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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霭弥漫的城河(中篇小说)

2016-09-27杨猎

南方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姨父大姨

1

发生那样的惨剧谁都难以预料,我除了为死去的人悲哀外,还有点如鲠在喉的倾诉欲。

事情还得从我妈去大姨家说起。

这天晚上,伊姗回到家,见我妈和大姨、大姨父坐在客厅里聊天,伊姗朝我妈甜甜地唤了声“二姨”后径直朝自己的小房间走。

伊姗,去哪里了?休息天比上班还忙。大姨怜爱又带些嗔怪地在后面问。

伊姗随口道,跟同事去逛服装夜市了。

我妈说,伊姗,别忙着进屋呀,二姨有话跟你说。

伊姗只好返回,乖乖地坐我妈身旁。

听你妈说,你还没男朋友,都26岁的大姑娘了。你想把你爸妈急死啊。

我总不能去路上拉一个来吧。伊姗一本正经道,说完手掩嘴笑了笑。

当然不能,所以二姨决定给你介绍一个。刚才跟你爸妈介绍了,他们对小伙子都挺中意。我妈一把攥住伊姗的手,怕她跑掉似的。

二姨就喜欢做红娘,二姨可以去开婚介所了。伊姗不咸不淡地说。

我妈对谁都是好脾气,她决不会责怪伊姗带些挖苦味的话。二姨听到有好小伙子,马上想到了我大外甥女。

伊姗说,二姨,找对象要凭缘分,再说我26岁也不算老,我们单位的王大姐33岁还没对象呢。

怎么能这样比呢,33岁没对象是极个别,而且年轻时肯定高不配低不就撂下了,你不能把这种人当榜样。大姨父在旁板起面孔数落女儿。

伊姗伸伸舌头,朝我妈扮了个鬼脸,好像她俩一下成了同一个阵营的人。然后她就起身往自己的小房间去,嘴上道,二姨,还是把小伙子介绍给雅兰妹妹吧。

这个伊姗,一定是想溜想急了就信口胡诌,其实她最清楚我不用别人操心。我妈在后面说,你雅兰妹妹早有对象了。伊姗,过几天我把小伙子领来你瞧瞧,没准见了面你就觉得缘分来了。

伊姗一听急了,跺跺脚道,二姨,可不能乱来,我现在还……还不想找。我得睡觉了,明天早班哩。拜拜啦。

伊姗缩缩肩溜进屋,返手把门关上。

我妈惋惜状地叹了声气。大姨说,都怪我从小把她宠惯了,到现在一点听不进父母的话。二妹你先拖住小伙子,回头我再做做伊姗的工作。

我妈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溜进房间的伊姗,刚把门关上包里的手机就欢快地响起来,她不看也猜到板寸头打来的。板寸头是我对伊姗男朋友的专属称谓。有天晚上我和筛糠逛马路,途经大姨住宅的小区前,见伊姗和一个男人挨得铁紧,我估计他们在亲嘴,就拉了拉筛糠,示意他稍停片刻,筛糠以为我想学他们的样,也将充满烟味的嘴凑过来,我一面强忍着怕弄出声响,一面睁大眼睛朝伊姗那边瞅。大约两三分钟后,伊姗推推那男人,男人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三步一回头地离开。这时我一把推开筛糠,几步上前到伊姗跟前,我说,伊姗,怎么不让他上楼坐坐?伊姗装傻扮蒙地说谁呀。我说伊姗姐姐,这有啥害羞的,我都看见了,剃着板寸头,很流行的发式。

回头接着说伊姗,她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后轻声道,还不睡,明天早班哩。

你摸摸上衣口袋。板寸头在电话那头说,腔调有点模仿郭德纲。

伊姗腾出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里面放着一小盒子,她拿出来打开,原来是一只用竹青编织的小狗。那是他们上星期在玉皇山顶上的小卖部瞧见的,当时有位顾客拿着编织狗在与老板讨价还价。伊姗平时便喜欢小狗,加上这狗的造型惟妙惟肖、夸张可爱,装上电池还可以当闹钟使,那声音似犬吠而又妙于犬吠。伊姗喜欢得不得了,也要买。老板说今天就剩这只了,那顾客一听便放弃还价,掏出钱拿了就走。伊姗颇失望,板寸头忙问山下啥地方有卖,老板说整个城里他独家经销,明后天来保证有货。伊姗说这么高的山谁还常来,又不是非买不可的东西,就甩甩手走了。

伊姗问,你在啥地方买的,鼓楼广场还是工艺品市场?板寸头说,这些地方我都跑过,找不到相同的小狗,下午休息时我就上了趟玉皇山。

伊姗听了好感动,柔声道,谢谢你……我挂了,明天见。

这时大姨进来了,大姨一声不吭地站在身后,伊姗慌忙将手机丢进衣袋,装模作样地脱起外套来。大姨意味地望了女儿一眼说,伊姗,跟妈讲实话,你是不已经有……相中的小伙子了?

没有,妈怎么这样说。伊姗镇定下来。

那二姨说的小伙子,我觉得蛮好的,你为啥不肯见?

伊姗找不到托词了。大姨上前一步揽住伊姗:伊姗,你这么大了,看中啥样的人,爸妈不会多干涉,但总该让我们知道吧,也省得二姨瞎忙乎,你说是不是。

伊姗为难了,想了想说,妈,我,我和他还没定下来,你别为难我了。

大姨一听忙点头:好好,这样我就明白了。是不能定下来,爸妈一点不知情。嗯,啥时候把他带家里来。

再说吧。伊姗返身将大姨推出房间,带点撒娇道,妈,我困了。

翌日晚上,伊姗来到我一人独处的孤套房。这是白天我和她电话里约好的,本来我让她把板寸头叫来,认识一下我那位筛糠伙伴,然后跳舞或者K歌,伊姗说板寸头回老家去喝他妹妹的喜酒了。筛糠在旁听见,马上说晚上他也请假,有个客户要去陪一下。

伊姗进门未见到筛糠的人影,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把人藏床底下了。

我反击道,哪像你,跟板寸头约会像做贼似的。筛糠是听说不去跳舞就找借口溜了。

我与伊姗既是表姐妹又是好闺密,彼此说什么荤话从不顾忌。

伊姗盘腿坐在沙发上,喝着我给她递上的橙汁,很恬静的样子。我说到底是恋爱中的女人,安静多了,不像过去一会儿站一会儿跳的。伊姗笑了,是一贯的那种甜甜又略带随和的笑容。她说你不也是恋爱中的女人吗,怎么没安静下来。

我解释筛糠只是我男朋友,算不上恋人,我们有协议,谁真正找到意中人,随时可以分开,决不拖泥带水。

啥?……别骗我了,老在一起会没感情。伊姗瞪瞪眼嚷了起来,稍后,她又凝神敛气,十分正式道,如果我对志文还未到爱的程度,决不会与他亲热随便。

说说看,你和他到了啥程度?我猜她说的亲热随便无非那晚我见到的情景,所以故意难为她。

伊姗有点掩饰般道,我爸妈还不知我和他的关系,你说我们能到啥程度。

哈,这么老旧,现在啥年代,生了小孩不告诉父母的大有人在。我看你们真是天生一对,都是土著。我拍着伊姗的肩“点评”道,而后我侧过脸,煞有介事地盯着她说,不过你们除了上床外,一定啥都有了。

伊姗就势用拳头擂我几拳,嚷道,下流下流下流,怪不得筛糠要躲你了。

嘻嘻哈哈地闹够了,我说,过两天你约板寸头出来跳舞。上次只见他的背影,未见他的真面目,我要瞧瞧他是真传统还是假老实。如果假老实,我一定警告他不准欺负我姐姐。

伊姗温婉地笑了:好好,等他回来,我首先叫他到你这里接受审查。

虽说伊姗早我半年出世,许多方面我觉得我更像一个姐姐。

2

伊姗怎么也料不到,大姨父会将一大箱山核桃、笋干和番薯片统统扔出窗外,像是扔掉业已冒烟的炸弹般毫不犹豫。伊姗的心一刹那间又惊又寒,那可是板寸头一个月前回老家时央父母为他准备的,他父母为挑选、储藏据说费了不少心思。这次趁回家喝妹妹的喜酒特意背了来,将十多公斤重的箱子直接扛到她6楼的家里。当然伊姗是趁家里没人才敢让板寸头踏进门的。

起先,大姨父见了这些土特产还打趣道,怎么,你们洋酒店也分起土货来了。

不是单位分的。伊姗的脸上闪过羞涩的一笑。

那是你买的?不会这么顾家吧。

是,是……一个同事送的。伊姗斟酌着用词。

伊姗吞吞吐吐的模样引起了大姨父的警觉:同事……男的?

