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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文学生态批评价值估衡

2016-09-29姜肖

文艺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学生态

○姜肖



当下文学生态批评价值估衡

○姜肖

作为一种跨学科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何为“生态”,如何介入“文学”,是文学生态批评所面临的首要命题。学界普遍认同“生态”(E-cology)一词标志性独立运用是在1866年,德国动物学家海克尔(ErnstHaeckel)的《生物体普通形态学》一书中,其将生态学理解为关于有机体与周围环境关系的全部科学。20世纪70年代西方生态主义(Ecologism)兴起,生态批评(Ecocriticism)概念随之而生。1978年,威廉·吕克特(W illiam Ruekert)在《衣阿华评论》冬季号上发表《文学与生态学》(Literatureand Ecology,1978)一文,首次运用“生态批评”概念。1996年,切瑞尔·格洛特菲尔蒂(CheryllGlotfelty)在其同哈罗德·弗罗姆(Harold Fromm)所编辑的论文集《生态批评读本》(The Ecocriticism Reader,1996)导言中,将“生态批评”定义为研究文学与物理环境之间的关系。这一阐释虽被广泛接受,但至今仍然没有权威性定论。而尽管概念论域始终存在争议,毋庸置疑的是,生态批评的内涵是关注文学与自然环境的深层问题,进而指向文学与社会生态、文化生态、精神生态的内在联系。中国大陆生态批评肇始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逐步形成以欧美生态理论为基底,融合传统自然观念的理论体系和美学坐标。但就当下批评实践而言,在处理上述根本性问题时,仍然存在着尚待完善之处,大部分批评对人与自然关系及文学诗性与生态精神内在联系的思考有待提升。

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生态批评逐渐成为文艺批评界的新兴话语,而自2000年以降,其理论建构逐渐完善,评论领域逐步扩展,批评文章数量剧增,质量日益精进。除了一部分奠基性、本源性的文章和论著,如鲁枢元《走进生态学领域的文学艺术》《生态批评的知识空间》,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吴秀明《新世纪文学现象与文化生态环境研究》等之外,青年博士的论文论著也十分值得关注,其中不乏立论新颖,逻辑缜密的论述,如韦清琦《走向一种绿色经典——新时期文学的生态学研究》,雷鸣《危机寻根:现代性反思的潜行主调——中国当代生态小说研究》,胡艳琳《文学现代性中的生态处境》等。但活跃的批评实践,也暴露出一些亟需梳理和解决的问题。

在思想层面,普遍的“单向度化”批评是其最为显著的特征。“单向度”的表现有二:一是作品“生态”指认的单边化。以“生态”为取向的专业阅读,是生态批评的基础方法。除了对当下明确的以保护生态为主题的作品进行评论,生态批评也致力于重新阐释文学经典,从中挖掘被遮蔽的生态观念,为理论建构寻觅文学史的认证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作品的泛化命名行为,更不意味着以生态理论僵化地厘定文学类型,甚至去定位文学的高下之别。毋庸置疑,并非所有书写自然风景的作品都可以被命名为“生态文学”,其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本身便关涉诸多值得商榷的问题。而如果说理论系统的建构需要概之以名称进行标识与区别,那么,文学创作则并不适合进行标准化的归类,何况“生态”一词思想内涵模糊,具有一定的歧义性。而若必须要对这类作品进行分类,那么,理应是那些敏感地对世界生态危机加以揭示,对导致生态危机的现代文明加以反省,对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加以辩证反思,关怀精神生态的作品,才可被认为是生态文学。否则,空泛的命名反而消弭了命名的初衷。同时,比起对作品的命名,部分批评文章以“生态”标识作家身份。如果说“现实主义作家”,“现代主义作家”的称谓具有某种哲学意义上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那么很显然生态主义思潮并不具有如此颠覆性的启迪力量,也不足以概括一个作家的精神气质。与其称之为“生态主义”作家,不如说其创作较多关注文学与生态的问题。更为尴尬的是,面对这种指认,部分作家本身也是抱着诧异的态度,即便是被公认的以人与自然为主题创作的作家,如郭雪波也坦言:“我不知自己何时起被人称之为‘生态文学作家’或‘沙漠小说作家’的,当1985年第一次发表《沙狐》时,自己并没想过什么‘生态文学’之类命题,只是想着把老家的人与动物生存状况及命运展现给世人而已。”①

