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人节上的中国创业者
2016-09-28
李蓉慧
“你不适应是你还没打开内心呢,再努力打开点。”人群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所有人都正忙着吃早饭,场面有些乱。
2016年的火人节才刚刚开始。被要求“打开点”的这位中国创业者看上去闷闷不乐,他坐在折叠椅上没接话。这种不适也不奇怪,几天前他还在北京管理着自己的公司。即便到了旧金山,也是住在市中心的酒店,在渔人码头吃了丰盛的海鲜—这些都和眼前的生活太不一样了。
如果有人问他住哪儿,他必须说“8点和F”,对方才能依此判断他的位置。真正的住所是房车和帐篷,没有热水,隔两三天才能洗个凉水澡。营地里一日两餐。白天气温最高的时候能达到38摄氏度,夜晚会骤降到近零摄氏度。高温有时持续一整天,只能到室外去,可室外大部分时间又在刮沙尘暴,必须得戴上口罩和防风镜才能活动。
这些只是“火人节”的表象,它看上去的确是一趟吃苦之旅,很容易让人怀疑身在这里的意义。这种体验可不像度假。周围从全球各地来的火人节邻居们日夜不停地放着喧闹的音乐,兴奋地跳舞、唱歌、表演。只要人醒着,随处找得到这些狂欢地。若你只想睡觉,反而成了件难事。
安慰并没起到作用,“没打开”的人向张颖询问是否可以提前离开。作为经纬中国的创始人,张颖是这次活动的关键发起者和组织者。常年玩户外运动的他肤色偏黑,穿一件蓝色T恤,上面印着那个著名乐队的名字Nirvana(涅槃)。他早就习惯了艰苦,从当天中午飞机落地算起至少已过了24个小时,他还没换过衣服。
离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有点复杂。张颖也有这种心理准备,这样的旅程不一定适合每个人,若有人想放弃,没必要强求。
一年一度的火人节创立至今已经30年了。1986年,拉瑞·哈维和朋友们在旧金山的贝克海滩燃烧了一个木头人和一个木制小狗,之后他们每年烧上一次。到1990年,哈维与一个叫“不和谐社会”(Cacophony Society)的组织合作,决定赋予这种烧掉符号的行为更多意义,地点也搬到了内华达州的黑石城,并定于每年劳工节前的一周举办,木头人自然成了火人节的标志。自1992年开始,参加的人越来越多,火人节开始售票(当年票价是25美元),但还没有明确的主题。到了1996年,有8000人来参加这个“沙漠中的乌托邦”,初次的主题是“地狱”(Inferno)。
2016年,官方预计超过7万人会参加火人节,今年的主题是“达·芬奇工坊”,有点向文艺复兴致敬的意思。门票售价几百到1200美元不等,只有一些艺术家能享受低价门票。
与最初相比,火人节不仅门票价格涨得惊人,参与者也早就不只是艺术家和嬉皮士,技术公司和创业者成了它最狂热的追逐者,这也是吸引中国创业者的原因—他们总在寻找精神层面的硅谷。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如果在8月底,硅谷哪个公司里突然不见了一群人,十有八九是去参加火人节了。
有报道称,伊隆·马斯克正是在2004年参加火人节时想到了太阳能面板的主意,这才有了后来的SolarCity,他的那句“火人节就是硅谷”成了关于火人节最流行的诠释。Google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也在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到火人节,Google还有专为火人节设计的主页Doodle。如今在火人节官方组织的16个理事会成员里,还有Airbnb的副总裁Chip Conley。
对于前来体验的中国创业者来说,这是真正的第一次—在火人节,初次参加者也被称为“处女”(Virgin)。火人节究竟是什么,很难真正给它下定义。每个参与者有自己的答案。
张颖14岁移民到美国,酷爱户外运动,2008年创办了经纬中国。近两年他干的另一件事,是组织创业者和朋友们旅行,他还把这个旅行团命名为“张颖和他的朋友们”。他一直有兴趣尝试火人节这个在硅谷颇为流行的“朝圣”活动。
吴瓒想不起来第一次听说火人节是什么时候了,他是精品旅行预定网站赞那度的创始人,计划以后将火人节纳入公司的项目中,就自己带团队来探探路。经纬中国也是赞那度的投资方之一。
赞那度的黄又青接到了任务,这意味着他和团队要解决60个人在荒漠中8天的食宿和活动。从2016年春节后开始计划买票,筹备持续了超过半年,黄又青在8月3日提前到了旧金山,开始做各种落地准备。
最终60人分为3队,黄又青、吴瓒和张颖各带一队人进入黑石城。张颖带着经纬中国的合伙人、经纬中国投资的部分创业者以及他邀请的朋友共计27人,在火人节正式开营后的周日中午,从旧金山附近的奥克兰机场飞到了黑石城。
