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所以撤！“刀锋勇士”止步珠峰登顶94米处

墨真

2016年5月14日，珠穆朗玛峰海拔8750米处，狂风凛冽，挟裹着大片雪花漫天飞旋。夏伯渝抬头仰望，珠峰峰顶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仅剩下94米的短短距离。

令人想不到的是，正要征服珠峰的他是一位65岁老人，而且双腿早已截肢，靠一双假肢前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老人在珠峰冲顶的最后时刻，骤然停下了脚步，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选择。

到底是怎样的选择，让守着直播的妻子泪如雨下，也让亿万观众心灵震动？

“刀锋勇士”夏伯渝

厄运两次降临，一副残躯有真爱守候

1996年4月的一天，北京同仁医院，45岁的夏伯渝被查出患上了淋巴癌，而且已是中晚期，淋巴癌细胞已遍及全身！夏伯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老天对自己这么不公平？自己已经在珠峰死了一次，为何厄运还不肯放过自己！

1951年出生的夏伯渝是重庆人，4岁时，随父母举家迁到青海，其后在青海体校读书。1974年10月，国家登山队到青海选拔队员，夏伯渝被选为第一梯队主力队员，为第二年冲顶珠峰做准备。

经过两月的艰苦训练，1975年3月，中国登山队开始攀登珠峰，5月1日起，他们开始冲顶。4日，在海拔8600米的高度，天气突变，夏伯渝和几个队友只能下撤宿营。下撤时，因补给缺失，大家体力不支，同组一个年轻的藏族队友丢了睡袋，在零下20℃的帐篷里瑟瑟发抖，年轻气盛的夏伯渝慷慨让出了自己的睡袋，和衣睡过了一夜。第二天，夏伯渝惊恐地发现登山靴脱不下来了，驻守营地的医生剪开靴子，发现他的脚掌变成了粉红。随后几天，颜色转为干瘪黑紫，没有知觉，不仅无法继续登山，连双脚都可能无法保住。夏伯渝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

5月27日，夏伯渝听着收音机里传来中国登山队成功登顶的消息，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此时，他已回到北京住进积水潭医院，双脚已经保不住，必须截肢，否则会发生败血症，危及生命。

远在青海的母亲闻讯，匆忙赶到北京，抱着儿子痛哭。直到这时，夏伯渝才知道，正是自己双脚被冻坏死的那天，身患胃癌的父亲去世了，家人知道他正在珠峰上，怕影响他，一直瞒着。夏伯渝如五雷轰顶，自己竟然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你爸爸临终时，最牵挂的就是你，你是否光芒万丈、荣耀加身都不重要，他只希望你能平安归来。”母亲既心疼又悲伤地看着儿子，泪水横流：“可是，可是你终究还是……”

夏伯渝在家中训练

母亲难过地咽下了后面的话。夏伯渝心里一痛，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母亲的痛苦不止放大了千倍万倍，他不忍心母亲再陪着他手术。一周后，他软磨硬泡地将母亲“赶”回了青海。

手术后，25岁的夏伯渝脚踝以下全部被切除，纱布就像缠在两根木棍上。当时，报纸广泛报道了夏伯渝的事迹，社会各界不断到医院看望他。24岁的马怡就这样出现在了夏伯渝的面前。

马怡是北京姑娘，美丽清纯，当时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跟同学一起来医院看望英雄。那天，马怡在夏伯渝身上看到了隐隐的无奈和骨子里的坚强，那种英雄落寞，让学历史的她暗暗动容。此后，她就忍不住往医院跑，两人关系逐渐密切。

经过两年多治疗，夏伯渝身体逐步恢复，安装了假肢。出院后，夏伯渝来到北京语言大学进修，这里距人民大学不远，他与马怡有了更多接触，两人一起去图书馆，一起逛校园吃饭，陷入爱恋……

1982年，马怡毕业分配到中国社科院研究秦汉书简，夏伯渝到中国登山协会管理档案。工作后不久，马怡将夏伯渝带回家见父母。来到马家，夏伯渝才知道，马怡家庭条件比较优越，不禁有些忐忑。没想到，马怡父母在得知他的经历后，对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很是赞赏。1983年5月，两个年轻人结婚了。新婚之夜，夏伯渝动情地问道：“你看中我什么呢？我是个残疾人，以后生活上会多有不便。”马怡莞尔一笑：“有的人虽然身体完好，但内心已经残疾，而你正好相反，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历尽磨难也不服输的气概，别人的眼光我不在乎！”

