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怎样的愿力书写
2016-09-23刘恩波
刘恩波
晓峰一共送过我四本书,即《看法——王晓峰文学笔记》《当下小小说》《生活里的文学和艺术》,最后是《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
晓峰突然走了。听到消息,心下一片茫然混沌。怎么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朋友去矣,长歌当哭。
所幸还有记忆,会让自己想起从前的好时光,当初的缘。
最早读到晓峰的文字,是在1995年第四期的《艺术广角》杂志上。其中有“评论家特辑”栏目,那一期上了我和晓峰。照片上的他显得很斯文,在临水的栏杆前站着,身着笔挺的西服,看上去一副谨慎谦恭的样子。那会儿他的文字也不野,不大讲究文采格调,是修辞立其诚的君子之言。不过尽管如此,从他那略显平实质朴的口吻里,我还是听到了生命本真的喧哗与骚动,因此,格外喜欢阅读他的个人自述——在那里,他写到童年难忘的往事——“我有四个弟弟,我为老大,因此小时候常常领着弟弟们玩得昏天黑地。一次,在瓦房店站前的小广场上(比现在的要好看多了),为了玩开飞机,老三钻进了已废弃而放倒在地的水泥邮筒里。钻进去就出不来了。吓得我和老二都哭了。四周围满了人,都没有什么办法。后来来了两个大人,拿着铁锤,跪在地上,用手掌垫着邮筒内侧(怕砸坏邮筒里的我弟弟),挥着铁锤小心地一块一块地砸水泥邮筒,直到我家老三能从邮筒里爬出来……”
上面这段文字完全是工笔和素描,未见装饰和渲染,在我的记忆里却宛如一道光束,照亮了心灵某个尘封的角落,如今读起来,更加感念物是人非,生命的不由自主和飘如转蓬。
好在文学本来就是梦的集结和仪式般的相逢或是重逢,这样重温晓峰的书写,就是对朋友最好的纪念和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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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法——王晓峰文学笔记》是他送给我的第一本书(以下简称《看法》)。当初读晓峰的《看法》,觉得他的变化是令人吃惊的,他开始将评论的目光从传统的精英文学领地拓展到更加宽阔芜杂的市民文化圈儿,尤其值得注意的还在于,此际他谈说的姿态有些远离主流文学批评的过于概念化理念化,而变得非常轻松、自如、潇洒。其中,我为之倾倒的是一篇题为《让我们现在来谈情说爱吧》的文章,在那里,晓峰游走在理论和诗意之间,历史和当下现实之间,还有命运和灵魂的奥秘之间,用眩晕的近乎万花筒般的笔法,交织勾勒了新世纪的爱情魔方的不可思议、迷离莫测与恍兮惚兮。
我知道,按照晓峰的固执想法,评论本身就是一种创作,虽然它借鸡生蛋,可那蛋依旧是充满了可爱的颜色,美丽的光晕和可人的触感的。
为此,晓峰的许多评论都写得那么有灵气,有体温,有光泽,是带着心意、心愿和心音的触摸和颤抖完成的,从而让我们分享到他对人生和世界充满变幻多姿的色调情趣的内在贴靠和咂摸。更关键的还在于,他的漂亮的文字里面总是承载着个体对当下现状的反思、究诘与剖析。
他写《让我们现在来谈情说爱吧》并非心血来潮的没话找话,而是对于那个年代盛行开来的爱情即时性商业性速递速配现象的洞烛幽微的揭示、阐发和把脉。那个时候正是卫慧的《上海宝贝》大行其道之际,解构古典爱情的趋向正以风高浪急不可遏制的势头在文坛流行蔓延开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如果若干年前出现的《廊桥遗梦》中的男女之爱还萌发于“为了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的浪漫口实,那么在卫慧笔下,人们已经不再背负传统道德的十字架,而是随意随性地交接合欢,只要他愿意,而她也想要。
对于“生猛无忌,一路杀去”的卫慧式写作,晓峰一方面抱以理解和局部地认同,指出《上海宝贝》表现了另类的生活,“它朴素、率真、坦诚,胆子也不小,有平民底层情怀”。而另一方面,他不无忧虑地对爱欲失控的精神症结,给予了必要的有力的质疑、辩驳和纠正。那会儿,他在读福柯的书,尤其是《性史》里面的观点,带给他“理性上的清醒。”他甚至在行文里用略带玩笑的口气,说学习福柯精神,“我力争做到不走样,请同志们监督。”
晓峰当年的质疑和追问即便今天读起来依旧振聋发聩,触目惊心,因为他以自己敏锐的触觉撞到了新生代爱情敏感部位的痛痒,因为他看到了当下社会现实的病灶——“当下小说的爱情叙事走得似乎远了一些,有许多相悖于人类应有的文明精神和道德情操。爱情话语,已经不是恋人絮语,喃喃自语,而是一种大众话语,像集贸市场里买卖双方公开而无耻地讨价还价一样。”对此,晓峰以近于心灵告白式的质问,对解构和调侃爱情的作品提出了严峻的对质和怀疑,我们是不是在放纵自我、放纵自我欲望?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叫体面、优雅、尊严和高尚?我们是不是置理性、法理于不顾?