被邀加入前,史彦泽完全没听说过火人节。他是销售易创始人兼CEO。他没想太多,直到8月开始,微信群里不断有各类注意事项提醒,他才找来一个关于火人节的视频,有了些心理准备,也了解了火人节的十大原则—为了其中“馈赠”这一条,临行前他特意去秀水街买了些卷画、书签和中国结。
史彦泽刻意降低了对环境的心理预期。沙尘暴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自给自足也还好,反正营地提供食物。比起这些,入营仪式上每个工作人员的热情拥抱倒让他有点不习惯,“他们都没穿衣服”,史彦泽说。
微播易创始人徐扬跟着张颖横穿过罗布泊,“沙尘暴打在脸上可比戈壁的石子儿温柔多了。”徐扬轻描淡写地说。让他不适应的是,这里没有朋友—和营地大部分人只认识了一两天,他英文又不太好,这给融入火人节这件事又增加了难度。
环境的巨大改变,令营地一开始沉闷得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看不清楚是时差带来的,还是内心挣扎。大家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有人问怎么给手机充电,有没有无线网络,也有人商量该去哪儿看看。入营时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本火人节活动指南,发现App Store里有个叫做iBurn的App可以查到一切活动,是第二天的事。
经纬中国倒是提前预定了一些服饰来营造气氛,但服装设计师没能按时赶到,这也影响了士气。可总得有几个调动气氛的人,张颖担任的就是这个角色。他像是这些人的老大哥、导游兼摄影师,喜欢把自己拍的照片发给所有人。在营地里可能看不到他人在哪儿,但一定能听到声音,比如凌晨4点组织其他人去看日出、张罗开饭、带人去其他营地里蹭点零食。他还找来VIPKID的CEO米雯娟、橘子娱乐的CEO唐宜青和蚂蜂窝联合创始人兼COO吕刚等人,他知道他们能鼓舞士气。
吕刚的确热情很高。为了赶上这次火人节,吕刚从澳大利亚的凯恩斯起飞,转机5次才到达黑石城。他觉得,“要玩就认真玩”。让很多人没想到的是,一扫低迷状态的竟然是一场没有提前计划的活动—算命,吕刚也是当中最积极的那个。
等晚饭时,吕刚自己带来的两套古装戏服派上了用场。他和蚂蜂窝CEO兼联合创始人陈罡穿上古装,拿出“fortune telling”(算命)的牌子,还有求签用的竹筒和解释签文的书当道具。他们要求每个前来求签的人必须行跪拜之礼,饮过一杯二锅头,然后才能开始摇签。
包括史彦泽在内的其他人围在旁边帮忙招揽路人。钱方好近的CEO李英豪是香港人,他带了一件黄色运动服和一个双截棍,看到队友开始“摆摊”,也立刻换上衣服,摆出李小龙的动作。
这些典型又令人熟悉的中国元素很快吸引了一批路过的Burner(参加火人节的人)。你可以想象一下,白皮肤的欧美人喝过二锅头,再向一个算命先生行跪拜之礼的画面。中间还有微妙的一环,是吕刚得先理解签文的含义,再让陈罡翻译成英文。这样的语言变换也像一种“入戏”,改变了此前的沉闷—中国创业者入营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融入”,成了火人节和黑石城的一员,很多人对他们发生了兴趣。
史彦泽趁着这个机会和每个围上来的Burner聊天。当他告诉其中一个人这是一个从北京来的营地时,对方大叫了一声,“amazing”,还向史彦泽传授经验。听到营地有人提前离开,这个旧金山来的Burner讲了他自己的故事,建议史彦泽学会活在当下和放松心态,临走时还给他留了地址,“如果你们营地里还有人想走,你来找我,我来带他们体验火人节”。
史彦泽被他的热情触动了,他开始思考留下和离开的不同意义。他能理解,让一个中国人适应美国的生活环境都需要时间,何况直接跳进和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有所不同的火人节。他想和其他Burner一样融入,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索性先去观光了一圈。
史彦泽从小喜欢骑行,在火人节上能随意蹬着自行车狂奔—火人节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创业以来,他很久没真正休过假了,即便休假也得盯着手机,没有网络倒像是一种解脱,他暂时不用是CEO。生活在黑石城,唯一要操心的是怎么多交几个朋友。而北京,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星球。但这距离一个合格的黑石城居民的要求还是不够的。他问自己,还有一周的时间,难道要天天骑车逛、只做个观光客吗?
