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地
2016-09-26王连学
王连学
一
雪晴自出道以来第一次碰上一个扶不起来的男人。
雪晴在豪华大酒店照例跳完了她的独舞,又唱了一首李清照的《一剪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开始认识了那位风度翩翩的男人。在这以前雪晴做梦也想不到会碰上这样一位男人。
“对不起,小姐。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座位。”男人彬彬有礼,欠身说。
“没关系。”雪晴大大咧咧地说着,理了理额前的秀发,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谢谢。”
“不用谢。”
“噢,我可以请你喝点什么吗?XO,还是别的?”过了一会儿,男人献殷勤似的问雪晴。
“酒。不过我自己来。”雪晴向男人举了一下酒杯,招呼伺者又要了一杯青稞酒。不一会儿伺者就取过酒来。雪晴端起酒杯叫伺者满上,向男人示意了一下,才抿了一口。那样子仿佛嚼橄榄似的极有滋味。
“也给我来一杯,好吗?”男人显然被雪晴感染了,也对伺者说。
“好的。”伺者去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又端来一只酒杯,并且斟上了酒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取过酒杯,并不急着喝。面对女人,尤其是像雪晴这样冷艳的风尘女子,他要调整一下状态和思路。所以男人赏玩似的转动着酒杯,慢慢地欣赏着那清澈透亮的液体。好像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酒杯,而是一只琉璃盏。
“这酒可以说是青藏高原上最有名的酒了,也是最好的酒。只是、只是性子烈了点。”末了,男人才瞟着雪晴无话找话。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不过,烈也有烈的好处。”雪晴不屑地看了一眼。
“什么好处?”男人受宠若惊,有些迫不及待。
“难道你不觉得越是烈性的酒就越有味儿吗?”
“愿闻其详。”男人放下酒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哼,”雪晴看着男人的样子冷笑一声,淡淡地说: “比如人。”
“……”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雪晴,才又说:“这么说,小姐是很钟爱烈酒的了。可惜自古以来酒这种东西好像只属于男人的,尤其是烈性的酒,基本上跟女人无关。”
“不见得。比如你。”雪晴定定地看着男人的眼睛,口气里带了些微嘲弄。
“我?!”男人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等笑完了又说:“你说的对,我承认。可我喜欢温柔。如果是烈女的温柔,一定别有一番情味吧。”
“噢,原来如此。”雪晴噢了一声,原来如此四个字她则是一个一个地说出来的,恍然大悟似的,雪晴说完,又看了男人一眼,转了一下身子,仍然自顾自地喝她的酒。心想,你想打我的主意,干么绕这么大的弯子。
“对不起,对不起。面对你的美丽,这么快我就有些酒意了。实在抱歉的很。”男人显然感觉到了雪晴的不快,一迭连声地赔着不是。
“没有关系。”雪晴站起来端起自己的酒杯想走。
“小姐慢走,我还有话说。”男人见雪晴要走,情急之下急忙拦住了雪晴。
“说吧。”雪晴看他这样子,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男人也坐下了,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能和你跳支舞吗?”男人离开座位,手捂胸脯,很绅士地鞠躬邀请雪晴。
“当然可以。”雪晴说着,放下手里的酒杯,也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人很快就融入到那旋转的洪流中去。
舞厅里的歌手在演唱《冷的记忆》,男人拥着雪晴的腰肢在不停地旋转。不一会儿,大厅里的灯都关了,很黑。雪晴感觉到有些冷,同时她也感觉到男人拥她的手在轻轻抚摸,然后试探似的用力。雪晴并没有反对。男人就很适时地将她搂紧了。雪晴就觉得那男人的身高肥瘦跟自己很般配。仿佛天设地造似的,铆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先生,这样是要付小费的。”男人搂得越来越紧。雪晴有些喘不过气来,就调侃说。
“你看我付不起吗?”男人很敏感,但尽量表现出漫无经意的样子。
“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雪晴对男人的问话有些反感,但还是礼貌地回答。
“小姐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过了一会儿,男人把嘴几乎贴近雪晴的耳朵上,他哈出的热气使雪晴从心里感到痒痒的。
“什么日子?”雪晴诧异地几乎跳了一下。心想这个男人好像从来没有谋过面的,他能知道今天是我的什么日子呢,真是怪事。
“小姐真会忘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男人确定而又郑重地说。
“是吗?愿闻其详。”
一阵音乐伴奏下的沉默,像电脑在读取磁盘里的文件……
“今天,今天是你出道的日子。”男人似乎有点犹豫,又有点黯然。他说完后又鼓足了勇气问道:“我说的没错吧?”
“出道?”雪晴怔了怔,不知说什么好。她几乎停止了舞步。她的眼睛透过黑暗重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两年了,整整两年。小姐可否知道这两年时间里,有一个人在一直惦记着你的。”男人显然动了真情,有些感慨,连声音也有些沙哑。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雪晴定了定神,淡然地说。
“小姐自然是感觉不到的,因为你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个迷人的雏儿了。”男人说完了这句,然后略停了停,又继续接着说:“其实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就是今儿晚上,我就看上了你,喜欢上你了。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啊,明月秋风,疏影横斜,我怎么能忘了呢。也是在这儿。那天你好纯真,洁净得像盏玉雕。我当时就坐在你们三个人的对面。也许那会儿你根本就没拿正眼看过我。”
雪晴觉得男人有些激动。他说话的口气、甚至他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我说的没有错吧?”男人尽量平静地又开始了他的话题。“他们一个是外地房地产的老板,还有一个是什么酒业集团的采购。最后你跟那个采购员走了。你们二十万成交。真他妈那个采购员用二十万国家的钱为自己买了一尊用血肉做成的玉雕,一夜风流,风光无限。”男人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因而把雪晴也拥得更紧。当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语气很重,很愤怒的样子。而且还不自觉地带着一种难以表述的嘲讽。
尽管男人说得很轻,但他说出的话却仿佛从地窖里吹出来的阴风,雪晴听了脊背发凉、心里发毛、浑身发冷。她觉得那男人就像贴附在她身上的鬼魅。又像是自己被魇在一个噩梦里,蛇蝎缠身,鬼魂附体。她想喊,但无人可应;她想挣扎,但又如何挣得脱。相反她的扭曲反而增强了男人的情欲,因而被搂得越紧。欣慰的是舞厅的灯光又亮了。明亮彩色的灯光依旧那么迷离。人们依旧那么优雅地捉对儿舞着,旋转着,仿佛刚才的黑暗和黑暗中见不得阳光的勾当从来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雪晴借着灯光,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拥着自己的这个男人。雪晴发现他也不过是个男人罢了。可是,渐渐地雪晴又发现这个男人确是一个不同于其他男人的男人。反过来雪晴又想,也难为这个男人对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可以想象,自己跟他刚才所有的一切也一定是他早已编排好了的,而且编排了两年之久。雪晴忽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戏弄。因而越发引发了她的好奇之心。她要看看这个有备而来、而且准备了整整两年之久的男人是如何不同凡响!
“真想不到,先生还是个有心人哩。”雪晴打定主意说。
“过奖了。但令人忐忑的是还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价钱?”男人显然有些焦躁和不安,而且他也可能准备了随时逃离的余地,所以不避唐突地问。
“一万!”雪晴漫不经心地说,但她的语气很痛快,叫人很难捉摸她说的话的真实性。
接下来的气氛就有些沉闷。雪晴看着男人有些犹豫的神情,在心里笑了。我不能让你随便玩我,我会让你玩得心痛,对于像你们这种臭男人,这是我雪晴的规矩。
“好吧,一万就一万。”男人终于下了狠心说。
“先生真是个爽快的人。不过,一万元你也同样买了一尊血肉做成的玉雕。”雪晴口气里带着某种嘲弄。
“可惜,我今天得到的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那尊玉雕了。如果说是的话,那至少也是多人经手,被人玷辱了的。”显然男人也听出了雪晴的话外之音,他心疼他的钱,就不怕刺激了雪晴,毫不留情地说。
雪晴听了这话,心里就“嗡”的一声,像针扎似的痛。但她还是笑着说:“先生说的对,因为我是婊子。但可惜先生只说对了一半儿。”
“……”男人没有想到雪晴会这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错,我出卖的是肉体,丢掉的是灵魂,死掉的才是爱,才是什么所谓的爱情。遗憾的是先生用钱买到的却只有肉体,仅此而已。我们各取所需,难道不好吗?”
“好、好……”男人知道雪晴生气了,只得哑然附和。
“至于爱情,”雪晴又说:“请你不要到这种地方来找,你会失望的。再说了,人家花二十万,买的是我的处女之身,你花一万,只能嫖一个婊子了。你以为亏吗?”
