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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的父女

2016-09-29王曼玲

飞天 2016年8期
关键词:参军爸爸孩子

书房的书架上放着他的照片,他每天都能看到我,我也是。他看我的目光总是那么特别,很复杂,参杂的内容实在太多。照片也许没有这么大的功能,那些复杂的内容也是从我的心底放射出来加到了照片上的他的眼睛里。但是,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是他最大的宝,一辈子的宝。他是我前世的情人,我是他今生的女儿。

对于父亲的记忆总是阶段性的,与对母亲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小的时候,总感觉父亲是阶段性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一出现,就会发生很隆重的事。十岁左右的那一年,正在外面疯玩的我听小伙伴说,你爸爸回来了。我撒腿就往家里跑,那时我们住的是一个筒子楼,有两间完全不搭界的房子,楼上的一间是父母住的,我们叫大屋。楼下是姥姥带着我和弟弟们住的,我们叫小屋,面积不小,大小之分是地位层面的定义。我跑着进了大屋,一下子站住了,我看见爸爸正躺在床上睡觉,想必刚出差回来,太累了。他睡得很香。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躺着的样子,他总是在上班。他吃饭,他下棋,他浇菜地,他修自行车,我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他躺着。屋子里安静极了,我蹑手蹑脚走近床边,走近父亲。终于,我离爸爸那么近了,就在他脸边。他还在睡觉,像别人一样睡觉。我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熟睡的爸爸,忽然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爱眼前的这个男人,我想他,我的爸爸。我太想他了,他出差去了很远的地方,去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真是太想他了。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亲情这个物质。

爸爸出差回家是我们家的大事,弟弟们跟我一样欢欣鼓舞。他从来没有空手回来过,每次都要给我和弟弟买礼物,那时候不叫礼物,礼物是后来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的词汇。爸爸总是要买东西给我们的,分得很清楚,我和弟弟们的不一样。我收到过集邮册,绿色的,有半本书那么大。从那以后,我知道邮票是什么东西,邮票上的数字和字母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我开始认真集邮。我还收到一个玻璃镇纸,透明的玻璃条,底下衬着非常漂亮的图画,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这个镇纸伴随我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爸爸还给我买过文具盒,有铁皮的,还有海绵的。我15岁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个凤凰琴。我25岁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个精美的洋娃娃,我小时候他恰恰没有给我买过洋娃娃。我猜想爸爸开始怀旧了,那时我已经参军离开了家,一年才能回家一次。28岁生日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套精美的首饰:一个项链,一对耳坠,白色珍珠的,现在我还经常戴。爸爸把礼物递给我们的时候,满脸自足的笑容,眼睛放射出怜爱的目光。看得出来那一刻他太满足了。

爸爸是一名军医,是部队培养的。1948年,解放战争打得正酣,17岁的爸爸在山东老家跟着爷爷跑买卖。那时山东已经成为了解放区,渡江战役即将打响。村里开会动员有男孩的家庭送孩子参军打仗。我奶奶一共生了五个男孩,那时还是四个。尽管这样,奶奶一个都不舍得送去参军。村里和奶奶一样想法的妈妈太多,无奈只能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奶奶手气不好,抽上了。爸爸是家里的老大,于是理所当然地跟着部队走了。爸爸走的时候胸前戴着大红花,奶奶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个儿子了。事实上,13年以后爸爸才见到了奶奶,也见到了他走后才出生的弟弟妹妹。爸爸在老家的时候读过两年书,算是有点文化,卫生队长就把他挑走了,成了一名卫生员。

解放军天天打胜仗。本来爸爸的部队应该在长江边打一仗的,胜利来得太快了,等他们到了长江边的时候,解放军已经全线接管。他们坐着船就过江了。一过江就开始走路,天天走。越走越听不懂当地人说话。终于有一天,听懂当地人说话了。爸爸跟战友说,地球果真是圆的,我们走回山东了。没想到到了一个离山东十万八千里的南蛮之地云南。父亲部队走过的路线是山东、江苏、福建、广东、广西、云南。闽南话和粤语在这些当兵的人听来完全是外语。

父亲真正走进枪林弹雨的战场,是在云南边防剿匪作战,数次历险。有一次大部队外出执行任务,只剩下卫生队。土匪来了,没有战斗力的卫生队就只能跑。他们衣衫不整地跑到了一个小山包上,队长要司号员吹个联络号,看看大部队在哪。没想到司号员一紧张吹成了冲锋号,把不明真相的土匪给吓跑了。父亲说,回到驻地,他看见自己的枕头上有一个枪眼。这个故事爸爸给我讲了好几次,每次都要说,要是那个时候报销了,就没有你了。还有一次是得了疟疾,在当时,这个病的治愈率非常低,几乎是一沾必死。爸爸说多亏自己在卫生队,算是有特权吧,队长把最好的药都给他用上了。又一次死里逃生,也又一次增加了我成为他的女儿的几率。