二是理论思考维度的“单向化”。当下生态批评与彼时浪漫主义批评的偏激之处类似,大多以自然为主体反思现代化发展,突出对启蒙运动以来高蹈人性和科技理性的拒斥。具体而言,其往往执着于“城市/东部”批判和“乡村/西部”向往。在当代文学范畴,以生态为主题的创作大致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但真正形成规模,还是自上世纪末至今。以边地风景为题材的创作是这一文学潮流的主要构成力量,其中又以西部文学、西部作家所书写的西部风景最为引人注目,遂成为生态批评的焦点。在大部分批评中,其创作在或写实或传奇的讲述中,所表现出的原生态景观,以及张扬的原始生命力量,甚至是神秘主义的神性力量,与守成的怀乡情愫合而为一,筑起新的灵魂救赎之境。西海固、可可西里、青藏高原成为灵魂圣地,大漠、草原、森林、冰川、湖泊成为臆想中乌托邦的新元素。而如果说东方传统的文人桃花源中仍然是有“人”的存在,寻归自然的方式是明确寻觅人之心灵自由的话,那么,生态视域的“净土”最大的特点便是一片无涯的荒野,人只是植物、动物,或是神祗的附属物,是被教化的对象,主体性完全丧失。人对灵魂的思索,结果却只找到一个无人的境地,这形成了一个难解的悖论,更有甚者以动物性来规范人性,野性大有战胜人文的气势。尽管生态批评所赖以存在的理论基础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从“我”与“他”的审视角度转向“我”和“你”的经验方式,但这不意味着伦理准则从一个中心转向另一个中心,更不意味着对人性主体性的完全放逐。对此,当下生态视域中文学批评缺少一定的思辨力量。

在批评方法层面,片面而不成熟的社会批评是当下生态批评的常见方法,文本细读的缺失与审美感知的乏力是其亟需解决的难题。现有的批评大多可以总结为“社会写实——生态思想”的单调模式,多停留在宏观层面上进行理论性问题的探讨,对作品自然景物、动物叙写进行扫描复述,在其中寻觅生态主题,甚至对某些作品中偶尔浮现的生态危机意识进行凸显,以此支撑起相关概念。大部分评论千篇一律,多忽视文本细读,漠视作品艺术性,几乎很难从中辨识批评者的独立思想和审美体验,不免降解了生态理论的美学内涵,使批评趋向简易化、庸俗化。当然,也有批评者尝试将自然与诗性进行沟通,如胡艳琳的博士论文《文学现代性中的生态处境》(北京大学,2012),在《矮化自然——抒情现代性》一章中,以萧红小说的自然叙写为例分析其叙事的生态美学内涵,成为难能可贵的尝试。但这种分析仍然是以生态概念去弥合叙事文本与诗歌文本的美学内涵,并不是对自然审美与叙事诗学之间关系的探索,与贝特(Jonathan Bate)《大地之歌》(TheSongoftheEarth,2000)对英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自然与诗性互动的阐释相比,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

