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妖魔,更是凡人—《西游记》中的妖魔鬼怪
2016-09-28赵云超
赵云超
明代后期,在通俗小说领域中兴起了编著神怪小说的热潮。诸多神怪小说在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思想主导下,接受了古代神话、六朝志怪、唐代传奇、宋元说经话本和“灵怪”、“妖术”、“神仙”等小说话本的影响,吸取了道家仙话、佛教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养料后产生。《西游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作为我国四大名著之一,它尚“奇”贵“幻”,以神魔怪异为主要题材,参照现实生活中政治、伦理、宗教等方面的矛盾和斗争,比附性地编织了神怪形象系列,并将一些零散、片段的故事系统化、完整化。唐僧西天取经的历史事实人尽皆知,人们对《西游记》中师徒四人一路斩妖除魔的故事情节更是耳熟能详。这都归功于吴承恩对流传于民间的西游故事的整理与完善。
对《西游记》的解读历来众说纷纭,有的持修成正果的佛家语,有的重对黑暗社会控诉之辞,有的认为虽佛道均标,但意在阐述全真道教的教义等。李贽评《西游记》有言:“游戏中暗藏密谛。”《西游记》所写直白,但其真意何在不可独断,如何透析其中“密谛”也是耐人寻味。
《西游记》中描述了唐僧师徒从东土大唐到印度历经一万八千里的14年求经历程,一路艰难险阻、妖魔层出不穷。妖魔鬼怪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论是其外形、法力,还是其来龙去脉都引人探究其背后的寓意。
《西游记》的作者灵活地发挥了动物性因素的作用,将妖魔的形象塑造得独具特色。作者善于从自然界中“就地取材”:偷取锦襕袈裟的黑风大王乃是一个成精的黑熊,杀王夺位的全真怪是一头青毛狮子,车迟国的三个“国师”不过是黄虎、角鹿和羚羊修炼幻化而成,还有通天河的灵感大王其实就是一条金鱼,等等。
这些妖怪都有一个核心的目的:吃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然而要得到唐僧,必须先过孙悟空这一关。当然这些妖魔也不是等闲之辈,个个身怀绝技,如黑熊精与孙悟空“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吞风,飞沙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妖魔也并非有勇无谋,而是诡计多端,诸如“金蝉脱壳计”、“真假唐僧案”等都是妖精们使的手段。这些妖魔心怀鬼胎,不会轻易放弃,而且手段奇特、花样百出。为得唐僧,就一定得有镇得住孙悟空的“撒手锏”:黄风怪的“三昧神风”、青牛精的“金刚琢”、蝎子精的“倒马桩毒”、蜈蚣精的“金光”等等,这些无一不是厉害的宝器、变术,让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吃了不少亏。
透过《西游记》中光怪陆离的妖魔世界,可以发现,众多神魔都如同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首先,妖精们与孙悟空对阵前,必定会先取披挂,收拾得仪表不凡、威风凛凛才亮相,没有一个会全然不顾形象。如地涌夫人的无底洞就不是一般老鼠洞所能比拟,“那里边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风声,又有花草果木”,可谓别是一般“洞天福地”。再如黄袍怪娶妻生子、牛魔王纳妾等等,都是世俗人的生活欲望。
另外,妖精的种种恶行都是移植于人间社会。比邱国妖国丈以小儿心肝做药引,也非凭空臆造,荒淫的明世宗不就听信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的谗言,选取千名少女攫取天癸做药引吗?还有那些个强抢民女、屠城害命的妖魔等,这些妖魔都是现实社会中邪恶势力的化身,是人间社会的真实反映。乌鸡国王不敢控告全真怪,不就是对古代司法不公正、官府勾结、官官相护的黑暗现实的批判吗?
再者,妖魔之间也有着复杂的关系网,这明显带有世俗社会的影子。那些占山为王的赛太岁、青牛怪等,必有一支妖兵,并且设置先锋、小校、看门、巡山之属。为了增强实力,妖怪们也会拉帮结派:黑熊精与白花蛇怪、苍狼精狼狈为奸;金角、银角大王认压龙洞九尾狐作干娘;黄狮精拜九灵元圣为祖爷爷;青狮、白象、大鹏怪为捉唐僧称兄道弟。这些臭味相投的行为与人世间的“干爹”、“义子”、“结拜”都有异曲同工之处。牛魔王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与九头虫打得火热不说,还有强大的家族势力:本身是“四海闻名”的大力混世牛魔王,老婆是修炼得道的罗刹女,盘踞翠云山,还有个神通广大的儿子红孩儿,镇守号山,兄弟如意真仙霸占解阳山,又有个玉面公主倒陪百万家私,招赘在积雷山,可谓财大势大,地道的一方霸主,正宗的“地头蛇”。否则,红孩儿如何年少轻狂,如意真仙怎敢独吞落胎泉?而人世间又有多少这样的地方恶霸为祸乡里?