伊姗像犯了错似的点点头。

停顿了下,大姨父似乎想起什么,说,就是跟你妈说的还没定下的男朋友?

这次伊姗挺干脆地点了下头。

他……他的家在农村?大姨父的眼睛滚圆滚圆地盯住女儿。

伊姗瘪瘪嘴,算默认了。

大姨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他眨巴几下眼睛,仿佛在费劲地算一道本该很容易算的加减题:同事?男朋友?他的家还在农村?是个农民工?

伊姗马上纠正道,爸,别这样说嘛,他是二级厨师,有技术的,而且他和我一样属于跟酒店签了合同的员工。

大姨父便在此刻将土特产箱像炸药包似的扔出了窗外,这还嫌不够,回转身又怒视着女儿,大声道,伊姗,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和他来往。简直笑话,一个乡下人,想跟我女儿搞对象,不是他大脑有问题就是你大脑进水了,真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荒唐过分。

伊姗被大姨父的突然举动弄傻了,脸上僵僵的,一时不知该回应什么好。不一会,她才感觉到自己委屈的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便用手捧住脸,一扭身跑进了小房间。

接连几天,伊姗的情绪都相当低落,整个人病恹恹的,我想这是她恋爱道路上第一次遇到的坎坷,她不会像我那样久经沙场的无所谓。沮丧是十分自然的现象。板寸头却蒙在鼓里,他不清楚什么地方得罪了伊姗,以为是他不愿与我们去舞厅惹伊姗生气了。他只有反复解释:他不愿去是因为他不会跳,学呢实在没兴趣,假如伊姗坚持他一定遵命。然而伊姗懒得理会他的唠叨,顾自生着闷气。

伊姗不把情绪低落的缘由告诉板寸头,是怕板寸头听了会伤心自卑,着实让我感动。一般女孩子受了委屈第一个要分担出去的无疑是男朋友。于是她只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伊姗想不通,大姨父竟然如此武断,并不了解板寸头的基本状况就粗暴地否定了他。板寸头的师傅大老李算个老顽固了,有次他最小的弟弟来找他,不料与王大姐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使他弟弟对王大姐有了想法,有人就撮合他俩,大老李听闻后立马大摇其头,说他一看王大姐的走相就知晓她是个命苦的女人,他弟弟哪怕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找这样的。当时伊姗他们都指责大老李以貌取人,断送了弟弟的幸福。然而自己的父亲,甚至连志文的背影都未曾见过啊。伊姗内心的憋屈可想而知。

3

这天中午,伊姗正忙着给客人点菜,忽见大姨急匆匆地闯进餐厅,伊姗以为大姨父出了什么事,忙跟客人道声对不起后随大姨步出餐厅。大姨说,伊姗,你快去换身衣服,跟妈回去。

出啥事了?我在上班呀。伊姗不解道。

你爸已替你向经理请了假,你先去换身衣服路上再说。大姨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样子。

爸既然能向经理请假,应该不会有太急的事。伊姗心想。但没急事妈干啥大老远跑来。大姨身体一向不好,伊姗小时候就知道母亲开过刀,这样伊姗就想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别磨蹭了,妈为赶时间下了车跑着过来的。好了,乖,不要问了,去换了衣服跟妈回家。大姨又哄又劝,声情并茂。

伊姗无奈,只得去换了衣服随大姨打上的,从酒店到家要换两辆公交车,伊姗问大姨刚才为啥不打车过来,省得跑那么长一段路,既然这么急。大姨抓住伊姗的手说,还不是为了省钱?伊姗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家里又不缺钱。

大姨笑道,傻孩子,妈能省就省么,妈想多为你买些嫁妆呀。

伊姗清楚大姨一向对她溺爱,但这样的话伊姗听了仍颇受感动,心头热烘烘的,她佯装生气道,妈,谁要你考虑这些了。

能不考虑吗?妈现在来就是为这个事。

难道要我下午就嫁掉。伊姗撒娇起来,身体同时往大姨怀里拱。

大姨也笑了,你二姨上次说的小伙子现在家里,所以让你赶快去见个面。

妈是为这事赶来的?妈,你们怎么都这样,一点不尊重我。伊姗挺直了身子,脾气说来就来了。

大姨管自己说下去,我和你爸都觉得小伙子不错,你见了肯定会喜欢。

我不会喜欢,你要早说,我才不跟你回家。伊姗两只手攥紧拳头,一同擎起来挥舞着,声音挺响,有点像发泄了。

大姨皱了皱眉,侧着脸瞅了会伊姗,然后说,爸妈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这样不懂事。

果然到了家,伊姗就低着头,连看都不看客厅里坐着的小伙子,径直朝自己的小房间走。大姨赶忙跟进去,揽住伊姗的肩小声道,伊姗,快出去,你饭总要吃吧。伊姗说早吃过了。大姨又说,伊姗,别犟了,你爸要发脾气了,听话。伊姗一听马上气呼呼道,是不是人家拿来的东西洋气、高级,他舍不得扔了。大姨急忙制止,你这孩子,瞎说啥。见伊姗仍不为所动,大姨又说,你喜不喜欢人家不要紧,但人家来了,总得去见个面吧,这是起码的礼貌啊。伊姗不吱声,咬着牙坚持着,大姨依然不嫌其烦地劝导,到后来简直在哀求她了。伊姗最终心软下来,想想大姨说的也是,既然人家来了,见个面又能把她怎样。于是,伊姗便随大姨出了小房间。

小伙子倒长得文文气气的,听大姨介绍是一所小学的教师。伊姗低着头嗯啊地应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小伙子感觉到伊姗的冷漠,就说下午还有课,站起身要走。一旁脸色早有些阴的大姨父这时说,伊姗,你陪小周下去,顺便去上班,我只给你请了两小时假。

大姨父这样说,伊姗自然不便当着小周的面拒绝,加上大姨父不悦的脸色,伊姗只得领小周下楼。两人别别扭扭地走过小区的步行道,一至人行天桥,伊姗就冷冷地丢了句:不好意思,我得往这边走了。

事有凑巧,伊姗与小周在人行天桥前的一瞬间,被正好驾车经过的餐饮部司机张坤瞧见,张坤的嘴随即哼起调儿来,高兴得像捡了金链子似的。提到张坤,我又得说几句。张坤不是外人,他是我父亲这边的表哥,有一次他来孤套房找我,发现伊姗也在,他有些惊讶,经我介绍,张坤乐得转身就下了楼,一会儿工夫抱来许多水果和蜜饯,原来他一直觊觎着伊姗。由于我的关系,他俩莫名其妙地成了亲戚,于是,张坤渐冷下去的热情又高涨起来。他缠着要我撮合他俩,说成了便是亲上加亲,我一激动就去对伊姗提了,谁知伊姗一听头马上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说张坤流里流气的极不正派,再没人嫁也不会找他这种人。我没辙了,说实话,张坤确非伊姗喜欢的那种类型,只是那句亲上加亲的话让我激动得犯了糊涂。