“这……”男人仿佛吞吃了刚出锅的热山药,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心说,怪不得人们称你为玉美人,真是个冷血动物。男人没敢说出来,生怕雪晴再说出比刚才还狠的话来,叫他无法回答。
《冷的记忆》很快就过去了,舞场上早已换了别的曲子。一个长发的小伙子在歇斯底里地唱着《一无所有》。这时候那男人和雪晴再也无话可说,更没有心情跳舞。他(她)们依旧很礼貌地牵了手又回到座位上,各喝了两杯青稞酒。男人不胜酒力,已有些醉意了,于是两个人就走出舞厅,结伴去了一个幽深的院落。
二
雪晴急匆匆在那条幽深的小巷道里走出一段路再回头看时,那个男人像一条狗似的抱着头还蹲在门槛上。雪晴有点可笑的同时也可怜起那个男人来。凭良心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单就他家里的那些做成或还没有做成的各种姿态的石膏女人,就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可能是个艺术家吧,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雕塑家。可是令雪晴难以理解的是,那个男人的居室里尽管有那么多的“女人”(当然挂在墙上的裸体女人像除外),但就是缺少女人的气息。如果说有的话,那也不过是一副放在他床上的女人用过的胸罩和裤衩。对了,这些东西是和一本叫做什么夫妻情事的书放在一起的……
雪晴越来越觉得那个男人是一个独身的男人,或者是一个死了女人的鳏夫。于是,雪晴就想象一个独身的艺术家男人居然看上一个婊子,七百多个凄凉孤独的夜晚把自己淹在一个醋坛子里,会要经受到多少酸楚和煎熬……
雪晴想到这里,突然觉得那些舞蹈的石膏女人像自己。对,第一眼看“她们”时就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可惜的是当时不曾细细地看过,雪晴有些后悔。呀!还有那条胸罩和裤衩,分明就是自己以前用过的。没错,那上面还有血……
雪晴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浑身就要发软似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任你如何也挥之不去。雪晴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早已把自己给遗忘了,迷失了,迷失在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一幢红色的公寓里,公寓里面和一个酒业公司的采购员……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追忆过去,只能给人带来痛苦。雪晴的泪水就禁不住唰唰地流下来,落在黑夜的街上。
那一年,雪晴刚刚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个人很苦恼,整天出没于酒吧和网吧。一方面她跳舞打工挣钱,一方面无事的时候就上网,找人聊天。其实雪晴不缺钱,她的父亲给她的钱足够她的花销了,可是她恨他。母亲的死,使她没办法去原谅父亲。她上大学四年,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跳舞挣来的。她没有动过父亲寄给她的一分钱。雪晴喜欢舞台上的感觉,喜欢掌声,喜欢被人拥着捧着。雪晴在网上结识了两个网友,很能聊得来。而且两个人都想见雪晴一面,雪晴就觉得很刺激,于是把两个人同时相约在一个她经常跳舞的酒店里见面。其实雪晴是有恶作剧的意味在里面。谁想到这两人都是好色之徒,看见雪晴就是那个舞台上的公主,早已对她垂涎三尺。言语间又见雪晴是一个不谙世事且风姿绰约的清纯少女,都想着要得到她。
雪晴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互相为自己争执,漫天论价,还以为好玩呢,却不知危险已然慢慢向她靠近。最后,喝醉了酒的雪晴跟那个采购员去了郊外的一个公寓。其实,采购员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人,很幽默,说话很能逗人笑。雪晴挺喜欢他。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聊着聊着,那采购员就打开了录像。雪晴先时还觉得录像上的情景有些新奇,不知道画面上的那些男女在干什么,可是看着看着,浑身就有些燥热起来,脸也红了,心跳也加剧了。
雪晴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一个她从来也不曾做过的梦,一个充满了诱惑和毁灭的梦。
雪晴从那激情的峰巅上跌落下来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种近乎恶作剧的天真和新奇使自己从此失去了一个少女最宝贵的东西。雪晴愤怒地抽了采购员一个耳光,然后把自己的胸罩和裤衩连同自己的少女时代以及那份纯真都扔到了窗外。
情欲就像河堤,一旦冲毁,就会奔泻千里。从此以后,雪晴迷失了自己。但雪晴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她不会把自己随便地推销给别人。她要男人的钱,她会开出天价来,叫男人知难而退,如果不,那就让他玩得心痛。就是这样,也要在她自己需要的时候,她不能做别人取乐和泄欲的玩物和工具。用她自己的话说,不定谁玩谁呢?
雪晴从来也不曾用这样得来的钱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一块面包。她不齿于这样做,她有能力用自己的劳动和付出养活自己。
雪晴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为自己,也为那个男人。她想象着一个穷酸的艺术家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于一个郊外的公寓四周野狗似的或转悠,或藏匿,或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整整一个晚上。末了,捡了一条胸罩和一条裤衩……
三
雪晴泪流满面,她被自己的想象感动着。
雪晴停住了脚步,再回头看时,已不见那个男人和他的小院了。雪晴的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她想把那个男人的钱给还回去,再踏踏实实地和他做一夜夫妻,以报答他对自己的一片痴情。雪晴想那个男人为了和她一夜之欢而辛辛苦苦攒了两年血汗钱,这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做得到啊。
雪晴想起了那个《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
可是,正当雪晴往回走的时候,路边的阴影里跳出一个男孩。他的手里亮着一把小刀,明晃晃地逼住了她。
“不许叫。要不,老子就宰了你!”
“你,你要做啥?”雪晴问。她从说话的声音里听出,男孩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少啰唆!走,跟我走!”男孩的口气嚣张而得意。
“你慢点,我可不想死。去哪儿?”
雪晴听了男孩的话,心里有点好笑。乘说话的工夫,雪晴借着远处幽暗的灯光也看清了男孩的模样,这跟她最初的判断也差不了多少。男孩身材高高的,脸上也还长得秀气。
“你别管。走!走!”
“好、好,我走,我走。”
雪晴被男孩用刀子顶着,向一个偏巷里走去。她的脑海里最初是一片空白。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她在笑自己,也在笑那个男孩。走着走着,雪晴突然想起一篇议论文章。但她一时间又记不起来是谁的文章了。里面写的是蚊子和苍蝇的事。说的是蚊子认准了完好白嫩的体肤就毫不犹豫地叮一下,下手又准又狠,干脆利落,痛快淋漓,而且防不胜防。而苍蝇则恰恰相反。它只会捡一些坏臭的肉,而且在动手之前先“嗡嗡”地叫上一番,像一些人的开场白似的。待完事后又屙下一堆蛆屎,画蛇添足,拖泥带水,令人作呕。
相对来说,雪晴是喜欢蚊子的。她想这个劫持自己的男孩是想做一回蚊子哩。不禁对他刮目相看,暗暗佩服起他的胆识来。这时候雪晴又想起了刚才那个男人。可惜他不是蚊子。如果他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像这个男孩似的拿了刀子,从那个采购员手里夺了自己去,那该有多好,多浪漫。
雪晴跟那个男孩左拐右转,出了那个幽深的巷子就到了一个街心公园。她看了一下表,已到了深夜两点时分。这时候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街旁的三角花园里的灯光很柔和,也很温馨。雪晴想,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要使自己在这里被这个男孩子非礼(雪晴在这时候有点喜欢这两个字眼,因为这两个字眼此时此刻颇具讽刺意味)了,其实也不枉了这良辰美景。雪晴往街旁的三角花园里走。那男孩显然也中意这个地方,所以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就这里。把衣服脱掉。”当他们两个人走到街心公园的一处浓荫下的时候,男孩子命令雪晴说。
“你先脱吧,我穿的是裙子,捋起来就行了。”雪晴笑了一下,心想这男孩还蛮急的。但不知接下来他会怎样呢?
“不行!你少啰唆。快脱下来,把你的裙子铺在地上。”
“这……”雪晴有些为难了。她想不到这个男孩还是个行中里手。两个人正在僵持,想不到这会儿浓荫里又站起一个人来。他揉着惺松的睡眼,正疑疑惑惑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雪晴见了,心想完了完了,这回是糟糕透了。
“愣什么?快脱!”男孩等得不耐烦了,就用一只手撕扯雪晴的裙子。
“住手!”浓荫里的人突然喊了一声。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蒙了。但是当他发现浓荫里只有一个愣头愣脑的人时就壮了胆。他向浓荫的方向亮了亮手中的刀子吼叫说:“你别管。要想活命,就给我滚远点!别搅了老子的好事。”
“你放了她!”站在浓荫里的人并没有被吓住,反而他倒显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径直走了过来。
“你别过来,别管我的事!”
“放了她!”那人很固执地说。
“你别管。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马宰了你!”
“咳,你别吓唬人,我孙子谋也不是叫人吓大的。听着,我只要你放了她。”
“好,算你有种。我叫你过来……”男孩看吓不住这个自称叫孙子谋的人,就下了狠心扑了过去。
“不、不要这样,我脱。你、你别过来。不关你的事,你走吧。”雪晴拽住了男孩的衣服,用另一只手一边解裙子一边求他们说。
“你不要脱,不要作践自己!”
“你走吧!你这样做会很危险的。别管我,求求你了。”
“不,你不要这样说!”
“我让你管。啊……”
这时候,男孩喊了一声,把雪晴搡倒在地,就又向走过来的那个人扑了上去。雪晴爬起来再去拉时已经太迟了。男孩把自己的刀子捅进了那人的肚子,接着拔出来,又捅了一下……
雪晴发了急,扑上去一把把男孩推过一边。但是她惊呆了,只见小伙子捂住自己流血的肚子,忍着疼痛,腰蜷成了虾米,软软地倒了下去。
男孩看到这情景,一溜烟地跑了,待雪晴醒过神来,他已跑得无影无踪。
“你好傻!为什么要救我?”雪晴六神无主,急得不知做什么好,只是在受伤的小伙子面前不停的乱窜。
“因为、因为我是男人。”小伙子望着雪晴,忍痛笑了一下。
“男人!”雪晴在心里呢喃。两年了,她遇到过多少男人,乍看来,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可哪一个不是见缝下蛆,落井下石之徒,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群挺着阳物的东西,何曾见过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相比之下眼前的这个憨厚的小伙子,虽然有些衣冠不整,脸上还带着某种未脱尽的稚气,可足以让雪晴另眼相看了。就这最平常的一句话,令雪晴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
“你疼吗?!”雪晴跪在地上,六神无主,关切地问。
“不疼!”小伙子有点羞愧地苦笑了一下,又看雪晴着急的样子,就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你好傻,你好傻呀!”雪晴苦笑了一下,眼泪唰唰地往下涌。她伏下身想把他抱起来。但是,他太重了,或许是她太没用了。她只得将他重新放好,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街旁的三角花园。
四
“子谋,你醒了?!医生,医生……”雪晴惊喜地喊道。
“怎么了?”医生跑进来问。
“医生,孙子谋醒了。他醒了!”雪晴抑制不住喜悦,又说。
“你的男朋友真是命大。不过他刚刚过了危险期,身体还很虚弱,需要休息。好了,好好珍惜吧。”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子谋的心跳,然后意味深长地给雪晴说。
“谢谢医生。”雪晴又回到病床上坐下来。她噙着泪,含情脉脉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这个脸色蜡黄的小伙子。
“我、我怎么在这儿?”孙子谋有些疑惑,望着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子,恍恍惚惚觉得在哪里见过,忽然又想起晚上那个在街旁的三角花园里的事,就问:“你?你是那个被劫持的姐姐?”