立体地看,我们可以发现,形形色色的妖魔不外乎是人世众生的幻化,诡秘莫测的妖魔世界不外乎是世俗社会的嫁接,是对人生百态、世间万象的折射,反映着一定的社会现实,是一个被人性化、社会化了的妖魔世界。
《西游记》中妖魔众多,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来自自然,包括险恶的自然环境和自然灾害幻化的妖魔;第二是来自社会,包括各种以妖魔面目出现的恶势力。
上文已总结了妖魔的特性:大多法力强大,会变形幻化迷惑人;难以擒拿之妖大多手中着有法力强大的法器;妖怪对于孙悟空都有所听闻;仙女大多思凡下界。如果联系社会现象,这些妖魔鬼怪可以理解为辖制一方的地方恶势力,作恶多端。大多妖怪都对唐僧垂涎欲滴,有的想吃唐僧肉,有的想与唐僧成亲,这些妖怪欲壑难填,就如地方恶势力的贪得无厌。
此外,除妖过程大多得胜于天官相助,只有妖怪的主人下界进行收拿,妖怪才肯罢休。大圣武力强大、幻化无穷,但不能让妖怪甘心认输。每每玉帝听闻,便下遣几位天官下界擒妖除魔。悟空求到观音和如来那里,也都会得到指点和帮助。青牛、黄风怪手中都有让孙悟空束手无策的武器,而这些武器恰恰是天宫里神仙的宝物,不得不说这和天宫对这些妖魔的管理不严脱不开关系,这也类似于地方豪强恶势力往往有强大的朝中官员做靠山。整个除妖的过程历经千辛万苦、多回打斗,但只有这些神仙才可以完全降服、约束这些妖怪。由此可知,妖魔鬼怪影射着整个人间社会的阴暗面。
《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既不是直接地述写现实的生活,又不类于史前的原始神话。它在神幻奇异的故事之中,在诙谐滑稽的笔墨之外,蕴含着某种深意和主旨。对此,许多评论家作过种种探讨,从“幻中有理”到强调“幻中有趣”、“幻中有实”,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历程。应该说,小说本身的确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支撑某一倾向的依据。
从《西游记》最主要、最具特征的精神来看,作者是在神幻、诙谐之中隐喻着心学和佛学的哲理。从《西游记》一百回题目来看,“心猿”、“观音”、“如来”等佛家词眼多番出现,那么《西游记》所写的是唐僧师徒一路一心向佛的故事。第十四回讲的是孙悟空被压500年后,在观音的安排下答应随唐僧西天取经之事,作者将题目定为“心猿归正,六贼无踪”,“心猿”指的就是孙悟空,实际上这是隐喻悟空从此走上一条“改邪归正”的修心之路。悟空遇到这些妖魔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保护师傅、棒杀妖魔,说明悟空一直坚持着西行取经的目标。然而妖魔也不是等闲之辈,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且有各种奇术让悟空应接不暇。《西游记》的整个意旨建立在佛学基础上,这些妖魔的特性和对悟空等西行造成的阻碍暗合了成佛的过程中对“心魔”擒拿的困难和艰辛。而“九九八十一”难是个概数,喻为磨难众多,路途又遥远。
师徒四人取经历经八十一难,孙悟空经历了一个巨大的变化。他由大闹天宫的美猴王成为斗战圣佛,根据佛教的意旨,成佛必经一个对自己心性的修炼过程。从佛学而言,在取经过程中降妖除魔就隐喻着修炼心性、驱除心魔,因此妖魔鬼怪就隐喻着“心魔”,“魔以心生,亦以心摄”。鲁迅在强调《西游记》“出于游戏”的同时,也说:“如果我们一定要问他的大佛家的‘心魔和妖魔鬼怪是不同属性之物,但是以后者喻前者恰恰就是借助二者的共通和相似之处,通过塑造的一系列可感的妖魔鬼怪来透视在成佛修行路上‘心魔的可怖和难除。”
不可忽视的是,悟空一路斩妖除魔,大多非自然的妖魔都难以靠一己之力去除。在除妖的过程中,悟空得到如来、观音的多次帮助,这就隐喻着心性的修炼和心魔的去除要借助佛理,心性修炼的目的就是一心向善。如在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闹金兜洞如来暗示主人公”这一章节中,金兜大王非常难以降服,如来给悟空以金丹砂也难以擒拿。后来如来指点悟空去太上老君那里求助,结果方知是太上老君的青牛偷了金刚琢下界去了。那么,如果不是如来指点,恐怕难寻妖怪根源,更难以在短时间去除妖怪。
《西游记》中有些妖怪本身就是如来为了考验师徒四人故意设置的。如小雷音寺这一回,师傅师弟三人都被收入黄眉大王的褡包儿,作者云:“仙道未成猿马散,心神无主五行枯。”正当苦楚之际,东来佛祖解惑,黄眉大王是他的童儿假佛成精,那布袋是他的后天袋子。除妖后,悟空抱怨西行困难重重,东来佛祖此时说了极为重要的一句话:“你们师徒魔障未完。”
取经是一个为人类不惜冒险、牺牲七情六欲、追求心灵的自由和拯救众生的理想的事业。起初孙悟空那样争名夺利闹地位,贪嗔痴怨无已时,为了一己之私而闹得天翻地覆,为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惜生灵涂炭,完全是由于野心、贪心、痴心、妄心使然。这样的心态作为,绝不能修成正道,所以他被象征正心的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而到最后,唐僧把他救出来,同时让他皈依佛门,改过自新。但是要得到真理,唐僧师徒一定得经历种种磨难,战胜了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的各种艰难困苦,特别是克服了自己心中的种种魔障,才能够“猿熟马驯”、“磨灭尽”、“功成行满见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