我猜张坤为何高兴,根源在于他嫉妒板寸头。本来得不到伊姗的青睐他也无话可说,可伊姗偏偏喜欢土里土气的板寸头,使他心里非常不服气不平衡。见伊姗与一个模样般配的小伙子在一起,他哪有不解气的道理。好像他不单单眼馋伊姗,还不能让伊姗喜欢板寸头似的。回单位后张坤便添油加醋地将他见到的情景告诉了大老李,张坤的用意很显然,他们师徒感情笃深,为了不让徒儿受到伤害,大老李一定会劝阻板寸头,长痛不如短痛。张坤的想法自有道理,大老李早就劝过徒儿,别痴情了,称伊姗迟早会看中更般配她的男人而甩了他。

果然,大老李听了张坤的一番话,两只手叠在一起拍拍道,看看,是不被我说中了。

4

板寸头紧锁着眉头站在厨房门口,心里挺纠结的。怎么回了趟家,伊姗的心说变就变了。起先伊姗情绪低落他归咎于自己不陪她跳舞,可刚才师傅竟然告诉他伊姗另交了男友,并且将那男人的模样,以及时间、地点都道得清清楚楚,岂不令他大吃一惊?伊姗此前的情绪变化也貌似有了答案。不过他终究半信半疑的,逮着伊姗正好经过厨房门口的机会,憋不住地拉她到一个偏僻处询问。

伊姗先是怔了怔,继而点点头。

板寸头急了:啥,这是真的?

是真的呀,怎么啦?这下,伊姗是故意让他急一下了。

你?你……板寸头满头是汗,嘴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这样逗了几下,伊姗便有点舍不得了,她将经过简略地告诉他,最后说,我都没正眼瞅一下那小学教师。

对不起,是我多心了。板寸头总算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伊姗手指戳了下板寸头的脑袋瓜,佯嗔道,没自信,还不信任我。哪怕是大学教授,哪怕是市长的儿子,我都不会动心的。

晚上,我打电话问伊姗是否与板寸头在一起,伊姗答在。我说太好了,筛糠也在,我们聚一聚,让他们也认识一下。

十分钟左右,我们两组人马在火锅广场会合。这时我方看清楚板寸头的模样:国字脸、大眼睛、厚嘴唇。给人的感觉是结实、土气、厚道但不傻。与我吊儿郎当的表哥确是两种款式的人。除了土气,“见多识广”的我对板寸头的印象还不坏。

走,我们去迪迪舞厅。筛糠的身体早已像筛糠般抖动起来,他是个舞痴,一有机会,身子就想去筛糠。

我们吃火锅吧,这里的海鲜火锅味道纯正鲜美。板寸头说话时没有面对筛糠和我,看上去在跟伊姗建议,不过意思显然是传递给我们的。

这两位先生小姐才瞧不上什么海鲜火锅味道纯美呢,他们什么样的高级宴席没吃过。我们就陪他们过一把舞瘾吧。伊姗在开涮我和筛糠了。

板寸头磨磨蹭蹭的,伊姗也就夫唱妇随地缺乏热情。在等出租车的间隙,板寸头突然咳嗽起来,喉咙俨然患了感冒似的硬生生咳嗽了好几下,随后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昨晚用冷水冲澡,估计着凉了。为证明他真的感冒了,他将咳出的痰频频吐在脚旁的阴井盖上,弄得筛糠跳舞的兴致全失,皱了皱眉,跑一边打电话去了。

我窥出板寸头是在找由头躲避。也许他不爱跳舞,或自知跳舞的模样会令他出乖露丑;也许他不愿与筛糠这等时尚潮人为伍,站在奶油小生味特重的筛糠面前,板寸头一定觉出了自己的土和乡,他会有“相形见绌”的压抑感。伊姗自然比我更了解板寸头,这时她开口了:雅兰,我看你们去跳吧。志文这个样子,去了反让大家扫兴。

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恩爱体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大姨他们能真正了解自己女儿的内心情感,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伊姗与板寸头的感情发展,致使最终那场悲剧的发生。

5

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我说这几天工作特忙,有事电话吩咐。我了解我妈心疼电话费,不会在电话里唠叨个没完没了。谁知她老人家发脾气了,骂道,你这个疯丫头,还未嫁人就不想回家了。我厚脸皮地说,回家除了吃饭,听你们上课又没其他事,假如有紧要事你咳一声,女儿我立马赶到。

别油嘴滑舌了,今天你必须给我回来,事情到家里再说。我妈以从未有过的命令式语气道,说完兀自搁了话筒。

我自然得从命了。

到家后才得知我妈要我扮演说客的角色。我妈说,昨天你大姨来过了,说伊姗一点不肯听父母的劝,我给她介绍的小周老师不喜欢就算了,其他什么银行的,公安的她都拒绝,就认那个厨子。你大姨夫发狠了,说伊姗一定要找厨子也行,去宾馆饭店找个一级二级的厨师来。问题是伊姗死活不愿离开那乡下人。弄得你大姨父火冒三丈高,要和伊姗断绝父女关系。你大姨慌了,思来想去只能央你去劝导,毕竟你们是表姐妹,又年龄相仿,说话可能有些效果。我想你大姨是急昏头了。

不是急昏头了,是病急乱投医。我纠正道。

唉,伊姗估计是中邪了,城里什么样的小伙子都有,她却偏偏喜欢乡下人,又不是城里找不到对象的垃圾男人,不得已才找乡下……

妈,你打住,我这就去找伊姗。我忙打断我妈可能再一次的长篇宏论,逃也似的离开家。

我和伊姗约在青藤茶馆见面。

说实话,我从未考虑过伊姗选择板寸头是对或者错,是得或者失。爱情原本就是盲目的,犹如一个瞎子,忽然面前出现一道光,他自然会激动得不顾一切地去追逐,前面是沟壑是荆棘,是阳光大道是温馨小屋,全凭他的运气了。不过从现实的角度去考量,男人理该比女人强,当然强的标准各有各的尺度。所以为什么要说婚姻的困难群体是两种人,一种特别优秀的女人,一种非常垃圾的男人。

怎么回事,跟你爸妈关系搞得这么僵。坐下后我就开门见山。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呀。伊姗望着茶杯里袅袅升腾的热气,开始向我叙述她的委屈……

这天晚餐快结束时,大姨无意间问道,伊姗,你对小周老师的印象如何?

哪个小周老师?伊姗反问,她确实记不得了。

就是你二姨介绍的那个小学老师呀,你没继续与他交往?大姨有些怀疑,以为伊姗害羞说不出口。

这样一提,伊姗自然想起来了,她很无辜地说,没有,我为什么继续与他交往?

你没与他交往?那给你介绍银行和公安的小伙子你怎么都不见。大姨奇怪了。

我看不中他们嘛。伊姗半开玩笑半撒娇地说。

一旁的大姨父恼了,筷子一丢道,那你想找啥样的,有钱的?当官的?

伊姗收敛起顽皮的模样,正经道,爸,我没要求这么高,我说了找对象要靠缘分。

你就跟那个乡下佬有缘分?大姨父冷冷地诘问。

是的,我就跟志文有缘分。伊姗被爱情的力量支撑着,鼓起勇气,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明确表达了她和板寸头不可分离的态度。

你,你……大姨父气得手猛拍几下桌子,说不下去了。

爸,妈,你们干吗要这样,我没做错什么,你们一点不了解志文,他人正派又很体贴我,有上进心……

有上进心,哼,你……你连累我和你妈都不敢见人了。大姨父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伊姗的脸说。

伊姗有些莫名其妙:爸,我怎么连累你和妈见不得人了?

