫子尽快给弄回来……人的关系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至此,我该怎么办?

我母亲一直说我妹妹狗猫子是夜叉托生的,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当我妹妹跨入十八岁敏感的年龄后,我母亲就开始紧紧地防范着她。为了教育我妹妹,她不惜揭开自己久已结痂的伤口,用亲身经历告诉我妹妹,女人一失足而成千古的教训。

我妹妹的五官很像我父亲,皮肤黑且毛发也重,按理说她应该不会漂亮。但在她像父亲的五官上却飘着我母亲的神韵。这种似是而非的长相却赋予了我妹妹独特的风韵,初看她时一点也不抢眼,但你只要在她脸上多停留片刻,便会感到她身上有股摄人的俏丽。

历史在推推搡搡中进入了新时期。我妹妹狗猫子没有考上大学,去读了省旅游中专。从旅游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长江“明珠号”旅游船当了服务员。“明珠号”旅游船是条豪华客轮,它的行驶线路是从湖北的宜昌到重庆,主要是供游客游览长江三峡以及两岸沿途风景,当年的明珠号旅游船主要客源是国外或港澳台同胞和极少数的国内的达官显贵,一般普通的老百姓很少能问津。由于豪华旅游船是高档服务,当年选拔服务员的标准不亚于今天选拔空姐的标准。

八十年代当国人看外国人还像看动物一样,我妹妹狗猫子却跟外国人有了实质性的接触。从宜昌到重庆旅游船行走四五天,我妹妹与他们朝夕相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狗猫子从客人们随身携带的杂志上,从他们考究的服饰上,从他们优雅的生活方式上让她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她的思想开放明显走在大多数人的前面。我妹妹经常会收到客人送给的小礼物,比如耳环口红项链等小饰品。我母亲每次看到我妹妹拿着客人送给的小礼品时,总是会发出这样的警告说,女孩子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妈当年就是爱虚荣,跟人一起喝咖啡,一起骑马,最后一生都成了噩梦。

那时我妹妹正值青春妙龄,又有着特立独行的性格,根本不把我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说,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那点人生经历搁在现在根本不算什么。我母亲坚定地说,再改革开放女人总归是女人,不管到什么年代都不会宽恕失足的女人。如果我当年能有人在耳边常提醒提醒我,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尽管我母亲对我妹妹从十八岁起就严加防范,但终究挡不住她还是出事了。这年春天,我妹妹在旅游船上认识了一个港商,在这位港商的撺掇下,我妹妹跟着他一起跑到深圳沙头角想通过这里偷渡到香港,不幸的是被边防警察抓住。那年头在沙头角和罗湖口想偷渡到香港的年轻人如过江之鲫,抓住后通常会被劳教一二年。而我妹妹狗猫子因靳家出面帮助疏通关系,在深圳劳教所只关了一个月就被遣返回内地了。

当时狗猫子的事在我们那片闹得沸沸扬扬,我父母很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来。我母亲打着长嗝痛心疾首地说,都怪我没管好她呀!我有罪呀!我父亲跺着脚埋怨我妈说,看看,我当初就说不同意她去干那个伺候外国人的活儿,你偏答应。什么改革开放?把社会主义的大门打开,资本主义的混蛋都跑进来了。我父亲虽然从小对我棍棒相加,但对我妹妹非常溺爱。所以当我妹妹出事,他骂的不是我妹妹,而是骂的资本主义。

而我妹妹狗猫子面对公众的舆论和父母的痛心疾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她说,这有什么呀,你们不知道吧,深圳每天聚集着多少人等着钻铁丝网泅海往香港跑呢。其实有什么呀,我就想看看香港到底是什么样子!

自从我妹妹偷渡事件发生后,她就被单位除了名。整天泡在家里无所事事,抱着砖头录音机听着港台歌星的磁带。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

我妹妹正托着腮趴在床上听得津津有味时,我母亲破门而入叫道,小死丫头,你这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歌?我妹妹懒洋洋地侧了侧身子给我母亲来了个狗猫子式的微笑说,台湾邓丽君的歌,好听吧!我母亲叫道,什么邓丽君,八丽君的,这是当年上海滩上周璇和李香兰的歌,这可是靡靡之音,要是让别人听到可不得了的!我妹妹像蛆蛹动了一下说,老妈,现在都八十年代了,连台湾同胞都能回大陆探亲了……我母亲打着嗝说,你还小,不懂的!

我妹妹翻身坐起摊开双手冷笑着说,我们家还有什么好怕的?我爸爸是看大门的,你是幼儿园的老阿姨,都已经低到尘埃了,你还怕被降成副阿姨,我爸降成副门卫?我妹妹说得很刻薄,把我母亲噎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天中午我母亲没有吃饭,一直打着嗝,她说胸口堵得慌,独自坐在凉台上织毛衣去了。

我妹妹从小不怕我妈打她骂她,就怕我妈不理她。

我妹妹像猫一样偎着我母亲,不断地朝我母亲送着讨好的笑容。纠缠了好半天,我母亲终于颦着眉开了口说,离我远一点,你生在这个家里委屈你了。

我妹妹搂着我母亲的脖子说,妈,你也别烦我了,过两天我就走了。我母亲立即停下手中的织活儿,扭脸反问,你又想往那儿跑?我妹妹说,我也不能总泡在家里当“吃饱蹲”吧,有朋友在南方做生意,让我过去帮忙。我母亲正色地说,不许你再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了!我妹妹娇嗔地趴在我母亲耳边说,妈,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我母亲警惕地扭脸看着她问。我妹妹露出狗猫子式的微笑神秘地说,就是那个跑到台湾的人……我母亲脸色苍白一巴掌掴在我妹妹身上,把狗猫子打得哎呦哎呦地直叫唤。我母亲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摩挲着我妹妹刚才被打的地方,叹着气说,死丫头,你找死呀!

