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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牛

2016-09-28郑局廷

啄木鸟 2016年10期
关键词:副县长局长书记

郑局廷

我带着沈剑光和谢芸芸两名队员,赶到了局里的扶贫点上。吃过晚饭,我独自走出河口村村部,心里对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一直记挂于心。刘副县长分管农业农村工作,春节前,自掏腰包三千元,让局畜牧科的同志到河南去买回两头牛崽,专程送到何口村,交到了贫困户何兆业的手上。

昨天下午,局长找我谈话,让我带队来何口村扶贫,特别交代我把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照护好,还要求我由此做出一篇精彩华美的文章。我这个人憨笨愚钝,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很是犯难地抵触道:“照看好牛就行了,还要做啥文章呢?”局长直截了当道:“你儿子在局系统安排工作的审批表,报刘副县长了。”只是轻轻一点,正好捅中我的“腰眼”,让我无话可说。想想我那儿子二十七八,三本院校毕业,高不成低不就,窝在家里不出门,真怕他憋出什么病来。为了儿子有个工作,我只能迎合局长违心表态道:“在局长的领导之下,力争在两头牛身上做出一篇绝好文章!”

所以,我得找到何兆业,亲眼看到两头牛才能安心。

何兆业的家住在村西头。村里绝大多数人家盖了楼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居住在残破矮小的平房里,何兆业家就是其中之一。走到近处,唯见何兆业的“塌皮屋”深陷在楼房之中,一眼望去,就是一个实心“凹”字。

走进屋子,凹凸不平的地上,鞋靴随处乱扔,霉味刺鼻。稻草、纸屑、胶袋满地可见,邋遢一片。小时候从课本上读到的贫苦农民“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生活写照,用在何兆业家恰如其分。何家也是够不幸的,儿子何小光患有先天性羊角风,每月发病一次,每次发病持续两天。去年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前不久却又不声不响地跑了,留下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女孩儿。探头前房,我看到何家小孙女在摇窝里熟睡,何小光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来到后边厨房,何兆业的妻子佝偻着身子正在往灶里添稻草,烟雾弥漫,她的眼睛被熏得通红。我问她何兆业哪儿去了?何妻用袖口擦擦眼睛,走到我面前,小声小气地告诉我,他昨天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不晓得在不在滩上?

何口村地处东荆河边。翻过东荆河大堤,便是广阔无垠的河滩。东荆河不是每年发大水,滩土肥沃,收成颇丰。住在河边的人家都在滩上建有一个窝棚,便于照看庄稼。

凉风习习,繁星满天。我越过大堤,来到何兆业的窝棚前,推开虚掩的门,但见里面黑咕隆咚。我巡视四周,既没见人也没见牛,顿时慌了:何兆业一去几天,干什么去了呢?人外出,牛应该还在呀?怎么不见两头牛呢?

大堆疑问叠在脑际,挥之不去,驱之不散,闹得我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村支书何祖明向我们报告了十五家贫困户产生的程序及过程,斩钉截铁地跟我说:“全村贫困户就是这十五户,绝对没有漏户!”村主任何小山赶紧印证道:“为了这份名单,我们梳子梳篦子篦,拉网一样地排查,虾子小鱼全兜进来了。”

村支书和村主任把话说得如此之满,看似底气甚足,但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村干部的话,我一向是听一半,丢一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所以,我望着何书记和村主任笑笑道:“我得打打老豆腐,再去核查一下。”何书记自告奋勇道:“我陪你去吧。”我摇头道:“不用不用。”为了不扫何书记的兴,我立马给他交代一个差事:“刘副县长送给何兆业的两头牛,我昨晚去找了,没找着。你今天再去看看。”何书记点头道:“好的。”

我把沈剑光和谢芸芸叫到身边,吩咐他俩按县里扶贫工作培训会上的要求,把宣传工作抓起来,主要是把标语贴出来,把横幅拉开来,把“扶贫攻坚作战示意图”挂起来。两个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下来。安排完他们的工作,我便走到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搁进口袋。

我所寻找的座谈对象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大爷老太太,他们对村里情况熟,同时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倾诉。从一组到五组,我找了十几二十人,从他们口中所说出的贫困户,全部在村里提供的那份名单上。忙活儿半天,一无所获,看来只能无功而返。

正巧,我路过何圣光老师傅的理发铺,看到里面没人,便走了进去。何老师傅见到我,寒暄道:“郭队长,又是你带队来扶贫,辛苦你了。”我递给何老师傅一支烟,笑道:“辛苦一点儿无所谓,关键得把对象找对,也不知道村里公示的那份名单准不准?”何老师傅接过烟,拿出火机将烟点燃,和我对吹一口后指点道:“你搞事一向认真负责,每家每户进屋瞧瞧,吃得怎样?住得怎样?一目了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老人话中有话,让我引起了警觉。我假装自言自语道:“我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走了好几趟,怎么眼睛前边像遮了块布,没啥发现呢?”

“那是你还没有深入进去。”何老师傅点醒道,然后指着东边,“最东头那家叫何叔平,应该算是村里最穷的。”

我很是惊诧地问:“那村里为啥不报他家呢?”

何老师傅哼了一声,愤愤不平地给我揭开了谜团。原来,何叔平在镇上兴办无纺布厂,招收的大多是何口村的人。在办厂中,难免会出现资金周转不畅的情况,何叔平便仿效其他工厂的做法,让职工领大半工资,小半工资留存厂里入股分红。运作两年多,大家都很满意。谁知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何叔平的工厂主要为美国客户加工,首当其冲受到冲击。顶不住这种压力,何叔平便携款“跑路”。村里有七十多人,包括书记村主任的家里都有人在他工厂里打工,入股资金一百多万元,全成了“吊死账”。何叔平的妻子、一双儿女以及年老的父母现在蜗居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厨房内,女儿上初中,儿子上小学,父亲中风瘫在床上,母亲也病病怏怏没个好身体,全家人的花销仅靠付晓芳一个人在镇上打工赚取。

按照何老师傅的指点,我来到村东头,目睹了何叔平家的惨景,比何老师傅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到村部,我把村支书村主任找过来,心平气和地问:“付晓芳家是咋回事?”何书记理直气壮道:“没咋回事呀,她家是罪有应得!”

听到这句话,我很为震怒,但我依旧耐着性子地反问道:“何叔平跑了,理应治罪。但是,他妻子有什么错?他的那双儿女有什么错?还有,他的父母有什么错?”

村主任立马道:“何叔平卷着我们的血汗钱跑了,我们找不着他,只能拿他的家人撒气呀。”

我瞪大眼睛,责备道:“这不是旧朝代,这是在新中国,绝对不能搞‘连坐!”

何书记推诿道:“老百姓举手通过,要惩罚他们家,我们有啥办法阻止?”

我冷静地示意两位坐下,自己也坐下,然后压低语调郑重其事地问:“我打一个很不恰当的比方,如果你们两位杀人潜逃了,是不是该你们的妻儿和父母当‘替罪羊帮你们顶罪?”

