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牌座钟
2016-09-26明前茶
明前茶
三年前父母搬家时,家什行李多是我们姐妹清点打包的。到了新居,把搬家行李一一拆封归位,母亲左右一打量就发现了问题:“家里原来的那个三五牌座钟呢?”妹妹说,那个钟每过半小时就要报时,滴答声也过于响亮,“考虑到你们老两口睡眠不好,这不,替你们每个房间摆的新石英钟都是听不见响动的。”
母亲忙说:“少了那钟,我们更要睡不着觉了。赶紧回老房子里拿去!”
钟拿回来已接近晚上10点钟。父亲一刻也等不及,亲自为那老式的木壳笨钟上弦。寂静的空间里马上响起了小马蹄一样的滴答声。钟的报时声仍是我们小时听过的那样,洪亮、清润,有微微的回声。父亲拧开钟背面的螺丝给我们看:里面的机械都是纯黄铜制品,因为保养得当,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时光,竟一点也没有锈蚀,仍然乌亮可鉴。
这只差点丢弃的座钟,竟是母亲的新婚陪嫁。那是1966年的事,母亲为了等一张“座钟票”购买这新房里的气派摆件,已经等了近两年。她工作的医院里每年有二三十位医生护士要结婚,而上级分配下来的“座钟票”最多只有五张。人多票少,买座钟需要抓阄,母亲总抓不上,急得够呛。
某一天,外婆忽然出现在值夜班的母亲面前。她从层层叠叠的手帕包里,拿出了那张至关重要的“座钟票”。票是跟邻居换的,用的是全家人这一年所有的带鱼票和肉票。母亲说:“你外婆做了这辈子最果断的一件事,她知道肉可以没有,婚宴可以不办,可对视时间为珍宝的我们来说,没有一口靠得住的好钟,才是大问题。”
钟的样子并不好看,敦敦实实、浑厚无比,但却绝对忠诚牢靠。上一次弦,可以走15天,而且这15天的误差不超过5分钟。这钟当当地走着,经历了父母结婚、生子、升职、退休的所有过程。家里一直没有换钟。而我到了青春期,是无比厌烦这口钟的报时声的,它波澜不惊,老成持重地走着,仿佛象征着生活中可怕的惯性。而那时,我是多么渴望生活中有风暴般的变化,可以打破这书本和字典堆砌起来的生活,典型的清贫知识分子的生活。
45岁之后,我才明白这一成不变的平静,有多么珍贵。当年满城去找“座钟票”的外婆走了,接着是97岁外公的离开。再紧接着,是父亲的老迈与生病。母亲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在搬至新居后,他只为钟上过区区12次弦,之后,就失去了这种简单的能力。如今,上弦和擦拭座钟内部机械零件的工作,就由母亲接手了。她说:“你爸爸这辈子给这钟上了1150次弦,他一直是个掌舵的人。现在,轮到我来掌舵了。”
她每天像个陀螺一样洗衣、做饭,将洗脸水端到父亲的床前。为一度卧床不起的父亲剪指甲、清理口腔、读报说新闻。接着,她搀扶着他重新学习走路,重新学习自己使用筷子和口齿清晰地朗读唐诗。在这由绝望走向希望的旅程中,那钟圆润铿锵的报时声始终伴随着她,让她从不可避免的烦躁与沮丧中抬起头来,聆听片刻。是的,那一刻,新婚时刻的美满欢乐又在她心头有了嗡嗡的回响吧,父亲为这钟上弦的背影又一次闯入她的眼帘了吧。这钟声,像一个正常生活的守护神,那么顽强地守护和保佑着她心中的安宁。它将一直坚持不懈地定时敲响。
(摘自《北京晨报》 图/胡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