婚后，夏伯渝跟常人完全一样，承担着一个丈夫的责任，刷墙漆、换煤气、换灯泡……马怡怕他吃不消，遇到这些事，总想请工人来做，夏伯渝笑道：“你放心，别家男人能干的事情，我都能干！”

1984年11月底，儿子出生，兴奋不已的夏伯渝给儿子取名登登，马怡有些不乐意：“你因为登珠峰失去了双脚，还希望儿子像你一样冒险吗？”

夏伯渝抱着儿子，开心地说道：“我是想让儿子知道，他爸爸是一个有着登山梦想的人。等我准备好了，我还要去登珠峰呢！”马怡瞪大了眼晴，不安地说道：“儿子这么小……”夏伯渝赶紧保证：“我一定是准备好了再去，不会有事的。”

其实，夏伯渝从没停止锻炼，他多次参加国内外残运会，先后在轮椅篮球、铁饼、攀岩等项目上，收获了20多块奖牌，被称为“刀锋勇士”。由于运动量特别大，夏伯渝脚上跟假肢相连的地方经常被磨出血水，医生建议他停止运动，在家静养，否则反复感染会引起癌变，他听不进去，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高强度运动。正因如此，1993年，夏伯渝不得不进行第二次截肢手术，切掉了左右各1/3的小腿。术后，马怡坚决不让他再进行疯狂的训练，夏伯渝嘴上答应，暗地里还是没停下来。

年轻时的夏伯渝夫妇

1996年4月的一天，夏伯渝在洗澡时，意外发现自己腹股沟处隐隐有一个小包，他并没在意。可过了一阵，他发现身体其它部位也出现了小包块，马怡坚持要他去医院检查。在北京同仁医院，医生对他做了包块的切除手术，接着做活检，发现居然是淋巴癌，已经迅速扩散。夏伯渝万念俱灰，生命就这样进入“倒计时”了吗？他不怕死，但放心不下妻儿，他还有再登珠峰的梦，但所有的幸福和梦想都化成了镜花水月。

不灭的珠峰梦，“刀锋勇士”挺过生死关

面对绝症，马怡暗暗难过，当着丈夫的面，她强作镇定，鼓励他：“没事，你命硬，咱们配合医生，不会有事的！”可一转身，她已泪流满面，恨不得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担心丈夫因此沉沦下去，柔弱的马怡收起眼泪，悄悄地为丈夫手绘了一本小画册《登山的人》，图文并茂地讲述他当年的登山事迹，失去双脚后坚持锻炼成为“刀锋勇士”的种种画面。

马怡将画册放在丈夫的病床前，深情地说道：“老公，你看你当年多么意气风发！我等着你登上珠峰峰顶，把登顶的画面作为这本画册的封面。”夏伯渝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无法想象，家里、单位、医院来回奔波的妻子，是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画出了这本画册。泪水滴在画册上，夏伯渝重重点点头：“老婆，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我要看着儿子结婚生子，要和你白头到老，还要让你为我画上画册封面。”

几天后，夏伯渝进行了癌细胞大清扫手术，所有可能感染癌细胞的组织和淋巴结被全部切除。

术后一个月，夏伯渝开始接受放疗。当时，马怡科研任务重，还要照料登登，夏伯渝坚决不让妻子陪同，坚持独自去医院做放疗。他不愿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放疗后的痛苦反应，徒劳地跟着难过。

知道丈夫脾气，马怡只好抽出时间偷偷跟着。

放疗时，医生要求向家属交代相关事宜。夏伯渝说：“我自己担保自己，医生，你跟我说就行了。”

进行放疗时，医生用高能量射线照射肿块所在的位置，虽然每天只照射二三十秒，但这几十秒已让夏伯渝浑身无力，反应如疾风暴雨般袭来，夏伯渝吐得昏天黑地。那天悄悄跟在后面的马怡，看着丈夫步履蹒跚、脊背不再挺拔，心疼得直抹眼泪，却只能想方设法做各种营养餐，为他补充营养。