“是我。你好好睡吧,什么也不要说。你受了伤,很重的伤,知道吗?听话,啊!”雪晴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真像姐姐似的说。
“你还好吗,没事儿吧?”子谋有些感动了,憨厚地笑了笑,问道。
“好,没事……”雪晴被他问得鼻子发酸。这是多少年来第一个这么关切地问她的男子,像她的恋人,又像她的兄弟。可是什么都不是。这使雪晴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往事,想起了母亲。
“姐姐,怎么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子谋说着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你做了手术,昏迷了三天三夜。”雪晴的双手扶住了子谋的肩膀,几乎用自己的身体阻止了他的举动。
“三天?”子谋显然有些不适应雪晴的亲近,但他很享受,因为他闻到了雪晴的身上的气息,那种女人特有的陌生的气息。
“嗯!”雪晴点着头回答说:“医生说,如果那刀子再往上走半公分,你知道吗,你就没救了!”
“我命大,能经得住折腾。我姆妈常这样对我说。”
“是吗?!”雪晴笑了。挂着眼泪的笑是雨后的晴天,所以格外灿烂,格外使人赏心悦目。雪晴的笑增添了子谋的自信心,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子谋又昏睡了整整一个晚上。
“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第二天早晨,子谋醒过来就这样问雪晴。
“子谋,你的嘴可真够甜的。我叫雪晴,大雪的雪,晴天的晴。你就叫我雪晴姐好吗?”
“好。雪晴姐!”子谋答应着甜滋滋地又叫了一声。雪晴本来想着有许多话要说的,但听了子谋的叫声,却如鲠在喉,硬是没能够说出来。
“雪晴姐,你又陪了我一个晚上。你没回家吗?”
“回家?当然。不过,我能扔下你不管吗?”雪晴笑了笑。
“雪晴姐,那你能帮我跟我家里通个信儿吗?”
“当然能了。只不过,怎么通呢?”
“就打电话吧。我有个党家哥哥是我们县里的副县长。电话号码在我的那个小本子上。你就说我现在急着要钱。请他给我带点过来。”
“不,子谋!不要告诉你家里。他们会担心的。钱你别管,我有!”雪晴急道。
“那是你的,雪晴姐。我阿么能用你的钱呢?”
“子谋,可你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啊。难道我的钱就不能治你的病吗?!要不,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好看。”子谋嗫嚅道。
“噢,原来这样。我长得好看,你就救我,如果我长得不好看了,你就不救了是吗?”雪晴笑着问。
“不,雪晴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
“我知道你在撒谎。当时天那么晚,灯光又暗,你怎么能看见我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不是?”
“嗯。”子谋点了点头,“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见到你,就像在哪里见过的,可我想不起来。”子谋红了脸,鼓足勇气说。
“又说傻话了,那我像你的女朋友吗?”
“我没有女朋友。”子谋摇着头说。
“那就像你姐姐?”
“我也没有姐姐。如果我有个姐姐就好了。”子谋低下了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没有呗。”
“子谋,你可真逗。如果你要有个女朋友就更好了。”雪晴笑了。
“为啥?”子谋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因为,因为你没有啊。”雪晴学着他刚才的神情笑着说。
子谋也笑了,笑过之后,他突然又说:“雪晴姐,我是骗你的,其实我有。”
“有什么?”
“女朋友啊。”
“是吗?那一定很漂亮了?”雪晴的脸上掠过一片云彩。
“当然。”
“你骗我。你能让我见见她吗?”
“可以啊。那太容易了。雪晴姐,你把我的衣服拿过来。”子谋挣扎着想坐起来说。
雪晴把子谋的床摇了起来,又给他垫好了被子。她听子谋说得实在,连忙把他的衣服取了过来,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雪晴姐,你看,就在这里面。”子谋说着,从衣兜里翻出一个小圆镜,递给雪晴。
“是她吗?”雪晴的心有些慌乱地跳,她又看了一眼子谋,拿过镜子,只见背面是一个明星的头像,不禁释然一笑。
“不是。”子谋摇了摇头,说:“看把她得意的,搔首弄姿,我才不要她呢。你再看。”
“你不要她,还要谁啊?她可是国际大明星哩。好了子谋,你不要骗姐姐了,再看也没有了。”雪晴坦然笑说。
“有,雪晴姐,你还没有翻过来看呢。”
雪晴依言翻过一看,不禁怔了。只见镜子里的自己不知是喜是忧,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雪晴姐,你看我女朋友还长得心疼不?”
雪晴拿着镜子,早看得痴了,又听了子谋言语,眼泪也下来了。
“对不起,雪晴姐,我,我……”子谋有些害怕了。
“我知道,子谋。你,你是在跟我开玩笑,逗我开心。”雪晴破涕为笑,用拳头轻轻地捶着子谋。
“雪晴姐,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好了,子谋,咱们别闹了,你还需要休息。好好睡吧,啊!”雪晴拦住子谋的嘴,用另一只胳膊揽住子谋的脖子,把他枕头底下的东西抽出来,又摇下床,然后盖好了被子说。
“嗯。”子谋点头。“可是……”
“别可是了,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你承认姐是你的好朋友对吗?”
“承认。”
“那就好了,是好朋友就不要计较是谁的钱了。好好睡,啊!”
“这,这,雪晴姐,我哪是救了你,而是你救了我。到头来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子谋有些歉疚地说。
“不,子谋!不能这么说。你为了我受了伤,又流了那么多的血,差点儿就送了命。我哪能不管呢!我要是不管,我还是人吗,我会被天打雷劈的。”雪晴爱抚着子谋的脸庞说。
子谋被雪晴抚摸得心里痒痒的,别别扭扭的。这是他头一次享受被一个年轻女子抚摸自己的脸庞的感觉,而且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城里女孩。这以前子谋也恋爱过一个女孩子,但连手也没碰过,更不要说抚摸对方了。
子谋有些受用了,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雪晴捧着他的脸,那副焦急的模样。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小的时候每天晚上躺在被窝里,母亲总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脸庞,直到自己睡着了才罢。子谋的眼圈儿有些红了。他挣扎着用手握住了雪晴的手……
子谋又睡着了。
子谋再醒来的时候还紧握着雪晴的手。
“我……”子谋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睡得好吗?你做梦了!医生说你恢复的很快。”
“是吗?”
“是的!不过,你的身体还很虚。还得好好地静养才是。”
“我听你的,雪晴姐。”
雪晴欣慰地笑了。
“雪晴姐,你打了电话了吗?”
“什么电话?”雪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又说:“打了打了,你看这是你那个哥哥的电话号码不是。”
“那我哥是怎么说的?”子谋有些怀疑。
“你哥他到外地开会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哩。”雪晴说完,见子谋默然不语,又安慰说:“没关系的,子谋。等他开会回来了我们再打电话给他。好吗?”
“好的,也只好这样了。只是……”
“子谋,你别想得太多。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现在好好养伤才是最要紧的。你饿了吗?我去外面买点吃的东西。我也觉得饿了。”雪晴说着,向子谋摆了摆手就出去了。子谋心里甜甜的,望着雪晴出门去的背影,暗暗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姐姐,不禁从心里叫了一声。
“雪晴姐。”
五
子谋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对子谋来说,这两个月很慢也很快。很慢的是他到城里来是想到炼钢厂捡废六棱钢做錾子的。可现在倒好,自己来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家里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定快急死了。凑了钱的石匠们一定还以为他骗了钱财飞逝了呢。快的是子谋天天跟雪晴在一起,耳鬓厮磨,被雪晴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倒觉得这日子越来越短,越来越快了。
对于雪晴来说,两个月来,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跟子谋一起这样快乐过,充实过,仿佛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任性放纵而又玩世不恭的雪晴了;另一方面,她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一定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要不要真的嫁给子谋,本本分分做他的妻子。如果要嫁给子谋,则一定要在把自己嫁出去以前,去做一些她认为有必要做的事情,使自己和子谋以后的日子充满信任和快乐。
雪晴真的爱上子谋了。这回她动了真情。
两年多来,雪晴阅历过十几个有钱的男人。其中也有人不只是想跟她做露水夫妻,也有真心想跟她在一起的,比如那位艺术家。但雪晴始终没有动过心,她喜欢自由和散漫。
雪晴暗下决心要痛改前非,告别自己的过去,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其实她已经这样做了。她要嫁给子谋,做他的妻子。她想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像子谋这样的血性男儿了。她厌恶以前的自己,她的身心伤痕累累,她需要一种恬淡的生活以修整自己心灵的创伤,她要重新做人。而这一切只有子谋才能给她。不是吗?自从子谋在那个夜晚不顾一切救她的那一刻起,雪晴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他的善良、他的纯朴、他的厚道令自己时时为此而激动。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雪晴就觉得心里踏实,无拘无束,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归宿,找回了遗失的灵魂。
可是自己能配得上子谋吗?雪晴想。子谋是那样地单纯善良,而自己又是那样的肮脏丑陋,她会玷辱了他的。退一步说,如果子谋知道自己是那样一个人的话,他还会豁出自己的性命救我吗,还会要我吗?