在火人节,去别人的营地叫“钻帐篷”,即主动去别人的营地里打招呼,介绍自己,与对方聊天,也可以邀请对方到自己的营地里。接下来,史彦泽去看了日出、跟着瑜伽老师练习瑜伽,认识了一个自称是外星人的老头,在中心营地(售卖咖啡和冰的营地)听乐队表演,和别人聊自己的故事,甚至闲逛时撞见一出现场音乐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站在一个舞台旁边看乐队表演,还疯狂地跟着跳了3个小时。
这种体验的确唤醒了一些东西。“我本来很喜欢音乐,但很久没这么做了,”史彦泽说,“平时每天都面临各种问题、压力,除了工作还有家庭责任,很少有时间给自己。我开始想,作为一个个体,除了工作,还能怎么活得更有趣一点。”
火人节的真正魅力就在于此,至少对史彦泽是这样。极端的自然环境让人容易放下现实生活中的标签。当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并认为这是一种“正常”时,每个人的性格也可能在黑石城的天空下充分展露。
但对那些经验丰富的Burner来说,2016年的火人节其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大众化。最不一样的一点是,黑石城在2016年第一次有了微弱的手机网络信号。
不少人也因此质疑火人节正在失去它倡导的乌托邦的意义。一个第五次来火人节的Burner就改变了行程,他已经开始去参加一些由老Burner组织的小型活动,因为黑石城的人太多了,“看到广场上Earth和Home前面的@和#了吗?肯定是技术公司悄悄搞的。”他说的是竖立在中心广场上的字母雕塑,今年雕塑旁边有“@”和“#”,火人节很长时间以来不欢迎任何形式的商业性活动。
史彦泽们想得更加天马行空。一天晚饭后,史彦泽坐在营地沙发上对经纬中国的创始管理合伙人徐传陞讲自己的心得。他说骑车时突然想到一个清朝人穿越来火人节的场景,“我们这个社会有一堆规则,比如封建社会授受不亲,但火人节设置了一些新的规则,就像一个小社会在运作,8天后就没了。”他想,如果人类社会的规则能稍稍改变,也许就会形成一个新的世界。
徐传陞很喜欢这些想法,他觉得硅谷之所以这么推崇火人节,可能就在于它是个游戏但又远不止于游戏。“火人节这样重新架构社会的方式很少见了。对硅谷来说,佩奇、马斯克这些人内心很强大,他们也想构建一个新的社会,只不过是通过技术的方式。”
徐扬的变化也是他自己没预料到的。他最初只觉得压抑,慢慢则开始反思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我不像唐唐(唐宜青)他们在这里能找到那么多朋友。我一开始朋友最少。”徐扬说,唐宜青是整个中国创业者营地里适应能力最强的人。她曾在南加州大学读书,其他人还在适应环境时,她已经一早起来看过日出、排队坐直升飞机俯瞰过黑石城了。
徐扬觉得自己和她正相反。“就是玩嘛”是徐扬挂在嘴边的话,也像一句对自己的暗示。他常常提起戈壁行走(一项在中国面向企业家的年度徒步活动),形容当时的生存环境比火人节严苛多了。这也意味着,他并非忍受不了自然环境,他非常介意的是,自己是个难以融入的局外人。
有人提前离开这事儿多少有点让徐扬动摇,他要求自己放松一点,“跟着瞎混”。别人去听音乐会,他也去。别人去做瑜伽,他也跟着一起做。这起到了效果,他开始欣赏美国人表达自我的勇气,还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团队,觉得自己在北京有时把问题想得复杂了。
火人节接近尾声时,一些中国创业者已经有点习惯这种生活了,这个今年火人节最大的中国营地,最后也变成中国人聚集的中心。和周围其他营地相比,这个营地显得有点“奢侈”:有凉水,隔几天能洗个澡,还有自己的食物供给等。火人节的后半段里,排队打饭的面孔也已经从中国创业者变成从各个营地过来的人,与陌生人共进晚餐的一幕在日常生活里似乎有点尴尬,但在火人节,这个中国营地倒有了一些赠予和交流的气氛。
但一个从硅谷来的Burner说,真正参与火人节,是要在中央广场上摆上自己的艺术作品,他觉得这些中国创业者对火人节的参与仍然只是旁观者的姿态。
“大家都蛮成熟的,遇到的困难都比这个大,”吕刚说,他不期望参加火人节能给所有人带来什么重大的改变,在一个完全陌生、有文化差异、生活环境颇为艰苦的环境里,每个人投入其中,就已经是中国创业者第一次来到火人节的意义了。
离开黑石城当晚,这些中国创业者在旧金山一个粤菜餐厅吃晚饭,所有人都表现得有点不一样—大家互相打量着彼此脸上、身上没有灰尘的样子,仿佛想找一些沙漠的影子,但瞬间又觉得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沙尘暴不曾存在过。晚餐结束后,每个人都认真地拥抱了彼此。或许下一次,他们中有人能够真正参与搭建这座仅仅存在一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