我妹妹狗猫子没理会我母亲的态度继续说,我在船上认识许多港台客人,我可以帮忙打听这个人。

小死丫头,你别胡说了!我母亲有点气急败坏地呵斥着我妹妹。

我妹妹说,妈——现在有台胞亲戚很吃香的。我有个同学的舅舅在台湾,现在要回大陆探亲了,她妈的单位又是给她妈分房子又是加工资的。

我母亲沉吟了一下双目迷离着说,傻丫头,那关系不一样的!好啦,不许再说了,八百年前的事,让你爸爸听到,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妹妹狗猫子故意诱惑着我母亲说,你真的不想见那个人了?你为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母亲显然不愿跟自己的女儿继续这个话题。她抻着腿站起来说,半辈子都过去,见与不见也没多大意思了。我妹妹拽住她的胳膊说,那你告诉我那人的名字。我母亲看了看我妹妹,扭捏了几番后,打了个长嗝,轻声吐出了三个字,许德华!

我妹妹在家待了两个月,就离家出走了。走前她给父母留了一封信,说她要出去闯闯,让父母别担心她,她能自己养活自己。我父母拿着那封信一时无语,他们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是匹脱了缰绳的野马,他们根本拉不住了。

我妹妹离家出走后,一直杳无音信,坊间关于我妹妹的谣言一直不断。

其实我妹妹并没有销声匿迹,她经常往家寄明信片,短短几个字说她一切安好,让二老放心。可她到底在什么地方,都干些什么,谁也不清楚。

这样大约过了两年,我妹妹终于回来了。她戴着大蛤蟆墨镜,身上飘着法国香水味,衣着光鲜亮丽,气质优渥,其范儿让我们这些人站在她面前都显得特别的土鳖。我父母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她看,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并不是他们原来的女儿。

我妹妹给我们全家人都送了礼物,给我母亲是全套的金首饰,有项链戒指耳环;送给我父亲的是一条金利来的牛皮带;送给我的是菲利普的电动剃须刀;送给靳红的是个LV包包;送给我女儿的是一套日本芭比娃娃。当我父亲得知他那条皮带相当于一头牛的价格死活都不肯用。

我父亲问我妹妹在做什么生意?又正色地说,坑中国人坑老百姓的生意你可不能做。像什么从外国朝中国倒腾垃圾破烂呀,卖给老百姓水货呀之类的事……我妹妹搂着我父亲像哄老顽童一样笑着说,不会的,我干的是商贸。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经济已经进入了全民经商的癫狂年代,几乎所有人都想下海去试试水。人们对经商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妹妹这个过去在许多人嘴里多么不堪的女孩衣锦还乡后,顿时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过去那些诋毁我们家瞧不起我家的老熟人,如今再看到我父母时都用羡慕嫉妒恨的口吻说,你们养了个有本事的女儿,你们享福了呦!

这段时间也是我父亲的最好时光。他退休时终于落实政策可以享受离休老干部的待遇,每年除了百分之百的工资外还有各种补贴,生病可以住高干病房,出行可以要车,还有保姆费,甚至可以看一定级别的中央文件。我们大院还专门为我父亲这种人圈了块地,围上铁丝网,为他们建了个门球场专供他们消遣。每天上午这拨老头扛着门球棒,精神矍铄地出现在门球场上,不断听到,“8号”“9号”……的大声吆喝声,然后是乒乒乓乓一直传得很远的击打声。而普通的老百姓只能站在铁丝网外看着他们娱乐。这种待遇让压抑了许久的我父亲立刻精神亢奋起来,他每天准时出现在门球场上,声音响亮地与人争执着,生怕人家藐视了他。平时你只要看见小区里有三五个老头聚在一起发牢骚,那里面肯定有我父亲,而且他的声音最响。我父亲一边与人瞋目切齿地痛骂着当权者的腐败和不正之风,一边又与大家愤懑不平地抱怨着他们享受的待遇和某某省相比差远了。其实,我父亲之所以频频在大庭广众面前喧叫,无非是想告诉人们,他现在不是传达室的门卫,而是离休老干部了。

我母亲也终于熬到苦尽甘来,就连一向鸽子眼的靳红妈都肯屈尊到我们家来串门了。她每次走时我母亲总是会把我妹妹捎给她的滋养品转送给她,我母亲图的就是扬眉吐气。靳红妈总是一边嗔怪地说,亲家,咱们两家还客气啥,一边喜滋滋地接过礼品盒拎回家。这时的靳红家,她父亲早已退休,靳红的两个哥哥也不争气,工作也不咋样。现在他们老两口的日子还没我父母过得舒心。母亲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说,老话说的多好呀,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看子!

有次我妹妹回来,悄悄地把我母亲拉到僻静处,趴着她的耳朵很神秘地说,我帮你找到他了。我妹妹的声音很轻,呵出来的气把我母亲的耳朵弄得痒痒的。我母亲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扭过脸问,谁呀?我妹妹对着我母亲的耳朵又一次小声说,许德华!我母亲听到这三个字后,顿时脸色煞白。

我妹妹说,这两年,我一直通过海峡之声帮你寻找许德华的消息……我妹妹的话还没说完,我母亲的巴掌又一次重重地拍打在我妹妹的身上,她急赤白脸地说,你这个孩子,谁让你多事的!我妹妹捂着被打疼的肩,又一次哎呦哎呦地叫着,她干脆像连珠炮似的说,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费力帮你找到了那个叫许德华的人,他说要从台湾来大陆与你见面!我母亲脸上的颜色急剧地变化着,一会儿是白一会儿是红,并不断打着嗝。我妹妹见状后故意说,好啦,怪我多事好不好,既然你不想见,那我马上打电话请他不要来了。

我母亲忽然搂住了我妹妹,除了叹气什么话都没说。我妹妹看着母亲的脸色说,妈,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人,人生最美好的爱情往往都是初恋。如今你们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历经沧桑还能见个面多美好哇!