两位低垂着头没有回答。我继续开导道:“何叔平只是跑了,人未死,债就在,起码还有找回的希望。而村里对待何家的态度,是不是做得太出格了呢?医保不让参与,粮补不给发放,福利与她家不沾边,连选举也不让她家里人参加。你们严重侵犯人权,这是在违法犯罪呀!”

“这大帽子扣得也太离谱了吧?”村主任不屑一顾地咕噜道。

“可悲的是,你们完全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悲观失望道。

过了好久,何书记才认错道:“当时大家都在气头上,所以有些事的确做得过分了点儿。”

“知道过分,那就迅速整改呗。”我当即鼓励道。

“如果把何叔平家列为贫困户扶贫,只怕村民要造反闹事。”村主任吓唬道。

面对威吓,我毫不退缩地驳回道:“即便村民造反闹事,也不能剥夺把他们家列为贫困户接受扶助的资格!你们村干部,要全力做好疏导工作。”

“做通村民的工作很难很难。”何书记信心不足道。

“再难也要做!”我不容置疑道。

处理完付晓芳家的事,我的心又惦记起两头牛来。局长有过特别嘱托,让我在两头牛身上做点儿文章,而现在两头牛都不见影儿,这让我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我问何书记,何兆业那边情况如何?何书记告诉我,何兆业回到了窝棚。我拉上沈剑光,和何书记一道,匆匆赶往河滩。

何兆业和俩人坐在窝棚的板床上斗地主,像瞎子见了鬼似的没有理睬我们。我巡查四周,没有看见牛的影儿,心里有些发憷,再次来到他们面前,三个人依旧斗得挺欢,完全没有收手之意。我恼火了,伸手去收已经出过搁在床上的牌,被何兆业挡住,他望着我,哀求道:“郭队长,就剩这盘,马上出完。我输了两毛钱,这一盘我拿了一手好牌,有四炸,刚好可以把我输的钱赢回来。”

我的手缩了回来,而那俩人趁机将手里的牌丢进床上的牌后,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何兆业死死地捏着牌不肯放手。许久,他才依依不舍地丢掉手中的牌,冲着俩人的背影骂道:“狗日的们,耍赖。”接着,他收起摆在面前的一叠一分硬币,装进一个像香囊一样的小布袋里,然后勒紧袋口,拴在腰上。

何兆业身着一身蓝装,这是二十年前县公安局在村里扶贫时送给他的。当时县公安局管辖的保安大队要换新服装,所以一次性地送了他三十套淘汰的保安服。他一年穿一套,至今家里还有存货没有穿完。他从床上爬下来,套上脏兮兮的黄军鞋,这也是十几年前县人武部在村里扶贫时送给他的“军转民”球鞋。

“斗一分钱一盘的地主,亏你坐得下身子,为啥不多想想自己脱贫的事?”何书记不满地训斥道。

“五十岁的人,黄瓜打锣去了大半头,已经习惯了过这种日子,没什么可多想的。”何兆业扯扯衣襟,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老何,刘副县长送你养的两头牛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嗅觉挺灵的。”何兆业答非所问道。

“郭队长在问你那两头牛在哪儿?”何书记拍拍他的肩背,加重语气问。

“刘副县长把牛送给我养,说明牛是我的,你们有啥好过问的?”何兆业犟着脖子反问道。

何兆业始终不肯告知两头牛的行踪,更加剧了我的担忧。但是无论如何,我要知晓两头牛的下落。我耐着性子,阐释道:“老何,刘副县长送你的两头牛是扶贫牛,我们肯定要过过目才放心。”

“扶贫扶贫,越扶越贫。”何兆业无所顾忌道。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射向何兆业。何兆业躲过大家的目光,念叨道:“你们别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老百姓编的顺口溜,你们没听过?”

我当然听过那段顺口溜:“扶贫工作队,尽把牛皮吹。目标刺破天,实际行动没。形式一大堆,效果像个鬼。一阵风吹过,工作队撤回。”连我自己对那种蜻蜓点水似的扶贫也颇为不满。上级红头文件一下,地方政府一转,动动嘴皮走走过场,真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效果。但这次的确与往不同,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上头动真格来硬的了,我满怀信心地鼓劲道:“老何,你说的那是过去时,这次扶贫,必须要让你脱贫摘帽!”

“吹呗,继续吹呗,吹牛逼不上税。反正我的耳朵都被你们每年的豪言壮语磨出老茧了,脑壳被你们的指示精神鼓动得麻木不仁了,也不在乎多听几句。”何兆业玩世不恭道。

“跟您说了,我们这次扶贫是来真的,您怎么那么固执己见呢?”沈剑光实在听不下去,激愤埋怨道。

“来真的?哼!”何兆业满脸鄙夷,冷笑道,“副县长自己掏钱买两头牛,送给贫困户喂养,使我何兆业一举脱贫。这要是宣传出去,会是多么感人的故事啊!可惜呀,我看不惯你们搞这种驴子拉屎外边光的形式的东西——我把牛卖了。”

“卖了?你怎么能这样?”我怒火万丈,手指着何兆业的眼角,嘴唇发抖地质问道。

“副县长送来的东西,你不经允许就卖掉,胆儿太大了,你摊上大事了!”何书记捶胸顿足道。

“副县长自己花钱买牛给您喂养,是想探索一套脱贫致富的模式,您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把牛卖掉呢?”沈剑光义正词严地诘问道。

“你真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脱贫致富?什么狗屁模式?尽是搞些吊人胃口的假东西,把我往泥巴塘里推,让我越陷越深越变越穷。”何兆业委屈地回应道。

“此话怎讲?”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声问道。

何兆业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发一言。我给何书记使个眼色。何书记在何兆业身边蹲下来,慢慢细细地劝他说出实情。

憋了许久,何兆业才道出原委。接到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后,他也很兴奋,感觉到自己有脱贫致富的希望了。所以,他悉心喂养着两头小牛。然而没过几天,两头牛开始轮番生病。村里没兽医,他只能到镇上去请。请一次不仅要付药费还要付车费,得花几十元。本来穷困潦倒手头拮据,又要在两头牛身上砸钱,实在难以支撑下去。两个多月前,他就想放弃,但考虑到是领导送来的牛,自己穷死难死也得保证两头牛的健康。拖到现在,他掏光了家里的积蓄几百元,又借了几百元,实在弄不到钱了,才把牛牵去卖了。

“天下的牛都是一个喂养办法,怎么到了你手里,就生出这病那病?”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道,眼睛望着沈剑光,希望他从专业知识上给予我支持。

“郭队长,河南牛到我们这儿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如果不科学养殖合理喂食,是会经常发病。”沈剑光实事求是道。

“他小学没毕业,自己家的几亩地都种不好,还谈什么科学养牛?太难为他了。”何书记一边为何兆业开脱,一边直指要害地训诫道,“兆业哥,两头牛卖了,你也没牵绊了,可以没日没夜地斗地主了。可每天这样,能过出好日子来吗?”

何兆业垂下脑袋,有些理亏,没再狡辩。事已至此,我还有啥说的呢?下午,我赶回局里,当即向局长作了汇报。

“你是工作队长,怎么把领导送的两头扶贫牛都照看不住?我看你的责任感存在严重问题。”局长严厉批评过后,接着追问道,“怎么会出现这种结果?”