而除了思想的单向度,方法的单一性,部分批评文章在概念的使用上,也出现了混淆,甚至是明显的偏误。如其对“天人合一”和“道法自然”这两个传统观念的运用上便存在着片面性的隐患。在传统儒道理论体系中,这两个观念内涵的核心指向都不在于当下生态话语下的“自然”。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认为,“天人合一”是“天人相通”、“天人相类”之意,是人关于自身与宇宙关系的理解。②所谓的“天”的涵义,虽然包括了现代意义的万物,但更多指的是不可感知或不可把握之物,体现了人类早期对不可知物的恐惧与顺应。而“道法自然”的“自然”并不是仅指非人类的动物、植物等物理环境,其具有形而上的内涵。在西方文化中,“自然”也并不是只有现代语言中的实体涵义。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阐释“某事物是自然的”指其“自身内部有一个运动和静止的根源,这种运动和静止或在空间,或在量的增减,或在性质的变化”③。科林武德(Collingwood,R.G.)指出,“自然”一词更为准确的释意应该是“本性”④。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的涵义就更为广阔深邃了。在中国古典文献中,“自然”一词几乎不存在现代汉语中所指代的涵义。胡适训“自然”为“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只是‘自己如此’”⑤。陈鼓应在对老子思想进行评介时也持此说,“顺任它自身的情状去发展,不必参与外界的意志去制约它”⑥。尽管老庄思想亲近万物,道法天地,但《老子》云“自然”是本体论的思考,决不仅仅是“自然观”。可以说,在儒道思想中,所谓的生态思想,并不像某些生态主义者所宣扬的那样,具有核心地位,若要化用其对“人”与“万物”的思考,决不能简而化之。

概言之,当下的生态批评实践,未能像其所承载的希冀那样,为跨学科文学批评提供某种范式,没能建立起“开放开阔的‘自然——社会——文化’的大系统”⑦,没能以批评的转型形成多元共生的批评形态,去拯救当代“日益弥顿的文学精神”,使其“获得新生”⑧。反而存在落入模式化窠臼的危险,面临失语的危机。整体上体现为社会现实关注目的性强,但思辨意识弱,对人与自然状态的终极追问乏力;前沿理论意识强,但审美能力弱,对文学与自然的审美感知失落。造成此现状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理论体系本身的悖论性,庞杂性,实用性,是根本性原因之一。

生态理论系统本身存在着原生性的悖论。生态主义作为一种思考人类处境的理论体系,一直在同“人类中心主义”的辩论中不断发展,其理论逻辑存在着尚待完善之处,不能全面辩证地认识理论背景,是造成大多数评论者思考方式偏颇的原因之一。对于生态理论的悖论之处,首先要明晰的问题便是究竟存不存在着无“人”的荒野。就当下的认识程度而言,生态话语中所谓“荒野”的意指大抵是鲜有人烟的原始自然风景,化为形而上的观念,即是强调返归自然对现代性、后现代性中人的存在状态的调整。但问题在于自然风景的生成过程根源上便与人息息相关。仅就其概念内涵而言,当下批评论及自然书写时经常运用的“风景”观念便不仅是其所理解的自然景物的呈现。“风景”(landscape)是一个外来词,尽管中国古典文论中自魏晋时期起,便有关于“风景”词条的阐释,但其内涵远非今日所指。就其词义而言,人文地理学家杰克逊(John BrinckerhoffJackson)在《发现乡土景观》(Discovering the Vernacular Landscape,1984)中考证,这一词汇是一个古老的合成词,可以追溯到印欧语系的习语中,其词根涵义便包含了一切人文的因素,在不同语种演化中,仍然是强调了人的需求,“景观不是环境中某种自然要素,而是一种综合的空间……意味着人类承担起时间的角色,创造人类的历史”,是“一个有人创造或改造的空间的综合体,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和背景”⑨。可见,人是自然风景概念建构的主体。从形态观念而言,欧美自然文学中的“风景”观念原是一种艺术学概念,可理解为“如画般的”(picturesque)。自然风景被赋予的种种心灵救疗的效果,本身就是人的文化想象。即便现代生态主义之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坚信,“世界存乎荒野”(《漫步》walking)。坚信美国仍然存在着一片荒野,是工业社会的解毒剂。但这种“荒野疗效”终究是人类文明的渴求和文化构想的产物。“荒野”既不会自我定位,也不会自我命名,更无法自我崇拜,这一切都是人类的文化构型。更为关键之处在于,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中形而上的“荒野”预设实质是人为的“美学清场”的产物。威廉斯(Raymond W illiams)在其《乡村与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in the Modern Novel,1973)中,通过对英国文学中有关乡村与城市的种种论断和描述,对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中关于乡村的普遍向往,如所谓“快乐的英格兰”,“黄金时代”等进行反驳,认为乡村并不等于优美的故园,浪漫主义的情愫,只是知识权力话语对现实的祛除。⑩而达比在《风景与认同》(Landscape and Identity,2000)中,则通过考察公认的被赋予心灵救赎功效的英格兰湖区文化赋值的历程,再现了风景与权力话语的关系。作为代表英格兰形象的田园风光实质是精英阶级对人文主义阿卡狄亚的崇拜,文化建构了“自然”,“自然”反过来又成为划分阶级身份的场域。⑪此处,笔者并不意在展开讨论阶级权力与风景再现的关系,而是意在强调有关荒野的诸种文化内涵的人文性,换言之,文化视域下“荒野”的存在是依赖于人之存在的,“无人”的“荒野”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的命题。因而,生态理论反思人类中心主义,最终仍然要回到对人的认知,而不是对人造“荒野”的认知,更不是以“荒野”取替“人性”。