我母亲沉吟着,两眼迷离地望着远方,过了一小会儿她有些担忧地对我妹妹说,要是我去见他,你爸爸知道了闹起来怕不好看。我妹妹露着她狗猫子的招牌笑容说,没事,我会先把老头安排好,给他报了个“夕阳红”三日游,把他支出去钓鱼。不过我得告诉你,许先生在台湾早有妻室了。我母亲低声说,这我想也想得到。

忽然我母亲又有些扭捏起来说,你看,我现在像个老妈子,真是不好见的。我妹妹笑着说,妈,我早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样东西,然后从中抖出一件玄色滚着花边的织锦缎旗袍对我母亲说,妈,你穿穿看,喜欢不喜欢!

我母亲拿着旗袍忸怩着进了里屋,然后把门轻轻掩上。大约半小时,我母亲从房间里走出。只见她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薄施粉黛,年过半百的人,看上去仍然是杏目含水,眉眼如黛。原来一直被宽大衣服罩住的身体,如今穿着玄色滚边掐腰旗袍竟是如此的凸凹有致。我妹妹又给我母亲画了点唇彩,她的整个脸部顿时都明亮起来。我妹妹捂着嘴惊叫着,Mon Dieu,老妈,你太漂亮了。我妹妹这时才相信我父亲当年为什么宁肯放弃前途而娶我母亲的原因了。只可惜我父亲一生中却很少看到母亲如此俏丽的身姿。这时,我妹妹有些同情我父亲来了。

我母亲扭动着身子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着,不停地感慨道,老了,太老了,他见了只怕会失望的。我妹妹从我母亲脸上看出,她对这次重逢是多么期待的。

许先生的飞机是三天后到的,根据我妹妹的安排,我父亲在许先生到来的前一天已经扛着鱼竿高高兴兴地参加老年垂钓团去了。

许先生要来的前一天晚上,我母亲激动得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好不容易迷糊着了就拼命地做梦。梦中的许先生,仍然穿着当年的上尉军服,他手捧着玫瑰站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地对她说,你吃苦了!而我母亲却捂着嘴小声地啜泣着说,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第二天上午许先生如期到了,许先生下榻的宾馆也是狗猫子安排的,离我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这天早上,天忽然飘起了霏霏细雨,我妹妹陪着我母亲朝宾馆走去。雨天人特别容易怀旧,氤氲的雨雾让街边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我母亲恍惚看到的是老上海里弄的街景,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忽然我母亲停住脚步,她看到马路对面巷子口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此刻炒栗人正挥动着锅铲用力地翻动着锅里的板栗,我母亲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目光迷离地对我妹妹说,小妹,你先等等,我去买些糖炒板栗,他爱吃!说完撇下我妹妹独自跑过了马路。

空气中细雨蒙蒙,像雨又像雾,马路像浸了油一样油光光的。我妹妹站在马路这边等我母亲,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像被雨雾给浸透了般沉重。这时我妹妹看到,雨雾中我们的母亲穿着旗袍双手抱板栗体态轻盈笑靥如花地疾步朝她奔来,雾里看花像一帧美丽的油画……我妹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脸上有过如此明艳的笑容,她想,爱情难道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忽然我妹妹看到,母亲的背后有一辆拉满废品的三轮车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从高处朝下俯冲过来,她的惊呼声还没叫出口,就听到我母亲“哎呀”一声,怀中的糖炒栗子在马路上四下滚落……

在我母亲的葬礼上,突然冒出一个穿着西装的白发老头,他手捧一束黄白菊花,面对我母亲的遗体唤着婉华的名字而哀声恸哭着,把我们在场的人都搞蒙了。当时,我和父亲还不知道母亲去世的真正起因。我父亲瞪着牛铃一样的大眼上前大声质问,你是谁?

西装老头对着我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我是许德华。

给母亲办完丧事后,我们还来不及责怪狗猫子,她就像片云悄悄地飘走了。

斯人已去,再痛也无奈,对于亲人我们都很容易宽恕。我父亲对我说,你打听打听,你妹妹跑到哪里去了。你妈不在了,你对她要多关心关心。又说,你妹妹也不小了,你当哥哥的催促催促她,早点成个家,别天南地北地胡跑了。

我父亲说这话没过多久,我妹妹就像得到心灵感应一样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个男友。可我妹妹的这个男友,再次引起了我们周围人的骚动,因为这个小伙子是个黑人。

我妹妹告诉我们黑小伙叫杰米。我父亲傻傻地望着杰米,对他蹩脚的汉语一句也没听懂,只见他粉红色的牙床和洁白的牙齿在眼前一闪一亮着。杰米说话时还有个习惯,每说完一句话后喜欢吐口长气,我父亲看着黑得泛着亮光的杰米,眼前浮现出他当年赶牲口时那些打着响喷、皮毛像绸缎一样的上好骊马。

杰米的到来,引发了大家的好奇,有人跟我父亲打听,这个黑人小伙子是哪个国家的?我父亲搪塞着说,谁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说完就赶紧跑,生怕人家再问出让他难堪的问题。

而狗猫子却一点也不怵大众的目光,她领着杰米仰进仰出犹如过无人之境。

有天,我父亲终于忍不住跟狗猫子说,你跟这个杰米结婚,养出来的孩子不黄不黑的人家会骂是杂种。狗猫子却漫不经心地纠正他说,老头,应该说是混血儿!我父亲有些激动地说,叫什么也是杂种!中国有十几亿人,你干吗不找中国人?