会的,子谋一定会的。雪晴在心里说,其实那天晚上她已经告诉他了。可他还是救了她,而且用一腔热血。难道这还不够吗,如果不够的话还要什么?
子谋快要出院了,雪晴终于下定决心要嫁给子谋,并想跟着他回到那个叫做石窝的地方去。
雪晴去另一家医院做了处女膜的修补手术。她的心情也仿佛被修补好了似的轻松起来。女为悦己者容,雪晴比以前更加妩媚动人了。子谋看在眼里也不免心动神摇。
这天早晨,雪晴特意买了一束玫瑰。她知道子谋今天就要出院了,她要把自己要嫁给他的决定告诉子谋。她想子谋一定会很高兴的。
“子谋,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推开病室的门,雪晴就高兴地问。
“是花儿。”子谋眼睛里放着光,连忙跳下床,从雪晴的手里接过玫瑰,嗅了嗅说:“真香啊!”
“喜欢吗?”
“喜欢!”
“你知道它象征什么吗?”
“爱情!”
雪晴幸福极了,依偎在子谋的肩膀上。子谋张开双臂,很夸张地抱紧了雪晴。雪晴受不了了,说了许多好话,子谋才放开了,然后坐在一边傻乎乎地看着她。
“为什么这样看我?”雪晴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问子谋。
“雪晴姐你别动,别动。”子谋说着,赶忙从枕头底下取出铅笔,又取了一张压花边的餐巾纸,垫着雪晴找来让他消遣的一本杂志就画了起来。子谋看了这本杂志上的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位男子在一家餐厅里为一位女子画像,并赢得了她一夜的芳心,很潇洒的。子谋忽然想起来,就决定东施效颦了。
“子谋你在画我吗?快点,我快坚持不住了。”雪晴笑着说。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的。”
“子谋,你画的好不好,不会把我画成丑八怪吧?”
“不会的,你放心,雪晴姐。”
“画好了吗?”雪晴最后累得瘫坐在地上,子谋也没有画出来。
“雪晴姐,你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我画不出来。”子谋看着雪晴娇软无力的样子,最后无可奈何地说。
“哎呀,这不是浪费感情吗,真是!”雪晴从子谋手里接过画纸,只见纸上的女孩虽然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嘴,可比例失调,尤其是身体的线条,非但不见得美,倒像是个女鬼。 雪晴不禁笑弯了腰,说:“子谋,你也太损了。我的形象就是这么个样子吗?”
“雪晴姐,从小到大,我就喜欢画画。我自己也认为没一样是画得像的。可在我们村里,要在石头上刻的图案,都是叫我画的,推也推不掉。他们还说我是画画的天才哩。”
“还天才哩,你美吧你!”
“真的,可我画人就不行了。雪晴姐,这张像可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张。”子谋有些傻乎乎地说。
“还最好的呢。你真会幽默。”雪晴笑得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真的,雪晴姐,我是用心画的。我不骗你。”子谋认认真真地说,在雪晴的眼里,他的样子真逗。
“好吧,子谋,谢谢你。我会把这张画儿宝贝一样地保存起来。尽管它不像我。”子谋见雪晴郑重其事地将那张画儿收了起来,喜得手舞足蹈。突然,子谋一下定在雪晴的面前,脸也涨得通红通红的。
“子谋你有事吗?”雪晴见子谋痴痴地看着自己,禁不住问道。
“雪晴姐,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子谋,啥事儿,你说吧。”雪晴听了子谋的话,嘴里虽如此说,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
“雪晴姐,我今天出院了是吧?”
“是啊。”
“可我,我不想出……”
“为什么?”雪晴睁大了眼睛。
“我、我舍不得跟你分开,雪晴姐……”
“子谋,你怎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啊。舍不得分开就不分开呗。我还以为你又怎么了呢?”
“真的不分开?”
“真的不分开。如果你愿意的话,子谋,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太好了,雪晴姐,我、我想娶你!”子谋鼓足勇气说。
“娶我?!”雪晴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她问这两个字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两个月来,她先是想着要不要嫁给子谋,及至想好了,又想子谋是不是会要自己。如果他不想要自己,而自己说出来,岂不难堪;如果不说,又如何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也想着要她,又不好意思说,如果自己也不说,岂不是错过了;如果……如果……
雪晴朝思暮想,只是不知道如何跟子谋委婉地说出来,如何措辞。这时候,子谋突然说出来倒使她有些意外,有些意外地感动,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雪晴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不说出来……”
“不,子谋!你不要再说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雪晴姐,我真的想娶你。我想了很久了,只是不敢说出来。”子谋有些激动,定定地看着雪晴说。
“子谋,我答应你,真的!娶我吧,娶我吧,子谋!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雪晴哭了,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子谋,毫不顾忌地大哭起来,哭得子谋不知如何是好。
“雪晴姐,我们一起回家吧?”子谋说。
“嗯,回家!我们回石窝去,今天就走!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雪晴断然说。
六
雪晴和子谋搭车到那个弥漫着青稞酒香的高原古城的时候,已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了。
子谋说有事要到他那个做副县长的叔伯哥哥家里去一趟,雪晴无奈,也只得跟了去。刚到家门口,副县长也下班回来了。孙副县长见了子谋和雪晴,马上放下官架子,一副兄弟般的亲热劲儿倒使雪晴有点扭捏,很不自在地在子谋的介绍中跟父母官握了握手。
进了孙副县长的家,一坐在客厅里,雪晴就觉得这位父母官很面善,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尤其是他的眼睛怪怪的,时不时地瞅着自己……雪晴想着想着,自己就怕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像洗澡的时候感觉被人窥探似的,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雪晴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子谋关切地问。
“没有。”雪晴回答,乘着副县长有事出去的空档,就又对子谋说:“子谋,我们走吧。我从小有个毛病,住不得生人家,一晚夕睡不着的。”
“没事,这是我哥家,不是生人。”子谋说。
“子谋,你说的没错。可你听我说,这里有你哥和嫂子他们一家人呢,我们住下了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再说了我们也不方便。你说是不?我们还是住旅社吧。”雪晴分辨说。
子谋听了雪晴说“我们也不方便”几个字,心里就活泛了,正要说话,孙副县长又进来了。
“谁说要住旅社的?我和子谋半年没见了,是吧子谋。来,我们哥俩先喝几盅再说。还有你,叫、叫什么?雪——晴,对,好名字。雪晴,你也不要客气。你现在是我的弟妹了,这可是我们这儿地道的青稞酒,天佑德,不喝几盅怎么行啊。”孙副县长说着,不容雪晴分辩,很利落地给两人斟了酒,然后举起了杯子,拿眼瞅着雪晴说:“来,为我的兄弟领回来一个漂亮媳妇儿,干!”
雪晴听得父母官大人话里有话,又见子谋没有要走的意思,自知难逃此劫,反倒坦然了许多。索性也端起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副县长,倒看得父母官也收敛起来。雪晴见好就收,说:“子谋,来 ,干!有县长哥哥在,咱们还怕没有安身之处吗?”
“雪晴说得对。到我这儿呀,就到家里一样,别客气了,来,干。”
“干!”子谋看雪晴这样,心花怒放,也举起了酒杯。
二斤天佑德下去,子谋就招架不住了,雪晴见了,恐怕副县长酒后说出些不相干的话出来,也就装着喝醉了。副县长见如此,只好作罢。便送雪晴和子谋去县委招待所开了房间,然后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笑话就走了。
雪晴和子谋送走孙副县长,看着那间只有一张床的房间,又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滚到床上去了。
“子谋,别这样。我求你,留给我们的新婚之夜吧!”雪晴看着子谋那双酒精烧红的眼里喷着火焰,知道他的心事,就央求说。
“雪晴姐,你让我解解馋吧!我没见过女人。”子谋欲火中烧,哪里听得进雪晴的说话。
“子谋,你怎么这么固执?我不方便。”雪晴急了,狠狠心一把把子谋推到一边。
子谋正在兴头,突然被雪晴推开,又听她说不方便,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连忙住了手。似乎酒也醒了大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对不起,雪晴姐。我,我……”
雪晴看子谋这样,反而有些不忍,一把抱住子谋,就哭了起来,说:“子谋,原谅我。原谅我不能今晚夕就给你。我要等到我们的新婚之夜。你知道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吗?原谅我吧,子谋!我把我的一切都赌在那一天了,而不是现在。”
“别哭了,雪晴姐,这都怪我。我不了,我答应你难道还不行吗?别哭了!虽然我现在还不懂,可我想,等过了我们的新婚之夜,也许我就懂了,你说是吗?”