“这两头牛要是交到一个精明强干的农民手里,可能会收到我们预想的结果。可这两头牛是交给一个脑筋死板而且好逸恶劳的贫困户手里,当然很可能就是这种结局了。”我满腹苦衷地解释道。

“这该如何是好哟?”局长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子。

“这还能有啥法子?跟刘副县长说实话报实情呗。”我在一旁支招道。

“你儿子不想安排了?”局长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怎么不想?我老婆每天打电话都唠叨呢。”提起这事,我就焦虑。

“要想安排,得开动这个。”局长点点脑袋,轻言慢语道,“领导兴致勃勃地自掏腰包买两头牛送给贫困户喂养,除了希望贫困户就此脱贫致富外,也希望探讨一种适宜本地的脱贫模式。当然,更希望这件事传讲出去,成为一段扶贫佳话,为他在换届选举中积累政治资本和民意声望。如果就此打住,不仅不能实现领导的愿望,捅出去后,还不成为一个大笑话。”

不得不佩服局长考虑问题深刻!虽然只是两头牛的小事,但却涉及到了政治、升迁、名望等大是大非的问题,说得我茫然无措。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局长:“你发指示吧。”

局长嘿嘿笑了两声,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妙计高策而暗自得意:“何兆业把河南牛卖了,咱们再买两头本地牛送给他,资金从我给你的扶贫资金中解决。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两头牛身上做文章了。”

我不太放心地问:“要是何兆业不接受怎么办?”

“做工作嘛!除了要让他接受,还要教他把牛饲养好,更重要的是,你得想方设法让何兆业家脱贫致富!”局长面授机宜地指示道。

我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周末,我一个人守在村里。没有接到县里的电话通知,镇里也没有预先通报,刘副县长在周六下午四点多钟轻车简从来到何口村。

刘副县长背着手沿村部广场走了一圈,然后,走进村部办公室,简单翻阅了贫困户的建档立卡情况以及我们召开会议的各类资料。

刘副县长眉头深锁面色沉郁,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得要领。我小心试探道:“领导如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可以提出意见,我们改正。”

刘副县长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这些基础性工作,即‘规定动作,县里不检查,你们也会准备得很到位。其实我更看重的是如何出真招、实招让贫困户完全脱贫,创造一套能够解决问题的‘自选动作。”

刘副县长说出这等话来,让我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他在会议桌边坐下,招呼我坐在他身边,和蔼可亲地说:“老郭,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我深知,在领导面前宁可闭口不说,不可随口乱说。我笑着推却道:“出主意拿办法是领导们的事,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只管做事,哪里想到那么多。”

“你老郭长期驻村蹲点,是个‘农村通,肯定有与众不同的思路和想法。我们当领导的,长期浮在上面,自以为对下边了解,实际只知皮毛。我很想听听你的真实意见。”刘副县长鼓励道,真诚地直视着我。

领导如此诚恳,如再推脱,似乎有些不识好歹了。我紧开口慢开言道:“精准扶贫,除了在对象上力求精准不落一人外,更重要的是在措施上确保精准,要扶到点扶到根,切忌出现‘穿新鞋走老路‘拿新瓶装旧酒的状况,像过去一样,搞一次性扶贫,做‘授人以鱼样的扶贫,玩数字游戏式的扶贫。要因村施策、因户施策、因人施策。”

“嗯,有见地。”刘副县长当即予以肯定,接着指示道,“你作为我的联系点上的工作队长,要结合村情,找对让贫困户能够真正脱贫的‘路子,给全县提供可供借鉴能够复制的经验。”

“好的,按领导说的办。”我诚恳接受道。

刘副县长站起身说:“带我去看看那两头牛吧。”

我顿时慌乱起来,因为那两头牛已被何兆业卖掉,不复存在了。而局长让我买两头牛充数,刚刚吩咐下去,还没到位。我稳住情绪,支吾道:“何兆业把那两头牛放在滩上喂养,要翻过河堤,路挺远的。”说到这儿,我望着刘副县长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要不,我陪您坐车过去?”

“算了,改日抽时间再来。”刘副县长把公文包递给司机,给我指点道,“老郭,你刚才讲到‘因人施策,很好!对于何兆业这类群体,你们要找穷源挖穷根断穷路,不能让他们把穷困的帽子世世代代戴下去。”

刘副县长能够说出这番话,表明他心里的确装着扶贫,让我充满好感。我还没作表态,刘副县长又叮嘱道:“要在两头牛身上下点儿工夫。”

牛,牛,就记着两头牛。局长要做文章,刘副县长要下工夫,真是让人烦透了!对刘副县长的那点儿好感瞬间荡然无存。但我装得恭恭敬敬,唯唯诺诺道:“领导放心,我们将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那两头牛,并通过那两头牛让何兆业家脱贫。”

过了几天,局长带着全体机关干部到村里来“送温暖”,给每个贫困户捎来了米、油、肥料和八百元慰问金。

走访完毕,我给局长汇报了周末刘副县长来村里调研的事。局长单刀直入地问刘副县长提没提出要看那两头牛?我说提了,被我掩饰过去了。局长再次强调:你不仅要把两头牛迅速买到位,更要让何兆业家脱贫!我申辩靠两头牛何兆业家不能脱贫。局长奚落我是榆木脑袋不会变通,提醒我想其他办法让何兆业家脱贫,再把功劳记在两头牛身上。我有些不乐意,心里嘀咕着准备驳斥,局长悄声密告道:“刘副县长在换届选举中可能要升任副书记,但竞争很激烈,我们要助他一臂之力。他上去了,你家小孩就业,乃至于今后要解决个级别什么的,那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只要提到小孩就业,仿佛就点到我的“软肋”,抗争之类的话都被生生地咽回喉管。

“你的主要工作是围绕两头牛抓扶贫,要突出中心把握重点,抓住要害促进落实,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局长重申过后,大手一挥,小车呼呼而去。

对全村的普查和对十六家贫困户的走访调查,业已结束,谢芸芸主笔,形成了《村情报告》。我逐字逐句看过后,感觉到数字精确、理据充分、结论合理,便通知何书记及村干部在村部开会,商议扶贫的具体事宜。我已经考虑过了,村里的扶贫工作抓得好不好,体现在工作队对局长的指示精神落实得好不好,表现在牛身上做文章做得好不好,而要让何家脱贫,却唯有让何兆业和何小光有地方打工赚钱。显然他们外出打工不太现实,只能在村里办个小厂,吸纳他们进去。解决了何兆业家的问题,也解决了所有贫困家庭的问题。我把想法跟两个年轻人进行了交流,他们很是认同。

我让谢芸芸把《村情报告》读了一遍,盯着何书记问:“你觉得该怎么扶?”

何书记慢吞吞道:“十六户贫困家庭中,有两户弱智家庭,我想村里从其他收入中拿出钱来,每户补贴一点儿钱。对于大病重病久病的七个人,我们村里向上打报告把他们的医疗报销比例上调。”

“还有呢?”我继续盯着何书记,“十六户贫困家庭共有贫困人口近七十人,你只解决了十几人的问题,多数人的扶贫如何解决?”