看到此处,我有点担心晓峰是否会走火入魔,变成保守派的礼教卫道士?变成捍卫人类传统道德观念的清道夫?
然而,读晓峰的文字,我最欣慰的还是,他刚刚要把审美的游戏搞成道德裁判的法庭,尽管后者有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正义垫底和支撑,所幸他及时地悬崖勒马,这表现在晓峰的措辞后来明显软了下来的语调,让我懂得,文学的可爱和自在无为的妙哉。他写道:“2000年的7月13日,我家所在的白云新村的一户人家放了大半下午的流行音乐——我听不出来是谁唱的,唱的是爱情,爱的兴奋,爱的失意……问题是,这声音的分贝太高了,让正在写此篇文章的我,心神不宁,焦虑不安……”
正是在此处,我们找到了晓峰的性情。那道貌岸然剑拔弩张背后的松弛和拿不准、不确定、左右为难的不甘心的样子,才是艺术评论家的真正应该拥有的范儿。
《看法》让我走近了晓峰,就像晓峰自己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走近汪国真。那是1991年5月里发生的故事。此刻,我读着晓峰《汪国真的秘密》,仿佛逆着流转的时光隧道回到了从前的青涩季节。
当然,在大学读书期间我就疏离汪国真包括同时期走红的席慕容,但我觉得他们在读者群体中还是弄出了不小的响动,值得关注,起码不应该轻蔑或者予以彻底抹杀。晓峰之所以专程去北京拜访汪国真,其实是冲着他感兴趣的文学雅俗之争这个宏大的命题去的,汪国真的走红恰恰让他发现了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节点上俗文学的魅力所在。他公正地指出,在青少年之间流传的汪国真诗作和“哲思短语”的手抄本,实际上就是把汪国真的作品看成了一种普及的艺术。endprint
《汪国真的秘密》显示了晓峰紧密跟踪和积极体察文学热点现象并给予及时反馈和认真解读评判的踏实作风。其实,文学说到底是一种交流,心灵彼此的敞开、叩问和寻找。哪怕历史翻过了新的一页,最初的渴求变成了过往烟云,然而,文字依旧会为这不老的情怀和生命深处荡起的涟漪般的印迹作证。
“那个夜半的时候,我走出了汪国真小小的居室……夜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
晓峰的笔下,常常充满一种难得的属于他自己的诗意和温情。
在文章的结尾,他引用惠特洛亚的诗句点出,阅读的美好在于,“书是时代的见证,是旅人返乡的航船和骏骑;书是忙碌者最好的娱乐。是解除疲乏的安神丸,它是心灵最好的教堂,也是大自然永恒的花园和苗圃。”如今晓峰和他的访谈者都安息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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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地倾听阅读和走近晓峰,无论在生活的某个场所和角落,还是在精神交流参与的某个瞬间片刻,我都获得了不小的收获,有一种知己之感,同道默契的因缘。记得那次他把《当下小小说》还有《生活里的文学和艺术》一并寄给了我,并嘱咐我写一篇评论,我欣然应诺。《生活里的文学和艺术》应该说是晓峰的代表作,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做得干净漂亮。如果说从前的晓峰还有争论辩驳讥讽,这个时候的他,却是沉浸于心绪的散淡梳理、体察和点染,不再是严谨的工笔,而是泼墨的写意,不再流连于大主题大话题的深度聚焦,而是游走在细节、情绪、心境的边缘地带,卧看斜阳山外山的明丽舒朗。
当然,阅其书、知其人或者知其人、阅其书,我们看到的书充其量是生命的片断见证,人也是一鳞半爪地揣摩理会,很难通透全面地读懂那个人。
2000年之后,跟晓峰见面的机会多了,我们参与了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论坛活动还有省文联的中青年理论骨干读书班,一年之中总会见上那么一两回。晓峰话少,我就更是默默寡言。记得在承德外八庙景点,跟他合影留念了,但现在那照片也早已不知去向。酒桌上喝酒,不见他畅饮,我同样喝得温吞。但我们两个有共同的价值取向,那就是爱惜文字,看重文学本身的澄澈美好,而不太在乎功利名声等身外之物的羁绊和束缚。晓峰跟我几乎没谈过生活方面的苦楚和惶惑,我也没跟他说起过自己的坎坷磨难,两个人聊的最多的还是评论,还是文学。
