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宗师》“真人”形象及其文学自觉意义
2016-09-28胡乃文
胡乃文
【摘 要】《大宗师》篇历来被视为庄子宣扬其“内圣”思想之作,因庄子在本篇中塑造了道家的理想人格,即“真人”形象。这一形象保持本真、内心沉静、不拘礼法,顺应时物而不为外物所累,因而能够契合天意,极具自然之美。“真人”形象是庄子文学自觉意识的集中体现。在审美方面,庄子借鉴了前人的思想资源,并以他独有的“汪洋恣肆”的笔触,构建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真人境界。在创作方面,庄子自觉地选择和运用了寓言这一论说文体,使抽象的“真人”更为直观、形象,寓庄于谐,展现了其自觉的语言和文体意识。
【关键词】《大宗师》;真人;文学自觉;寓言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8-0250-02
钟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庄子真实学问在大宗师一篇。”[1]其重要地位来源于本篇对于道家理想人物——“真人”的塑造与阐释,因此历来被视为庄子宣扬其“内圣”思想之作。本文试图以《大宗师》篇文本为基础,通过对“真人”形象特征的剖析,探究庄子在创作这一理想人格时所体现出的文学自觉意义。
一、何谓“真人”?
据张清河先生统计,《庄子》全书使用“真”字66次,其中“真人”19次,有10次集中于《大宗师》篇中。[2]庄子以“真人”为“真知”的前提条件,谓“有真人而后有真知”①。能够与道合一,超脱生死,德行崇高之人,即是得到“真知”的“真人”。在这种认知下,庄子在《大宗师》一章中倾注了诸多笔墨,通过四个句式整齐的以“古之真人”为开头的排比段,对“真人”的特征和内涵进行了详细的描绘,并以例证将之具体化。
《说文》释“真”为“仙人变形而登天也。”[3]段玉裁注曰:“此真之本义也。”《大宗师》曰:“真人之息以踵”,“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可见,庄子笔下的真人形象亦有异于常人,带有一定程度上的神仙色彩,但这种“神异性”并非以后道教所渲染的神仙异能,实际上只是真人得“道”的象征和形象化的外在表现而已。[4]真人作为道家的理想人格,更为崇尚自然恬淡的本性。在庄子看来,真人主要具备以下四种特征:首先,真人心气平和,“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足见其率真自然之本性。这类“知之能登假于道”的真人,即使错过机会也不会后悔,顺利时亦不会自满。老子认为,圣人怀揣着一个最普遍的原则,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不居功自傲,亦不自高自大。可见庄子的真人论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借鉴了老子的观点。又如,老子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5]148庄子真人论的第二个特征,即“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便与之一脉相承,二者相因而不相背[6]。梦来源于妄想,真人的感情并非附着于物,因此妄想便不会产生,就寝便无梦;“虚怀游世”,不在乎得失,醒来时便无忧;“以道自娱”,饮食便不求精美;“心定而不乱”[7],故能不为外物所动,气息所产生之处深不可测,因此呼吸便来得深沉。第三,真人顺应自然,“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视生死为平常,“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这也是庄子看待死生的态度。因为真人内心摒弃好恶,“喜怒通四时”,外在的容貌便显得安闲平和,额头宽大而恢弘,冷肃如秋天之静默,温暖如春风之和煦。最后,“古之真人”,他的状貌能够顺物之天性而无偏颇,卓然独立但并非固执己见,心胸开阔但并不浮夸。“邴邴乎其似喜乎!”他们保持着怡然自得的心态,能够不拘礼法而驰骋于世间,沉默不语仿佛无意于言论,心境至纯又仿佛无心而忘言,足见他们内心的充实及德行的崇高。
至于“古之真人”,庄子在《大宗师》篇中言道:“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这里的“天”代表着客观的自然,亦即“道”,均为万物的本源。不论人的喜好与意志,天与人、道与人都是合一的。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79,谓“道”顺任自然而然,“无所法也”(河上公注)。“法天贵真”是庄子对老子天道思想所作出的进一步的阐发,真人知“道”,在面对世间的纷扰时,真人保持了自己尚“真”的本性,顺应自然而不为外物所累,因而能够契合天意,不会做出与道相违逆的行为,故真人达到了极具自然之美的人生境界,这也是庄子“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体现。
二、文学自觉
先秦时期在中国文学史上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尽管在文学发展的过程中处于萌芽阶段,亦尚未完全进入后世所谓的“文学自觉”,但这一时期的文学却表现出了独立的审美精神,并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实践。在漫长曲折的自觉之路上,庄子是第一位具有代表性意义的文学家。[8]上文所论述的“真人”形象,便是庄子文学自觉意识的集中体现。