“我还没考虑清楚呢。”何书记推诿道。

“小沈、小谢,你们说说看。”我望着两个年轻人说道。

沈剑光早有准备道:“何口村人均只有一亩三分地,并且土地沙化严重,种地收粮只能糊口果腹。要让贫困户脱贫,发展农业这条路走不通,必须从别的方面突破。”

谢芸芸提议道:“何口村有三百多人外出务工,打工赚钱是村里人收入的主要来源。如果村里能够借助镇上兴旺发达的无纺布企业的辐射,兴办一个小型加工厂,把贫困户吸纳进去,扶贫的事就迎刃而解了。”我及时为她送去了赞许的眼神。

何书记不乐意了,他嘲弄道:“真是娃儿讲娃话,说得轻巧!办工厂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沉下脸,轻声责问道:“何书记认为小谢提的建议不妥当,那你为啥不说出你认为靠谱的意见呢?”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办厂的。”何书记急赤白脸道。

我提高音调步步紧逼道:“何书记,你们不愿办厂,那么让以何兆业为首的几十人脱贫,你准备怎么过关?”

“哎呀,何兆业有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对付,还愁不能过关?其他人嘛,像原来一样,报个数字,不都过关了。”村主任口气轻松不以为然道。

“郭队长来我们村扶贫,是带着票子来的,反正农业局有的是钱,每年拨个十几二十万,每户发点儿钱,又省事又能检查过关,何必要劳神费力地投资办厂?”另一个村支委附和道。

“扶贫,也算是小儿科,还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我们邻近几个村已经商量过了,准备都用这种混混式的搞法。”何书记语调轻快地说道。

村支部一班人一个鼻孔出气,把扶贫当儿戏,让我很是震惊。想到十六户贫困户的脱贫没有丝毫进展,想到局长交办的要在两头牛身上做一篇绝好文章的事毫无着落,我的屁股好似针锥火燎一般,猛地站起身,正要怒声斥责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考虑到脸皮不能撕破,工作需要他们去开展,立马转怒为笑,轻描淡写地敲打道:“你们不想办厂,我也不勉强。但我得提醒你们,要想检查过关,必须得贫困户和我签字,你们看着办吧。”

村主任连忙拉我坐下,打圆场道:“郭队长,我们也想真扶贫,想顺利过关,只是我们不想办厂,担心村里拉债扯债,又背上沉重的包袱。”

“谁让你们拉债扯债?谁让你们背上沉重包袱?我的话还未讲完,你们就众口一词全盘否定,还让不让人讲话了?”我连珠炮似的诘问道。

“莫非郭队长已有高招?”何书记面色缓和地问。

我不想和他们兜圈子,便直接了当道:“我从局里带来了二十万扶贫资金。村小一直闲置,我准备装修出两间教室,添置几件必备的无纺布小型设备,办一个后整理车间。”

“那得有活路呀?”村主任显得比我还要着急。

“你们村里的何阳生在镇上开无纺布厂,干得不错,前些天我和他探讨过这件事。你们去请请他,应该可以成事。”我胸有成竹道。

“郭队长,你早说呀,只要不让村里出钱办厂,我举双手赞成。”何书记一拍大腿,笑逐颜开道,“这主意好,我马上带着全体村干部到镇上去请他,用八抬大轿把他接回来。”

只要加工车间办起来,何兆业和何小光就可以进去打工,他们家脱贫就指日可待,两头牛的文章也能顺利往下书写了。

傍晚,我从乡间散步归来,住处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我后,她主动自报家门姓付名晓芳:“郭队长,我婆婆攒了几十个土鸡蛋,我代表全家谢您来啦!”说完,便把手中装着鸡蛋的竹篮往我手里塞。我不肯接受,两人像打架似的你拉我扯。最终,敌不过她的坚持,我只能作罢,接过竹篮。

我转身准备进屋,她轻声地唤了一声:“郭队长。”我回头,看到她一动没动地站在原地。我关切地问:“还有事吗?”她有些难于启齿,欲言又止。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有困难就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许久,她才说道:“我家那个死鬼昨晚给我打电话了,他想回来。”我立刻祝贺道:“好事,好事呀!”她愁容满面道:“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随便回来的?”我安慰道:“既然他要回来,一定是想好了办法,你就不必操心了。”她无奈地笑道:“但愿如此。昨天他还说,想先找一个可靠的人谈谈。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您可靠,于是把您的号码发给了他。在你们约定谈话之前,希望您……”

我明白她的意思,马上保证道:“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女人舒了一口长气,望着我莞尔一笑,静悄悄地走了。

历经千辛万苦,两头牛终于买了回来。

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缺牛,而是根据局长的指示,买回来的两头牛,必须与刘副县长送来的两头牛,个头儿长得差不多,即便刘副县长今后再来探望,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好在村里有饲牛高手,他根据刘副县长送给何兆业两头牛时的时间及体重,推断出新买牛的体重,再按这个体重,踏勘问访乡间村头,用时半个月,花费三千多元,买回了这两头“宝贝”。

两头牛既然买回来了,得赶紧送到何兆业的手中。刘副县长随时有可能抽空来看,早送出去早安心。

我走在前边,沈剑光和谢芸芸一人牵着一头牛掉在后边。我们翻过东荆河大堤,再次来到何兆业滩头的窝棚前。

不出所料,何兆业在窝棚里的板床上和两个农民斗地主,好像不是上次那俩人。我走近何兆业,调笑道:“斗地主的‘玩伴挺多的,人缘不错呀!”何兆业没有回话,沉浸在激烈的牌局之中。

谢芸芸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何兆业大声叫嚷道:“何大叔,我们给您送牛来了,劳驾您接见接见我们。”

那俩人识趣地收牌,立刻溜掉。何兆业将面前的分币收进小布袋,勒紧袋口,扎在腰间,不满地嘟噜道:“每次你们来,我都是输钱,今天又输了两毛五,真是遇见了‘灾星!”

我没有理会他的不快,而是正儿八经道:“老何,按照领导的安排,我们又给你送来两头牛。”

“郭队长,你做好事,这牛我是绝对不要的!”何兆业手一挥,大声推却道。

“好生生的两头本地牛,为啥不要?你没吃错药吧。”我很是不解地骂道。

“领导送牛,那是有任务要完成的,我为啥要把自己捆绑上去?上次刘副县长送牛给我养了六个月,我可是担惊受怕了半年,一门心思花在上面,生怕弄出个不是来,但还是没养好。所以,领导送来的牛,我肯定不再接受!”何兆业态度强硬地回绝道。

“这两头牛就当是刘副县长送的那两头牛,你喜欢怎么养就怎么养。”为了让何兆业接受这两头牛,我低三下四地放弃了所有“条件”。

“郭队长,我知道你带队扶贫有压力。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留个念想,就像当年县公安局那样,送三十套淘汰的保安服,或者像县人武部一样,送二十双‘军转民的球鞋,再不像棉花公司那样,送十床棉絮也可以。这些东西我用得着,而牛我受不起也养不好。求你们行行好,不要再为难我了。”何兆业双手合揖,拜谢乞求道。