同时,文学生态批评的文化研究属性又隐含了批评方法单一社会性及对文学性忽视的弊端。就目前的理论体系建构程式而言,生态主义批评是文化研究领域的新扩展。而较之其它领域,作为应对全球性生态危机而逐渐发展起来的理论体系,其具有最广泛的现实基础,与生俱来便具有更为强烈的紧迫性,与政治和伦理的关系也更为复杂。大部分著名的生态主义理论倡导者并不局限于书斋里的召唤,同时也是生态运动的倡导者,生态保护组织的发起者,如提出“土地伦理”和“生态良心”观念,被誉为“生态之父”的利奥波德(Aldo Leopold)曾参与组建“保护荒野协会”(The W ildness Society),而出版《牧场主的游猎旅行》(Hunting Trip ofa Ranchman,1885)的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不仅参与组建旨在保护美国西部风景的“布恩及克罗克特俱乐部”(The Boone and CrockettClub),甚至间接推动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建立。而同任何文化研究理论领域一样,生态主义相信文化对社会变革的力量。对于文学而言,认同文学与社会环境之间密切关系,是生态批评的理论预设。同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致力于批判政治意识形态、种族观念、性别观念相似,生态批评的关注点在于社会生态文化的批判,生态主义者们相信通过文学语言能够影响法律语言,文学批评能够对人的观念产生影响,指导“正确”的行为,换言之,倡导以文学形式唤醒自然保护意识,进而影响人性生态,是文学生态批评的根本性任务。而正如新历史主义致力于以知识考古的方式考察文本形态的权力话语,女性主义以性别意识考察语言文字,马克思主义批评将生产方式和阶级思想带入文本阅读一样,生态批评以生态拯救精神为研究文学的出发点与落脚点。其理论的强烈社会文化批判性遮蔽了对文学文本及其审美的感知。文化批评者们反对如德里达等人对语言形式的执着,反驳诸如“文本之外一无所有”的文本中心论,认为文本只是实体物质的文化表征,文本的意义在于文本之外,主张文学走出虚无,从语言游戏中突围,直面现实困境,但不可否认的是,详尽的文本精读,仍然是一切批评的基本功,也是任何理论在文学范畴内应用的与建构的基础。更为重要的是,文学批评中理论与现实社会的接壤,不应该以对文学性的抛弃为代价,从本体性内涵而言,抛弃了审美几乎就抛弃了文学最重要的品质。