(一)审美自觉
在审美方面,庄子的“真人”形象借鉴了前人的思想资源,同时蕴含了庄子自觉的思考。《老子》第十五章中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不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5]65在这里,老子通过七个比喻以勉强形容那些善于做“士”的人的特征:他们谨慎如冬季涉水,警觉如防备进攻,庄重如作宾客,散淡如冰消融,敦厚如天然的朴木,旷达如空虚的山谷,浑厚如浑浊的流水,因而他们的外表高深莫测,严肃通达。可见,老子所描绘的理想人格形态侧重于谨慎朴实的一面,而庄子则较侧重于高迈自适的一面。[9]《大宗师》篇曰:“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以“道”的审美观看待世界,以“汪洋恣肆”的笔触,构建了本真天然的真人境界,反映了庄子崇尚自然美的审美精神。而庄子这种自觉的审美理想又通过他的创作实践得以体现,贯彻了他因循自然的“天人合一”理念。
(二)创作自觉
庄子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天下》)“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这里的“寓言”、“重言”、“卮言”皆是寓言的表达方式。世人皆沉溺于污浊之物,因而面对“道不可言”的困境,庄子自觉地选择和运用了寓言这种文体,借无成见之言来推衍,引用重言体现真实,运用寓言阐释道理,并要合乎自然的分际,自然弥散。这不仅是庄子“与天合一”观念的体现,亦展现了其自觉的语言和文体意识。庄子又言:“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寓言》)所以郭象说:“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10]借用他人的言论来向读者传达自己的理论主张,往往更容易使读者接受。先哲时贤的言论更是具有中止争辩的作用,当然,这大多是庄子发挥想象而假托先人言行,以达到宣扬自己哲学主张的目的。
在《大宗师》篇中,庄子在进行“真人”命题论述的同时亦加入了寓言故事的创作,从而使抽象的真人论更为直观化、形象化,以将其“不拘于俗”(《渔夫》)的“真”的实质表现得淋漓尽致,耐人寻味。在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的寓言故事中,庄子展开了奇特的想象,虚构出了二气不和、形态怪异的畸人形象。子舆生病后身形变得拘挛,尽管“阴阳之气”错乱不和,但他的内心却闲适平静。子来将死之时仍视自然为父母,以死为善,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超脱。通过对这二位真人安于时运的描写,庄子寓思想于形象之中,言说自己齐死生的观念。“得者,时也,失者,顺也”,自然的力量始终无法超越,唯有安于时而以顺应处之,从而解脱外物的束缚。为了使自己的理论更具说服力与可信性,庄子又借孔子的言行继续阐发自己的道理。子桑户死后,他的朋友孟子反、子琴张“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子贡认为这不合乎礼制因而请教于他的老师孔子。在这里,庄子假借孔子之言论说道家的无为思想:逍遥之人与造物者结伴,而徜徉于元气之中。真人不会忧虑死生与优劣,正如鱼在江湖之中便悠游自在,人游于大道便可逍遥自适,因而孔子之儒家实为“游方之内者”,而道家则是“游方之外者”。孟子反、子琴张这两位不拘泥于礼法,而顺从于内心的形象,也是庄子所提倡的“真人”形象的代表。孟孙才的母亲去世了,但他却“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颜回感到疑惑便询问孔子,孔子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庄子意在通过创作这则寓言,向人们讲述如何达到道的境界,即安于自然的安排而忘记死生的变化,“乃入于寥天一”。此外,庄子还借颜回修为的提升与进步,提出了道家著名的“坐忘”论。颜回能够安然相忘于礼乐与仁义,进而“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最终达到了“坐忘”的境界。不执著于生死、不卖弄学问而与大道融通为一,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因而孔子听后说:“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盛赞颜回为贤人。
可见,庄子在创作中自觉地运用寓言这一论说文体,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将“道”的玄妙加以形象化,从而达到“以寓言为广”的目的。所谓寓庄于谐,庄子在创作中表现出了强烈的自觉意识,因此《庄子》这部奇书,“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11]。
注释:
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引自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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