“何大叔,您就接受下来吧。养牛的知识我来教您,保证您把牛养好。”沈剑光在一旁承诺道。

“你们不用再费口舌。牛,我坚决不要!”何兆业说完,扭身就走。我朝沈剑光努努嘴。沈剑光快步冲过去,把何兆业拽了回来。

“何大叔。”谢芸芸柔声叫道,“领导花钱买来的牛不是送不出去,专门送给您喂养,是希望您由此脱贫致富。您可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哼!好心?”何兆业不屑地冷笑道,“恐怕不是为我脱贫致富,而是为领导增加光彩吧。再说,喂两头牛就能让我脱贫致富,坟茔上烧纸钱——鬼信咧。”

“不能一次性脱贫致富,但起码对您没有害处吧。”沈剑光劝道。

“害处多着呢。”何兆业擤了一把鼻涕,用袖口擦擦鼻孔,打开话匣子,一说就没完,“我接受两头牛,等于责任上了身,我得全心全意照护,不能让它出问题,我哪还有精力干别的事?再就是,我要应付各级领导来检查参观,人不断线的,忙得我脚不沾地屁火烟起。还有,虽然我不是个东西,但我这个人讲脸面。我已经把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卖了,如果再接受这两头牛出啥差错,不仅村民们要骂我不知好歹,而且关键的是要辜负领导们寄予在我身上的脱贫期望,我可担待不起!”

这样扯下去不是办法,只会越说越僵。我只能另辟蹊径劝其接受。我拉何兆业在板床床沿坐下,关切地问:“你儿媳出走之后,你们去找了没有?”何兆业摇摇头:“到哪里去找?人家说她跑深圳打工去了,深圳那么大,不是大海捞针吗?”我劝导道:“老何,你孙女不满周岁,没娘咋带?还是让儿子再找一个吧。”何兆业长叹口气,摇头无望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子有病远近都知,加上我们家境贫寒,哪个女人瞎了眼睛来当后娘?再说我那儿子一条巷子走到黑,心还在跑了的媳妇身上。”我跟着叹息道:“都是贫困惹的祸呀!如果你老何家继续保持这种家境,我看那媳妇八成是回不来的。”何兆业盯着我,怒气冲冲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家境,为啥还拿两头牛来忽悠我?那些大领导不清楚,你老郭应该是心中有数呀,从牛娃长到成牛,得三四年时间,我只有投入,没有回报,只怕是困在穷窝里,永远都爬不出来。”

绕来绕去,始终绕不开两头牛。不得不承认,何兆业的话虽尖锐,但颇有道理。我们的领导,美其名曰送牛扶贫,营造了一个良好开端,又预设了一个完美结局,而艰难又漫长的过程完全被忽略。我满怀愧疚道:“老何,有些方面我们考虑不周。但是,只要你肯接受两头牛,我们一定从其他方面帮你脱贫。”何兆业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样老调门的话,我听腻啦。”

“这次是真的。”沈剑光附和道,“村里正在装修车间,过几天就要招工了。”

“你们拿两头牛糊弄我,工厂招工哪还有我家的份儿?”何兆业瘪嘴泄气道。

“这个车间就是为你们这些贫困户开的,当然有您家的份儿。”谢芸芸确认道,“前天郭队长和我们商量,准备向厂方推荐您做门卫和仓库保管,您儿子做货物搬运。”

“还有这等好事?”何兆业怔怔地望着我。

“是的!”我认真地点头道。

“我儿子小光可以去打工,但我走不开。”何兆业冷静下来,喃喃道。

我心里明白,他心里始终放不下那桩事,便一语点穿道:“你是为了斗地主而走不开吧?”

“现在社会上流行的幸福观是‘白天有说有笑,晚上睡个好觉。我的幸福观是‘白天斗斗地主,晚上睡得舒服。你让我去给人家守门,我怎么受得了那种拘束?我还不如斗斗地主找找乐子呢?”何兆业嬉皮笑脸道。

“老何,你这种活法不行!想想你的儿子、离家出走的儿媳、未满周岁的孙女、快要倒塌的烂屋,你还能这样混世度日下去吗?你要彻彻底底地改变!”我苦口婆心地正告道。

我的话点到了何兆业的痛处,他抿着嘴,眼里有眼泪打转,但他依旧鸭子死嘴壳硬地回应道:“我要改变什么?我就是我,独一无二!”

“还独一无二?我看你是狗屁一个!像你这种人,给脸不要脸,给盐不知咸,鬼都不缠!一生穷困潦倒,做人无羞无耻,亏你还有脸活着?要是我,早就拿根绳子吊死算了。”请将不如激将,我得当头一棒,猛喝一声,让他幡然回头。

没想到,何兆业的眼泪簌簌直往下流,哽咽道:“谁不想脱贫?可一直以来,你们哪个真正在管我家的脱贫?”

“何大叔,这次大家都是真心帮您。只要您配合,您家里一定能够脱贫致富。”谢芸芸趁热打铁地鼓劲道。

“何大叔,做门卫当保管,让您拿工资挣收入,是在特别照顾您!”沈剑光直接把话说白了,“这还不是真正在帮您呀?”

何兆业抬手用衣袖揩去眼泪,颇通情理道:“我不苕,从你们的行动,我感受到了一些诚意,但我不能立刻就相信你们,我还要继续观察。”

“既然这样,那就把两头牛接受下来,一边喂养一边观察呗。”我顺势说道。

何兆业担忧地问:“我和小光都到加工车间打工,接受了两头牛,谁来照护呢?”

“我已经想过了,你的父亲从小就是放牛娃,照看两头牛应该没问题的。”我大胆建言道。

“郭队长,这条路只怕走不通,我父亲现在大多时间躺在床上静养,像个瘫子,怎么可能照护两头牛?”何兆业推诿道。

这个何兆业,为了拒绝两头牛,满口假话。我当面戳穿道:“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几天前我还和你父亲在村部见面打过招呼呢。”

“这人躺久了总要出来放放风,那不等于就能干活。他身上的零部件都出毛病了,得用药保着。”何兆业吓唬道。

“行了,我给老人家每月解决两百元药费。”为了两头牛,我懒得和他掰扯。

“哎呀,郭队长真是好人一个。”何兆业即刻变脸,笑眯眯地把我恭维一番后,继而欣然表态道,“牛呢,我就接受下来。”

“要是别人问起来,你一定要说这两头牛就是刘副县长送的那两头牛。”我特别嘱咐道。

“虽然不是一句真话,但也没假到哪儿去,我会这样对外说的。”何兆业平心静气地答应下来。

费尽周折,总算把两头牛“塞”给了何兆业。

加工车间由两间教室装修而成,一个月内顺利完工,从十六户贫困家庭中招收了三十名职工。何阳生厂长派厂里的后处理车间主任付晓芳回村,既当车间主管,又当师傅帮助训练职工。