好端端的城里姑娘,去嫁一个农民,别人会以为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丑事嫁不出去了。大姨在一旁好言好语地解释。

怎么可能呢。伊姗不以为然。

现在没人知道,要是你真嫁了乡下人,我哪还有脸见左邻右舍,也没脸上班见同事了。大姨父说得有点极端。

大姨在旁劝道,伊姗,说到底父母不是为自己。你还年轻,有些事现在不懂,以后你会明白父母所做的都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

说到这,伊姗打住了,是那种不屑叙述下去的停止。茶馆里静悄悄的,阳光温和地从玻璃窗外泻进来,伊姗在这温和的阳光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淑女般地抿了口茶,对我莞尔一笑,仿佛刚才她气呼呼叙述的人和事都与她无关似的。

我在这静止的间隙,猛然忆起我妈或者说大姨交给我的使命,忙当作随意道,就这样,大姨父要与你断绝父女关系?

我爸威胁我再不离开志文就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他是气头上的话,再说,父女关系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要是大姨父当真怎么办?

当真我也不离开志文。伊姗嘴一撇,倔强道。稍后,似乎和煦的阳光让伊姗又回归了一个乖巧温情的姑娘本色,她呵呵地笑笑道,不过我会死乞白赖地去亲近他们,我爸再狠心也不至于赶唯一的女儿出门吧。

父女连心。伊姗说得不错,大姨父无非吓唬吓唬罢了,如此一想,我便没必要一本正经地去替大姨着急。再说我仅仅为完成使命而已,并未认真地琢磨过伊姗选择得正确与否,因此我缺少有效的理论劝导她,那太不负责任了。我只能以我的观念和感受提醒她一句:为一个男人与父母闹僵不值。

伊姗却似乎受了委屈般地说,雅兰,其实我并非特意要找农村的,只是我和志文投缘就走到了一起……

我笑笑打断她的话:我懂我懂。

6

我和筛糠正式分手了,他说他找到了“真爱”,鬼知道他是借口还是踩了陷阱。问题是这样的结果导致我不得不搬离筛糠无偿提供的孤套房,虽然筛糠颇大度,说你暂时住着吧。我当然不会如此厚脸皮,但我又想耳根清净,逃避父母无休止的唠叨,于是花了1000元又去租了个孤套。这天我将新住址告诉伊姗时,她在电话里着急地说,雅兰,我正要找你,我爸离家出走了。

哈哈,真是新鲜事,大姨父五十多岁了,还玩离家出走这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游戏。我凑热闹地说,大姨父是在写少男少女的言情剧吧,想体验一下当下年轻人的极端行为。

伊姗不悦道,别开玩笑了,他走之前给我妈留了字条,我妈现在一个人坐着发呆。你快过来开导开导她,再帮我拿拿主意。

事情虽有些滑稽,但对大姨来说可能真的严重了,我马上赶了过去。

趁伊姗急着去上班后,大姨将大姨父离家出走的经过告诉了我。

大约两天前,大姨父骑车下班,途经建国路时,远远望见伊姗被一男子紧紧拥着,大姨父吓了一跳,不会是歹徒绑架女儿吧。再仔细望去,伊姗似乎没有那种被绑架的痛苦状。大姨父转而紧张地猜测,会不会是那乡下人搂着伊姗?不会的不会的,大姨父嘴里咕哝着,心想伊姗和那厨子难道已经好到不顾与父亲断绝关系的程度?大姨父欲弄个明白,便用力蹬几下赶过去,临靠近时,大姨父的血液便往上涌了,这男子土里吧叽的模样一看便明白了。简直他妈的,大姨父不管不顾地骂了句粗话后刹住车,将车往人行道上一推,连锁都忘了上,一个转身就朝斜对面奔。然而马路上车辆密集,仿佛一道流动的屏障,将大姨父挡在马路这边。等大姨父骂骂咧咧又七绕八拐到对街时,伊姗和板寸头已不知去向。

回到家,大姨父一肚子的气全撒向大姨,责怪是大姨宠坏了女儿,否则女儿哪敢不顾他这个父亲如此严厉的警告。

大姨只有一迭声地叹息:这孩子太不懂事了,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大姨父继续咆哮着,大姨除了叹息不知如何是好。

大姨和大姨父在伊姗选择对象的问题上观点一致,相互早已达成默契要一同拯救女儿,关键是大姨父非常清楚,到了这种程度要女儿离开那乡下人绝非易事。我想,大姨父也许恼羞极了,也许伤心透了,就留下字条给大姨,管自己一走了之。

大姨父的字条上这样写道:我一直坚持到现在,就是考虑女儿的感受,如今她这样不自爱,这个家我也不留恋了。如果伊姗在乎我们完整的家,很简单,离开那乡下人,找一个至少不要让我没脸见人的女婿。

我觉得大姨父有些耍无赖了,即便伊姗做了在他看来没脸见人的事,也不该把责任全推给大姨。他倒好,发一通牢骚后管自己拍屁股走人,全然不顾大姨孤单地在家发愁。我把这事及我的观点回去一通嚷嚷,我妈脸色陡然一暗,悠悠地说,你大姨父一直想离开你大姨,这下他总算找到机会遂了心愿。但愿你大姨能想开些。等你吃上饭我就过去,唉,这个不懂事的伊姗。

有这种事?我怎么不明就里。我心中不由地冒出一个猜测:大姨父在外早有了相好,无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随意地甩手走人罢了。

妈你快告诉我。我缠住我妈道。

你小孩子家就别打听了。我妈扫了我一眼,加快洗菜的频率。

你不是急着抱外甥么,怎么又说我是小孩了?我手搭在我妈的肩上,脸上故意弄出一副交换的神情。

你想威胁我是不是?我妈笑了笑,手指在我的脑门上戳了下,稍后说,好好好,反正你也大了,早不知害羞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妈还是明智的,对一个早已“成熟”的女儿,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我妈说,大姨在十多年前,因患子宫瘤把子宫切除了,大姨父一度难以接受,要离开大姨,大姨不依,大姨极喜欢大姨父,这样便事事迁就他。但大姨父忍了一年后实在忍不下去了,正欲提上一年前就准备好的旅行箱走时,小伊姗不知从哪里扑过来抱住大姨父,哭着恳求大姨父不要离开小伊姗,大姨父扭头望着泪流满面的母女俩,神色黯然地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如此看来,大姨父在外寻花问柳是免不了的,因为此类故事我在报刊上常有浏览,大致是“不行”的一方不肯离婚,另一方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找刺激。大姨家也出了这般无奈事,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你大姨父其实还是正派的。我妈好像窥到了我的心思。停了下,她叹了口气又说,对男人而言,你大姨就如失了保暖功能的水瓶,你大姨父喝不到热水,感官上自然不舒服,所以他总想去外面找热水喝,偷偷摸摸喝难免要呛着喉咙,尽管你大姨一点不干涉他。你大姨唯一的要求就是别离开她们母女俩。

伊姗找了在他们看来颇失颜面的乡下人,大姨父万般无奈便欲借此名正言顺地去外面找热水喝,或许大姨父在外早有一个没有名分的相好也难料。这件事最受伤害的无疑是大姨,能让大姨不受伤害的唯有伊姗。

7

事不宜迟,一旦大姨父为了爽爽快快地喝热水,对在外相好的女子承诺名分,再要拉回大姨父恐怕九匹马都难有作为了,这对大姨而言不啻是致命的伤害。我立马将我的担忧,并尽可能将这些担忧放大、透明后通过手机短信发给伊姗。有些话当面难以启齿,难以道清。之所以要如此直白明了是想让伊姗冷静下来,为可怜的大姨想想,尽快做出明智的选择。

两天后,伊姗到我新租的住房找我。她说那时候还小,很多事不懂,现在才明白,母亲为啥事事顺着父亲,父亲为啥常常脾气暴躁。她思忖了许久,决定离开板寸头,她表示不能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母亲的痛苦之上。伊姗面色苍白,双眸无神,几天不见,她明显憔悴了。她讲这番话时,我发觉她仍不是那般义无反顾,语气虚飘飘的,远没有说“我就跟志文有缘”那般底气十足。

她同时又唏嘘,说一回想起板寸头那痛楚忧伤的神情,其实也如听到母亲的病情及孤苦差不离。这我深信不疑。

等板寸头确信伊姗的一番表述并非捉弄,而是无奈的抉择后,板寸头整个人傻掉了,将近十分钟没回过神来。待意识清醒,板寸头的两只手狠狠地揪自己的头皮,假如他的头发有一寸以上的长度,我想他会一把一把将它揪下来的。板寸头瞪着一对空洞惘然的眸子,朝伊姗罕见地呐喊道,你爸为啥一定要拆散我们,你说,为啥?

