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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2016-09-23李达伟

满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头牛巫师角落

李达伟

1

来到潞江坝后,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我需要在一个新的地域认真活着。我要的不再是那些虚拟与想象。我的状态可能代表了一群人的状态。

在潞江坝,我能真切感受到大地的存在。大地上的植物、动物、河流,大地上人们的大地观神灵观,这些都在刺激着我,同时也在唤醒我的大地意识。在潞江坝的许多个角落里行走后,我发现了原来内心深处早就有着强烈的大地意识(属于我的大地意识,即对大地的依赖和渴望)。多年以前,我就曾在某个大地深处或坐或立或走,关注着大地的一切。一直以来,那些属于大地的一切,所给我的感觉总是无法轻易定义。在出生地,在潞江坝,或者在云南大地的其他角落,大地以它的无法轻易定义改变着一些人,我绝对不相信潞江坝只改变了我一个人对生活的看法,我同样不相信那么宽广的大地,只把我一个人融化。当被大地融化后,我们才会安然地活着。没有任何的虚夸,真正的大地,有这样的作用。除了我的一些同事外,我还见到了那些从外地来潞江坝生活的一些人,也被潞江坝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真希望同样是大地改变了他们。大地上的一些东西,无关乎民族,无关乎政治,无关乎信仰的冲突,或者都成了一种大地的信仰,这种信仰只关乎内心世界的安宁。来到潞江坝之后,我开始真正意识到,大地是值得关注的,大地是不应该忽略的。

在大地之上,同样有一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让人无法接受的惨烈在发生着,像生存的艰难,像世事的变幻莫测……但这一切我们都必须接受,才可能找到挣脱的可能,以及疗伤的可能。眼前的大地,是一些简单的线条,溪流和大江是线条,山是线条,山上的植物同样也是一些线条,路也是一些线条,那些建筑也是一些线条。沿着其中的某个线条,不断深入,我抵达的可能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安宁,让自己感受到真正自由的大地。在潞江坝,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来自大地的安宁。在潞江坝,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对大地的崇拜。

在出生地,我只能在某些地方才能真正感受大地所给予的安宁,而在面对着大地上的一些伤疤时,安宁便不再有。在潞江坝,我似乎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大地的伤疤,或者这些伤疤,只是那些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一些人所拥有的,像那些残疾人,像那个老头,像那些精神有点问题的人,像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被丢到潞江坝的流浪者。

那些流浪者中有很大一部分人,精神上是有疾病的,从他们走路的姿态,恍惚的神情,以及一些怪异的行为上似乎就能感受得到。他们就那样孤独地行走着,没有人会去搭理他们,即便有些人家分明见到那些流浪者去他们的地里拿了一些水果,但这些人家也不会说,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哪怕一小点刺激就足以让那些流浪者变得疯狂。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有那么一群流浪的精神病患者出没的世界里,竟然很少听到那些流浪者做出过一些疯狂的举动,他们大部分人是弱者,也是一群无奈的人,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不知道归乡的路。我在那些流浪者身上,看到了安宁的另外一种常态,他们目不斜视,他们坦然地在那些公路上走着,头顶上是烈日,但他们就那样安然地走着。当我看到他们在烈日下行走时,我除了觉得那些人确实有点神经质外,竟还有点羡慕的意思。在烈日底下,我总是无法安宁。潞江坝的范围其实很小,它只是一个高山峡谷平坝,由于河谷气候的影响,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炎热的,当我刚来的时候,我确实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受。我也意识到寻找安宁是需要一个不停抗拒以及自我修缮的过程,我能想到抗拒烦躁的方法,便是找到一个安静清凉的环境,一个有着众多植物生长聚集的环境。

我有意直接进入潞江坝的各个角落,并寻找着一些东西,先是从寻找一棵又一棵古木开始,再接着才是别的东西。我渐渐发现自己所寻找的是大地的温情,以及温情的大地上生存着的人的温情。