我特别感谢老天爷给了我这个父亲。他爱我爱得不得了,在营房,不允许任何一个男性抱不到三岁的我,他却每天稀罕得亲我的脸蛋,以至于我脸上娇嫩的皮肤都被他亲皴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惟一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宝贝。我们相处了49年,他爱了我18000千多天。爱的分子每天叠加。

多年以后,我也参军了,像他一样穿上了军装。到部队两个月他就借出差的机会来看我,刚刚走进营房大门,就有人问他,你是不是来找王曼玲的?我长得很像他,一看我就是他的女儿。爸爸为此特别得意。每次我回家探亲,到家的第一天,他必定拉着我的手在大院里溜达,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别人,我是他的女儿。别人大都会说,像,太像了!他极其得意。

爸爸很少跟我讲大道理,他教育我的方式就是把他觉得有了不起成就的朋友介绍给我,比如说植物学家武素攻叔叔。武叔叔和爸爸是70年代初一起搞云南中草药调研时认识的,他们年龄相近。爸爸特别佩服武叔叔,说他学问大,是一个工作狂。武素功60年代从北京到云南,一直供职在云南植物研究所。因为痴迷工作,妻子离开了他。那几年,爸爸和武叔叔跑遍了云南的大山,采集各种珍奇的植物,做成标本。他们合作出版了《云南中草药》一书,那是一本砖头一样的大书,图文并茂,填补了云南中草药权威书籍的空白。还有一个在我看来很神秘的叔叔,爸爸告诉我他是一个大学里的教授。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云南,进到我们家,很快就离开了。他说世界很大,要我多读书,以后走出去。爸爸还带我去拜访过画家、作家,在他的眼里这些人是有价值的。相反在他的眼里没有权贵。1995年我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走进了专业创作队伍。有一次,我跟随一个成为将军的校友回到母校,我对爸爸说,当地所有领导都来了。爸爸用军人特有的那种口气说,你们学校可以出很多个将军,但是只能出一个作家!我哈哈笑了,心知,在爸爸的眼里作家比将军更让他骄傲。

边疆剿匪胜利以后,爸爸被送到了云南中医学院学习,成为一个军人大学生。爸爸参军以后,在部队的识字班学到了很多生字,虽然参军前他也读过书,但是,真正的学习是在部队。他从卫生员到助理军医,再到军医,终于走进了大学的校门。那是爸爸人生中快乐和充实的一段时间,他学习很刻苦,背大量的汤头歌,作大量的笔记。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是为数不多的穿着军装上学的人,是标准的帅哥,现在所说的小鲜肉类型,绝对迷倒一大片。不过,那时他已经和我妈妈结婚,只是还没有我。很多同学成为他终身的朋友。在学校期间,他自制了一种中药药酒,专治外伤。恰好一个同学的弟弟坐公交车的时候,手指被车门挤压,整个指甲脱落,到医院以后,医生建议截肢。显然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是不能接受这个建议的。爸爸用自制的药酒治疗同学的弟弟,居然痊愈了,保住了手指,也保住了一个年轻人的信心。后来爸爸和这家人成为了终生的朋友。

爸爸护犊子是出了名的,他爱他的三个孩子。在我们的童年少年时期,爸爸总是很忙,经常出差,有一次去了一年多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是去教外国人学中医了。东南亚各国都有他的学生。他回来后教我说泰国的数字,我居然一直记着,几年前我到泰国旅游,真用上了那少少的泰国语言。只要他在家,每周日总是要带我们去玩。部队营房离城很远,周围都是大山,他带我们爬山,我们齐排排地躺在山坡上,把鼻子冲向太阳,不一会就会打喷嚏,一个接一个,我们会为此哈哈大笑。爸爸还带我们去山上的一个水塘里捞螺蛳,回家用锤子敲碎了喂鸭子。周日一项最重大的事情是,爸爸骑车带孩子进城。因为一个自行车只能带两个孩子,我就自然退位,两个弟弟一前一后坐在爸爸骑的自行车上,快乐出发。我眼巴巴等在家里,因为每一次爸爸都会带一个保温杯,把冰棒放在里面带回来给我吃。印象中,我吃的冰棒总是半个,有一半已经化成冰水了。小时候,我身体弱,12岁的时候,因为弟弟出麻疹,我也受传染。我和弟弟出院以后,被爸爸背到楼上的大屋,我们蔫不叽叽地躺在床上。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稀罕的大石榴,他用手一粒粒挤压石榴籽,压出汁来给我们喝。爸爸看他的孩子吃东西的眼神,我现在都历历在目。只要是好东西,他必定要拿回家给孩子,而且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孩子吃下去,自己的嘴巴还不由自主地动着,细细地咽下口水。现在想来爸爸的教育方法是有问题的,因为他对孩子总是有求必应,极其溺爱。孩子不愿意做的事,他总能说服我妈妈依了孩子。他不是把孩子当精英来培养的爸爸,他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爸。有一次,爸爸跟牙科医生约好给我看牙,可是,我特别恐惧看牙,到了诊室门口就不进去。爸爸急了,捡起过道里的一根小棍子抽了我一下,我自然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是爸爸一生中惟一一次打我。牙自然是没有看成,回到家他却是心疼不已,查看我身上有没有被打伤,还把好吃的东西让我独享。我得意地享受着抗争的胜利。不过,我的牙的确是我身体中问题最多的一个器官,直到现在还时常影响我的生活。试想当年爸爸要是再狠心一点,我的牙或许会更健康一些。爸爸是那么的爱我们,爱他的孩子。可是,在他61岁的时候,他的大儿子——我的大弟弟意外身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大悲,他遇上了。可想他的恸是多么深切,也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嚎啕大哭的他。