伊姗麻木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板寸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继续絮叨着:伊姗,你不是说我们有缘吗,有缘你爸还要拆散我们,我想不通,想不通啊。

伊姗惨然地笑了笑,她一只手伸过去安慰般地在板寸头脸上轻轻摩挲了下,不知怎么想到了一句挺有学问的话,她说,志文,我俩理论上是有缘的,事实上却相反。对不起了,志文,我劝你还是找乡下姑娘结婚吧。说完这些话,伊姗扭身顾自己走了,走得很仓促。其时她的泪水已快控制不住了,她不想让板寸头看见她流泪。

伊姗的决定一做,大姨父不管出于自愿抑或履行承诺,马上搬了回来,一家人又如以往般和睦相处。只是伊姗的脸上已极少能见到那种甜甜又略带随和的笑容。有那么几次,为了显示大姨的努力没有白费,伊姗会挤出些笑来,可那笑容不比哭相好看。

大姨和大姨父心知肚明,要伊姗彻底摆脱板寸头的阴影,唯有尽快给她物色合适的小伙子。我妈无疑担当起急先锋的角色。她一次次地将各种类型的,各种职业的小伙子领到伊姗家,有时候两天就会有一个小伙子登门,像走马灯似的换着。我也被我妈派了任务,正好房东说起他儿子还没对象,我遂将房东的儿子领到大姨家。

伊姗的脾气温顺多了,根本没有上次连小周老师的面也不肯见那般倔拗。大凡有小伙子来,她会像对待一个亲戚那样递上一杯茶水,然后将目光转向电视画面。有几次大姨父要她陪小伙子出去走走,她也会顺从地陪着出去,但多数小伙子都没信心与她继续交往下去,因为不管行多远,伊姗顶多两句话,一句是“对不起,我要回家了”,另一句就是“再见”。我猜伊姗之所以这态度,有两种可能,一是在她眼里,这些小伙子都不如板寸头顺眼,更无法使她心动;另外就是她的情感麻木了,无论什么样的小伙子,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个机器人而已,她的回答自然也就雷同了。

也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个在医院做电工的小伙子,伊姗与他不仅谈了雾霾天气,谈了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辣妈正传》,居然还答应第二天与他去花港露天茶室。后来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为啥不与电工交往下去?伊姗脸上机械地一笑,权作回答。稍后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我说,雅兰,你和筛糠不是分了吗,可以考虑一下那电工,我觉得他适合你。我立即笑骂道,你原来在为我操心?告诉你,本姑娘不是公务员或老板级的哪怕长得像阿兰·德龙也免谈。伊姗说,我知道你要求高,也不是存心替你物色,只是碰到一个不错的人选就想推荐给我妹妹。

那……是他看不中你?我不由地发问,我宁愿是这样的结果。

伊姗瘪瘪嘴,漠然地摇摇头,缄口不语了。我随后根据我妈提供的线索找到那电工,心里便有了一半的答案:电工的外貌酷似板寸头,再询问电工,是否他拒绝了伊姗,电工立马委屈地大摇其头。

还有必要遑论什么呢,伊姗与板寸头相爱太深了,他们这种真挚、纯粹的爱情,我只有在早期的电影和琼瑶的小说里见过,现实中伊姗和板寸头就这样活脱脱地演绎出来,可喜还是可悲?

我对我妈说,要使伊姗短期内忘掉板寸头而另寻他人的话,好有一比。

比什么?

乡下老头学跳迪斯科——难。

我妈没像以往我油嘴滑舌时臭骂我一顿,只是盯着窗外的一个固定景物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伊姗的脸上,我读出了她内心深深的伤痛。她的脸蛋原本如一只饱满光洁的苹果,仅仅两个多月时间,这只苹果就仿佛抽干了水分般风干了。我又像替大姨担忧那样开始替伊姗担忧起来,然而这次担忧我却一筹莫展,这种对峙的局面似乎非得要伤害一个人,不是大姨便是伊姗。我想伊姗这样的状况大姨和大姨父也一定看在眼里,他们自然更不会妥协、让步,他们觉得伊姗是长痛不如短痛。他们是不会加害自己女儿的。

有一天,我约伊姗出来逛街,也想借此开导开导她,既然和板寸头断了,就想开些,何苦老沉溺在过去的两人世界。眼下并非琼瑶剧的年代,现实中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剧多了去了,别这般死脑筋,这般痴情,弄得家人和自己都郁郁寡欢的,伤了身体更是不值。我这般那般地讲了一大箩筐,伊姗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耷拉着头走在我身旁,仿佛我是拿着手机在对别人哇啦哇啦地讲话。说到后来我也泄劲了,就拉着她往回走,这时,她突然停了下来,黯然的眸子里蓦地闪出一道光束,随着这道光束,她的眼神直至整个脸部表情均变得神采奕奕,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大跳,正要怀疑她大脑里某根神经是否出现了病变,她却抓住了我的手,急不可耐地说,雅兰,我找到了办法。

什……什么办法?我甚感唐突又忧心忡忡。

我决定不离开志文了。伊姗一字一顿道。

伊姗的头脑一定又发热了,我必须给她降温,让她冷静下来,我说,你不顾大姨了?

不,雅兰你听我说,我爸坚持离家的话,我和志文可以回去,陪着我妈,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伊姗激动起来。

我不得不感叹爱情的力量,当然这是指伊姗和板寸头的爱情,并非所有自以为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则是我以为被爱弄得头脑发热的伊姗又把问题简单化了。大姨需要的是老来伴的大姨父,子女在身旁固然好,然子女的爱是亲情,老伴的爱则是心灵和肉体的结合,到老了更多地体现在伴字上,朝夕相守,日夜相伴,这样的爱儿女是无法给予的。我把如此这般的意思陈述出来,不怕她嫌我变得婆婆妈妈,我必须在这节骨眼上替大姨守住那份来之不易的慰藉。

伊姗静了下来,脸上的神采大为收敛,她默默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盯得我又有些后悔说了使她脸上神采顿失的这番貌似颇有哲理的话。

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伊姗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雅兰,我再不想离开志文了,这种日子让我和他都感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真的。至于我妈,你放心吧,我和志文一定不会让她孤寂委屈,我们会以加倍的孝顺来弥补我爸的绝情。

我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好,也没必要再自以为是地阐述所谓的利害关系了。

8

伊姗又与板寸头在一起了,如鱼回到了水里般无须适应期或恢复期。经历了此次短暂的分离,两人的情感愈显牢固、成熟。伊姗跟板寸头商议,拟尽快把婚事办了,一方面使生米煮成熟饭,如此父母只好被动地承认事实,再不必无谓地折腾了;另一方面结了婚就有更多时间陪伴照顾大姨。大姨父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女儿的新动向,反正他没正式地搬出去,一星期仍有一半时间与大姨待在一起,看上去他的反应不算大。直至后面的惨剧发生,我才明白大姨父其实一直在静观伊姗的各种微妙变化,自然对伊姗不顾一切地与板寸头重续旧好了然于心,焦灼如焚。估计大姨父是无计可施、黔驴技穷了,只得暂且地装聋扮瞎,等觅到能彻底使伊姗心悦诚服地离开板寸头的杀手锏再说。因而我毫不怀疑地猜测,制造那起惨剧的幕后推手是大姨父。