我妹妹哂笑着说,您老保守了吧,别瞧不起杰米,人家还是非洲王室的后裔呢。

他俩正在屋里呛呛着,我回来了。我父亲向我求援地说,老大,你劝劝你妹妹吧,别让她丢人败兴让周围人笑话。我淡淡地说,老头,没听狗猫子说人家杰米血统高贵,我妹妹是去当王妃的,你有啥不高兴的。我父亲哼了一声做出鄙视的表情。我又转头对狗猫子说,不过据我所知,非洲王室后裔庞大,还可以一夫多妻,你想好了吗?我妹妹狗猫子脸终于挂不住了说,你们呀,真没意思!算了,不跟你们多说了,我们走还不行吗!很快,我妹妹就带着她的杰米走了。

自从我妹妹走后,我父亲又开始念叨了,他对我说,你妹妹跟那个杰米不知道断了没有。又说,只要她找个中国人咋样我都不反对。

我妹妹不经念,我父亲一念叨,她就又回来了。这回真带了个中国男友,但这个中国男友把我父亲的脸都气绿了。

靳红曾总结过,我妹妹狗猫子的每次出现,总能给家里带来惊世骇俗的震惊。

我妹妹这次带回的男友叫老金,是个香港人。黑胖矮挫,脖子上挂着小拇指般明晃晃的金项链,浑身散发着古龙香水味,看上去跟我父亲的年纪不相上下。他看见我张嘴叫大哥,把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叫出来了。

老金不在跟前时,我问狗猫子这个老金到底有多大岁数?狗猫子轻飘飘地说,反正没咱爸年纪大。我哭笑不得地说,你能靠谱点吗?上次你带回个黑人,这次你又带回个老头,你成心让咱们家成为社会新闻热点吗?我妹妹睃了我一眼说,哥,现在国内老夫少妻到处都是。有几个臭钱的男人哪个不是娶比自己小许多的女人?你还以为现在是王老虎抢亲的年代呀!

我讥讽她说,狗猫子,你不觉得你把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我一生气就爱喊她的外号。而狗猫子却有意气我说,鲜花只有插在牛粪上才能越开越鲜艳!

我痛心疾首地说,老金都多大年龄了?只怕连孙子都有了,还会没有老婆专门等着你?你就等着上当受骗后连哭都来不及了!狗猫子却很淡然地说,他有没有老婆跟我无关,我又没一定要他娶我,只要他给我钱花就行了。我说了你可能都不信,如今我这岁数都算大了,跟老金也混不了几年了,以后还会有更年轻的女人等着上位呢。到那时我再做打算吧。狗猫子神色倦怠地说完这些话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我仿佛看到了《日出》中的陈白露。

我父亲这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爆发了,他叉着腰黑着脸,像把紫砂大茶壶对我妹妹大声咆哮着,你赶快带着那人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丢不起这个人!

很快狗猫子就带着老男人滚了,而且这次滚的时间特别长,有一两年没回家。我父亲叹着气对我说,唉,你妹妹算是丢了。

我妹妹不在的这段日子,我看着我父亲日渐衰老。现在他已经不打门球了,那拨打门球的老人中已经有几个人去见马克思了,剩下能打球的也不多了。当年那防止一般人入内的铁丝网,如今连锁头都锈了,门球场上因为长时间没人打球,杂草葳蕤,让人看了甚觉凄凉。

没人打门球了,我父亲很寂寞。他整天拿着一个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到处逛,他走到哪里,半导体收音机的叽叽哇哇响声就传到哪里。许多人在背后都嘲笑地叫他老广播。

公园里有许多普通的退休老头坐在一起晒太阳说闲话,我父亲从不跟他们坐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是离休的人跟退休的老人混在一起掉价!

有天,我父亲在公园碰上过去一起打门球的6号和8号,仨人聊了起来。老人们常聊的话题无非是谁谁谁又走了,谁谁谁又住院了,都是些兔死狐悲的消息。大家聊完了生死自然又开始聊儿女,门球8号问我父亲,老广播,你女儿到底嫁没嫁那个黑人?门球6号打断8号的话哂笑着说,你那都是过时的新闻了,人家老广播的女儿又傍上了香港大款,那金链子有小拇指粗,老广播要当老太爷了。我父亲一听立刻火冒八丈,他一把揪住门球6号的衣领愤怒地说,谁跟你说我女儿傍大款了?门球6号是个干瘦的老头,被我父亲一拎脚不沾地,他挣扎着叫道,哎呀呀,你松手,你松手!我父亲松了手,门球6号的身子一坠,趔趔趄趄地才站住,他拽了拽被我父亲揪歪的衣领悻悻地说,都这么大年龄了还动手动脚的,你有意思吗?我父亲梗着脖子说,谁让你造谣的!老子女儿在深圳做生意好着呢,谁再瞎说,老子就不客气!

回到家后,我父亲就觉得胸闷,不舒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我父亲躺在高干病房里,身上插着各种心脏检测仪,他对我长吁短叹地说,我只怕快死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妹妹了。听他这话,我知道他想我妹妹了,于是,我拨通我妹妹的手机,告诉她,老头病重,望速回。

我妹妹狗猫子得到消息,没几天就回来了。这次回来,她又带了一个新男友,姓洪。小洪长得结实且相貌堂堂,看上去好像要比我妹妹小一些。我父亲看到我妹妹回来了,还带回一个靠谱的男友,顿时觉得精神好多了。他从病床上翻身而起兴奋地对我说,老大,我请客,这回咱们一家到大酒店吃大餐!我看着小洪也觉得不错,他给人的感觉朴实纯良,跟我们说话时还有些拘谨和脸红,一看就是个还没被污染的老实人。我庆幸,我妹妹终于找到了她的熊猫。这餐饭大家吃得很尽兴,有说有笑的,小洪还陪着我父亲喝了点小酒,老头很久都没这么高兴了。这餐饭是自我母亲去世后,全家最高兴的一次聚会。