再后来,听晓峰说的最多的就是玉了,而不再是小说散文甚至评论。他转向了,走向对玉的收藏、鉴赏和品味,实际上,他写玉的那些文字构成他一生文学生涯的最后辉煌,那么美丽、晶莹、明净、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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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0月里的一天,晓峰把他的写玉的那本书《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送给了我,我知道在那里有一种“与我们情思往还的艺术境地”。
其实,古往今来的读书人不就想在茫茫人世浩瀚宇宙间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诗意栖居的“场”吗。用晓峰的话说,就是在世俗生活里以器物和想象建立自己的“独立的小天地”。
难得晓峰拥有那片痴心,那份痴情,不然何以会有《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里的那些精金美玉一样的文字分享?
在他眼里,“石头是活着的生命。玉又是美的石头,是石头的精华,是动态生命中美的天使。”他又说,“和玉在一起,只能是对话,交流。用眼睛,用心灵。”
因为真正的分享都出自爱。
有一次某位学生问克里希那穆提,我们为什么游戏的时候快乐,读书的时候不快乐?
克氏回答,理由很简单。你的老师不知道如何教你们。如果一个老师爱数学、爱历史或爱任何他所教的科目,那么你也会爱这项科目,因为“爱”自己会沟通。
在我看来,晓峰生命中最后岁月里留下的文字,都是充满了爱的愿力,因而辐射出饱满结实浑厚丰盈的内力质感。这是一种大境界大情怀。也是一种大惬意大自在。
很可惜,晓峰生前我没有把自己的阅读感想及时反馈给他。如今才知道,这该是多么地遗憾!
也许,《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是晓峰本人最为得意满足的收获。那是将器物和内心融为一体,将外在和内在打成一片的“心中的惋叹”。这“心中的惋叹”是晓峰灵魂世界的低语、倾述、沉思、挽留、告别……
只可惜现在的人和现在的文学,还没看到什么发现什么,就兴奋地大喊大叫起来,张扬着满世界都知道(《叙述缝隙的深处》)。对比之下,晓峰的书写,就有点在语言和叙述的缝隙深处打捞精神光影的默默者存的况味。就像他喜欢的玉,无声息地摆放在那里。只有爱它的人懂它的人才会停下来,守望流连欣赏那静谧纹理之中集聚沉淀下来的历史刻痕。
读晓峰的书,我想到虚云大师的话,“一切处都是用功。”某种程度上,《喜欢玉一定喜欢阳光》字里行间无不是作者内在情怀的承接、起舞和流动,他是那么渴望而近于虔诚地把玉的丰富的色彩、独特的造型,甚至形态器物所凝固下来的美,都一点一滴告诉给我们听。
晓峰谈玉,别开生面,别有匠心,别具幽情。在他那里,玉是一种文化,一份情致,一脉气息,一缕精魂。好的玉制品,都寄寓着人工与天道自然的绝美契合、共生和再造。而中国古典美学中又有象以立德之说,如此看来,玉之所以能进入人的精神审美层次,大概是因为它负载浓缩象征了生命的诸多内涵、底蕴、格调及灵性。
在晓峰笔下,玉实际上已经获得了人格化、艺术化的汇聚和提升,体现出心意的写照,岁月的磨砺,历史的变迁和悟性的沉潜。你看,他从那青玉素壶的纯净本色里,寻找到知己般的安慰,“和架上的玉壶在阳光里无语地交流,心里洋溢着暖暖的潮水。”而在对黄白老玉圆雕《不一样的童年》的梳理玩味咂摸之际,晓峰沉醉于乡土少年走在上学的路上唱歌、手提镰刀、扌汇 着水桶的生命造型之美,在那其中,他认定了艺术的本质和生活真相的难以切断的扭结的魅力所在。所谓的历史感,其实已经浓缩雕凿于几个孩子或是歌唱或是微喘或是微笑的复杂神态里,成为那个年月和时代的蕴含丰富的表情。玉之美当然有一种温润祥和圣洁的气息,甚至在美丽壮阔的大自然里,都会发现玉之美的无所不在。晓峰有一篇《白玉之歌》,写他到新疆访玉的见闻,里面说“乌鲁木齐蓝天下的云和雪,让我想到了白玉。”读此,令人不觉心向往之。玉的故乡,也是艺术发生涌动的现场,也是心灵流通天地造化的洗礼之处——当晓峰把朋友送给他的和田白玉扣带到它的源头,在天池冰凉的水里,在吐鲁番的坎儿井中,在喀什噶尔河边,他都把这白玉扣,放在它出生的雪水里,感觉手里温润和心里温暖,那一刻,他有福了!endprint