加工车间选定在八月二十八日正式开工。我把开工日期早就报告给了局长,希望局长能够如期光临。然而不巧,局长在这一天有公事缠手不能出席,原先准备的开工仪式“流产”,我的愿望落空。虽然我心里失落,但走进加工车间,看到那些职工在付晓芳的指导下,井然有序地忙碌,失落之感顿时消失殆尽。

村里的扶贫工作自创特色,得到了各界的好评。镇里在这里召开了现场推进会,与会代表参观了加工车间,观看了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何书记在会上作了典型发言。会后,我们的工作相对轻松下来,主要任务是接待全县各地前来学习取经的考察组。

然而,这种悠闲日子没过几天,村里出大事了。

事情发生在周六下午。我正在县城家里休息,何书记在电话中向我报告了事件的原委。

为了照护好两头牛,何兆业专门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搭了两间牛棚,让其父亲坐在后门口守着,几个月下来,相安无事。可在今日中午,两头牛吃完草后,在栏里狂蹦乱跳,极不安生。何家父亲知道,牛关得太久,也得出栏活动活动,便打开栏门,手牵牛绳,放两头牛出来。谁想到两头牛一出栏,朝野外狂奔,何父怎么用力也拉不住,只能颤颤巍巍地被两头牛拖着跑。跑到一条沟边,两头牛跳进沟里,把何父也一同带翻进沟里。身体虚弱的何父无力从沟里爬出来,溺死在沟里。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迅速赶到村部。几名村干部坐在会议室里商议,等我坐下,便向我汇报了何家目前处理后事的动向。

何兆业父亲的治丧大事由他的一个叔伯弟弟何兆丰牵头操持。何兆丰在镇上教书,是一个“蚂蟥听不得水响”的激进人士,听到两头牛的经历后如获至宝,要求工作队以及县里赔偿二十万元。同时,还把本家一个在省报当记者的侄儿何金成也请了回来,威胁不达要求就写出文章上网见报。

事情紧急,我走出会议室,便给局长打电话,告之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局长听完后,即刻指示道:“首先,不能把老人之死与两头牛扯上半点儿关系!这个时候,万万不可给刘副县长添乱;第二,绝对不可拿现金赔偿;第三,对于何兆丰和何金成,村里要组织人员分化瓦解。我这边会找相关部门领导组成工作组,配合行动平息事态。”

听完局长的话,我感到自己有了靠山和后盾。

“一个子儿也不能赔!”我回到会议室,果断拍板道,“何兆丰和何金成都是本村人,都姓何。书记和村主任,一人包一个去做化解工作,用车轮战的方式,不让他们聚在一块儿再生事端。”

何书记和村主任带着村干部分头行动了。

不大一会儿,一名村支委急急慌慌地跑回来,喘着粗气道:“郭队长,何兆丰要带人把老人的尸体运到县政府,找刘副县长去请愿。”

“啊!”我有些大惊失色,但马上镇定下来,“走,带我去看看。”

匆匆赶到何兆业家门口,一眼就看见何书记带着几名村干部和何兆丰等一班人相互拉扯激烈交锋。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大声质问道。

“我们要抬着尸体上县政府请愿!”何兆丰走到我面前,凶巴巴地叫嚣道。

“何老师,吃甘蔗要吐皮,说话要讲理,你们抬尸县政府得讲出道理。”我压低声音道。

“郭黑皮,刘副县长送两头牛害死我伯,这个理由还不充分吗?县里必须给赔偿!”何兆丰理直气壮道。

“刘副县长送牛给何家,是希望何家脱贫,本心不坏吧?更何况两头牛已经送出,何兆业已经收下,持有关系发生改变,你再去找刘副县长,说得过去吗?”我尽可能地以理服人道。

何兆丰有些急了,强词夺理道:“郭黑皮,你不要皮黑心也黑。两头牛害死我伯,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人命关天,你们必须赔偿。”

站在何兆丰旁边的一班人群情激奋地跟着吼叫。何兆丰大手一挥,发令道:“跟我上!”

一班人推开村干部,七手八脚地把灵柩强行抬到时风车(一种农用三轮汽车)上。我急中生智,扑到时风车前。何书记带着几名村干部挨着我坐下,手挽手,身贴身,似一道铁链,横亘在时风车前。

“姓郭的,你给我死一边儿去。”何兆丰恼羞成怒,跑过来,想动手拉我。

我手指着何兆丰的眼角,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你敢动我一指头,别怪老子不客气!”

何兆丰一班人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恨不得一口将我吃掉。

虽然喷口涎瀑子镇住了这帮人,但我的心里还是直打鼓。要是他们借助人多势众行横使蛮地把我们几个人掀开,开着时风车拖着灵柩去县政府,我还真只能干瞪眼无对策。正在我焦急不安之时,局长请来的援兵及时赶到,救了我的大驾。县委宣传部的一名副部长把何金成带到一边单独谈话,县教育局的一名副局长将何兆丰请进隔壁民居内个别训诫,派出所所长也把何兆业拉进屋里宣讲法律……

工作组的及时介入,摧枯拉朽般地攻克了何兆丰一班人看似铁板一块的堡垒。何兆丰骑着自行车灰溜溜地回镇上了,据说那位教育局副局长答应为他解决一个副高职称名额,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夙愿。何金成坐宣传部副部长的车一同回县城了,副部长允诺为他化三万元广告赞助的缘。何家老人的死,倒成了这两人攫取利益的筹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何兆业被派出所所长训诫谈话后,耷拉着脑袋,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吱声。我走到他的身边,心情沉痛地期许道:“老何,老人突遭不幸,我们都很难过,希望你用正当方式处理好老人的后事。”

何兆业剜了我一眼,赶紧声明道:“害命的药不吃,犯法的事不做。你放心,我何兆业不会无理取闹,更不会拿我父亲的尸体去敲诈政府。”

我的心算是放了下来,喃喃念叨道:“这就好,这就好。”

“我父亲死了,不是无缘无故地死。我们穷家小户,不敢对抗政府。但我们长了嘴,可以说明真相呀。”

“你想干什么?”我警觉地问道。

“省里有一个什么‘红辣椒网站的记者找我了……”何兆业说一半留一半道。

谁给他支出这阴毒一招?如果关于两头牛的经过被挂到‘红辣椒网上,其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急忙制止道:“不可,万万不可!”

