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山八友瓷绘的艺术指向
2016-09-28○王瑀
○王 瑀
珠山八友瓷绘的艺术指向
○王 瑀
珠山八友是民国时期景德镇彩绘瓷器最具代表性的瓷艺创作群体,他们均具有相当深厚的文化修养和书画功底。珠山八友瓷绘中蕴藉着浓郁的文人气息,其形式与内容均充分汲取文人画的精神内涵。珠山八友,“八”数为虚指,实际包含主要成员——王大凡、王琦、刘雨岑、程意亭、汪野亭、邓碧珊、毕伯涛、田鹤仙、徐仲南等,及其传承人。①相互交流十分密切,共同参与作品多以粉彩为表现媒材,使传统粉彩瓷器一洗艳丽繁华之风,笔法、墨韵、设色均呈现出雅致清新的艺术面貌。其所绘各类人物、山水、花卉、鱼鸟莫不传神妙法、栩栩如生,艺术风格趋同。珠山八友的瓷绘艺术在中国陶瓷艺术发展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历史地位。在中国古代,每逢社会动荡,经济萧条的乱世,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文人士大夫,受儒、释、道思想的浸染,其归隐出世、放达山林的“出世思维”往往满膺难释,“疏离世事”的生活态度在文人圈中较为流行。见诸文人画家,更是借画感怀,直抒胸臆,作为与中国士人文化联系最为紧密的艺术表现形式,文人画多借助人物、山水、花鸟等题材,借以表达其政治抱负,同时一抒胸中沟壑。民国正是这样一个“乱世”,而仿效传统文人画进行瓷绘创作的“珠山八友”,亦借瓷畅意,在瓷器上创造出一个别样的文人画世界。
一、珠山八友人物题材瓷绘
谈及中国画中的人物画,若单纯从西方的审美视角出发,以此评判中国文人画家的写意理论和创作主张,往往会片面地将传统人物画的造型思维理解为“以写意为重、以写实为轻”,狭隘地认为其轻视造型的重要性,忽视人物画的造型规律。其实,就艺术语言的独特性与复杂性来看,中国传统人物画的艺术形式别具一格,文化语境的差异导致其造型法则与西方相异,有其独树一帜的基本造型规律,尤以求索对“神”“气”二者的阐发、蠡析为创作目的。但在人物画的创作过程中,无论土、洋之法,将人物形象约束在既定的造型法度内均是十分必要的,虽对人物进行抽象的写意是可以接受的,但笔墨意趣的展现、以及文人情志的挥洒亦会因此遭受一定制约,所以,在上述矛盾下,文人画多偏重描写自然风物的山水、花鸟题材,人物题材文人画的传世数量相对较少,但工笔人物画相对较多。而就具有文人画特征的人物画来看,摆脱俗趣、重视写意、专注笔墨的创作理念始终与创作实践相伴相随。以最为典型的工笔人物画为例,在悠长的中国绘画发展史上,符合文人画审美趣味的工笔画作品不断问世,均由能将文人理念与“尚意”的审美意趣与人物画巧妙融合的历代名家所作,其中翘楚如李公麟、赵孟、陈洪绶等文人画大师,均对珠山八友的人物瓷绘风格有着深远影响。
珠山八友中,从事人物题材创作的名家并不多,以艺术成就而论,王大凡当居首席。王大凡的人物造型风格深受传统文人人物画家的影响,且博采众长,广泛汲取各家之特色。王大凡专擅粉彩人物画,早期以汪晓棠之法为参鉴,在其创作生涯的中期,又融入了吴友如和钱慧安的人物画风格,及至艺术生涯的晚期,海上画派名家马涛的画中诗册对其画风造成了一定影响,其人物画的整体格局及结构均随之变化。从整体上评价,王大凡笔法遒劲飘逸,设色清丽典雅,画风兼工带写,于宏大处见洒脱,而于精微处见谨严。其作品将文人画的写意抒情同瓷绘的精工致写的特点相结合,透散出浓郁的文人画情趣。
二、珠山八友山水题材瓷绘
在中国山水画艺术的发展过程中,文人画思维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其沿革及流变产生了深刻而长远的影响。文人画理念统摄着山水画的审美意识、艺术语言形式以及山水画艺术的价值观等。山水题材无论是在其题材本体的特性上,以及其独有的情感表达方式上,都较为契合文人画的审美需求,尤其要求画家身具深厚的文化修养,以及“直抒性灵”的艺术追求。珠山八友山水瓷绘整体上呈现出雅逸疏朗的艺术特征,但在共性中又寓有个性。