餐后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离开餐厅,我父亲照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这次小洪陪着他一起走。忽然,靳红用胳膊捅了捅我,示意我朝前看,我看到那小洪走路的步履与一般常人有异,尽管他走得很小心,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但依然让人感觉到,他的右腿像个木桩子被笨重地拖行着。

我妹妹在我们身后很平静地说,小洪的右腿膝关节以下是假肢。我跟靳红惊得面面相觑。

小风溜溜地吹着,我、靳红、狗猫子三人慢慢朝家溜达着。我妹妹告诉我们,小洪曾经是个特种兵,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摩托车翻车造成了他右踝关节粉碎性骨折,不得不截去右脚。小洪退伍后经朋友介绍到我妹妹居住的小区当保安。有次我妹妹家楼上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被他母亲锁在家里,他淘气地爬上自家窗户,不小心整个身子从防盗网中漏出,只卡住了头。眼看着小男孩的脸被卡得一点点地变得乌紫……是小洪迅速上楼,敲响了我妹妹的门。然后通过我妹妹家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托举住吊在半空中的小男孩……

当小洪艰难地从我妹妹家的窗台下来时,我妹妹才发现,原来小洪的一只脚竟是假肢。小洪对我妹妹窘迫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麦色的脸上泛出了一道红潮。我妹妹看着他额头沁出的汗珠儿时,忽然涌动起想替他拭去的想法。他离去时,带上了门,风儿飘来一股新鲜果蔬的清香。

后来我妹妹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他,她喜欢他身上干净的味儿,喜欢他腼腆的笑。我妹妹想,趁着小洪的心还没被污染,得赶紧采撷下来。当我妹妹得知父亲病重后,决定带小洪一起回来。

我沉吟了片刻说,小洪的腿有残疾,你考虑好了吗?狗猫子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说,大哥,就是因为他腿有残疾我才有安全感呦。否则,他长得那么帅,我还得整天操心他!靳红听了不以为然地说,小妹呀,就这么个人,你连点自信都没?

狗猫子弯眉眯眼露出了她特有的笑容说,嫂子,如今好男人不多,你能遇上我哥哥这样又帅又有才华又顾家的男人一定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你就偷着乐吧!靳红哼了一声说,别把你哥夸得跟一枝花一样。

当我父亲知道小洪脚有残疾的事后,沉默了片刻后说,小洪是个好人。我妹妹听了长舒了一口气。小洪终于得到了我父亲的首肯。与此同时,我妹妹决定回来发展。

我妹妹回来后在本市开了家品牌连锁店,小洪也找了份物业公司的工作。一家人都安定下来了。

自从我妹妹开店后,我父亲终于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地方,他每天坐在我妹妹的店里,一双老眼像防贼一样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进店的顾客。

我妹妹开的是品牌店,定位在有一定消费能力的女性白领群体,店里的装潢都是专门找人设计的,是很有品的专卖店。店里多个射灯照在橱窗里的主打单品上,柔曼的轻音乐在店里低回着,美女店员穿着定制的服装,头上戴着空姐一样的花头结训练有素地给客人介绍着今年的新款,让每个进来的人都有种高品位的享受。但就在这样一个店里,我父亲像一座铁佛,豹头环眼地端坐在店中央,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让进店的人感到如芒刺背。

品牌店的顾客通常在店员的撺掇下不断地试穿着各款衣服,即使这些顾客最后什么都没买,也不要紧,新店先凑个人气,下次还会光顾。我妹妹会笑吟吟地把顾客送到店门口说,欢迎下次光临!而每当这时,我父亲就会“腾”地站起来,怒目横视着顾客大声说,你问了半天也试了半天,为啥什么都不买?顾客听到老头的雷霆之声,吓得赶紧仓皇出门。打了骡子马也惊,店里正试衣服的其他顾客听见老头的声音,赶紧丢下手中的衣物,也匆忙逃离了。

我妹妹望着空荡荡的店,叹着气对我父亲说,老头,你不能这样,顾客是上帝,她这次不买,兴许下次会买,做生意要先攒个人气,你这一嚇呼以后人家都不敢来了,我还怎么做生意?我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她无心买,为什么还要试?还试了好几件,难道咱们开店是为了让她们来过瘾的吗?

顾客少了,我父亲又想着为我妹妹开源节流,他自作主张地把店里的所有展示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节能灯孤影昏黄地在店里亮着。为了让店里热闹起来,他特意找来二人转的磁带在店里大声放着,正月里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呀/也不问那男男女女/哎呀呀呀呀/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哎呀呀呀……可怜我妹妹装潢考究的品牌店里整天灯光幽暗寥寥无人,只有轻佻的二人转歌声响彻店内外。我父亲把我妹妹好好一个品牌店搞得像大车店一样。

有一天外边阳光灿烂,父亲正坐在我妹妹幽暗的店里打瞌睡,有个老年妇女探头探脑地走进来。我父亲立刻警惕地醒来,但因为店内光线很暗,进来的人背对着阳光,我父亲白内障的老眼一时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有瞪着眼睛警惕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谁知那女人径直地走向我父亲,然后亲切地叫了声,老革命,你不认识我啦?我父亲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着眼前的女人,女人大约六十七八岁,圆团的脸盘上鼻翼两侧有一团绛色的翳雾,她的笑容,像一罐初开的黄酒,弥漫着让人微醺的气息。忽然,我父亲的血朝上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说,你,你是小付!女人笑着说,啊哈,老革命,你的记性真好。我就是你们唤做“豆腐”的小付呀!