“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厚道。但是,人死就是天大的理,并且是两头牛害死的。我不能随便发丧呀。”何兆业加重语气道,“如果我这么稀里糊涂地把父亲葬了,父亲不会闭眼,我心里不能平衡,村民们也会笑话我傻子一个。”

不搞硬抗,采取软拖。我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小伎俩,赶紧催问道:“你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们应该考虑给什么?”何兆业稳稳地把皮球踢到我的脚下。

“我们没有任何考虑!”我断然回绝,但又担心事态出现反复,便松下口气道,“不过,你家庭这种境况,可以提点儿小要求。”

“我说嘛,郭队长是个明白人。瞧瞧我这家里,像被大水冲过似的……”何兆业眨巴着眼睛,抬头往屋顶瞅了一圈。

他要翻修房屋!我正准备一口拒绝,但转而一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也就几万块钱的事,何况翻修房屋不同于现金赔偿,既能平息事态,又能给予这个贫困家庭一点儿补偿。最重要的是,刘副县长送了两头牛,年终是要出成果出经验的。为他家翻修房屋,到时可以把功劳记在两头牛身上,经验也就来了。这么好的事,何乐而不为?为了不致他反悔,我叮嘱道:“我们为你翻修房屋,你得顺利安葬老人,闭口不谈两头牛的事。”

何兆业肯定地点头道:“如果为我家翻修房屋,我保证屁都不再放一个。”

我走出屋,给局长打电话,感谢他派来的工作组所做的工作,接着开诚布公地恳请道:“局长,虽然我们把几个‘好头鸭子收服了,但何兆业这边又提出了一点儿小要求。我有一个想法……”

“你有想法直接提。”局长许可道。

“现金不能赔,但我们可以采取别的途径给予他家一定的补偿。你管着十几家二级单位,可否让每个单位捐资五千元,集并起来为何家翻修房子。他家的房子四面漏风,实在不能住了。”我声音哀婉地提议道。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几秒过后,局长答应道:“按你说的办,你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得平平稳稳,不留隐患。”

我保证过后,便挂了电话,重回屋里,对何兆业郑重承诺道:“我跟局长汇报过了,你按照惯常把老人的丧事办完,绝口不再提两头牛,我立马筹资为你家翻修房子。”

两只男人的手紧紧地攥捏在一块。

到第三天早上,何家终于发丧,将老人遗体送往火葬场。一场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处理下来。出殡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局下属二级单位为何家捐资建房的七万五千元钱,我没落手,迅速转给了何书记,让他组织人手用一个月时间为何兆业家翻修房子添置家具。同时,我将何小光媳妇的简历、照片发给了深圳一个做老板的朋友,委托他打探消息。

两夜未合眼皮,人累得瘫在床上只想睡觉,何书记敲门进来,告诉我两头牛又不见了。我有气无力地问道:“是被盗了还是走失了?”

何书记摇摇头说:“何兆业说两头牛被盗了,但据可靠消息,他把两头牛宰杀办丧宴了。”

“真是稀泥扶不上壁,无可救药!怎么能这样呢?”我气愤难耐地说道。

“他自认为是两头牛害死他父亲,不想再看到两头牛伤心。再就是不处理掉两头牛,谁来照护呀?所以,他就痛下杀手了。”何书记分析道。

我想了想,商议道:“何书记,这件事最好不要声张,咱们悄悄处理。”

何书记点了点头。我继续点拨道:“河滩上有一家养牛场,去那儿买两头个儿差不多大的牛,晚上不知不觉地牵给何家。”

何书记灵机一动,献计道:“不必牵回来,反正何家现在无人照看两头牛,不如寄养在那里,咱们出点儿寄养费,等需要的时候再牵回来。”

我竖起大拇指道:“妙!这样还能掩人耳目呢。”

把两头牛寄养在养牛场,真是个好主意,让我免除了许多烦忧。这边处理妥了,而加工车间却出了状况,前两个月活儿多,职工大多可以领取一两千元的工资,而从第三个月开始,活儿明显不足,到了第四个月,活儿变得断断续续。

我站在走廊上,把付晓芳叫出来,询问加工车间怎么会出现这种问题?付晓芳苦笑着透露道:“前两个月我们车间出的一批货因为卫生检验不达标被退货,厂里因此损失了二十万美金。出了这种情况,厂里当然要严格把关了。而且前几天,仓库又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有些产品被烧坏了,蒙混着送到厂里,被检查出来了。”

“还有这种事?”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是谁肇的事?”

“还有谁?仓库保管何兆业呗。”付晓芳附在我的耳边密告道,“在门卫室里,他不敢斗地主,便在半夜偷偷摸摸地约人在仓库里斗,烟蒂乱扔,点燃了堆放的货物。好在扑救及时,损失不重。”

我的牙咬得嘣嘣直响,怒吼道:“这件事不能就此了结,必须追究责任!”

“何厂长都没说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付晓芳息事宁人道。

“看来这加工车间前景不妙呀。”我颇为悲观地预告道。

付晓芳点头道:“郭队长,村里的加工车间和工厂两头吊着,终究不是长久之策,迟早要垮掉。如果能找到一个老板,利用学校教学楼兴办一家无纺布加工厂就能解决问题了。”

我瞬间蒙了。如今有钱的老板贼精贼精的,一窝蜂地往城里跑,稍差一点儿的也是往镇上那个无纺布工业园去投资。有谁会吃错药到这儿投资办厂呢?

走出车间,我碰到何小光坐在走道上发呆,便问家里修房子住哪呀?何小光说,在门卫室时和父亲挤着睡,后又悄悄地跟我说,他把父亲装零钱的小布袋藏起来了,但他父亲昨晚又偷偷跑出去斗地主,快天亮才回来。我宽慰道,你父亲本性难移,我们得多点儿耐心。

何兆业呀何兆业,你斗地主造成火灾,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却不思悔改依然故我。看来不给点儿颜色瞧瞧,你真不认得红黑了。

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城,找到局下属的农业行政执法大队,向大队长说明来意,大队长心领神会地派了两名身着制服的执法人员跟我来到村里。我让人把何兆业带进村会议室,他还立足未稳,我便板起脸,严肃地通报道:“何兆业,县里派人查办前几天半夜仓库失火一事,请你老老实实配合调查!”何兆业哪曾见过这种阵势?他浑身筛糠似的乱抖,双腿发软跪到地上……

虽然“冒牌”执法,上演的是一出“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的闹剧,但收效甚佳,震慑住了何兆业,他乖乖地写了一份绝不再斗地主的保证书。

招人办厂的事急得我寝食难安,后脑勺上的头发更见稀少。钱投进去了,车间修起来了,贫困职工招进来了,舆论也造出去了,红火不到两个月,立马陷入到这种尴尬的境地,不仅会让那些贫困家庭的脱贫希望幻灭,答应局长让何兆业家脱贫的事将变成空话,而且在两头牛身上做足文章的事更是无法交代,唉!

为了搜信息找投资,我俨如一只无头苍蝇,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有意向的投资线索。我带着小沈和小谢一一拜见了几位有投资意向的老板,好话说尽,嘴巴嚼干,人家笑而不答推而不拒,看似有希望,实则毫无指望。

加工车间彻底关闭,付晓芳被厂里招了回去。我陷入到一种极度的绝望之中,连想死的心都有。

几天之后的早上,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上午九点,如果方便,上岛南山厅见面。何叔平。”看完信息后我细细一想,何叔平做无纺布生意多年,他认识这方面的朋友多呀。我立即打通何叔平的手机,告诉他,我按时赴约。

敲门走进“南山厅”,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迎我坐下,他自我介绍是何叔平。我俩东扯西拉地寒暄了一阵后,我便直接破题道:“你找我有啥事尽管说。”他抿了一口咖啡,慢条斯理道:“听我妻子晓芳说,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目前遇到一点儿小麻烦,我想帮助你渡过难关。”

“你能帮我?”我的两个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是的。”他沉着稳重地点头道。“你——你——”我结结巴巴道。

“郭队长一定疑惑重重,一个‘跑路多年的老板,能有实力投资办厂?”何叔平自嘲自答道,“其实当年我不是‘跑路,而是追债到香港。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美国康润公司破产,我的工厂通过香港高德公司出口到康润的两百五十万美元的货款顷刻化为乌有。我找高德公司,他们让我等,我便守在那儿,一等就是半年。我想钱不收回,与其回家破产,不如等在那儿兴许还有活路。银行看我不回来,以为我‘跑路了,便向公安经侦大队报案。我索性隐姓埋名,办了一张假身份证,一边追债,一边利用我原来搭建的关系做无纺布贸易生意。这七年,我追讨回了一百万美金的货款,也通过做生意赚了几百万元。我不能总是这样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呀,便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哦,原来是这样。弄清这个男人一别多年的缘由后,我更担心他回来后面临的处境:“你清楚你的债务状况吗?”