体力稍好一点，夏伯渝就坚持骑车去医院，做完放疗后，接着打针，稍休息后再骑车回家。马怡让他坐公交车，他不肯，说权当锻炼。马怡拗不过他，不再偷偷跟着，索性跟他一起骑车，春夏秋冬，两人在柳树胡同的家和同仁医院间定时往返。

休养的时候，夏伯渝经常陪着儿子去操场玩耍，坐在一边，看着登登踢足球，在球场上飞快地奔跑，那一刻，他忘掉了病痛，享受着难得的时光。

登登从小看惯了爸爸穿假肢的样子，但有时还是会有些难过地问：“爸爸，你能踢球吗？”见父亲摇摇头，再问：“那你还能登山吗？”夏伯渝沉默半晌，认真地点点头：“能，爸爸能登山！”说这话时，夏伯渝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这力量足以让他战胜一切。此后10年里，夏伯渝经过三次大手术和一次次的放化疗，淋巴癌终于被控制住。登顶珠峰的梦，又隐隐浮现，他对马怡说：“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你的画册还缺个封面。”

马怡五味杂陈，当年描绘了登顶梦是为了让丈夫战胜癌魔，激起丈夫活下去的意志，可内心深处，她根本不愿丈夫去冒生命危险，她只求丈夫能平平安安。可她比谁都了解丈夫，丈夫绝不会就此放弃！

“等你体内完全查不出癌细胞，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了，我才能同意。”马怡采取了缓兵之计。

夏伯渝也用了迂回战术。2012年6月，61岁的他成功登上海拔7546米的新疆慕士塔格峰。

2013年，登登结婚了。他从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在阿里巴巴公司做技术研发，并与女友相爱。

婚礼上，62岁的夏伯渝激动不已，曾几何时，绝症肆虐，让他觉得自己等不到儿子结婚生子。他握着马怡的手，附在老伴的耳边，深情地说道：“当年，你嫁给我，陪着我吃了很多的苦。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一家的今天。这辈子，我让你受累了。”马怡一语双关地说道：“你要是心疼我，以后就在家里好好陪我，不要再让我担惊受怕了。”夏伯渝笑道：“因为有你，我的人生总能有惊无险。”

登登结婚后，马怡退休了，随后被北京师范大学返聘，工作依然不清闲，夏伯渝有机会就陪老伴锻炼身体，那颗攀登珠峰的心，再次跃跃欲试。

马怡知道，未能登顶珠峰是丈夫人生唯一的遗憾，虽然担心，可她无法拦住他，只能成全他。“那我要看你做好所有准备，才会让你再去征服珠峰。”

2014年4月，63岁的夏伯渝从珠峰大本营出发。孰料遭遇大规模雪崩，16名夏尔巴人全部遇难。夏伯渝只好暂时止步。2015年，尼泊尔又发生8.1级大地震，夏伯渝又一次撤回。

回北京后，马怡暗暗高兴，劝道：“你看，不是我不让你登山，这是天意。老头子，我看你就放下吧，陪我爬爬香山什么的就行了。”夏伯渝苦笑着说：“我陪你爬香山没问题啊，但珠峰我还要去！”

马怡眼里闪烁的光芒，一下暗淡下来。

最荣耀的不是登顶，而是平安归来

2016年2月，夏伯渝成功登顶海拔5396米、处于云南横断山脉的哈巴雪山，为登珠峰打前站。

这次登顶，夏伯渝发现自己的心肺功能在慢慢下降，但回到北京后，他没有告诉马怡，他怕妻子知道后，阻止他5月去登珠峰，而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向珠峰顶冲刺，他不能就此中断！

转眼到了5月，夏伯渝早已迫不及待。临走前，马怡拉着他千叮万嘱：“我知道阻止不了你，你自己注意安全，你现在毕竟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登登也来送行：“爸，我们等你平安回来！”

5月9日凌晨2点，夏伯渝和四个夏尔巴向导、两个摄像师，从海拔5364米的珠峰南坡大本营出发。他们要经过险峻的孔布冰川。刚爬了600米，一位摄像师就呼吸困难，被护送下山。

这次登顶珠峰，北京电台和优酷全程直播，马怡在北京家中听电台、登登守在优酷直播间观看，母子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马怡不断地打电话问儿子：“你爸爸会不会一起撤下来？”“爸爸不会下撤的。”登登无奈地摇摇头。珠峰，父亲魂牵梦绕了41年，怎么可能中途放弃？