“嗯……”
七
“子谋啊,到了吗?哎呀,都走了一天了。你看我的鞋后跟都掉下来了。”雪晴靠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脱下鞋子,看天上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不禁有点儿急,但又无可奈何地说。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偏偏要穿这样的鞋呢。瘸会儿吧,我想快要到了。”子谋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他并没有去看雪晴的鞋,反倒跑去捉一只蝴蝶。
“你想快要到了?你坏、你坏、你坏。我不走了!”雪晴望着子谋的背影,大声喊叫。
“总算把你给捉住了。”子谋捉了蝴蝶兴冲冲地跑过来说:“雪晴姐,你看多美。”
“美啥?我不走了。”雪晴嘟起了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别生气嘛,我的姐。来,让我看看,乖……”子谋说着,坐在雪晴的跟前,抱起雪晴的一只脚捏起来。
“哎哟,子谋,你轻点儿。我哪是生气,我是恨哩。”雪晴看着子谋的脸说。
“恨谁啊?”子谋一边按摩一边问。
“恨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雪晴故意大声说。
“你恨我那么多爷爷干啥?你又不认得他们。”子谋不解地望着雪晴。
“我恨他们个个都是瞎子。为什么把你们领到这么个只长石头的破山沟,鬼地方。”
子谋愣了一会儿神,愣过之后突然大笑,笑过之后才正经说:“其实呀,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才有眼光哩。你不知道我们石窝美的像画儿一样。不信你看,转过那个弯去,你就知道了。”
“你吹牛吧,我不信,还画儿哩。就这一路的石头,我都转了一十八个弯儿了。除了石头就没见什么好景致。”雪晴说到这里突然拍手笑了,然后又接着说:“哎,对了对了,怪不得叫石窝哩。除了石窝,也不能叫别的名字啊。”
“为什么呀?”子谋问。
“子谋,你知道你们石窝为什么叫石窝吗?”雪晴问。
“雪晴姐,你什么时候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呀?”子谋摇了摇头说。
“谅你也不懂,因为你也是个石头。”雪晴看着子谋一脸惶惑,故作神秘地说。
“那你说说为什么才叫石窝?”
“我告诉你,你可得背我呀。”
“好!”子谋想了想,下了狠心说。他那副样子看得雪晴打心眼儿里笑了。
“我先问你,你们石窝到现在有多少人家?”
“不多,就二三十户人家。哎,你问这个干什么,这跟石窝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这就更对了。告诉你,石窝这个名字一定是外面的人给起的。你说这个沟是不是叫石头沟?”
“对呀,对呀。你怎么知道的?你快成半仙了,雪晴姐。”
“子谋你看,这石头沟里有这么多石头,再往里走,不是石窝还能是什么地方!”
“哎,对呀,还真是这样的。我阿么就没这样想过。可是,可是你还是不相信我们石窝是个好地方。好了,你先把鞋给我穿上。叫我背我就背呗。媳妇领到半路上,我可不想再让她给跑了,划不来!”子谋调皮地说。
“这就对了,我的小兄弟。以后遇事多动动脑筋,啊!”雪晴拍了拍子谋的脸颊,然后从容地爬在子谋的背上,两手搂住子谋的脖子。
“哎呀,雪晴姐,你也够重的。这回我我惨了,成了猪八戒了。”
“你可比他幸运多了。猪八戒背的是假媳妇,你可背的是真媳妇啊,对不对?”雪晴笑着说。
“嘿嘿,”子谋傻笑了两声说:“雪晴姐,给我当媳妇,你怨不怨啊?”
“怨啥?”
“怨我是个傻小子。”
“你还挺可爱的,想不到还有自知之明。”雪晴笑了,笑过之后又说:“就凭这,我也不怨。”
“那就好了。”
“好什么呀,我都恨死你了。”
“恨死了才好,爱之深,方能恨之切,书上都这么说。”
“看把你美的,真拿你没办法。”雪晴说着,放开两手,用拳头擂子谋的肩膀。
“别闹,别闹。”子谋喊着,两个人就倒了下去,滚成了一堆,笑做了一团。
“雪晴姐,我告诉你啊,在我们石窝,谁穿了高跟鞋都会被人笑话哩。”子谋笑够了,用雪晴的高跟鞋敲着路上的石头说。
“为什么?”雪晴问。
“其实,我们那地方挺封建的,上山下洼的也穿不成高跟鞋。对了,回家我让我妈为你找一双平底鞋穿。然后我领你去看看我们石窝八景。到那时你就再不会以为我先前是在吹牛了。”
“什么叫石窝八景?”
“八景就是八个有名的风景点呗,这个也不懂。其实呀,何止八景,一步就有一景哩。”
“别传你的神吧,给我说说。”雪晴看子谋说得周正,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说就说,日出天池、神龙石桌、北山红叶,还有飞瀑溅珠,祭台望月,南山冰斗,几个了,我也说不全了。”子谋压着手指头说。
“真有啊?子谋,听你这么说,我又舍不得叫你背了,可又不能走,这可怎么办呢?”雪晴撒娇说。
“我知道,你还是要叫我背呀。哎,算我命苦。谁叫我看上你了。”子谋说着,站起来,躬身等着雪晴。
“好了好了,子谋,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可没有那么娇贵。只是这样瘸着,叫你妈看见了,一定得吓一大跳。哎呀子谋呀,你怎么给我领来了一个瘸媳妇啊,真没出息。”雪晴扶着子谋的肩膀走了几步,捏着鼻子,错着牙关学老人的口气说。
“那不是我妈,是我奶奶还差不多,我妈可没有你想的那么老。好了,你看前面横着一个岭,我们石窝人叫它做南天门。也是一景,叫做开门见山。过了南天门,龙王山就迎面而来,石窝也就不远了。”
“这么说,子谋,我们真的快要到了?”
“那还用说。雪晴姐,我们从上面走。”子谋说着,扶了雪晴,一瘸一拐地上了一条小路。
“子谋,我咋看着这南天门像电视剧上的飞云浦啊?”
“那当然,武二郎当年大战飞云浦就是在这里嘛。”
“吹吧你,也不脸红。”两个人说着,已上了岭,只见前面横亘一个马鞍形的大山,正是龙王山。再看山根里一个不大的滩,绿草如茵,卧石如牛。再看两面青山,层峦叠障,苍松滴翠,又是一重天地。靠阳的一个山坳里飘出几缕炊烟,正是石窝村。雪晴用手捋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看着眼前的景致,不禁心旷神怡。
“雪晴姐,你看,你看前面那棵大树,看见了吧?就在这河边上那树底下有一个大石头。石头上刻了几个字……”子谋有些激动,他像一个夸宝的孩子,恨不得把这里的一切都指给雪晴看一遍。
“什么字儿?”雪晴兴致盎然地问。
“泰山石敢当。”
“什么意思?泰山石敢当……”雪晴念了两遍,心里突然闪过一个阴影,但这阴影马上就被山风吹得无影无踪。
“我也不太知道。一过了它,就到了我们村了。”子谋没有觉察到雪晴心理上的变化,仍旧对她说。
“是吗?我们下去。”雪晴看着子谋兴奋的样子,也有些感染了,心里说,到了,终于到家了。近乡情更怯,雪晴的心头也不住地跳荡起来,一下子爬在子谋的背上。子谋来不及收势,背着她噔噔噔地跑下山岭去了,留下一路笑声,还在小路上回旋。
“哎呀,我这回差一点给忘了。雪晴姐你等会儿,我就来。”子谋一下了岭,放下雪晴就跑到河边的灌木丛中,四下里乱找起来。
“子谋,你找什么呀?”
“我忘了捡几个驴粪蛋儿,要叫驴的。”“你找它干啥?”雪晴一听就笑起来,心想驴粪也有叫的也有不叫的吗?真是。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子谋就用香柴棍儿串糖葫芦似的串了四五个驴粪蛋儿,兴高采烈地跑来了。
“哎呀子谋,你要用它干什么吗,那不脏吗?”雪晴吐着舌头说。
“嫌脏啊?雪晴姐,这可顾不得了呀。这还是旧的呢,可惜没有新屙下的。”子谋一本正经、甚至还有些可惜地说。
“干什么?”
“抬啊!就这样。”子谋把串起来的驴粪蛋儿往棍子两边捋了捋,老远的在自己的嘴上做着示范说。
“哎呀,你干什么,谁抬呀?”雪晴知道子谋说的这个抬就是用嘴叼的意思,但看着他的样子就咬牙咧嘴了。
“当然是你呀,还能有谁啊?!”
“我?!”雪晴用手指了指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这里的乡俗。”
“你这是耍弄我。我不干。什么破乡俗?!”雪晴发急说。
“谁耍弄你了。不信你去问问那个大石头,它什么时候放过去一个不抬驴粪的新媳妇进过村子?”
雪晴笑了,她笑得有点放肆,腰都弯下去了,但非常好看。笑过之后她说:“我说你在耍弄我,你还说不是哩。怎么你们这里的大石头也会说话吗?”
“好好好,跟你说了你也不信。老辈人都说,头一次从大石头跟前过的新媳妇如果不抬驴粪的话,肯定不是会傻就是会瓜的,因为她的灵魂会被石头精劫去给他当媳妇哩。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以前结过婚的人或是被人破过身的新媳妇。雪晴姐,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吧?!赶快抬上,乘现在没人,一会儿等有了人了就更难为情了。”
“……”雪晴听了子谋的说辞,脸“腾”一下就红了,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个玻璃人儿,被子谋从里到外一下子就给看了个透彻。
“你快点吧,扭捏啥呀雪晴姐。”
“好,不过……”
“不过啥?”
“不过,万一这不是驴粪,是马粪什么的,我不是白抬了吗?”雪晴接过驴粪,有些犹豫地说。
“不会的,我难道会让我的新媳妇抬马粪吗?”
“那……要使我抬着不叫呢?”