可惜我的猜测最终只能停留在猜测上。

当板寸头听伊姗说想尽快登记结婚,他有点恍如梦中的感觉,说真的,能与伊姗重归于好已让他晕乎乎飘飘然了,还马上进行法定意义上的结婚,这不是在做梦吧?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头,很痛,他于是小心地试探道,伊姗,你能陪我回去见我爹娘吗?按我们乡下的习俗,结婚前未过门的媳妇先要被公婆认可。伊姗有些羞赧或者迟疑,后来觉得是该实地去看看他家的情况,也是对自己的负责,便答应下来。板寸头听闻一把将她高高举起,在原地转起圈来,直至双双晕倒在草地上。

两天后,伊姗来到板寸头的父母家,让她颇有感触的是眼下的农村已非城里人想象的那般寒碜、落后。板寸头的家在当地算中等偏上,有一幢三层楼的砖瓦房,屋内的装修与陈设不比城里普通家庭逊色。板寸头透露,他父母手中还有三十多万积蓄,是为以后他这个独子结婚备着的。伊姗暗忖,板寸头家的经济状况一点不亚于城里的下岗职工,而板寸头这么多年下来自己也积攒了不少钱。他们又都年轻,在宾馆均有一份固定收入,过寻常日子绰绰有余。伊姗更没理由惧怕了,与板寸头恩爱过一生的念头又多了份坚定与自信。

伊姗考虑再三,决定暂不将登记结婚的事告诉大姨和大姨父,她清楚一旦说了,父母不知又会设置什么障碍来阻挠他们,尤其父亲,没准又会用伤害母亲的手段来阻止她与板寸头结婚。她想先与板寸头办了登记手续再说,成了合法夫妻那就任何力量都无法拆开他们了。

在办理登记手续前,伊姗遇到了一个麻烦,户口本找不到了,她记得原先放在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里,可她找了几遍也没找着,等大姨回家时,伊姗忙问户口本怎么找不到了。

大姨愣了愣,说,我也忘了放在哪里,反正现在没用处。大姨不问找户口本做何用,伊姗便省掉了许多口舌,自顾自地扩大寻找范围,从客厅到自己的小房间再到父母的卧室。一个多小时找下来,弄得她满身大汗,硬是不见那薄薄的本子。大姨瞧她这副模样,估计心疼了,说,我记起来了,户口本你爸带走了,那次他们单位要核对住房面积和常住人口,可能你爸忘了带回家。

这一提,伊姗马上明白过来,大姨和大姨父早在防着她了,早已将结婚登记必须携带的户口本藏了起来。伊姗不想责怪大姨什么,在她找对象这件事上,伊姗对大姨和大姨父,还有我妈甚至连我都非常不理解。伊姗不在乎了,她只想拿到户口本,她估计大姨父近几天不一定回家,即便回家,大姨父说户口本丢了,她又能拿父亲怎么办,即便大姨父拿在手里不给,她同样没辙。伊姗暗暗咬了咬嘴唇,心想还是靠自己解决吧。

几天后,伊姗去所辖派出所咨询,说户口本丢了怎么办?回答是可以补领的。伊姗将事情过程告知板寸头,让他别心急。板寸头听了颇感动,轻轻地拥住伊姗的肩膀,动情地说,伊姗,我一定会一心一意地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永远。

伊姗幸福地笑了,有板寸头这句话,这样真诚的表态,即使再麻烦,再艰难,即使得罪全天下的人她也在所不惜。

板寸头说,我也得赶快回去拿证件,等你领到了户口本,我们马上去办手续。

伊姗点点头,好,替我向你爸妈问好。随后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9

板寸头在家因父亲不慎摔了一跤而多耽搁了一天多时间,返回已是第三天晚上了。他在租房匆匆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就推出自行车上了路。他知道伊姗这天休息,他准备先赶到她家楼下,再用短信约她出来。

月亮圆圆的悬在天空中,随着板寸头的身影向前缓缓移动。正值初夏,微微的凉风在城市上空徐徐地吹拂着。城河边上,许多人围坐着凉亭或石桌在侃大山,也有些人饭后散步或倒着行走,那般地悠闲适宜。有两个下棋的男人勾起了板寸头的思绪,他早听伊姗讲过,她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下棋,可很难觅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板寸头当时就觉得是个契机,凭着曾经良好的基础,又抽暇拼命恶补了些日子,棋艺大获长进。棋艺高了他才有进退的余地,只要逮着机会陪伊姗的父亲对弈,他相信能使她父亲改变对他的偏见,下棋是最能增进彼此了解与感情的娱乐活动,他实在不愿看到伊姗为了他与父母闹僵。他跟伊姗提议,伊姗十分赞同,并对父亲转弯抹角地试探了几次,可她父亲一听明白,立马拒绝得干净彻底。板寸头至今也不死心,总想着利用交流棋艺这个突破口,来拉近未来翁婿之间的情感距离。

除欲设法赢得伊姗父母的认可外,板寸头还在悄悄改变自身的形象,争取伊姗周围人的接纳。现在其实不能称他板寸头了,他已将头发养了一寸半长,这是他经过对本地小伙子细致的端详研究后得到的启发。他的头型剃板寸头不仅缺乏时尚新潮的视觉,反而还原了他土包子的本色,倒是蓄长发更接近本地男子的形象。

板寸头对自己最大的改造莫过于口音了。他家乡的方言在这个城市无疑是不起眼的另类,即便讲普通话也带着浓重的乡音,本地人一听便知你是土里刨食的家伙,随后的态度和神色或多或少会发生变化。所以板寸头从进入城市不久便开始矫正自己的口音,尤其与伊姗有了恋情后,他更从维护伊姗不在外人面前因自己的乡音而尴尬考虑,发疯般地学练本地话。他每天只看本地方言播报的电视节目,早晨起床刷完牙,打开本地话播音的电台,对着镜子练习十分钟发音。一年多下来,收效显著,用本地话流利地与当地人交谈已不成问题。

板寸头一边骑车一边回溯,得意时会下意识地提起手捋捋自己有点卷曲的长发,或用本地话念叨几句“我要跟伊姗结婚了”,像检验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似的。

此时天空突兀地响起几声闷雷,城河边坐着的人纷纷站立起来,有的抬头望天,有的抬脚就走。板寸头纷乱的心绪顷刻间收了回来,开始专心致志地骑车。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以为伊姗打来的,忙停下车,接通后一听不是伊姗的声音,而是张坤,他懒懒地说张坤你有啥事。

张坤说,志文,你师傅有麻烦了。板寸头一听急了:我师傅出了啥麻烦事?张坤说你现在哪里,我跟你当面讲。板寸头原本不想理睬张坤,但张坤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就说,我在环城东路第一个丁字路口。张坤说我还以为你在租房,好,你等在那里,我这就过来。

板寸头只好等着,大老李平时待他不错,像父兄,更像知己,师傅有麻烦他岂能不管。去年底,师傅赌博一下输了两千多,身边没带这么多钱,赌博的规矩是欠款不清别想走人,师傅遂打电话给他,向他借两千元并马上送过去。他一听二话没说,拿了钱立马送到那间门面是食品店里屋却是赌场的地方。

张坤过了十几分钟才赶到,板寸头有些不耐烦了,嗔怪张坤有事干吗不在电话上说,张坤一点不恼,说,你师傅输了许多钱,要我转告你,一定替他想法凑三千元送过去,否则他今晚别想回家。你说这事我能在马路上大声嚷嚷?