他点头道:“那本账一直藏在我心里,每天翻阅烂熟于心呢。我原有的土地和厂房抵给银行绰绰有余。我欠原料款近两百万元,欠职工股本金两百多万元,包括何口村那些人的一百多万元。所以,我准备拿五百万元还本,再用五百万元办一家小型无纺布加工厂。”

“你需要我帮什么忙?”我心里有底了,赶忙问。

“需要你帮三个忙。第一,到公安局为我消案,这样才能恢复我的正常身份;第二,我这次只能还本,利息得等我办厂赚钱后再还,请你做一做化解工作;第三,我要借助村小教学楼办厂,收购你办的那个加工车间,优先解决贫困户家庭的就业问题。只是我的信用已被刷黑,麻烦你向上为我争取相关扶助资金。”何叔平早有准备,一气说出。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除第一条我能力难及外,其他两条应该可以做到,但想到沈剑光的爸是公安局副局长,请他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应该不在话下。我像拣到金元宝一样,眼睛发光,心儿透爽,欣然答应道:“这三个忙我来帮!”

“行,只要你帮了我这三个忙,我会在十二月底前把厂办起来。”何叔平信心十足地许诺道。

元月份,市委政研室的《政策研究》上专门刊发了县委政研室撰写的《何口村扶贫扶到了点上》的调研报告。何口村不仅是县里的示范,也成了市里的典型。一时间,参观的、学习的、取经的,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关于刘副县长和两头牛的故事更是不胫而走声名远扬。

省报要推出一组家庭成功脱贫的系列报道,县扶贫办把最为感人的两头牛的故事报到市里,市里又推荐到省里。省报记者找到刘副县长进行采访,刘副县长推脱不过,便把记者交给局长接待。

局长是何等精明之人,立马用专车带着记者来到何口村,作过介绍后,局长望着我,意味深长道:“省报记者专门来采访两头牛的故事,你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让记者稍等,赶快跑到门卫室,通知何兆业和何小光迅速回家,先从滩上养牛场把两头牛牵回来,再把家里收拾一下。最后,我慎重地交代何兆业和何小光:“事关重大,你们知道的……”何兆业哼哼哈哈道:“嗯,嗯。不过,郭队长,我现在经常要接待参观组考察团,你看我这穿得也太寒碜了吧。”我嗤之以鼻道:“去——”何兆业小声申诉道:“人家上电视录视频都有服装费。为了配合做好两头牛及刘副县长的宣传,我跟我的家人得穿隆重点儿,不然会给你们丢脸。所以,你得给我家每人购买一套新衣服。”我大声拒绝道:“我没这笔开支!”他一脸坏笑道:“你别怪我不配合哟……”

公然讹诈,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谁叫我被两头牛绑架呢?时间紧迫,我只能违心地妥协道:“你们把今天的采访完成,如果表现好,我给你们解决服装费。”他捻捻手指,涎着脸问:“多少?得给个准确数字。”我迎头喷道:“给你三千够不够?”唾液溅了何兆业一脸,他毫不在意,拿手一抹,脸上笑得像绽放的野菊花一般灿烂。

何小光对他父亲的做法也嗤之以鼻,我再次叮嘱何小光一会儿如何回答记者提问。

安排妥当后,我带着记者参观了何叔平的无纺布加工厂,并让记者特意采访了几个贫困户职工。磨蹭了一会儿,才领着记者赶往何兆业家。记者拿出相机,先拍了何家刚翻修的新房及新购置的家用设施,又拍了何小光和他媳妇抱着女儿甜蜜相偎的全家福,还重点拍了两头牛。到采访环节,记者提问,何小光答。临了,何小光感激涕零地讲道:“前年底,刘副县长自己掏钱,买了两头牛送到我家,我们不敢怠慢认真饲养,通过养牛脱贫致富。现在全家每个月有几千元的收入,不仅翻修了新房,添置了家用设施,过上了幸福日子,而且我离家出走的媳妇因家境改善也回归家庭。刘副县长送的两头牛,是我家的福音和救星,不仅让我爸戒掉了斗地主的恶习,也使他改掉了懒惰的毛病,更是彻底斩断了我家延续几代的穷根。两头牛,为我家带来了希望,带来了信心,带来了好运,带来了财富……”

记者兴高采烈满载而归。圆满完成了局长布置的任务,我怦怦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刘副县长司机的电话,说刘副县长找我有事。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刘副县长的办公室。刘副县长放下手头的文件,从桌上拿起一份稿件,默默地递给我。

我接过稿件,是一份省报的清样,标题是《刘副县长和两头牛的故事》,我迅速浏览下来,正是按我所编排设计那样写的。

“我送的两头牛有那么神吗?”刘副县长眉头紧皱地问道。

“有呀!我提供的素材全是事实。”我一口咬定道。

“我怎么听说何家把我送的两头牛卖了,你们局出资给补了两头牛被他宰杀了,村里又出钱买了两头牛。”刘副县长抽丝剥茧地盘问道。

“不是,不是。”我感觉自己面红耳赤,但我还得顶着。

“老郭,你是个做事认真的实诚人,何兆业家迅速脱贫是靠两头牛吗?两头牛只喂养一年多,等到受益得三四年呢。”刘副县长没讲情面地揭穿道,接着他披露了自己送两头牛给何兆业的初衷,“何兆业是几十年来政府一直在扶助的贫困户,为啥始终不能脱贫?据我所知,他除了干点儿农活外,一有闲暇就找人斗地主。玩物丧志,怎能脱贫?万般无奈之下,我便想到送两头牛,主要是想拴住他,让他手头有事混着。时间长了,也可以给他家提供一点儿收入来源。而你们倒好,罔顾事实、弄虚作假,这种作风要不得呀!”

刘副县长送两头牛是这般用心,却被我和局长完全曲解,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真的让人羞愧难当!我皮黑肉糙,一副死脸壳子,只能乌龟垫床脚,硬撑着:“何兆业家已经脱贫,这是事实!我觉得,何家因为有您送的两头牛,才能突现转机脱贫致富。”

“你还嘴犟。”刘副县长顺手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表,公然摊牌道,“这是你们局打报告为你儿子解决就业的申报表,你要让我签字呢,就跟我说实话,否则……”

我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是好。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文字编辑/李 敏

绘图/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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