“叫什么?”子谋张大了嘴。
“不是你说的吗?叫……叫……什么驴。”
“哈哈,叫驴,对对,叫驴,就是公驴。这粪得是叫驴的才好呢,草驴(母驴)的可不成。”
“可这……”
“你放心,绝对是叫驴的。这我知道,如果不是叫驴的,这驴粪蛋儿上早就让虫儿给吃上了。你看,还会有这么囫囵的吗?这驴粪蛋蛋油光闪亮的,肯定还是一个老叫驴的哩。”子谋有些得意地说。
“那我、我可真的抬上了。”雪晴犹豫说。
“抬上抬上呀,还啰唆啥哩。”
雪晴无奈,只得把子谋用香柴棍儿串起来的那串驴粪小心翼翼地抬在嘴上。子谋看见了,先前还忍住笑,后来就再也忍不住了,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就差没在地上打滚儿了。雪晴知道自己上了当,连忙把驴粪扔了,一把抓住子谋就打起来。
“你耍我,你坏、你坏……”
“央及个、央及个,雪晴姐,我真的不是骗你。”子谋抱了头笑着求饶,见雪晴不依不饶的,就顺势把雪晴扛起来,任她在他的肩膀上踢弹着,“哗啦、哗啦”地涉过河去。其时,早有一群打浇洗的孩子们,来不及穿衣服就一路“抬驴粪了,抬驴粪了”地吆喝着围了过来。子谋没想到天已近黄昏时候,这帮调皮的孩子们还在河水里打浇洗玩耍,不禁窘了,但还是大大咧咧地扛了雪晴往前走。
“子谋哥哥,你背的是不是你的媳妇儿?”
“是啊!”子谋笑说。
“哈,子谋哥哥是猪八戒。他扛着媳妇过河哩。哈——”
“石头,你看,子谋哥哥媳妇的鞋是个差巴货……”
“哎,你看、你看,那一个鞋的后跟子有一拃高哩……”
“还有那一个是个没后跟的。”
“新媳妇,抬驴粪,穿的鞋鞋子没后跟,没后跟呀没后跟。哈……”
子谋扛着雪晴被孩子们拥着,把一路笑声都洒在了身后。
“子谋你放下我,放下我,我快受不了了。你看前边来人了。”
子谋听了雪晴说前面有人,方才把雪晴放在那个大树下面的大石头上。又看她脸上红扑扑的越发娇艳可爱,禁不住又吻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声音夸张似的“啵”了一声。孩子们见状,“哄”的一声又笑了。有个没穿衣服的小子学着子谋的样子,也“啵”地亲了一下身旁的小女孩。惹得雪晴又是羞又是笑。
这时子谋给雪晴找了根棍子让雪晴拄着。雪晴拄着棍子看了看那棵老鸹树下面的大石头,上面真的刻着一行字。天虽近黑,但还看得出来,果然是“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大的篆体字,心里不禁忐忑。
八
子谋一去两个多月,急坏了他的母亲沈老师。
子谋的母亲是当年下乡的知青,名叫沈小红。那时候,子谋的父亲孙远新刚刚退伍不久,是村民兵连的连长。人长得非常英俊,也很有头脑,尤其是五年的军旅生涯造就得他干练潇洒,坚定沉着的性格,完全不像是一个石窝村里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而那时候的沈小红也正是爱做梦的时候。刚刚高中毕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她更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成为一名民兵。在她的眼里,比自己大了五六岁,且根正苗红的孙远新恰好就成了心目中的英雄。
一次在实弹投掷的时候,身材娇小的沈小红在半人深的战壕里按照孙远新的教法投掷手榴弹。临了,她一着慌,就把拉了弦的手榴弹只投在面前两三米远的地方。当时,她吓愣了,也没听见孙远新叫她卧倒,眼看着手榴弹“噗噗”的冒着青烟,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孙远新就把她扑倒在战壕里,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她的身上,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掀起的尘土盖了孙远新一身。待爆炸过后,孙远新用自己的双手支起身子,只见下面的沈小红正涨红了脸,眼泪盈盈地望着他。那眼神里满含了歉疚和羞怯,也饱含了深情。孙远新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用手摸了摸脖子,感觉那里还被沈小红的头发和她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再看沈小红时,她正痴痴地望着自己。
两个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孙远新觉得沈小红好像笑了一下,很妩媚,然后就转过头去。刹那间,孙远新的心动了。他从来也没有这样零距离的跟一个年轻的女子面对面接触过。虽然也有好心的人为他介绍过几个对象,可他一个也没有看上。可是今天,这个弱小的、差点儿闯了大祸,平时自己又从没拿正眼看过的小女子,却一下子扎进了他的心里。尤其是她那双在他的身子底下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扑闪扑闪着的大眼睛,在望着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羞怯和妩媚,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
月儿已经挂上了树梢,夜很静,但也很深了。
孙远新没有睡意,白天在他身子底下的那张面孔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动神摇,不得安生。他披上衣服,轻轻地开门出来,引得邻居家的狗慵懒地叫了两声。他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眼望天空,月明星稀,碧空如洗。他神情一爽,再看时,那星星似在向他调皮地眨着眼睛,凉风吹来,带着蛙鸣,从小河的那边传来,一阵一阵地直钻到心坎里去。孙远新信步出了巷子,老远的就看见一个人影也站在小河边上,满腹心思似的呆呆地望着月亮。孙远新想,这是谁啊,想来也和我一样,一个人睡不着了,就到小河边上想心思。及至到了小河边上,孙远新就有些怔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沈小红。
是他。
沈小红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孙远新,也有些怔了。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月儿依旧挂在天上,一丝白云像舒漫的轻纱,半遮住嫦娥的脸庞。一阵风儿吹过来,将轻纱轻轻地撩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于是,子谋就成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子谋的名字是他的母亲起的。起名字的时候,沈老师想起了曹操的那句名言:生子当如孙仲谋。
子谋三岁的时候,刚过了春节,孙远新就组织了一支青年突击队,由他带领去开山修路。
那时候的石窝村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可通往外面的世界。其中有一段是凿在崖壁上的,足有三丈来高,下面就是一条深涧,流淌着清澈的石头沟河。只有到了冬天的时候小河结了冰桥,才勉强可以通车。也许,这里的路太难走了,人们把这地方叫南天门,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石窝的先民都是先后从外地逃难来的难民。
孙远新不是心血来潮,修路的想法在他刚刚复员回家的时候就产生了。并且在当上民兵连长的当年就提了出来。因为没有炸药,就一直没有实施。这年冬上,上面拨给石窝村几吨叫做硝酸铵的化肥,从冰桥上拉进来。孙远新知道,硝酸铵是制造炸药的重要原材料。他征得支书的同意,一过了春节,就在大场上架起一口大铁锅,按比例和了些锯末,大粪等,在锅底下架起火炒起来。然后由石匠在崖壁上打了个洞准备试爆。当时没有引爆的火雷管和导火索,村子里有人上过煤窑,家里藏有电雷管,可又没有足够长的导线。心急的孙远新想起地雷战的故事,寻了半截导线,用电池试制了一个引爆装置。试验了两次,没出什么问题。就把它装在了崖壁上的炸药洞里。和他一块儿去装炸药的民兵见他装好了,就往远处铺设拉动引爆装置的绳子。这个莽撞的家伙在铺绳索的过程当中,一不小心将绳子缠在脚上,一个绊子就引爆了炸药,而这时候的孙远新刚从崖壁上下来,听见爆炸,哪里还躲得及,被活生生地埋在炸下来的碎石下面。
村里的人用双手扒开石堆,只见孙远新血肉模糊,但还没有死。然而重伤的他也只是忍着痛苦强笑着看了看他的妻儿,拼尽最后的气力,用带血的手颤抖着抚摸了一下妻子沈小红和儿子孙子谋的脸。
沈小红在丈夫摸她脸的时候,她没有哭,她只是流着泪笑看着丈夫,但她的笑带着一种凄然悲壮的美。孙远新看着她的脸,手动了动,就闭上了眼睛。他想揩去她脸上的泪水。
孙远新被定为革命烈士。为了照顾革命烈士的遗孀,沈小红在石窝村小学里当上了一名民办教师。二十年来,她一直没有再婚。返城的时候,她也可以回去,但是她没有。她留了下来,在石窝扎下了根,后来转为正式教师。
孙远新死后,石窝的路虽然修通了,但修得很潦草,也仅能容一辆架子车过去而已,而且常常被洪水冲毁。
路,仍然是石窝人的一块心病……