我父亲的老眼竟有些湿润,说话声都有些颤抖,他连连说,你坐,你快坐!小店员赶快搬来一个凳子让豆腐坐下,我父亲感慨地说,哎呀,一晃三十几年没见了,你的变化不大呀。豆腐笑吟吟地说,老革命,你可真会聊天,那时我才三十多,现在都快七十了。还说变化不大,都成老菜帮了。说完呵呵的笑了。又问,老革命,你的身体还好吧?我父亲赶紧说,我很好,我现在享受的是离休干部待遇,可以住高干病房有保姆费旅游费交通费……我父亲生怕豆腐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虚荣地把自己所享受的待遇告诉了豆腐。

豆腐的嘴像从水里提出来的鱼,张得溜圆说,那可不得了呀!您是高干啦!我父亲得意地嘿嘿嘿地笑了。二人热热乎乎地聊着,从豆腐的口里我父亲知道,她男人三年前就罹患胃癌病故了,如今她跟儿子住在一起。我父亲问,孩子们还孝顺吗?豆腐叹了口气说,哪有那么好呦,裹在一起还不是生不完的闲气。

两个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慢慢聊着,店外的太阳一点点地黯淡下来。豆腐站起身说,我孙子快放学了,我还得去学校接孙子。我父亲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到店外,两人又在外边又呱唧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我父亲破天荒地没来店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父亲的踪影仍然不见。

小店员们欢呼雀跃着,打开了所有的射灯,重新播放他们喜欢的轻音乐,我妹妹的店里又恢复了最初的人来人往。

有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看到靳红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

靳红见到我,她把手中的葵花子丢到茶几上,望着我怪怪地一笑说,告诉你一个新闻,你家老头跟一个麻女人在同居你知道吗?我瞪了她一眼说,你又胡说什么!我胡说?靳红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说,我是干什么的?对了,靳红是警察。

麻女人?靳红把我父亲的品位说得也太差了吧。我曾给他请过几个保姆,没干几天都被他赶走了。他怎么会看上一个麻女人。靳红讥笑着说,你不信?是你父亲曾经的绯闻女友。我这才明白,原来竟是当年与我父亲有染的豆腐。我一听气恼地问,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了?

靳红冷笑着说,去问问你那好妹妹吧。她瘪着嘴又说,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你妹妹这号人,自己惹了一身骚不说,还给家人扯出了许多幺娥子。帮你妈寻找旧情人,结果让你妈死于非命;现在又帮你爸联系老相好,私下姘居。说到这,靳红停了停,忽然盯着我说,如果她能再帮你寻找到朱晓慈,那就彻底功德圆满了!我气恼地说,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有意思吗?靳红冷笑着说,我的想象力丰富,你敢说这些年你把朱晓慈从心底彻底剔去了?

靳红叉着腰站在我面前,像个女巫一样盯着我。

许多年过去了,靳红对我和朱晓慈的事似乎永远不能释怀,总觉得我先喜欢了朱晓慈,她就像嫁给了二婚一样吃了亏。她恨不得把我的脑子重新格式化一次。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靳红,她火烫后的头发在脑后抓着个兔子尾巴长的短揪,像清朝官帽上的顶戴花翎在脑后撅着,一发火那花翎就跟着她的头跳跃着,脸上那望天鼻孔里喷出来的分明是火焰。

我和靳红的感情是拼接出来的,这几十年我仍然坚持继续拼接。说实话,靳红在很多地方对我都是很好的,她让我抽好烟,给我买好衣服,让我体面地出门,大凡给我和女儿花钱她都毫不吝啬,而对自己却是极省的。她出门穿单位制服,回家换我和女儿淘汰的旧衣服,除了吃点瓜子,别无嗜好,是我们家消费最少的人。我不得不说单从居家过日子上来说,靳红是极称职的。可从精神层面上来论,她又很暴力。她说话犀利,出口伤人,很少顾及别人的感受,有时甚至以能挖到别人痛处为快感。

每个家庭都有一个话题禁区,你如果触及到这个雷区,必然会爆发。我想忘掉父母的屈辱,我想忘掉刻骨铭心的初恋,而她故意戳到我的痛处,让我痛彻心脾。

我大叫一声,你混蛋!然后摔门而出。

作为中国式的传统儿子,我抗拒其他女人来代替我母亲的位置。我决定到我父亲那里看看。当我推开父亲的家门时看到,我父亲躬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个老女人站在他背后,一只手从他脖颈处伸进衣裳里,我父亲不断地指挥着,朝左,再朝下,对,就是这个地方,使劲!太痒了……我父亲舒服得龇牙咧嘴,女人调侃着说,你们东北人不爱洗澡吧,我的指甲壳都抠出了泥儿……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女人听见有人进来,手倏然从我父亲身上抽出来,转身低头进了屋。我父亲看见我,像一个偷食的小孩被大人发现,尴尬地朝我咧了咧嘴。

夕阳照着我们曾经的家,老式的黑皮沙发,老式的樟木大箱,老式的五斗柜上放着一个大花瓶,花瓶里插着我母亲用过的多枚毛衣针,就连我父亲床上铺的紫方格床单也是当年我母亲用粮票换来的。这里的一切我多么熟悉,这里的一切还留着我母亲的味道。

我坐在父亲对面,父子俩相对无语。

片刻,里屋门又开了,老女人拿着一个红色环保袋低眉轻步地走出来,然后蹑手踮脚地开大门出去了。我看到她鼻翼两旁有一片绛色的麻子,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豆腐。

我和我父亲的对话开始了。

我虚伪地说,老头,我妈不在了,你想找个老伴我们并不反对,可你好歹也找个像样点的,当年你跟这个女人的事弄得沸沸扬扬,让我们一家人都抬不起头,现在你又去找她,让我们的脸往哪放呀!