又是赌博输钱,板寸头摇摇头,叹息一声。师傅啥都好,就是改不了赌博恶习,为这事师母差一点跟师傅离婚。即便如此,师傅仍常常想方设法骗师母,加班或替人补班什么的,偷偷溜出去赌博。

师傅干吗让你通知我?板寸头有点纳闷。赌博毕竟不是光彩的事,让同事知道影响不好,除他这个徒儿外,宾馆内或许没其他人晓得师傅嗜好赌博。

我也在一起,不过我的债清了。张坤大方地说。

那师傅为啥不直接给我电话?板寸头就是信不过张坤。

你师傅的手机输掉了你不晓得?张坤提高嗓音道,我在旁边他就顺便要我跟你说一声。

师傅的手机输掉板寸头是知道的,师傅还让他一同骗师母说是手机弄丢了。板寸头觑了张坤一眼,说,都是一个单位的,你先借给我师傅救救急,又不会赖你账。

这下张坤火了,他说我手头也没这么多钱,再说大老李是你师傅又不是我师傅,我转告你是因为他求我,我已经通知你了,去不去是你的事。你记住地址,太兴路73号,你要进里屋才能找到。别忘了太兴路73号。我走了。

张坤转身走了,板寸头趴在车座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毫无疑问,这个忙他做徒儿的不能不帮,他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21∶05。太兴路离伊姗家不远,他决定即刻回租房拿卡,若先去伊姗那儿,肯定一时半会舍不得离开。还是先将师傅的赌债解决掉,否则师傅以为他筹不到钱不得不向师母求救,如此会导致师母再次闹离婚。至于伊姗,他昨晚给她打过电话,告知他父亲不慎摔了跤,要迟一两天返回。等会儿早的话,再与伊姗联系,倘若时间迟了,今晚干脆不去她那儿。

板寸头快速地取来钱,直奔太兴路。他一路仔细地寻过去,很快见到了太兴路73号的门牌,那是家美容店,板寸头锁好车,想也没想就跨了进去。一个女子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身,问他什么事,板寸头指指里面关着的门,神态笃定地说,我进去找人。

推开门,里面是个比外间略小的房间,光线比较幽暗,等板寸头眼睛适应了里间的光线后,才发现这里并没人赌博,也没有师傅的影子,只一个上身仅戴胸罩的女子斜倚在三人沙发上玩手机。见有人进来,女子丢开手机一跃而起,上前两步道,先生,按摩还是踩背?板寸头愣怔了下,说我不按摩也不踩背,我来找我师傅。女子笑盈盈地问,你师傅谁呀,他来过这里吗?板寸头说,我师傅在这里打牌,输了钱要我给他送来,里面是不是还有其他房间?女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她拽过板寸头的手说,这里还有什么房间呀,咯咯……别不好意思么,来,躺下,我先给你按摩一下,放松放松。

板寸头站在那里,被女子温热的手拉着,有些晕乎乎的。女子一个换位,再顺势一按,就把板寸头按倒在沙发上,手伸过去便开始解他的衬衣扣子。板寸头一个激灵,手撑住沙发跃起身,可他无法站直,女子躬着身,一手支住沙发背,阻挡了他站直身体。板寸头不敢强行起立,这样势必撞到女子的胸脯,没撑多久又跌倒在沙发上。这时女子的手迅速地伸进他敞开的衬衫内,并停在胸脯上摩挲起来。板寸头惊恐万状,身子如触电一般,他急忙用手挡开女子的手,动作或许猛了点,手指绊住了女子的胸罩带,胸罩背后的暗扣随即散开,红色胸罩如一朵美艳的花卉慢慢地挂下来,落在了板寸头脸上。板寸头将头一扭,摆脱了胸罩,然那一对硕大肥白的乳房却赤裸裸地垂到了他眼前,他的头蓦地一阵眩晕,眼睛直直地盯住那晃悠悠的尤物。女子倒一点不紧张,抓过板寸头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说,你想它为你按摩是不是,你好坏。板寸头下意识地摇摇头,将脸别到另一边,但他明显感到身体涌起了一阵躁动,他扭动下手臂,试图跃起身逃走,可他被女子赤裸裸的香体包围着,找不到一处突破口。板寸头跺跺脚,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弄蒙了。

就在这当口,我表姐伊姗,还有大姨父突然闯了进来,一看此等场景,伊姗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随后又慢慢地变得铁青,在板寸头惊慌地爬起身尚未站稳时,一向脾气温顺的伊姗猛地抡起手,朝板寸头的脸上扇去。

10

毫无疑问,这件事是张坤设的陷阱,见板寸头踏进去了,他便打电话通知伊姗,大姨父在旁坚决要陪女儿一起前往,理由是为保护女儿,以免被流氓、鸡婆欺负或者羞辱。事后我总在琢磨,仅仅为嫉妒板寸头,张坤有必要花如此大精力,既要出钱买通美容院老板娘,又是踩着法律的边线。我想张坤心里很清楚,伊姗即便与板寸头断绝关系,也轮不到他取而代之。于是我得出如此结论,真正导演这场戏的是大姨父,副导演是大姨,甚至我妈都有可能担当了助理导演的角色,而张坤只是主要演员而已。张坤不知道,因为他这次的行为,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等板寸头头脑彻底清醒时,立马意识到是被张坤陷害了,大骂张坤狗娘养的不是东西。但他顾不上与张坤理论,而是千方百计寻找伊姗,他得向她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而此时的伊姗,躺在自己小房间的床上,三天都不起来,连上班也不顾了。亏得大姨父拐弯抹角地与餐饮部经理有些关系,说了许多好话补请了三天假。板寸头自然不敢擅闯伊姗家。

第四天,脸色苍白的伊姗上班了。午休时刻,板寸头哭丧着脸踅到伊姗身旁,期期艾艾道,伊姗,我,我们去外面说……那件事,不……我想告诉你……

伊姗倒出奇的冷静,板寸头尚在结巴个没完,她已顾自朝大厅外走去,板寸头急忙打住,快步跟在后面。

他们在宾馆后门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站定,伊姗说,你有啥话现在全说完。

伊姗的语气和冷漠表情让板寸头的心沉到了无底的深渊,他抓耳挠腮愁眉不展,觉得有太多的委屈要陈诉,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反复强调这是张坤设的陷阱,他不是那种人,决不会去那种地方,况且他都快结婚了。

伊姗很沉得住气,在板寸头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时,她一声不吭,一个问题都未提,始终僵着脸,板寸头甚至怀疑她是否在听他讲话。直至他说完又停顿了好一会,伊姗才忽然醒了似的问,说完了?

板寸头胡乱绞着手,乖乖地点了点头。

志文,别自欺欺人了,我没看见你是被人用绳子捆绑着脱不了身。

我,我当时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伊姗,我真是被张坤陷害的……

伊姗发泄般地打断他的话:张坤为啥不陷害别人,偏要陷害你。他跟你有仇吗?