在珠山八友中,擅画山水的“珠山八友”主要成员有:以青绿山水为长的汪野亭、专擅雪景山水的何许人,以及田鹤仙、徐仲南等,风格较为多元。民国初年,山水瓷绘名家辈出,山水瓷绘传世器物多见,其盛行与民国时期知识分子避乱隐逸的精神诉求息息相关。除“珠山八友”外,同时期的名手还有张志汤、汪大沧等诸家。追本溯源,“珠山八友”瓷绘山水艺术以粉彩为主要媒介,继承和发扬了清末浅绛彩瓷绘山水的艺术内涵,在其基础上力求创新,使新粉彩山水更具文人画的艺术内涵与旨趣。
珠山八友中,山水瓷绘的代表人物首推汪野亭,其山水构图多吸纳四王、四僧之法,层次多样盘复,构图虚实相生。他用笔劲道豪迈,造型结实古拙。他的粉彩青绿山水,设色绚丽,似有对景写生之感,虽画于瓷器之上,却似可展卷延览,居游如意。既有云烟飘渺,又见水远潭渊,其风格独步一时,有“汪派山水”之誉。汪野亭将文人画的审美元素运用于瓷绘中,很大程度上弭除了瓷绘山水画过于僵硬刻板的程式化弊端,从而将景德镇山水瓷绘带入新的发展阶段。汪野亭传世作品较多,如汪野亭《江帆图》瓷板画,意境空灵寥廓,设色清新明快,笔触疏朗松动,山石与树木的结构关系井然有序,形散而神凝。可谓,一江秋水空旷隽永,数点帆影寥若晨星。另外,又以汪野亭的彩绘山水四方瓶为例,笔墨苍劲浑厚,元气淋漓,平、高、深三远皆备。再如《春山江流图》等,可看出他笔下蕴藏的豁达胸襟,其对于画面意境的精心营造颇符文人雅士之好。汪野亭在画作中倾注了对自然山河的热爱与珍视之情,他的山水瓷绘对后世有着较为深远的影响。
珠山八友中,除汪野亭外,又有何许人堪称自成一家,其雪景山水颇具影响力。其学习经历与汪野亭类似,承袭清代文人画根脉。何许人的雪景尤具代表性,其笔法雄浑古朴,画意幽深萧远。如《踏雪寻梅》《独钓寒江》等作品,以皑皑白雪直抒对纯洁清高之风的崇尚与追慕。构图严谨,远近逐次展开而遥相呼应,擅以幽径之蜿蜒曲错,营设萧远寂寥的空间感。他又别出心裁,借助界画之法,于雪景中布设亭台楼阁,令画境别开生面。此外,田鹤仙亦擅画山水,于其笔意中可窥嗅到董巨之风范。
三、珠山八友花鸟题材瓷绘
在陶瓷艺术中,花鸟画是重要的表现题材,相较人物、山水二科,其所涉范围最为广泛,无论花卉禽鸟,抑或草木鱼虫,皆列其内。在中国传统的工艺美术作品中,如各类瓷器、金银器等,花鸟题材多倾向于传达祈祥纳福之寓意,表达了民间匠人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而具有文人画意味的花鸟画题材作品广受上层文人阶层的青睐,其原因在于:内涵文人情怀的花鸟画往往具有含蓄且婉转的抒情作用,“借物喻人”“触景生情”“托物言志”之抒情功能为文人画创作者所不断玩味、摩挲。其中,几乎任何一种艺术意象均可引起文人士大夫的情感触动,透过具体的自然物形象,寄寓创作者对生活的体悟和感受,诠释饱含生命律动的文人式的情感共鸣,兼以诗词、题款来叙述心声。珠山八友花鸟瓷绘的精神内涵与历史上优秀的传统文人花鸟画保持一致,其中又借鉴不少宫廷院体花鸟的长处与优点。
在珠山八友中,长于花鸟画的代表人物众多,如程意亭、刘雨岑、田鹤仙、徐仲南、邓碧珊、毕伯涛等。其中,程意亭以南宋院体画为鉴,瓷绘工整细腻,画面经营考究,擅于将重彩设色运用于没骨画法中,将没骨和勾描有机结合,半工半写,在率意中见严谨。以菊、藤、荷、鹤、鸭为主要题材,将对景写生与临摹纸上画作相结合,其花鸟形象造型生动结实,设色盎然清丽。从整体意境上赏析,其瓷绘作品之构图颇具山水画之大格局,气势高远的构图与局部工细的描绘相得益彰。画面层次丰富而舒展,挥洒纵横的豪迈感洋溢其间,具有很强的写意性特征,丰厚了文人画力求写意的创作诉求。如其作品《荷花水禽》,突破了一般瓷绘花鸟画的媚世艳俗、繁琐冗杂之弊端,符合文人士大夫的传统审美趣味。
除程意亭外,珠山八友其他花鸟瓷绘家的艺术风格亦各有千秋,但都不离文人画的藩篱。其中,刘雨岑专攻陶瓷花鸟画,其瓷绘追求清新空灵的艺术境界。他的瓷绘作品与工匠气息浓郁、力求繁缛华丽的清中、晚期的宫廷彩绘瓷器旨趣大异。刘雨岑首创“水点桃花”技法,设色自然高洁,画境活泼,满盈着文人的才情。邓碧珊精于绘制粉彩鱼藻,所绘水藻纹理多变,游鱼姿态万千,栩栩如生,且常以诗入画,相得益彰。田鹤仙先画山水,后专攻粉彩梅花,是一位难得的多面手。其花鸟瓷绘着重于对植物肌理的微观刻画,且兼顾全局,画面虚实相宜,充满韵律感。
四、珠山八友瓷绘中的诗书印