我父亲没敢看我,他的手局促地满身摸,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便递给了他一支香烟,又用打火机为他点上。我父亲默默地吸了几口,尼古丁的刺激让他终于开了口,他说,老大呀,跟你说个良心话吧,你老爸我活到这个年纪才明白什么是女人的好来。我年轻时爱虚荣,只想要漂亮的,结果是害了你妈也害了自己。我一个赶驴的,却一厢情愿地找了你妈这个上海喝咖啡的小姐,我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妈妈一辈子的心思也没放在我身上,就连最后死也是为了那个许德华而死的!漂亮女人有什么用?如果她对你不走心,你守着画看还是不幸福。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男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能找个知冷知热时刻把你放在心上的女人才是最享福的。至于相貌嘛,少年夫妻老来伴,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重要了……灯光照在我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当年那双牛犊子般凶狠的大眼如今变得■ 浑浊。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老头了。

第二天狗猫子自己送上门来了,我白了她一眼,没理她。我妹妹赔笑着说,哥,我觉得吧,老头找个人不是坏事。你看咱俩都忙,老头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照顾吧。我讥讽着说,那你就去给他找那个豆腐?你蠢呀,屎不臭,挑着臭。如今你我也都算是有头脸的人了,你想让咱家再次成为人家的笑点?

狗猫子却不以为然地说,哥,老头当年那叫什么事呀,他一没嫖娼二没狎妓的,跟豆腐顶多也就是个红颜知己闹了个小暧昧,那算什么呀!跟现在的人比,他干净着呢。其实咱爸这辈子也挺可怜的,为了咱妈,他不管不顾地丢了前途,可咱妈跟老头偏偏又不是一路人,一辈子也没真心爱过他。咱妈走了,老头也孤单了这么多年,我们做儿女不该让他的晚年也幸福快乐一点?老话说衣服是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老头跟豆腐是故交,他俩有话说。

哥,我觉得吧,男女之间除了相貌外,还得对口味。你看咱妈漂亮吧,可咱妈漂亮得像幅画。但豆腐就不一样了,她是从市井中走出来的活色生香的女人,说话有趣,干事泼辣,特对咱爸这种粗人的胃口,至于她长得难看,有句老话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咱爸觉得对胃口是最重要的……

一旁嗑瓜子的靳红这时插嘴说,小妹,你头脑也太简单了。你还真以为找了个不要钱的保姆?这些人都是有目的的。如今社会上老头跟保姆、跟干姑娘、跟情人纠缠在一起的事太多了,活着的时候都好说,等老的一死所有的麻烦都来了。什么房产证呀存款单呀金银首饰全不见了,接着是两家没完没了的打官司,这些年,到我们那里这种案子多了去了……

昨天的一仗并没让靳红闭上嘴,这就是夫妻,恩怨睡一觉之后就淡忘了,她还是陈家的媳妇,还得为继承老陈家的财产操心。但我得承认靳红比我们看得远,连狗猫子都无话反驳靳红的话。最后,在靳红的提议下,我们拟定了约法三章:一,同意我父亲与豆腐同居,但不能拿结婚证;二,豆腐的其他家人不许住进陈家;第三,陈家的不动产不得私自过户……我们把这个决定正式通报给了我父亲,老头听后沉默了片刻。最后,长叹了一声,点头答应了。

从此我们大院里便有了一道风景,一个黑面大头的老头和一个白面麻脸的老女人形影不离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们一起去晨练,一起去买菜,一起去旅游……自从豆腐进了我父亲的家,我们看见老爷子身上的衣服干净多了,人也吃胖了,脸上总露着呵呵的笑容。

豆腐有一手做菜的手艺,她特别善于烹炸各种圆子,每逢过年,她总会给我们每个小家送去炸鱼圆子肉圆子藕圆子萝卜圆子豆腐圆子等各种圆子,就连我女儿都说麻奶奶炸的圆子最好吃。这些年,她一直跟我们几个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各家送去她炸的圆子或煲的汤。就连靳红都说,豆腐是个很会做人的女人。我们对豆腐也不错,豆腐的儿子跟邻居斗殴被派出所抓起来,是靳红找人把他放出来的。每逢春秋两季,我妹妹还出资让他们二老出去旅游。豆腐曾感激地对别人说,老陈家一家都是好人。

我父亲晚年得了痛风,走路都困难,后来又患了前列腺癌。人生如一部不断运转的机器,磨损到一定年限后,各种零件自然会纷纷出现问题,停摆是迟早的事。他生病住院期间一直都由豆腐陪伴在左右。

有天,我去医院看望父亲,豆腐正在给躺在床上的老爷子擦脸,她用一条热乎乎的毛巾给老头擦完脸后,又把他的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擦干净,动作干脆利落。看见我进去了,她朝我咧了咧嘴,然后端着盆出去了。我看到病床上的父亲瘦得只显一个大脑袋,牛犊一样的眼睛显得呆滞无光。见我进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帮他朝上拉了拉被单,我父亲忽然问我,大小子,你小时候我对你太过分严厉了,你还恨不恨我呀?我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恨他一定是假的,当年我恨不得能割骨还父,割肉还母。甚至还说过,要是有一杆枪先把他打死的话。这个世上有许多仇,但是没有老子打儿子的这个仇,我用淡淡的笑把过往的恩怨全部勾销了。我父亲叹了口气说,那时我不得志,又怕你学坏,所以……我父亲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了。

我父亲挣扎着扳了扳身子,喘着粗气对我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来,有些事情想跟你交待交待。我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帮他在胸口上下舒展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止住了咳嗽,弱弱地伸出两个手指头对我说,两件事。第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和你付姨已经拿了结婚证。我正舒展父亲胸口的手一下停住说,不是说好了不拿证的吗?我父亲喘着粗气说,我是个男人,小付她待我好,我得给她一个名分。我死后,希望你们也能善待她……第二,我死后把我和你妈葬在一起,我们商量好了,百年之后各找各的原配……