我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现爸爸老的。参军以后,我基本是每年回一两次家。爸爸骑着自行车来接过我,搭公交车接过我,再后来跟单位要车来接我。接到我以后,他会立刻拎起行李箱噌噌上楼。直到有一天,他不能来接我了,他只能站在家门口等着我。还是那样的笑容,见到他的女儿——他前世的情人的笑容,那里头掺和着怜爱、满足、思念、骄傲、自豪……我能看出很多的内容,因为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对他的情感是一样的。

一次意外,爸爸的右腿股骨头骨折,从此以后他的生活陷入了与病痛相伴的过程中。他不再是那个军人气十足的男人了,他越来越慈祥了,成了一个好老头。他也会哭了,而且爱哭了,看电视也能哭,说着话也会哭。他不再主导着家庭的大事小事,他学会了听从,听从我和弟弟的安排。弟弟和弟媳经常带他到昆明周边户外游玩,每一次车子来了他就上,去哪?玩什么?从来不过问,他愿意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就心满意足。

第一次突发脑梗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更多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翻个身都需要帮助,看上去他是那么无奈。我知道,我这个时候看他的目光一定是心疼的,在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对接的时候,他会看着我苦笑一下。这时,我知道了他对我的笑容里还有苦。这个苦不是因为他自己,是因为我——他心爱的女儿,他想永远在女儿的面前是高大直立的。我总是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把他的手捧住,跟他说话。我成年以后,我们俩谈话的内容更多是关于国家、关于军队、关于我们军区的一些大事,我们一起分析讨论。现在,面对躺着的他,我爱跟他说一些过去的事,我说他太有眼光了,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他听了以后格格笑了,再笑就被口水呛得咳嗽。妈妈就是被爸爸在集上一眼看上的,他们终生相爱,甜蜜腻歪。有一天,他给我讲了他参军13年以后回到老家的事。那一年,也就是奶奶抓阄送他参军13年后,他已经成长为新中国的一名军官了。当他拎着行李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他不确定眼前的房屋是不是他的家。只见门口坐着一个做针线活的老太太,他走过去,很亲切的问,大娘,这是大狗子家吗?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说,跟我走吧。原来,那个老太太就是他的娘、我的奶奶。爸爸的小名叫大狗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名。

第二次脑梗以后,爸爸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我依然是他的那个在远方的女儿,一年只能回家一两次。有一天,只有我和他在家,他坐在轮椅上,语言能力已经很差了。我看到他焦急的表情。他问我,你妈妈去哪了?一遍又一遍。我问他要干什么,有我呢。他摇头。最后,他实在憋不住了,原来他要大便。我急忙把特制的轮椅打开,放上便盆。我发现,他已经把大便解到裤子里了,我使出全身的劲,把他放到沙发上,然后给他擦身子、换裤子。当一切都弄好以后,我坐到了他身边。他看着我,那样的表情,有些难为情,有些尬尴,还有些害羞……我却是那么难过,难过我为爸爸做得太少了,他还不习惯我伺候他。我应该伺候他啊!他是我生命中最爱的那个男人,他是我前世的情人啊!我该伺候他,我该为他做一切事。

爸爸又一次被送进了医院,生命危在旦夕。我终于睡在他的身边了,在他的床铺旁边支了一个钢丝床,我躺在上面,陪着他。黑夜里,我陪着他。我不时伸出手去抓他的手,他也抓住我的手。我们没有说话,可是我们在交流着。我从来不曾想过告别,我坚信他

(下转123页)

能康复,我祈祷他好起来,跟着我回家去。

爸爸走了,在春天的黎明。他走了,没有告别,悄悄地走了。爸爸,我舍不得你啊,我不要你走,不要啊……

每天我都能看到他,我都要叫他一声,我叫他爸爸,用小女孩的语气。能叫爸爸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撒娇的样子,嘴唇似乎有些做作,喊一声,爸爸!

父亲节又到了,已经过了六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了。微信上铺天盖地的相关文章,我几乎从来不敢点开一看,我不用看,就知道思念父亲的那一份恸。我走到书架边,站在他的面前,我说,爸爸,我想你,我爱你!前世我俩是情人,对吗?真好,有你这样的情人,我有眼光,更有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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