“我该如何才能真正离开潞江坝?”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这只是我刚来时候经常会想的问题,而当习惯了一个地域,并真正让自己心安之后,我所遇到的问题变成了“直接进入和寻找”。我一直在努力适应一个新的环境。我直接就进入了那些村寨,我直接就与那些村寨中的一些人喝酒聊天,我直接就观望到了一些民族在一棵大树下所进行的祭祀仪式,我直接就见到了一些民族在教堂里做着让人心安的礼拜。我面前的那些人,似乎都是心安的,而在一场祭祀仪式里和在一座教堂里,那些人确实已经变得心安,他们直接就进入一种让人心安的场中,并被那个场所包围。他们的直接,没有任何的犹疑,没有任何的停顿,我也跟随着他们变得很直接,我也直接就进入某些祭祀的场中,像庙宇(除了潞江坝而外的那些庙宇,我也毫不犹豫就进入其中,很多时间里我是信那些庙宇的,至少我是信那些庙宇里无处不在的对于自身修养的暗示,从文字到器物无处不在的暗示与指示。那些物暗示人们要注意自己的修养,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慢下来,从心慢下来,让心在变得安然的同时,让人在一些时间里变得有所寻找有所追求,在生活中更多的不是抱怨,而是更多的坚韧。这样的人在潞江坝在云南大地上确实有许多,特别是那些依然还贫困着的人群,他们更需要一个世界的暗示,他们更需要用生的力量去寻找一些东西)。

在潞江坝,在云南大地,我像许多人一样出现在黄昏,出现在清晨。我不停强调自己这样的行为绝对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但在外人看来,这分明就是矫揉造作,但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使用这样的表述方式。

在云南大地,真正的大地意识,其实就是关于大地的宗教,其实就是大地成为人们的一种宗教,当人拥有了这样的一种宗教后,一些东西会不自觉地改变着。最传统的耕牛,最传统的刀耕火种,在潞江坝已经变化着,曾经最传统的农耕文明是艰难的,太累,累的除了人而外,还累着人前面走着的耕牛。现在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还用着耕牛。大部分的田园牧歌,只能是外人的田园牧歌,而不是真实的田园牧歌。我强烈感受到了震撼,当听到有个老人被自己呵护备至的牛拱死的消息时,我总觉得那太不可思议。

我的表情,经常因大地而显得很温暖,但我也能强烈感觉到,我的某些温暖的表情也只是表情而已。

2

在云南大地的一些角落里,革命、变革、改变总是以让人直接就可以忽略的形式发生着,似乎那些大地上的人们一直做着的是对一个古老世界的守恒,里面根本没有革命、变革之类所应有的突兀与不安。有一段时间,我经常感到倦怠和不安,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中也就没有真正的思想与阅读。在云南大地上的这个角落,没有任何革命的意味,但我需要变革,深刻的、有裂变意味的甚至是突兀的变革,我要变革自己的思想和阅读。我需要有强烈的大地思想和意识,我需要真正去阅读大地,就让我从潞江坝开始,再慢慢向其他地方(至少是云南大地)扩散。

什么对于我们才是最有意义的?在庸碌的生活中,是我必须要思考的问题。我们一些人经常也会聚集在一起,没有直接谈论这个问题,但我们会经常提到这个问题。

在潞江坝的那些村寨中,或者那个唯一的镇子上,我们幸福地生活着。我们很少去谈论自己的待遇,在那些烧烤摊上更多地谈论着别的东西,像爱情像理想甚至信仰。有很多个夜晚,我们谈得很晚,我们谈论的时间似乎在不断拉长,足以抵达我们所谈论的理想。我们就在夜间穿行着,在浓重的漆黑中,我们在植物的包围中慢慢赶回住处,很多时候总会感觉到意犹未尽,来自植物的意犹未尽,同时来自畅谈生活、理想与信仰的意犹未尽。