我父亲给我交代完后事的第三天,就去找我母亲了。

在给父亲办完丧事后,我才把老头跟豆腐已经拿了结婚证的事告诉了靳红。靳红一听立刻说,看看,你们现在才明白我当初说的不是多余了的吧。那豆腐一看就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这些年跟着老爷子,钱没少捞。现在,老头快不行了,又赶着把结婚证拿了。最后连房子都想算计,不行,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靳红甚至觉得我们应该着手准备跟豆腐打场官司。

我父亲头七那天,我们上山给老爷子扫墓,在陵园里碰上了豆腐。父亲去世后她明显消瘦了许多,花白的头发上斜插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儿,一副未亡人的装束。靳红看到她冷冷的,并顺手把她摆在墓前的供品扒拉到了一边。墓碑是我父母共同的,上面镶着我父母的烤瓷照片,我凝视着上面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内心百感交集。

墓碑上,右边照片上的女人端庄秀美,她美丽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忧郁。她与左边那个男人从未爱过,却与他生儿育女相濡以沫地度过了一生,死,却是为另一个人而死的;她左边的那个男人面孔粗粝生硬,他一生中有过两段惊世骇俗的感情,前段他赌输了前程,后段他赢得平庸。但最终还是他们二人挨在一起握着手去天堂。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始终摆脱不掉你父母的影子,当你的父母双双离世时你才会切肤地感到,你精神的空前孤独,你甚至会觉得该轮到自己准备与自己身体告别的时刻了。

天悄悄地落下了细雨,墓碑前的菊花瓣上沁出了一颗一颗的水珠儿,仿佛是大家湿淋淋的心。

在此期间,豆腐一直默默地陪着我们,我父亲走了,她与我们的关系也该就此结束了。靳红忽然发话说,老爷子走了,你有什么打算?我知道靳红话中有话。豆腐一向憷靳红,她低声解释说,是老爷子要拿结婚证的。靳红未知可否地冷冷笑了笑说,你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嘛,别藏着掖着。豆腐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对我们说,我,我想继续住在老房子里。靳红扭脸看了看我,那神态是说,我早就料到她有这一手。豆腐低声说,我,我本来是想走的,可我儿子家只有两间房,而我孙子又正赶上要高考,我回去不方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我能不能还继续住老房子里……靳红冷冷地说,说好了,那房子是陈家的婚前财产。

豆腐连忙说,我不会要陈家房子的,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走行吗?

雨渐渐下紧了,没拿伞的豆腐头发淋成了小绺黏在脸颊上,眼睛水泡泡的,头上那朵白花儿被雨水浇得蔫耷耷的。看着雨水中卑怜的豆腐,我眼前浮现出许多场景,豆腐给我父亲抓痒,豆腐给我父亲擦身子,豆腐推着我父亲上街……父亲临终前一再嘱咐着,要善待豆腐。于是,我说,你就住在那里吧!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没人赶你的!我的声音很大,在人迹罕至的墓山碑林中回声特别的响。靳红气恼地瞪了我一眼,说,有病!

这时我妹妹两口子也爬上山来,因为小洪的腿脚不好,他俩上山的时间总要花很长。我妹妹上来正好赶上听到靳红的话,就没心没肺地问,谁有病呀?我站在父母的墓碑前大声说,是我有病!靳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气呼呼地下山了。

我问狗猫子,怎么才来?她说,才接了个电话,朱老师今天也走了。

我并没反映过来随口问,哪个朱老师?我妹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你忘了,就是那个教过你也教过我,蛮喜欢你的朱老师,她不是有个女儿还跟你是同班同学吗?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恍惚了片刻后我问,你跟朱老师有联系?

我妹妹说,是这样的,当年就是我们班上的同学跑到学校告朱老师上课讲《红楼梦》的。那时我们都小,不懂事,伤害过朱老师,这二年我们班同学建了个微信群,把朱老师也拉进来了。我们跟朱老师道歉,朱老师却说,你们还记得我当年让你们读的《简爱》吗?那里面有段经典的话:“生命太短暂,不应用来记仇。人生在世谁都会有错误的,但我们很快会死去,我们的罪过会随着我们身体一起消失,只留下精神火花……”所以孩子们,我永远不会记恨你们的。

朱老师、朱晓慈都曾是我生命中有着重要意义的人,可我却没我妹妹狗猫子的勇气和真诚。我后悔当时到北京为什么不打听朱家的地址,失去了见老师最后一面的机会。我想,如今的朱晓慈该是什么样呢?也像靳红一样脑后揪着个兔子尾巴?也是头发花白,但因惧怕染发得癌症而任其头上白发如霜肤如黄姜?也是正经历着更年期对事事不满意,不断地跟男人唠叨发火生气?但我知道有一种女人是永远不会老的,即使她们不再年轻,也能将岁月的积淀变成一种特殊的风韵,像秋日的银杏叶那般明亮灿烂;像经霜的枫叶,红得那样深沉隽永。我心中的朱晓慈应该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忽然有些激动地问狗猫子,你有朱老师家的联系方式吗?狗猫子吃惊地说,有哇!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没跟朱老师家联系过吗?我虚伪地说,我们,我们一直都很忙……

狗猫子望着我半开玩笑地说,虚伪,怕靳红吧!眼前的狗猫子像是一个能洞察人心的小妖。当我从狗猫子手上拿到朱家的电话号码时,那串阿拉伯数字在我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串儿时吟唱过的歌谣,嗖啦嗖啦嗖啦嗖(找呀找呀找朋友)——

我决定任性一次,到北京去!

走在北京的街头,清风如许,我脑海里忽然飘出北岛的几句诗:

父亲生命之火如豆?

我是他的回声?

为赴约转过街角?

旧日情人隐身风中?

和信一起旋转?

……

在北京东土路大街上,我拨通了朱晓慈家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声音。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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