诗书画印紧密结合是文人画的重要特征,亦是构建文人画画面系统必不可少的形式构件。在珠山八友中,将诗书画印结合最为紧密的首推王琦。王琦是一位才华横溢、画品极高的人物画家,其作品笔墨精妙,具有很深的思想内涵,件件精妙,罕有粗陋者,不仅是珠山八友中取得成就最高的一位,即使与同期国画名家相比,其作品的艺术价值也不遑多让。在其瓷绘画面上,诗、书、画、印达到完美的合契统一,与传统文人画的理想艺术面貌完全相符。王琦的作品在中年以后,题款较长,且以草书题记。个人风格极其强烈,据相关文献记载,其晚年几乎无画不题,诗之不尽,补之以跋,长款挥洒,痛快淋漓,加之以朱红印章,与画、书相呼应,满瓷珠矶。对当时及之后的粉彩人物画,尤其是文人彩绘瓷的发展影响巨大。
除王琦外,毕伯涛亦是一位擅长金石诗文的花鸟题材瓷绘家,以书法、绘画见长,毕伯涛在陶艺创作的过程中,力求以书入画,体现出其深厚的金石与书法艺术功底。
珠山八友在创作中有意识地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提高了瓷器绘画的艺术品位与审美蕴涵,真正实现了瓷器绘画的“文人化”。
结语
现代画家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书中指出:“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纵观珠山八友之艺品艺格,堪与上述之言相合。
“珠山八友”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内忧外患社会动荡的年代,他们在生活上虽面临着物质上的困顿,但其仍然坚持自己的理想与信念,除了瓷绘技艺高超,精益求精之外,他们与传统红店艺人的主要区别在于其传统文人式的精神追求,他们极为注重自身文化修养的积淀,以诗情、书法、金石入画。书画创作者的艺术修养决定着作品艺术内涵的高低,珠山八友瓷绘的文人画特征不仅取决于其诗、书、画、印一体的传统文人画形式,在注重形式继承的同时亦极力强调瓷艺作品中的情感表现,强调个人的风格特色与艺术个性。在瓷画中注入真情实感,创造出具有新的意境、意趣、意象的瓷艺作品。这也是艺术家与匠作艺人的分水岭,同时也是具有文人画内涵的瓷绘与普通瓷绘的重要差异。珠山八友的瓷绘虽从题材到画法各不相同,然而整体风格还是在基本追求工整、色彩丰富、并在参考近代名家绘画方面具有一致性。②珠山八友作为瓷绘名家,亦接受部分上层权贵的瓷绘订制,从中显示出瓷器艺术市场的萌芽以及其创作行为中的商业意味。
在珠山八友的瓷绘创作活动中,他们努力将器形与构图全面统一,再以文人的笔墨情怀进行淋漓尽致的挥洒,使他们的作品具有书卷气,呈现出清新雅致的艺术面貌。其瓷绘艺术毕竟与传统的中国书画有所不同,因瓷器绘画的媒材是坚硬、光滑且具有多面维度的瓷胎,并非平面的、具有渗透性、有助于液态颜料附着、扩散的纸本与绢本。材质的本质差别,导致在瓷器上践行文人画观念的难度较大。因此,珠山八友的作品多以平面二维的瓷板画形式为主导,即使在立体器形上作画,也多选择圆盘、直方筒等具有平面的器皿。这些载体,更适合平面化的构图,使画面更为具备纸本水墨文人画的特征,使文人画的审美趣味得到更为充分的表达。
珠山八友在陶瓷上全面承袭了国画的表现技法,其所创作的作品皆蕴含十足的文人气息,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在于珠山八友的成员在创作过程中,均时时处处以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品格要求自己,以文人画的审美标准为引导,不断力图在中国画的审美模式、画面语言等方面汲取营养,随之创造出与中国文人画系统同步发展,兼顾国画视觉创作诉求的瓷器彩绘技法。在当时,珠山八友的创作活动唤醒了一大批中国瓷绘艺术家的创作主体意识,其自我认知开始逐步从匠人向具有深厚文化修养的艺术创作者转变。这是一个对后世瓷绘创作具有深远影响的历史性转折,为当今景德镇乃至中国的瓷艺创作奠定了基础。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①熊中富《珠山八友》[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页。
②孔六庆《中国陶瓷绘画艺术史》[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