在镇子上,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的人,但最终我们发现大部分人与我们是不一样的,那些人异常狂躁,也似乎相对于我们而言,他们便是一群务虚主义者,他们经常会制造一些事端,诸如打架斗殴之类。在那个镇子上,就曾经发生过一些斗殴致死的事件。我们没有那么狂躁,或者我们只是内心里狂躁些,但每到穿过夜的漆黑时,植物的气息以及夜的柔软就会把我们内心里那狂躁的一面彻底驱走,我们也变得如那些植物一般散发出淡淡的芳香和柔软。也许,当在某些暗夜里,我们出现在那个镇子上时,我们在一些人看来与那些狂躁的人没有任何区别,毕竟我们的身影与他们是一样的。但有些时候,我们是很纯粹的,纯粹得足以轻易就能与那些人有区别。我们经常会来到江边,我们几乎骑着摩托把潞江坝走了个遍。我们目的很明确,就是去感受风景,这是属于我们的幸福,我们在谈论中也确定这样才对我们有意义。而于那些辍学的学生而言,我们却不知道于他们什么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学校辍学人数很多,我们必须要一家一家去家访动员学生返校,但效果不是很好。我们经常会遇到不知道该如何动员学生返校的情形。那些辍学学生中有那么几个人是单亲家庭,有些生活并不富裕,这些生活不是很富裕的人家,与周围大自然的富庶与繁茂以及绿意滋生形成了很大反差,简陋的房屋,从外到内的简陋,特别是有些缺少了女人的家庭,看着更让人心寒。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就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们了,有些家长甚至会很偏激地说送自己的子女上学会把一个家庭拖垮,还把他们村里的另外一些家庭拿出来对比,面对这样的情形,我们往往就会变得哑口无言,那时我们真的就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们了。有些学生就这样真正辍学了,也可以说他们就这样被一个家长埋葬,也被我们埋葬,但似乎他们又暂时拯救了一个家庭。当遇到这些情形时,我便轻易就把自己否定了,或者我轻易就把自己放入一个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之中。在潞江坝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不停地在家访,但每次家访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有些家访,只是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加不安而已。大地的富庶是表面的,富庶的内里,还潜藏着众多的贫困与不安。

3

欲望。

缺陷。

疾病。

丑恶。

贫困。

嫉妒。

不安。

……

单独出现。

排列在一起。

串联在一起。

该如何避免?

4

在潞江坝,我经常会否定自己,有时还会否定别人。我这样只是为了践行寻找的想法。我想否定眼前世界的苦难,我想否定自己的苦难,有些苦难却无法被否定。

5

在潞江坝,有那么一些人,经常被疾病所折磨。我曾在电视台实习过一段时间,那时有一档很火的节目,是关于残疾人的,有一个很忠实的听众是潞江坝的。那是一个残疾比较严重的人,他无法自己养活自己,而只能依靠自己亲兄弟的照顾。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年龄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年龄只给他增添了许多负担,也给内心增添更多的不安。

每次那个节目开播,他就会拿出收音机静静听着,也许,只有那样静静地听着别人的故事,他才不会感觉到孤独。他是孤独的,也是不安的。我在电视台实习那几天里,还看过他写来的一封信,在信里他尽情地倾述在听着那个节目时,他的内心才会变得安宁,他那因愧疚所带来的深深的不安,也才会在那个节目播放的过程中有所缓解,他说自己是幸运的,毕竟自己的兄弟并没有另眼看待自己,自己的兄弟似乎是无奈又似乎不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在听那档节目中,他才真正意识到了除了自己而外,苦难还降临在了他人的身上,他也慢慢被别的一群人所感染而开始坦然地对待苦难。