此外,当下学界在“拿来”资源的基础上,生态理论东方化过程中,还没有建构起具有哲学深度的本土理论体系。同20世纪一切西方理论的引介一样,生态主义也是以理论术语的译介方式进入中国批评界视野,进而以西方理论为基底进行中西融合的。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以往的理论观念,生态主义对自然的无限亲近与中国传统文化中老庄哲学的某些质素相契合,而其对现代性、后现代性的拒斥与缺少科学思维,理性传统薄弱的中国文化相投,遂被纳入西方/东方的二元结构,进入民族性话语程式。上世纪末,便有学者开始致力于生态视域下传统资源的开掘。如王先霈认为传统思想中“主张人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互养互惠的思想、文化与审美传统”,与西方现代性视域下,“普遍尊奉的向大自然索取、征服自然的思想有明显区别。前者对于当前生态保护,恢复人与自然的协调关系,具有重要思想价值”⑫。2000年以来,对传统思想中自然观念资源的开掘进一步扩大范围,如王岳川指出,“新世纪西方知识界将目光转向东方,必将给西方中心主义的思维模式和社科认识模式以新思维,并将给被西方中心主义边缘化的东方知识界带来重新估价一切价值的勇气,重新寻求人类未来文化新价值的文化契机。”⑬而鲁枢元进一步认为在生态话语场中“重写文学史”是彰显中国文学特殊性的必要手段,“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文学史的书写或许可以忽略‘自然’这一维度,惟独中国文学史的书写绝对不能无视‘自然’的存在。这是因为较之西方,‘自然’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含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并曾经在中国文学恶演替的历史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⑭。这种研究路径本身是积极的,鲁枢元、曽繁仁等学者对此领域的开拓与建树,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学术影响力。但当理论被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时,多数批评者仍然只是象征性地援引相关概念,并没有真正地去理解其中的内涵。造成问题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批评者个人的思考能力和知识储备,另一方面则在于对传统自然哲学的化用仍然有待完善。在充分阅读原始文献,深入理解其哲学与伦理学思想的基础上,更要辩证灵活地进行吸收化用,如传统资源中是否存在着对西方生态主义观念悖论之处的弥合启示,是否存在对文学中自然审美体验的启示,而诸如老庄哲学中关于参悟自然万物而得其身的方式,所谓虚静、无为、心斋、隐逸、出世等思想,在全球化思潮的背景下该如何理解,是否能够作为文学批评理论基础,都是有待深思或商榷的问题。

由此,当下文学生态批评的困厄,一方面主要源自生态主义本身的理论悖论,以及批评体系的文化社会学的建构范式,另一方面则在于个体批评者对其理论体系认知缺少全面而辩证的态度。新潮的理论资源不免会带来一定程度的思想眩惑,并有遮蔽个体判断力的可能性,因而,理性的沉潜和思维的思辨力量在接受过程中,便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能够去积极地思考理论核心的矛盾,而形成自我认知。也曾有学者尝试对欧美生态主义理论的悖论进行修正,如提出以“相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概念作为生态主义理论的基点,“这样也才能真正避免空想乌托邦,生态批评的可行性和实效性才能真正得以发挥。在此基础上,可以吸收‘生态中心主义’中合理的因素,以弥补‘相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完善之处,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人类和生态的和谐统一”⑮。但是,所谓“人类中心主义”的说法本身便是在二元相对性话语结构中产生的概念,那么,“相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逻辑场域又该如何厘定,论者并未对此进行详尽的论述。尽管如此,这一观念的提出,仍然可以启发我们的进一步思考。