子谋音讯全无,沈老师就着了慌,一有时间就手搭凉篷向村口张望。好不容易盼到学生考了期末,放了假。她想去县城里找找看,给子谋的那位当副县长的哥哥说一声,叫他留点心。这位副县长是孙远新的大哥、现在的村书记孙远庆的儿子。也是沈老师第一茬儿教出来的学生。既是老师又是婶娘,副县长每一次回家都要去看看她,挺孝顺的。沈老师就想,把寻找儿子的事交给他自己也就放心了。可是事有凑巧,这天早晨沈老师刚想着出门,学前班的一个小丫头得了急病,她父亲去外面打工,留下她的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她母亲知道沈老师是个热心肠的人,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求沈小红给想个办法。沈老师被她拉到家里,一看小丫头昏迷不醒,病得不轻,自己也着急起来,早把寻儿子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二话没说,背起小丫头就往村外跑,一气跑了十几里山路,把小丫头送到了乡医院。到了医院,又看她母亲苶苶呆呆的,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做啥。沈老师生气了,一把把小丫头塞在她的母亲怀里,自己又去找医生。
“沈老师,你快来,我丫头她,她死了?”沈老师刚转过身子,却听小丫头的母亲“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你放心,丫头没事,她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娘的?”沈老师听见哭声,吓得赶紧折回身去摸摸小丫头的额头,又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恨不得把眼前这女人打上两巴掌。又问她带钱了没有,谁知那女人看着沈老师,一脸的可怜相,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沈老师再看她时,她连头也没顾上梳理,就像一个大背斗似的,脚跟里只扔了两件小丫头的衣服。沈老师跺了跺脚,转身就去把医生请了来,取样,化验,忙了半天,才给小丫头挂了针。
“沈老师,你不要走,我丫头阿么还不醒来,她死了我阿么活呀?”小丫头的母亲看着一滴一滴的药液往女儿的血管里流,初时便有些放心,过了一阵子还不见女儿醒转过来,又见沈老师要到外面去,心里面没底,就害怕地哭起来。
“你是她的妈妈,不要老是咒她好不好?她没事,但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沈老师又气又好笑,又不便发作,只得大声对她说。小丫头的母亲一听沈老师这话,“啊”的就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涌。沈老师看着心疼,就又安慰她说,“你不要哭,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沈老师,那你快点啊。”小丫头的母亲又叮嘱说。
沈老师点了点头就出了门,到外面买了些吃食,还有一个暖瓶等提了进来,见小丫头的母亲还在抱着小丫头哭泣,就把小丫头接了过来,劝她吃点儿东西。小丫头的母亲先时望着小丫头吃不下去,听沈老师苦口婆心地说了好多,真的相信女儿没事了,这时,她也觉得肚子饿了,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差点把沈老师买来的吃食全给吃光。她吃饱了,这才问沈老师吃了不曾,见沈老师摇摇头,顿时满脸露出惭愧之色。
沈老师看着她吃剩的东西,笑了笑说:“我不饿,你吃吧,吃饱了好照顾小丫头的。”
到了第二天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候,小丫头才醒来,她母亲自然喜出望外,喜极而泣。到这时候,沈老师却觉得身子软软地撑都撑不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想好好休息一会儿,谁知又想起子谋的事,竟是睡不着。不知到了何时,迷迷糊糊的只见子谋的父亲孙远新哭丧着脸向她走来,问她说,你怎么在这儿,我儿子呢?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儿子出事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去找他。孙远新说着不由沈老师分说,拉了她就走。沈老师跟着丈夫刚出了门,只见外面阳光灿烂,耀得她连眼睛也睁不开。又听见身边小丫头和她的母亲正说着话,小丫头还嘻嘻地笑着。沈老师醒了,见窗外阳光射进来,正射在她睡的地方。原来是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沈老师回忆梦中情景,不禁心里又酸楚又焦急,想起身去县城,谁知浑身酸痛,没有一点儿力气,刚站起来,谁知眼前一花,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一个不稳,就摔倒在旁边的床上……
沈老师病了的消息不胫而走,天天都有石窝的人来看她,安慰她说,子谋的事不用她担心,这两年石窝的人到外面去的多,只要把话传出去,谁见了也会带来消息的。
沈老师出院的时候,孙副县长和他的父亲孙远庆来接她。孙副县长拍着胸脯说,子谋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叫婶娘安心养病好了。沈老师这才宽了些儿心。可是第二天,她就去了承包地里。原来沈老师家里还有近十亩地,是她还没有转正的时候分的,还有子谋的。待她转正了,村里人念着她孤儿寡母的不易,丈夫又是为村里死的,她又为了石窝的孩子们没有回到城里。所以没有收回她的地。沈老师感念村里的人,把自己的心都放在了村里的孩子们身上,又要顾着地不让它荒着。她本来身体不太好,反倒受了很多苦处。子谋从小调皮捣蛋,也与她的娇宠有关。毕竟他没有父亲,她不忍心把儿子管得太严。直到子谋长大了,她才有些后悔了,但却是迟了。子谋没有考上大学,她觉得很是对不起他的父亲,所幸的是,她觉得子谋是一个很安心很本分的人,虽然缺少了些他父亲的那种英气,但在庄稼地上也能过得去。沈老师想想,这样也好,这样她自己就真的在石窝这块地上扎下根了。
九
子谋领着雪晴将近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麻糊糊儿的了。雪晴到了这里,想想丑媳妇迟早要见婆婆的,既来之,则安之,用手按了胸口,放轻了脚步跟在子谋的后面。
“雪晴姐,待会我妈出来了,你就跟在我的后面,啥话也不要说,知道了吗?”子谋突然回过身来,有些神神秘秘地对雪晴说。
雪晴见子谋说得郑重,刚放下的心又跳起来,不知道如何答应他才好。
“家里有人吗?”子谋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而是捏着鼻子向里面子喊道。
雪晴知道子谋又要恶作剧,又听他那声音滑稽,差点儿笑出声来。
“是谁啊?”沈老师刚刚从地里回来,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灶火门前烧火做晚饭呢。听见叫声,连忙拍打着围裙迎了出来。
子谋转过身来,冲着雪晴乐了一下,仍然捏着鼻子说:“是我啊,大婶。”
“怎么是大婶,不是你妈吗?”雪晴忍不住小声问。
“嘘,别出声。大婶,我们两口子是从甘谷来剪头发的,天黑了,回不去了,想在你们家里住一晚上,求你行行方便好不好?”
这时候,沈老师已到了门口了,但她眼睛有些近视,天又黑了,愣是没想到跟她磨嘴皮子的就是她梦萦魂牵的儿子。
“对不起,我们家没地方住,你们两个人还是找别家看看吧。”沈老师连忙拦在门口,说。
“大婶,你老在家里,咋知道出门人的难处。我们就住一晚上,行行好吧。”子谋怕母亲认出他,掩了脸说。
“不行不行,我们家里没人……”
“大婶,你怎么这么说话呢,难道你不是人吗?”
“这,你这个娃娃怎么能这样说话,我说过不行就是不行。”沈老师来气了。
“大婶,我们两个人,你一个老太婆能拦得了吗。我看你们家里房子还算宽展,我们两个人今晚是住定你家的了。”子谋说着硬要往里挤。
“你,你怎么不讲理呀,我叫人了。”沈老师急了说。
“你叫啊,叫啊,叫你儿子出来。叫不出来了吧?”子谋有点得意。
“伯母,你别叫了,他就是子谋,跟你逗着玩儿呢。”这时候,雪晴又气又急,再也忍不住说。
“子谋?真的是子谋,我咋听不出来呀?”
“伯母,他真的是子谋。他捏着鼻子说话,你自然听不出来了。”
“嘿嘿嘿,妈,真的是我呀。儿子还有假的吗!这回你可不要再拦住我们了。”子谋听了母亲的话,仍然捏住鼻子说。
“龟儿子,我叫你再这样哄你妈!”沈老师听了儿子的话,顺手抄起放在门道的扫帚,就向子谋打去。
“救命啊,沈老师打死人了。”子谋一边转着雪晴躲,一边嘻嘻哈哈地喊。
“龟儿子,你这是拿你妈开心,成心欺负你妈眼睛不好是不是?今天看在这位姑娘的份儿上,妈就饶了你这一次。”
沈老师嘴里嗔怪儿子,心里却高兴得连眼泪也流下来了,连忙擦了一把,又把扫帚扔在门后。“对不起,让你笑话了。”沈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雪晴说。说完了又转过身子,“子谋,你看看,妈眼里钻进去一个虫子,磨得难受。”
“妈,这天已经黑了,能看见吗。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这是高兴的,哪里还有什么虫子了。”子谋嘻嘻地笑着,可心里也不禁一阵发酸。
“就你知道得多。好了,好了,只顾了我娘儿俩说话,也不给妈介绍介绍,倒凉着这位姑娘了。”沈老师有些歉疚地说道。
“妈,你猜猜看,我给你领来了个谁?”