像他一样患有残疾的人还有好些,像街上经常见到的那个小孩(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只是侏儒症,以及智力方面的原因,任何人都觉得那就是一个小孩),像某些寨子里足不出户的一些人等等。但其中一些人并不像他一样幸运,而是遭受了冷言冷语冷眼,有时直接就是在行为上遭到别人的鄙视,但他们必须要接受。在很多时间里,在他们的身上,能看到最真切的对于生的追求,以及最强烈的生的力量。我在他们面前,已经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我便是以没有任何怨艾的情绪,在潞江坝开始了自己的真正行走。那样的行走有时是通过真实的行走,有时是通过文字。我曾有过野心,想把真正的潞江坝真实地记录下来,也许,真实的记录也有着它的意义,像记录下一群人对生活的态度。我真的希望自己的文字,能真正抵达一个世界的内核。

我不断在拓展潞江坝的外延,它的内涵也不断在丰富,至少于我是这样。潞江坝慢慢地不再与那个地理意义上的潞江坝对等,而是变得更大,也变得更小。我在关注自己的同时,更多地关注着外部世界,真正看到了一群又一群不一样的人,真正看到了一些人的幸福与苦难。当看到他们幸福时,我便跟着他们幸福着;当看到他们的苦难时,我也会跟着他们苦难着。但潞江坝,不只拥有幸福和苦难,还拥有着一些复杂而矛盾的东西。

眼前的他,与我想象中的他,几乎就是一样的,毕竟在一些人的讲述中,我抓住了他最大的特点。他最大的特点便是身体上的缺陷,以及眼神里的躲闪与不自信。躲闪与不自信,也许只有在听着那个节目时才会消失。那样的躲闪与不自信,需要的不仅是自己的努力,还需要一些人与物的疏导。在潞江坝,物的疏导可以轻易就能获得,在多篇文字中提到了可以借助庙宇可以借助天地自然。庙宇和天地自然,是有这样作用的。面对着他,面对着那个小孩,以及别的许多人,我没有多说什么话,我只是感受到了内心里莫名升腾起来的隐隐的痛楚。我再次清醒地意识到即便潞江坝整体是富庶的,但依然还有一些局部的贫瘠。

他们有欲望,生的欲望,还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可能里面就有想完整地认识至少是潞江坝大地这样的欲望。但其中有一些人,他们了解到的都可能只是潞江坝的局部,那个足不出户的女孩是无法真正认识潞江坝的,而我至少先是用眼光看到了整体的潞江坝,我还通过行走,对潞江坝的很多细碎的角落以及物事进行了属于我的观察。眼前的他,由于重度残疾,他更多的是通过收音机来了解世界,而收音机中的世界未必是真实的。多年以前,我就在出生地用收音机了解外面的世界,当我真正离开了出生地,才发现有时收音机欺骗了我。我不知道眼前的他,对于收音机的态度是什么?但至少是有一种信任感,至少他信任那档节目,至少他从这档节目里收获了安慰,这样可能就已经足够。我也偶尔会听听那档节目,印象中电视台要做一期关于他的节目,我真的很想听听他对世界的看法,希望能听到他真实的想法,但有点遗憾的是在零星听的节目里并没有关于他的节目。如果没有收音机,他的生活可能变得很简单,很艰难,很琐碎,琐碎得会让自己难受。

据那个电视台的主持人介绍,他平时还爱好文学,还写了好些。我很想看看他写的作品。在那个世界,痴迷文学的人,太少太少了。在潞江坝,痴迷文学的我们,有时主要是痴迷于对于世界的某种表达。痴迷文学的人中,有两个是女诗人,但都是业余爱好,并没有希望通过文学改变什么,或者最多只是希望通过文学改变自己的某些特质,而我有时会希望能通过文学改变自己的处境。见到那个重度残疾人后,我只希望文学能带来内心世界的安宁,给他的同时也给我。其实,我无法真正进入那些女诗人的世界,我同样无法真正进入那些残疾人的世界。有些残疾人,往往会对我这种人产生敌对情绪,毕竟是不经过同意我就深入他们的世界。他们会用眼神拒绝着我,有时他们甚至会用行动拒绝着我,他们中的一些人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戕害(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戕害)。其中一些残疾人,努力适应一个世界,就像一些时间里的我。有时生活就这样让我们没有了退路。一些人都在追求自由,而在这条追求自由的路上行走着,并跋涉着时,却很少有人明白。但我是明白的。我需要文字的安神作用,与渴望能从自然世界所得到的安神作用一样强烈。我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那些被环境或者被文字濡染的人,我总是佩服那些人能有这样的坚韧,我同样诧异于自然世界或者一些简单的文字,就能让人真正去寻找到迷失在心灵深处的东西。