《金刚经》用“深解义趣,涕泪悲泣”来写照人进入悟道进境后的自然状态,我读晓峰写玉的文字,尽管没有涕泪悲泣,可还是动了感情,只因为晓峰写玉的痴迷和深情。如今写美之石者美之壶的人不在了,那文字里却有热的愿力,水的涟漪,生之喜悦和禅意一般的静。
含而不露的谦谦君子,这是我交往中最为欣赏的晓峰的秉性所在。文如其人,成就了他的美之玉,诗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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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是慢慢品出来的”,“好多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幅画,一本书,一个玉器……只觉得好,但给不出理由”“言说永远存在着局限”……尽管如此,那些沉默的玉,那些沉默的文字,毕竟见证了一个人入骨的体察和贴靠,抚爱和滋养,那眼神,那心跳,不约而同给了我们与艺术精神相往还的契机和缘分。现在想来,有十年的光景晓峰在写玉,依偎着玉,就像用无限的渴望和热切拥抱着岁月的冰冷和人生的虚脱。
也许,写玉,总比写人好些吧。赞美玉,玉依旧沉稳安妥,不会有任何骄傲之心。人呢,很难说,很难把握,对于写评论,我的感觉是晓峰后来厌倦了,一点儿也不喜欢。当然这是我的主观猜想。
我看到的晓峰的最后的文字是给《艺品》写的,取名“最幸福的时刻”。那次我约晓峰为我们的刊物写稿,他爽快地答应了。重读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用回忆的口吻讲述1979年前后在《世界文学》杂志上看到该作品时的怦然心动以及对青春的启蒙,他写道:“那时的阅读给我留下了永远的印记,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最好的小说,和什么是可歌可泣的爱情。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学生,对小说艺术以及爱情,有着难以遏制的愿景和冲动。”两年前我就非常珍视晓峰的这篇小文章,现在则更加珍视。它写得漂亮隽永,充满了人生阅历的回味和莫名的感慨乃至忧伤,隐隐的,淡淡的,如味道回甘的佳酿。其中有段话,值得抄写下来,作为永远的记忆吧——“我重读这不朽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在一本书《斯·茨威格小说选》,1982年1月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书应该是我在当时的复县(多好的名字啊)逛新华书店时买到的。那时我对复县新华书店熟悉到文学柜台什么位置有些许变化都能马上感应。昨天在微信的朋友圈里我看到辽宁省文联的于双说她在逛书店,还是‘外文原版区,比我那时要高级多了,都能看外文原版了。我非常喜欢逛书店的逛。我要是有钱了,就重奖逛书店。这是闲笔,好玩,一般人看不出深刻来。恩波不要删这句话啊……”
斯人已逝,文字犹存,隔着时空,隔着岁月,依旧闪现着梦境般的呼吸和光泽。
茨威格的小说刻画了一个女人灯蛾扑火一样的爱情,书信体的倾述,荡气回肠,果真是字字看来皆有泪,“一寸相思一寸灰”。晓峰的解读伴随着人生遭际和故事本身的两个声部的配合呼应,读起来意味深长,风韵满纸。
这是以怎样的愿力书写而成的呢!
巴金说,他是把爱留在了温暖的脚印里。
我相信晓峰的文字跋涉中也曾有过这温暖的脚印。
为此,他可以告慰自己和文学。
〔责任编辑 丛黎明〕endprint