“谁,是谁啊?让我看看,我怎么不认得。”沈老师拉住了雪晴的手说。
“是你的儿媳妇。”子谋用手做了个喇叭筒,凑近沈老师的耳边说。
“瞎说。有你这么没轻没重的吗?又逗我开心是不是?”沈老师笑了,重重地在儿子的后脖颈里打了一巴掌。
“妈,我给你领来了个儿媳妇,你怎么舍得打我呀,也不怕叫媳妇看着笑话。”子谋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嘿嘿嘿地笑了。
“打你怎么了,待会儿再收拾你。去,滚一边去。”沈老师拉开儿子,这才看清雪晴的面容,不禁也怔了一怔,心说,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吗,这姑娘长得太美了。
“伯母,你好,我叫雪晴。”雪晴被看得不好意思,连忙自我介绍。
“好,好,雪晴,雪晴。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意思也好。快,快到家里去。雪晴,雪晴……”沈老师一把抓住雪晴的手,欢天喜地地拉着她进了家门,但事出突然,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这时候还在自言自语地念着雪晴的名字。
雪晴的手腕被沈老师握着,又听她不停地叫自己的名字,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眶里顿时涌出了泪水。
十
雪晴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父亲在她的母亲白雪面前永远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雪晴小的时候,在外面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可在家里沉默寡言,仿佛有想不尽的心事。她从小在母亲影响下迷恋舞蹈,学了好多本事。一次她和小朋友一块儿跳舞,一个老婆婆在旁边和人议论说,这孩子,你看那双眼睛特像她爸。雪晴知道她在说自己,就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们。直看得那个老婆婆不敢再往下说,最后没趣地走了才罢。
“妈,我爸呢?我没有爸爸吗?他死了吗?”晚上雪晴回到家里,突然问她的母亲。
白雪浑身颤了一下,接着就打了她一个嘴巴。雪晴“哇”的一声就哭了。母亲从来也没有打过她的。她今天是怎么了,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可我的爸爸呢?母亲为什么要打我呢,难道我问的不对吗?雪晴正觉得很委屈,可是她看见母亲也在哭,哭得很伤心。雪晴叫了一声妈,伏在白雪的怀里。
“孩子,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爸爸,你也一样,你也有爸爸,他叫林若晴。可是你的爸爸走了,他不要我们了。”白雪流着眼泪说。
“妈,为什么?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白雪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妈,爸爸不要我们了,那我们也不要他。”雪晴看着妈妈的样子,安慰说。
“不,孩子,不要这么说,你爸肯定会回来的……”白雪以泪洗面,一把把雪晴揽在怀里,哭得更加伤心。
“妈,你别哭,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以后,雪晴真的再也没有问过她的母亲。但有好多次,夜半醒来的时候,雪晴就看到母亲偷偷地抚摸着一帧照片出神。雪晴偷看过那帧照片,上面是一个男子,长得很英俊。雪晴知道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的眼睛跟自己的眼睛很像。雪晴觉得母亲很爱父亲。所以她也想着,说不定哪一天父亲就突然回来了呢,所以母亲每天都在做着准备。雪晴看见,每一天的早晨,她的母亲总是精心地梳妆,描淡淡的眉,施淡淡的粉,连穿的衣服都很少变换色彩。雪晴知道,这一定是父亲所喜欢的。家里有一张大床,上面的被褥总是干干净净的,常常用床幔罩着。从来也不曾睡过一个人的。她和母亲常常是各自睡各自的小床。母亲过一段时间总要把那个大床上的被褥翻出来晒晒太阳。或者干脆把它浆洗一遍,再洒上香水,重新码好。雪晴觉得母亲很苦,很可怜,因此她恨爸爸,恨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雪晴也在一天天长大。
雪晴十四岁初中毕业,白雪说什么也没有让她参加中考。她失去了林若晴,女儿的长大就觉得可怕了。她再也不会让女儿远离她的视线,她要牢牢地拴着她。白雪拼着命教雪晴练舞,又请了家教在家里补习她高中阶段的课程。可是雪晴的心里却跟母亲较上了劲。练舞的时候母亲这样教,她偏那样练,她变得再也不那么听话了。雪晴渴望校园里的生活,渴望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她变着法儿跟请来的家庭教师作对,所以好几任家教干不了几天就不来了。白雪没有办法,又耽搁了这么久,怕她赶不上高中的课程,只好再把她送去上初三。雪晴对上过的课程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常常一个人逃课看小说。一个多学期下来,鬼使神差,兴趣就转到文学上了,一发而不可收,人也变得孤僻起来。雪晴爱好文学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舞蹈的训练。她母亲想想学文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只是,雪晴越长越长不大了似的,对于这个世间的好多事情以及对这些事情的认知还仿佛停留在她小的时候。她仿佛钻进那些书中的故事里从来也没有出来过。或者生活在真空里,不食人间烟火,单纯任性,天真烂漫,常常令人啼笑皆非。好在雪晴天天陪在母亲的身边,白雪也没感觉出异样来。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雪晴考上了大学。白雪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心里就变得空落落的。其实这时候的雪晴十八岁,早已出脱成一个非常秀丽的大姑娘,只是她的母亲熟视无睹罢了。
林若晴的回心转意只是白雪可怜的一个愿望,可是雪晴的将要离去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白雪的心一下子变得空了,变得无所依靠。如果说白雪的生活是一个房子的话,那么支撑起这个房子的顶梁柱就是雪晴和朝思暮想的林若晴——她的丈夫,尽管他是虚幻的。但虚幻存在在人的心里,就是一种实在的希望,它的力量足可以撑起一片蓝天。
白雪送走了雪晴,回到家里,形影相吊,无疑她生活的这根梁从此失去了一根最坚实的柱子。可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她的那根虚幻的顶梁柱也在雪晴走后不久,也相继轰然坍塌。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雨天。九点多钟,正当刚刚起床的白雪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百无聊赖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谁呀?”白雪懒散地打开了门,一抬头,迎入眼帘的那个面孔使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里,她怔怔地看着对方,对方也在看着她,四目相对,凝眸无言。白雪悲喜交集,往事如潮涌动,禁不住扶住门框默然而泣。
“白雪,我回来了。”林若晴说着把一只脚轻轻地跨进门槛。这时候的白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扑进林若晴的怀抱,两只手捶打着林若晴的脊背,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林若晴手中的包落在了地上,也抱住了白雪。
原来林若晴当年悄然出走,归其因是他在酒后和一直暗恋他的当时市长的女儿的一次苟合。可是令林若晴始料不及的是市长的女儿以此为要挟,在他的面前摆了两条路,一是离婚,二是出国。林若晴选择了后者。因为他和白雪感情很好,又有了雪晴,所以他不愿意伤害白雪。但他也爱市长的女儿,她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熊掌和鱼肉不可兼而得之,林若晴明白这个道理,他没有办法可想,只能让时间去改变这一切。
一别十多年,林若晴并没有忘了白雪娘儿俩,这次回国,该办的事也没办,就急匆匆赶了回来,去看白雪和他的女儿。可是林若晴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来,白雪一直都是和女儿雪晴相依为命,苦苦地等着他,而且白雪早就知道他和市长女儿的事。林若晴在向白雪诉说这一切的时候,白雪掩住了他的嘴,并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笺。林若晴不难看出那上面的字是市长女儿的笔迹。
第二天早晨,林若晴醒来的时候不见了身边的白雪,还以为她去做早饭了呢。穿衣下床,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笺,拿起看时,却是她的绝命书——
若晴,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很高兴。我原来想这辈子除了梦里,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老天爷照顾我,让我圆了梦。你还和以前一样,只是人有点憔悴,我也是。十六年的相思之苦,已经装满了我的心,一朝释放出来,我就觉得前所未有的甜蜜和轻松。我不想再在这种感觉里掺杂任何东西。让我走吧!好好照看我们的雪晴,她是个好女孩。祝你幸福!
爱你的白雪
白雪是跳楼死的,窗子底下整齐地放着她的红皮鞋。这是她和林若晴结婚的时候穿的。
十一
子谋领来了个瘸媳妇的消息和孩子们编的那两句童谣一夜之间在石窝村的四沟八岔里传了个遍。第二天一早,子谋家的门前一簇一堆的都是来看稀诧的人。当子谋领着雪晴出得门来,立刻被姑娘媳妇小孩子拥了上去,这个握住雪晴的手,那个捋起她的衣襟,像看下凡的仙女似的。雪晴既无奈又感动,她把小卖部里凡是能吃的东西,包括烟啊酒的都买了出来,当作见面礼散给了石窝村的乡亲们。人们奔走相告,欢喜的样子像见了远别的亲人。
雪晴自从遇见子谋以来,整个儿人就变了,变得开朗起来。来到石窝村后,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人都使她感到格外亲近。尤其是沈老师待她像亲生女儿一般,早把以前的事抛在爪哇国里去了,一心一意只想着跟子谋早日完婚,踏踏实实地跟他过日子。可是这两天,子谋领着她上龙王掌,下石窝滩;去天池,游瀑布;打雪鸡,采蕨蘑。看着一处处奇妙天然的胜景,雪晴的想法就变了。雪晴想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神仙也住得的了,却偏偏教外面的人叫什么石窝,这不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吗?这都是自古以来交通闭塞的缘故啊。
“子谋,我有个想法,想跟你说。”
“啥想法?你说吧,雪晴姐。”
“子谋,我先问你,我想着你们石窝到现在还差着一样东西。如果它有了,石窝就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你能说出它应该是什么吗?”
“是路!”子谋毫不犹豫地说。
“对呀子谋,你怎么想的跟我一样?”雪晴有些激动。
“看把你高兴的。何止我这样想,石窝的人祖祖辈辈都这样想。为这,我爸连命都搭进去了。”子谋说到这儿,看了一眼雪晴,然后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我们石窝要是有一条路,那该有多好啊!”
“子谋,那我们就修这条路。”雪晴轻轻地说。
“修路?!”子谋张大了嘴,不认识一样地看着雪晴。
“是啊,难道不行吗?!”雪晴眉眼一挑,笑看子谋。
“好了雪晴姐,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有这心就是我们石窝人的好媳妇哩。”
“子谋,就因为我是你这个石窝人的媳妇,所以我就想着我应该修这条路。”
“你?就你一个人?”子谋仿佛不认识雪晴似的,重新审视了一下说。
“对啊,就我!子谋你能告诉我修这条路得花多少钱?”
“我阿么知道啊。可我想着至少也得七八十万吧。哎呀,我也说不准。我说雪晴姐,你还是少操这个心吧。就是七八千块钱我们也拿不出呀。”
“谁说拿不出呀?子谋你别小看了自己。这钱,我有!”
“你有?你有那么多?我不信!”子谋摇摇头,看都不看雪晴说。
“子谋,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跟你开玩笑呢。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子谋转过了身子,看着雪晴。
“你不信?这么说吧,在没遇到你之前,我常常想,我用那么多钱干什么?后来遇见了你我又想,我要和你一起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然后再盖上几间房子。我们在这座房子里生一大堆娃娃,男耕女织,过我们的日子。可是现在,这地方、这家都是现成的,虽然日子过得有些紧,但我还奢望什么呢!这几天,我反复想过了,我要修这条路。还有在你背我过河的地方修一座桥。这样,以后石窝的小伙子们再也不用背着他们的媳妇过河了,石窝的姑娘媳妇穿上了高跟鞋也不会让人笑话了?”
“……”子谋听着雪晴的说话,像听天书似的,连嘴都合不拢,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子谋,你怎么还不相信我呢!”雪晴有点急了说。
“雪晴姐,你叫我阿么相信哩。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