6

渴望与不安存在于许多个角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阅读着《不安之书》,文字里处处见到不安,也处处可见因不安所带来的矛盾。因生命和灵魂遭到扼杀所带来的不安以及艰难,充斥着我的双目,并让我的眼眶不断扩张。我在自己的眼眶里看到了母亲脚上严重的静脉曲张,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疼痛与不安。相对于母亲,相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我无疑是幸福的,我也不应该再对生活有着一些偏激的看法。费尔南多·佩索阿这样概括苦难:我们的精神意识所受的苦难与肉体及其欲望所受的苦难并无什么不同,前者和后者一样,都存在一种官能性。于费尔南多·佩索阿自己,于我眼前这个世界里的那些人,很多时候,苦难是多重的,也是层叠的。在不断出现的苦难面前,人很容易会失控,人也很容易会对生活产生怀疑。

我经常关注着潞江坝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我经常会听到一些人离开人世的消息,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事件我也总是很关注。孟开始与我讲述,寨子里的一个老头,在犁地的时候被自家的耕牛用牛角顶死了。那是许多耕牛在地里耕地的季节。但现在还很传统的耕牛已经很少,当一些机器化的耕地机出现后,一些耕牛便开始歇起,而老头由于家里贫困的原因,或者是由于老头对于传统东西的一种固执的坚持,但可能前面的理由更合理,他家的耕牛并没有歇起。那头老牛,长年累月跟着那个老头,二者之间一定达成了一些默契。那个老头,没必要提防那头牛。那一天,那头牛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之处。牛安然地走在老头前面,老头安然地走在耕牛的后面。安然,便是异常的宁静,两双眼睛里面没有出现任何怒火,眼前的大地一片美好。也许,那个老头还经常会在田埂上看到大地美好的某一方面。我多次出现在那个老头和那头牛所出现的地方,在那里大地确实很美好。那个老头对那头牛呵护备至,简直把它当成自己的宝贝一样,在不让那头牛耕地的时间里,他会赶着那头牛深入大地的丰盈处,那时大地的丰盈便是绿草清溪,牛不会迷失在大地的深处,牛就在大地的深处舒适地啃食着那些草,而老头自己会找一处青草茂密的角落,或坐或卧,看着那头牛,有时看着看着就会睡着。

在大地深处做梦,这样的体验我也有过。在大地深处,我从未做过噩梦,那个老头也应该没有做过噩梦。在世界的那个角落,人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就会求助一些巫师一些释梦师,但那些民间的巫师和释梦师都肯定地说那个老头从未找过他们。在大地深处,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只飞鸟,我梦见自己如飞鸟一样,“梦见成了”和“梦见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梦里面的一些东西是一样的,我都在出生地的那座山上飞着,我成为了各种各样的飞鸟,我成为了像各种各样飞鸟的人。也许,那个老头会和我做一样的梦,毕竟那样我们便可以在大地深处自由自在,完成一直以来都只是通过目光的纵深度所能完成的自由。一头自由的牛,莫非也一直在寻找着自由,当把牛轭给它套上后,它有时会有失去自由的无法呼吸,即便老头在后面吆喝着,甚至还给自己唱一些好听的牛歌,但一头牛突然之间就出现了邪念,在那个老头把牛轭拿掉的那会,乘老头不备便朝他顶了过去,瘦弱的老头瞬间倒地。写到这里我才想起要交代一下那个老头,他的皱纹满面,他的瘦弱以及他的皱纹是那个大地上生存着的许多人的一个众生相,他成了一个代名词,并最终也以代名词来结束。