果然，剩下的5人又继续前行。一路上，5个人化雪取水，煮方便面，吃巧克力，每天早早出发，到了下午三四点因为天气恶劣只能扎营休息。对夏伯渝来说，这一次远比41年前登珠峰困难得多。虽然锁着安全绳，但还是险象环生，而且因为没有脚，他踩在哪都没有感觉。

第二天，5900到6400米。行前，他安装了20万元一副的顶级假肢，但也只能人工调节角度，因为着力面积小，一用力就会打滑，他只能靠登山杖的协助来保持身体平衡。等到了积雪地段，夏伯渝又换上定制的冰爪，别人是穿在脚上的，他的冰爪是直接安在假肢上，可紧紧抓住冰面。但因脚踝不能自如调节角度，他还是比别人吃力很多。

第三天，6400到7400米。夏伯渝一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密切关注周边的一切。雪山上环境瞬息万变，很多时候危险往往会突然发生。

第四天，7400到7900米。离珠峰顶越来越近，夏伯渝心里也越发激动，但这个时候更需保持警惕，因为雪崩等情况会让人猝不及防。

第五天，5月13日凌晨两点多，夏伯渝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从海拔7900米的高度出发开始冲顶，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早上八点多，一行人行进到海拔8750米，突然刮起了大风，裹挟着冰雪混合物抽打在脸上，一米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白茫茫一片，因为风太大，大家只能蹲在地上，手紧紧拽着安全锁扣着的安全绳，如果没抓紧或锁出现了问题，转眼就会被大风刮得不见踪影。

此时，跟踪信号时断时续，马怡母子俩紧张得如坐针毡，登登在直播间不断安慰母亲放心。

只有最后的94米！也是最后的咫尺天涯！夏伯渝清楚地知道，这不足百米的冲顶之路，是世上最危险的一段路，80%的遇难者都在这里丢失了生命。可珠峰顶已近在咫尺，充满着诱惑，驱使每一位登山者不顾一切地迈出向前的脚步……夏伯渝艰难地试图迈出一只脚，可狂风几乎在瞬间就要将失去平衡的他卷走，他脚下的冰爪立刻再次紧紧抓住冰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夏伯渝不甘心，准备再冲一次，为完成冲顶梦想，就算放弃生命也值得。夏伯渝屏息着，努力保持着冷静，此时，逝去41年的父亲临终话语一下涌入脑海：不求你光芒万丈、荣耀加身，只求你平安归来。

想起老伴和儿子那担忧不舍的目光，盼他安康归来的眼神，夏伯渝一直坚硬的身体突然有些发抖：未登顶又怎样，他的人生曾经因为自己的任性，留下截肢的遗憾，自己何德何能，以一副残躯，却拥有了比常人更幸福的人生，这一切是拜妻子马怡所赐，她的出现，让他早已登上了幸福之巅。

看着身边的四位夏尔巴向导，如果自己不说往下撤，他们会一直跟着他，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幸福美满的家，有亲人盼他们平安归来，94米，或许会让他们成为和家人天各一方的距离。

是为了完成自己的梦想不顾一切冲顶，还是为了团队安全，选择放弃，留下毕生遗憾？夏伯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为了亲人焦灼期待平安回家的眼神，他不能冒险前行，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珠峰顶，再见！”随后，发出了下撤的指令。

直播间里的登登一愣，随即松了一口气。登山人都会在只剩100米的时候想去努力一下，父亲能做出下撤的决定，一定是经历了痛苦的抉择。

5月14日，夏伯渝一行人安全回到大本营，这时有消息传来，有一组登山队葬身在冲顶时刻。如果夏伯渝当时逞强，他们也可能面临同样命运。

5月17日，夏伯渝回到北京。马怡和登登早已等在机场，看着又黑又瘦的丈夫，她流着泪喃喃地说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夏伯渝将妻子搂在怀里：“这是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以后，我好好陪你逛公园、爬香山。”

2016年7月，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夏伯渝说道：“我为登顶珠峰，奋斗了一生，直到花甲之年才明白，最荣耀的不是登顶，而是平安归来。余生的时光里，我会守着老伴，度过幸福的晚年。”

编辑/唐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