同时,虽然以文化研究的理论进行文学批评对文学诗性的感知能力有所削弱,但这绝不是放弃诗性的理由。而作为新兴的文化研究领域,生态批评具有弥补其审美乏力的先天优势。因为自然天然就是文学的诗性之源。而如何理解文学、自然、诗性之间的关系是对文学生态批评者的挑战,也形成了一个难得的契机。在这一问题上,东方传统美学恰恰为我们提供了思考的路径。比起儒道思想对“自然”的参悟,中国传统美学对自然之美与文学之美融通的思考,带给我们更多的启示。如魏晋时期的山水美学,便可以为生态理论审美体系的建构提供东方诗学的资源。关于魏晋玄学有一个常识性的判断,即其实则调和了儒家的“名教”和道家的“自然”,对中国传统宇宙观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在魏晋玄学的话语体系中,山水哲学的领悟与山水美学的体验是相融合的。玄学讲求“远”,即“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方之外”。讲究“即实入虚”的体道方式,山水为其体悟“自然”之道提供了实体的依据。“借山水而体玄”成为彼时上至天子下至文士的风气。“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实质上,也只有到了魏晋,老庄所云抽象的“自然”才真正落实到山水之上。而当抽象的概念化为实体,山水与哲思便自然融为一体,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作品能如魏晋山水那样在万物自然与玄道哲思之间出入自由之境。除了我们所熟悉的文学领域的东晋山水诗之外,魏晋的山水画更是具有玄远之美,南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到“山水以形媚”,即是对自然之道融贯山水的美学情趣的描述。诚如李文初在《中国山水文化》中所写,魏晋时期“热衷于探寻那种适合人的个性生存的理想境域,结果找到了大自然中的山水,这种渴望,名曰‘适性’之求。‘体玄’是哲学的体悟;‘适性’之求一旦落实到山水胜境,实际上就是美学的体味了”⑯。而宗白华则更进一步认识到,“魏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灵化了,也情致化了。陶渊明、谢灵运这般人的山水诗那样的好,是由于他们对自然有那一股新鲜发现时身入化境浓甜忘我的趣味”⑰。这也正是文学诗性与自然的会通之处。

总之,生态主义作为对全球化的生态危机与人文危机的反应,并不是如其倡导者所宣称的那样,代表了某种哲学的转向,仍是现代哲学背景下人对自我的认识。当我们面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无论现状如何紧迫,终究是人如何看待自我存在方式的问题,始终是基于人自身如何发展而产生的问题。在这种质询中,人终究是思考主体,自然也注定是人知识权力的再现。因而,当我们承认人对地球自然生态的过度影响时,我们也不能认为自然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历史是一场灾难。至少我们要认识到正是由于人类的塑造,才有了野性与人文的分别。尽管人对自然的破坏是不能否认的,生态问题的严峻也的确不容忽视,但要完全抛弃启蒙主义的旧梦,将希望寄托于无人的荒野,这根本是一个悖谬的方式,也根本无法实现。况且当人类真正走向“荒野”,那将是对文明的背弃。而作为以想象思维展示人类生命之美的文学,在面对生态问题时,更不能陷入完全功利化的泥潭,仍然要在自然与诗性之间寻觅互通之处,在诗与思中,灵魂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也正如贝特在《大地之歌》中所写的那样,“深层生态学之梦想将永远不会在大地上实现,但是人类作为物种的生存或许依赖于通过我们的想象力来梦想它的实现”⑱。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①郭雪波《哭泣的草原》[N],《中华读书报》,1999年11 月17日。

②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页。

③[美]内德门《政治动物之谜——亚里士多德政治学说中的自然与人为》[R],转引自《城邦与自然——亚里士多德与现代性》[G],刘小枫编,柯常咏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页。

④[英]罗宾·柯林武德《自然的观念》[M],吴国盛、柯映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

⑤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

⑥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页。

⑦吴秀明《新世纪文学现象与文化生态环境研究》[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页。

⑧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⑨[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发现乡土景观》[M],俞孔坚、陈义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0-11页。

⑩[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M],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⑪[美]温迪·J·达比《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M],张箭飞、赵红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⑫王先霈《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绿色”观念》[J],《文学评论》,1999年第6期。

⑬王岳川《生态文学与生态批评的当代价值》[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⑭鲁枢元《百年疏漏——中国文学史书写的生态视域》[J],《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⑮陈金刚、刘文良《文学生态批评理论研究的困境与超越》[J],《北方论丛》,2007年第5期。

⑯李文初《中国山水文化》[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15页。

⑰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3页。

⑱Jonathan Bate,The SongoftheEarth,Harvard UniversityPress,2002,37-38.转引自《西方文论关键词》[G],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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