那些旁观者,他们见到了那个惨烈的场景,他们从四面冲向那里,牛见到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再次疯狂地拱向了老头。是老头的儿子,愤怒了,说要打死那头牛,手里提着一把刀(刀子的出现似乎有点突兀,但在农村去干活往往要带上刀子)冲在了人们的最前面,别的那些人也愤怒了,也纷纷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刀,可以说那天人们把那头牛进行了千刀万剐,但没能救回那个老头。当他们见到那个老头时,老头的胸部有很多块青紫的淤血,老头的嘴巴里面有一些新鲜的血渗出,但渗出的却都是乌黑的,老头的面部僵硬恐惧,里头可能还应该有一点点不解,他一定困惑平时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为何会突然发疯似地要了自己的命?所有人都觉得很困惑,在那个民间,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人们开始借助巫师,他们需要巫师来安魂。如果没有巫师来对那个民间进行安魂的话,恐惧就会在那个民间蔓延,并把所有人吞噬,毕竟家家都有那么一两头牛。

那个老头由于是非正常死亡,只能停在村口,那个巫师要到田里给老头招魂,魂招了,才能把老头抬出去埋葬。又一个不安的魂魄,来到了乱葬岗。乱葬岗,其实并没有荒草凄凄的荒凉景象,平时还是经常有一些人来到乱葬岗,祭祀亲人,缅怀亲人。

当我出现在出生地的山上,我看到了一群羊躺在木房子前面,我在拿着相机要给那些羊拍摄一些照片,我一只羊一只羊地寻找着,但它们吃饱之后,照片里面的那些羊,神情基本一致,不断反刍着,这些羊在我的相机里心无旁骛。而在潞江坝,可能是由于天气热的原因,牛的眼里慢慢消失了安宁,而变得异常躁动,眼里也不再是大地的美好,它内心里面突然冒出了一些邪念。

当面对着那头平常以一副宁静、洞彻万物的姿态面对着那个世界的牛,也许,那个老头被牛拱死意味着的是最传统的农耕文明的正式消亡。不安的牛,不安的人,不安的观者,以及不安的世界,以及世界的混乱。不安的世界,需要再次得到安魂,而这样的安魂必须借助大地上的宗教。一些巫师,开始出现在那个村寨,他们卜卦,他们念念有词,他们对发生在大地上面许多怪异的事情进行最贴切的解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精神疾病患者出现在那个角落?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残疾者出现在那个角落?……有许多的问题暴露在了人们面前。在别处的许多个角落,人们只相信医学,而不相信那些看似胡诌的巫师。医学真能彻底治疗好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吗?这是一个问题,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有些巫师,可能真正可以治疗好一些精神疾病患者,也许也不能。我在云南大地上的行走,有时是在不停寻找着一些真正的巫师。那些巫医不分的巫师,真正治疗了许多个内心不安的病人。

7

在一些时间里,我也会对生活产生或多或少的厌倦以及怀疑。我需要真正的现实生活,以及依托于现实生活的表达。而潞江坝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我要抵达潞江坝的真实,必须不停地在其中行走。我就这样有目的地进入潞江坝的许多个角落。

有些时间里,我也偶尔会有一些幻影。幻影经常给人带来折磨。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大地的美实实在在存在着,大地之上的苦难与幸福也实实在在存在着。置身于潞江坝,有时我竟也有一种看到了整个天空、整个大地的错觉,或者那本来就不是错觉,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当有这样的错觉时,我眼前出现的不再是世界的苦难,而只是美好。

有时邪念总会让我无法控制,那时我最需要的就应该是无欲。而能做到无欲,确实太难。当内心里出现了这些无法抑制的邪念时,我想起的是那头牛。我该如何才能不成为那样一头突然失去控制的牛。应该还是强烈的大地意识吧!大地的美在削弱大地之上的苦难。让大地来治疗我,让大地来治疗一个世界吧!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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