我,我也不知道啊……伊姗,你可以找他对质,也可以问我师傅。我们这么相爱,怎么会去做那种事。板寸头急煞白脸地争辩。

伊姗不说什么了,只是哼地笑了声,一转身顾自己走了。板寸头一见慌忙上前,拽住伊姗的衣角,可怜巴巴道,伊姗,我真是被陷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伊姗的嘴撇了撇,冷冷道,你是不是被人陷害我不晓得,但那情景我是亲眼看见的,你说我怎么还能与你相处?我最厌恶的就是寻花问柳的下流男人。志文,我们到此为止吧。

不,我不!板寸头喊着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拉住伊姗的手,声调沙哑颤抖:伊姗,那你就宽容我一次。我那么喜欢你,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看,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啊。伊姗,我爹我娘已在给我们准备婚礼了……

板寸头的眼泪同时汪汪地涌了出来。伊姗的心不由地一凛,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她一会儿欲转身跑掉,一会儿又想抽他几个耳光,然而还未等她做出决定,眼眶却兀自一热,泪水像冲破堤岸的江水汩汩地泻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下泪水后立马俯下身,一把抱住板寸头,俩人一同缓缓地站起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拥了几分钟,伊姗才松开板寸头。板寸头见伊姗眼眶及脸上满是泪水的痕迹,忙从裤袋里取出纸巾,轻轻地将它们擦掉。

可伊姗一把推开板寸头,眼泪又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冒出来。她抽噎着说,志文,你知道我的压力已够大了,可我还是不顾一切与你好。

我,我……板寸头嗫嚅着嘴欲申诉什么。

这时,伊姗的手捏成拳头,朝板寸头的胸部擂过去,一边擂一边说,可你还是让我失望,你怎么可以这样不争气!……志文,我真的累了……

伊姗说到这一个扭身,顾自跑了。跑的模样相当疯狂。

板寸头木桩般竖在原地,望着伊姗远去的背影,他竟迈不动步子去追上一阵。

11

老天爷下了两昼夜的雨,板寸头也在租房躺了两昼夜。其间,只有师傅大老李来看望过他,说了些劝导安慰的话,见徒弟完全一副呆头傻脑的模样,知道他受的刺激够大,靠一时半刻愈合不了内心的伤痛,得慢慢来。大老李心中还冒出一个想法,就是将小卖部那九江来的大眼睛姑娘介绍给徒弟,那才是般配的一对。现在只有回去替徒弟向经理补办请假手续。

第三天上午,当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板寸头脸上时,板寸头仿佛看到了伊姗在向他微笑,他忽然一跃而起,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大约十几分钟后,板寸头跳下床,披上件外套就跨出了租房。

板寸头朝着宾馆方向疾走,他要去找我表哥张坤,这个念头便是被明晃晃的太阳一照涌上他大脑的,在此后的十几分钟时间里,伊姗的音容笑貌,他与伊姗的缠绵缱绻,像电影的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闪回。

板寸头决定找张坤出来作证,向伊姗和她父亲证明他是被冤枉的。眼下唯有张坤出面讲清事实真相,才或许能使伊姗消除对他的厌恶,重新接纳他。板寸头如一个溺水的孩童,拼命地想抓住逃生的机会。

在车库没见着张坤和他的五十铃客货两用车,板寸头就候在那里。中午时分,张坤驾车回来,板寸头急急地上前向他提出要求,张坤听后哼地一笑,连脚步都不停一下,径直朝餐厅走去。板寸头不敢跟着,餐厅人多,有些话以及师傅赌博的事,不能让旁人听去。板寸头便在五十铃旁等着,直到下午都不见张坤的影子,板寸头这才想起张坤每早五点去蔬菜批发市场拉菜,午饭过后可以下班了,板寸头只好第二天再来。

翌日大清早,板寸头就赶到车库。五点,张坤上班来了,板寸头上前诚恳道,张坤,不管你想出我洋相也好,拉我下水也罢,我都不怪你,但伊姗那里你一定要替我作证。

你胡言乱语的……啥事?张坤边开车门边打着呵欠。

就是你骗我去美容院那件事,你得去向伊姗和她爸说说清楚。

张坤跨上驾驶室,扭头不屑地扫了板寸头一眼:你走开,我要开车了。

板寸头顿了顿脚,突然提高了声音:张坤你不答应去伊姗那里证明我是无辜的,我就不走开。

好啊,有种你站着,我马上给经理打电话,今天餐饮部拉不回菜,你想想后果。张坤笑嘻嘻道,并不着急,还一副笃定的样子。

板寸头暗忖,张坤拉不回菜,宾馆的职工和客人吃什么?那怎么行。但他必须盯住张坤,必须尽快催他去伊姗那里说清楚,如此一想,他就不管不顾地跨上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犟头倔脑道,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张坤猝不及防,稍稍怔了下便耸耸肩说,好啊,每天一个人拉菜也寂寞了,有你陪我,还得谢谢你。

汽车出了宾馆后门,沿着城河边往西驶去。马路上几无车辆行人,张坤的车也似往常那样开得飞快。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水雾的凉风嗖嗖地从窗外吹进来。张坤故意显得惬意地哼起了小调。板寸头却一脸愁眉焦急状,他恨恨道,张坤,我与你无冤无仇,为啥要设计骗我去那种地方?

我是让你开开荤。张坤停止了哼唱,嬉皮笑脸地说。

板寸头厌恶状地嗤了声:说穿了,你是嫉妒我,想着法子要伊姗离开我。

嫉妒你?你算哪根葱。张坤又不屑地哼了声,志文,餐饮部谁不在说你异想天开?伊姗怎么会跟你找对象?她是一时中邪犯糊涂了。

伊姗和我是真心相爱的,没你陷害我,我们已经登记了。板寸头急忙申辩。

张坤嘎嘎嘎地大笑起来,连说酸酸。笑毕又道,既然真心相爱,你的伊姗就该相信你,还烦我来证明个屁啊。

板寸头一时语塞,他清楚道理并非张坤说的那样,但他的思维被张坤搅浑了,他只有重申,如果不是他害他,他和伊姗已成了夫妻,如今能挽回的只有他出面澄清事情真相。说到后来,板寸头已然低声下气地求张坤了,要张坤看在大家同事一场的分上去向伊姗和她爸讲讲清楚。他表示与伊姗和好后一定会用行动酬谢的。

张坤事不关已地听着,一边轻松悠然地哼着小调,等板寸头絮叨完了,张坤一脸坏笑道,是不要我去向伊姗说明事情经过?

板寸头没听出张坤的戏弄语气,连连点头。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张坤脸一沉,讥诮道。

这下,板寸头来火了,他硬邦邦地说,是你设的骗局当然要你说清楚。

那伊姗肯定把我当坏人处理了。张坤倒不生气,又弄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来。

难道你还想追伊姗?张坤,我告诉你,伊姗就是不与我好,也绝不会看中你。板寸头也要羞辱羞辱张坤。

伊姗看不中我就更不会看中你,你以为留几根长发会说几句半调子本地话就是城里人?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板寸头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站起身,手指着张坤,恼羞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现在就气急了,呆会儿还有让你更受不了的话,我看你赶紧下车,等气出病来,连小卖部那个九江妹都不要你了。

此时,板寸头的一只脚已跨到张坤的座位旁,一只手伸过去,手指戳到张坤的太阳穴,凶蛮道,张坤,你去不去向伊姗说。

张坤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将头稍稍往一边移了移,恼火道,我在开车,你别动手动脚的。

我问你到底去不去对伊姗说?板寸头再次凶道。

不去不去。张坤不耐烦了。

这时,板寸头的另一只脚也跨了过来,双手猛地卡住张坤的脖子,声音颤抖地吼道,张坤,我再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你,你快放开……张坤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去掰板寸头的手。板寸头却死死地卡住张坤的脖子不松,嘴上疯狂地喊道,你是说还是不说!张坤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可一只手掰不开板寸头的手,另一只手就去帮忙,又不能离开方向盘太久,等第二次移开方向盘去掰板寸头的手时,前方一百米处的丁字路口突兀地驶出一辆面包车,张坤由于双手离开方向盘,汽车便直直地冲了上去,他赶紧去踩刹车,可板寸头的一只脚就挡在刹车板前,张坤顿觉不妙,双手慌忙挪回方向盘,急速地往右打去,然而这一把方向太急太猛,汽车冲破右边护栏,朝着清晨雾霭弥漫的城河飞去……

(杨猎,杭州人,浙江省作协会员,迄今在《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山花》、《星火》、《时代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长篇小说《陪你潇洒走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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